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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捉神记

    是夜,北京,紫禁城内。

    当朝的太皇太后“孝庄”也就是康熙皇帝的祖母,这一年,老迈的身子愈见衰败,宫里的胡太医每晚都会前来问安,为她做些保健调理。

    今晚自不例外。

    孝庄瘫坐在躺椅之中,四周站有数名宫娥伺候,她伸手搁在茶几之上,胡太医便端坐一旁把手号脉。

    隔了一隔,孝庄忽觉古怪,怎地胡太医号了半天的脉,都不说话,莫非是她的身子出了问题?

    于是张开眼睛,问道:“怎么啦?”

    岂料胡太医目光呆滞,浑身僵硬,像个僵尸一般。

    孝庄大惊,赶忙坐了起来。

    四周的宫娥也都围近前察看。

    陡然间,一阵阴风吹开窗户,骤地吹熄了满宫灯烛,也把宫娥们一一吹昏倒地。

    孝庄惊诧更甚了,然而她毕竟是看过大风大浪的女杰,镇定心思,盘算道:“此必神鬼降临,是福不是祸,是祸也躲不过。”并不呼号门外的太监、近卫入内。

    但见灯烛熄了又亮,胡太医这时拔地而起,笔直飞到天花板上,头脚颠倒,倒立而行,须臾,又缓缓降落,以头着地。

    孝庄吁了口气,叹道:“哀家颇有自知之明,阁下若是阎王派来的小鬼,请现身吧。”

    胡太医大笑,旋即回转头脚,缓缓落坐,道:“小鬼没来,阎王却到了,吾乃地藏王菩萨座下十殿阎王之一,五道转轮王是也。”

    话说五道转轮王听从判官建议,飞身北上,赶抵京城,决意附身于人,藏身皇宫。

    经过一阵观察与思量,五道转轮王认为,康熙皇帝与孝庄太后乃是宫里的两大主子,尤其是孝庄,退隐多年,正是他讨教的绝佳人选。

    五道转轮王因此借用胡太医的躯壳现身!

    孝庄笃信佛教,礼佛多年,多少也听过地藏王与十殿阎罗的事,得悉阎王驾到,心头为之一凛。

    五道转轮王环顾满地昏厥的宫娥,笑笑:“太皇太后莫惊,本座只是令她们昏厥过去,等会自将醒转,胡太医也不会有事。”孝庄起身欲拜,五道转轮王伸手制止:“欵……本座乃阴间的神祉,你是阳间的太后,咱们谁也不比谁大,莫拜、莫拜。”

    孝庄回座问道:“尊驾到此,不知有何见教?”

    五道转轮王道:“本座这就直说了。本座因故犯了天条,避祸人间,希望在你宫中躲上一阵,还请太皇太后应允。”

    孝庄愣得一愣:心想:“且不问它犯了什么天条,这样一尊阴神,躲在这里,可不触了我眉头?”然而又不敢峻拒,沉吟道:“阎王想在宫中躲上一阵,这一阵,不知是多久?”

    五道转轮王道:“五百年。”

    孝庄又是一愣:“五百年?”

    五道转轮王解释:“本座知道,对你们凡人来说,五百年很长,但对神魔仙狐而言,五百年,不过是几度寒暑罢了。”

    孝庄苦笑:“哀家天年将近,别说五百年了,就连五年,也不知然否,阎王的这个要求,怕是……不容易啊!”

    五道转轮王笑笑:“这个我也想过,太后可以挑选一座小殿,划为禁地,表面上,就说是供奉菩萨,私底下,却让予本座居住,尽管物换星栘、朝代交替,亦不害本座藏身。”

    孝庄又问:“宫中门禁森严,阎王将以什么身分度日?”

    五道转轮王道:“宫中以太监与宫娥数目最多,不易引人注意,本座轮流附于他们身上,日子也能打发,总比……”接下来的话,却不好与外人道:心想:“总比圈禁在福建那间破庙内好。”

    孝庄点了点头,道:“哀家明白了。”却是迟迟不做表态。

    五道转轮王若有所悟,迳道:“本座虽非天神,所司亦与尔等有关,你们的生死荣辱,多少也得看我脸色。”

    孝庄赔笑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老天爷要给、要拿的,纵是皇家,也难奈何。”

    五道转轮王冷哼道:“爱新觉罗(清廷皇家的满族姓氏)一家人坐拥天下,本座不过要你一座小殿藏身,也需要这么婆婆妈妈?未免小气了吧?”

    孝庄摇头道:“阎王有所不知,现今三藩叛变,天下大乱,我孙儿的兵马正与吴三桂隔江对峙,胜负谁属,犹未可知。如果、如果吴三桂他赢了,我爱新觉罗氏能否存活,北京城能否完好,别说五年了,五个月内,恐怕都很难说呀。”

    五道转轮王了然,问道:“可有本座相助之处?”

    孝庄故做怯态,忙道:“哀家乃一将死之老人,敬神礼佛,岂敢向阎王要索?”

    五道转轮王不耐地摆了摆手:“少来这一套!你们凡人,本座看得多啦,有谁在参拜神佛的时候,真是无欲无求、一心礼敬的?哼,还不是要财要名、要这个要那个的。”

    孝庄叹道:“哀家不敢,只求一个天下太平。”

    五道转轮王大笑:“天下现是你家的,你当然要天下太平罗。”收笑道:“太后,你就直说了吧。”

    孝庄道:“三藩之乱,首在平西王一支,平西王大军,系于吴三桂一人,吴三桂若死,其军必散,平西王军队若败,天下必平。”

    五道转轮王道:“你是要我……提前吴三桂的死期?”

    孝庄道:“此人前半生背叛明朝,后半生背叛清朝。一辈子荣华富贵,却让天下遭祸两次,他不快死,那天下人可死得快啦。”

    五道转轮王心想:“晤,我因颠倒了常无赦的生死,以致酿祸,如今难道还要一犯再犯,窜改生死簿么?”转念又想:“也罢,犯一次是天条,犯两次也是天条,我就图个方便,也教天下人图个痛快。”

    慨然应道:“好!你若允我,我便允你,管叫吴三桂活不过明天日落之前。”

    孝庄颔首道:“如此甚好。”

    偏在这一会儿,门外走入了一名太监,跪倒在垂帘前方,呼道:“老祖宗,有、有人求见。”

    孝庄皱眉疑道:“什么‘有人’、‘有人’的?懂不懂规矩呀?谁哪?”

    太监爬近了些,说道:“老祖宗,是、是行痴和尚。”

    行痴和尚何许人也?原来康熙皇帝的父亲,也就是孝庄的儿子“顺治皇帝”爱新觉罗·福临。当年并非暴亡,而是剃度出了家,行痴正是他的法号。

    当年,天下方定,人心不稳,福临却因为爱妃病故,决意出家,无论孝庄怎么苦苦劝告、如何软硬兼施,福临只是不听,留下孝庄与玄晔(康熙)祖孙二人,弃国远行。

    职是之故,孝庄等一干皇族,都对行痴很不谅解。多年来,孝庄、行痴这对母子也没见上一面。

    今晚行痴突然出现,孝庄自是百感交集,激动莫名。

    孝庄颤声问道:“他?他怎么来的?”

    太监答道:“回老祖宗的话,一个时辰以前,行痴和尚直扣宫门,差点被禁军给拿了,还是奴才正巧经过,这才将他接进内苑,置于北书房外候着。”

    孝庄又问:“禀报皇上了么?”

    太监道:“奴才托当值的内廷侍卫去禀了,皇上这会该知道啦。”

    孝庄点头,吩咐道:“你啊,传我的话,先到北书房把人带过来,给我先见见。”

    太监拜道:“奴才遵旨。”临退去前,瞥见帘内躺了一地的宫娥,惊问:“老祖宗,这是……”

    孝庄道:“这没你的事,下去吧。”

    太监愣了一下,满脸疑虑,隔得一隔,方才快步退去。

    五道转轮王旋问:“太后,这个行痴是谁呀?本座前脚刚到,后脚他便来了?”

    孝庄吁了口长气,缓缓说道:“他是我儿子……”遂将福临出家的故事,一五一十道出。

    五道转轮王听罢说道:“既是你们母子重逢,那本座先行告退,暂借胡太医的躯壳,回避一下。”

    孝庄道:“阎王且慢。哀家虽跟他久未谋面,但曾派人去他托身的寺庙打探,得知他重病在身,唉……我这个儿子,苦命呀。”

    五道转轮王悟道:“太后是希望本座看一看他的面相、算一算他的命数?”

    孝庄点了点头:“尊下可愿意?”

    五道转轮王苦笑:“窜改生死簿兹事体大,本座都愿意了,还有什么是不行的?”

    孝庄喜道:“那就屈就阎王一阵,扮做胡太医,留在此处。”

    五道转轮王唯恐满地的宫娥启人疑窦,扬袖一摆,把她们全弄醒了。

    宫娥们浑浑噩噩爬起,不知刚才究竟怎么回事,惟囿于宫廷规矩,不敢多问,眼见孝庄神色自若,也就不疑有他。

    不一会,先前那名太监领着一名中年和尚步入,和尚形削骨毁、病容厌倦,看不出便是当年的顺治皇帝,眉宇间,全然不复往日英气。

    入门之后,行痴合掌长揖,却是不跪,念道:“阿弥陀佛……”

    孝庄急起身迎入,抱住行痴的双肩,上下端详:“儿啊,儿啊……”叽哩咕噜说起了满洲土话,约莫是与行痴叙旧。

    行痴也以满洲上话回应。他神色祥和,情绪平稳,回异于孝庄的激动。

    五道转轮王听不懂满洲土话,他是神仙,若用神通倾听,照样能够听懂,可他看人家母子难得重逢一叙,说的又是家乡上话,显然有私事要说,也就不好意思“偷听”了,转过身子,候在一边。

    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孝庄聊到了行痴的身子,这才改回京话口语,转身说道:“……胡太医,你来为他号个脉,看看他的病况。”

    五道转轮王心下明白,走近行痴,佯装为他把脉,暗地里,却是施展神通,替他算命。

    良久,孝庄问道:“如何啊?”

    五道转轮王万没想到,算了个半天,竟算不出行痴的命盘,托了阴间小鬼去翻生死簿,怎么也翻不到行痴的页数。

    皱眉道:“这位和尚的命盘……我算不出。”

    孝庄忙问:“怎么会哪?”既知胡太医躯壳之内,藏的是十殿阎王之一,她当然听得一头雾水。

    五道转轮王有点气急了,心想:“今晚我是怎么搞的?先是算命输给一个老头,现又算不出一个和尚的命数,唉,转轮王呀转轮王,你做的是哪一门子的阎王?”

    行痴疑道:“施主不是要为贫僧号脉?怎么?听施主的话,好像在为贫侩算命?”

    孝庄一旁解释:“这位胡太医不但精通医术,且还精通算术,他有一边为人号脉、一边为人算命的习惯。”

    行痴“喔”的一声,道:“如若这样,那请施主止消号脉,不需算命了,贫僧的命,早在菩萨掌中,与他人无关。”

    一般修行的僧人,倘使证道成佛,便能超脱生死轮回,不受地府生死簿列管,所以这种得道高僧的命盘,全由佛祖或菩萨掌握,就连神仙也算不出来。

    五道转轮王不会不懂这道理,听了行痴的话,半信半疑,又惊又怒,应道:“就凭你?”

    行痴微笑点头,道:“施主这么喜欢替人算命,偏又算得奇准,不怕泄露了天机,遭致天谴?”

    五道转轮王油然生出一股不祥的感觉,问道:“你怎么晓得我算命奇准?”

    行痴轻轻挣脱转轮王的掌,以自己腕上戴的佛珠,反叩转轮王的手,道:“施主位列十殿阎王,掌理人间生死,算命能不准么?”

    五道转轮王闻言大惊,瞿目瞪视:心想:“他怎么识破我的身分?是孝庄告诉他的?”陡然发现行痴眉眼之间,隐然浮现一痕淡墨,不禁脱口呼问:“你、你开了天眼啦?是谁帮你‘开天眼’的?”

    所谓“开天眼”,意指神佛或修为高深之辈,在凡人的眉眼之间施法,使能目睹诸神,亲见佛颜,而在天眼之下,妖魔鬼怪也将原形毕露。

    (注:凡人亦有天赋异禀,生得“阴阳眼”者,但阴阳眼仅能看见游魂,既识不出妖魔,更看不列神佛。)

    行痴反问:“施主身为阴神,岂能不识谁为贫僧开的天眼?”

    五道转轮王趋近再看,忽地一阵天旋地转,令他长声高呼,须臾,胡太医的躯壳便软瘫而下。

    四周的宫娥无不面面相觑,莫名所以。

    孝庄见状忙问:“我儿,这、这是怎么回事?”

    行痴道:“施主勿须担心,请听贫僧道来。一个时辰前,地藏王菩萨召见贫僧,命我手持拘令,”说到这里,扬了扬腕上的那串佛珠,“往捉罪神五道转轮王。贫僧领命,复问菩萨,转轮王身在何处,菩萨告诉贫僧,转轮王就在施主这里。”

    孝庄接道:“因此,你才突然叩宫见我?”

    行痴点了点头,续道:“菩萨还为我开了天眼,一踏入门,贫僧便识破转轮王的身分,适才略施小计,已然将他捉下,此刻,转轮王正在地府,接受审讯。”指着地上的胡太医,“太医无恙,待他醒来,仍是原来的他。”

    孝庄皱眉道:“儿呀,那五道转轮王乃是阎王之一,是了不得的阴神,你这样做,会不会惹祸上身、招来报复啊?”

    行痴道:“贫僧早巳出家,哪里在乎祸福?”合掌再拜,转身欲走。

    孝庄一把拉住,泣道:“你这就要走啦?咱们母子多年不见,难道你心肠如此冰冷,竟不肯多留片刻?”

    行痴回头,叹了口气,道:“施主,咱们母子原不该相见的呀!今晚一叙,那是菩萨的恩典。”

    孝庄道:“母子相聚,天经地义,奈何说是菩萨恩典?”

    行痴道:“母子固能相聚集,阴阳岂能相会?”

    孝庄惊疑道:“阴阳?什、什么意思?”

    行痴道:“地藏王菩萨职司阴间地狱,贫僧得以获得召见,这话里的意思,施主还听不出来吗?”

    孝庄恍然大悟:“你是说……你是说……”

    行痴点头道:“一个时辰前,贫僧便已圆寂了。”(注:僧人死亡,称做圆寂。)

    孝庄“咚”的一响,坐回椅中,泪眼看着行痴,失魂落魄。

    宫娥们虽听得头皮发麻、寒毛倒竖,却又担忧孝庄的身子,纷纷凑近扶持探看。

    行痴这时又道:“贫僧死后复生,皆因菩萨有托,办完了事,仍须回到地府。”

    先前行痴曾言,他的命“早在菩萨掌中”,原意却是这般。无怪乎五道转轮王算不出他的命数。

    孝庄出了好一会的神,方道:“横竖要死,你……你就留在这儿死吧,不必走啦。”

    行痴想了一阵,低回再叹,走至母亲脚边盘腿端坐,静候死期。

    孝庄朝左右宫娥说道:“今夜所见所闻,不许走漏一字,否则,定斩不饶!听到没有?”

    “是!”“奴俾听到了!”宫娥们吓得一起跪倒,参差答应。

    孝庄摆了摆手:“都出去吧,顺道,把胡太医也给抬出门外。”

    宫娥们赶紧七手八脚抬起了胡太医,速速退下。

    华丽而凄凉的宫殿里,今晚,显得格外寂寥。

    孝庄与行痴这对皇母子,必须面对任何人都要面对的问题:生老病死,于焉生离死别。

    孝庄寻思问道:“儿啊,你心性良善,礼佛甚诚,怎么、怎么死后还会下地狱呢?”

    行痴缓缓仰头,淡淡说道:“贫僧为帝之时,杀人无数,后来却为了红颜而出家,非为普渡世人而剃度,唉……贫僧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孝庄为儿子感到愤愤不平,拍腿道:“胡说!你做皇帝的时候,勤政爱民,哪里来的杀人无数?”

    行痴道:“‘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施主未有听闻?”

    当年清军入关,打到了江南,曾因强迫汉人剃发结辫,遭到反抗,尤以扬州与嘉定两地为最。为了顺利推行“剃发令”,清廷对扬州与嘉定两地施行镇压,以儆效尤。扬州城内,清军烧杀淫掠了十昼夜,而嘉定,清军也前后屠城了三次,是谓“扬州十日”、“嘉定三屠”。

    孝庄支吾道:“那、那是在打仗啊,岂能全算在你的头上?”

    行痴道:“菩萨若全算在贫僧头上,贫僧就算下十九层地狱,也偿还不了。可贫僧当时贵为人君,坐拥血腥争来的天下,又岂能不负一丝半毫的罪?”

    孝庄道:“照你这么说,那哀家死后,不也活该下地狱么?”

    行痴摇了摇头,道:“施主之命,贫僧实不知也,施主若信得过佛祖、信得过菩萨,便不需烦恼或猜度。只要力行佛祖之道,慈悲为怀,无欲无求,届时,便能归往西天,永享极乐。”

    孝庄伸手抱紧行痴的头脸入怀,哭道:“那额娘的宁肯下地狱去,与你为伴,省得教你一个人孤零零在地狱里受苦,让我不舍。”

    行痴仍是平静的说道:“死生尚且看破,何况苦乐?施主,您就节哀了吧。”

    正说间,又是一阵阴风吹开窗户,光影摇晃之下,墙上多了两道阴影,一为牛首人躯,一为半人半马。

    行痴看见,欠身拜道:“时候到了,贫僧走矣。”

    孝庄心头一凛,暗忖道:“这是牛头马面来勾魂啦!”上前抱住行痴,四下狂吼:“滚开!你们滚开!我儿子是好儿子,你们别来抓他!别来抓他!”喊着喊着,又以满洲土话叽哩呱啦的破口大骂。

    宫门外的宫娥、太监与近卫们耳闻,哪里还能容得?当即一窝蜂冲进门内。

    待众人关窗点灯、安抚了孝庄之后,发现行痴和尚早巳气绝多时,尸体僵硬得难以措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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