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寂然閃電般收回右腿,左肩微沉,保持着平衡之勢。寒山子體內儒、道、釋三道真氣卻是混濁複雜,心知是受了天亡氣勁的衝擊,以致功法大退,難展其長。他踢出的足踝一個旋轉,僧鞋已倏地點回雪面上,輕飄靈動處,直不似有傷在身,啞然失笑道:“大道無處不在,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又有何分別?宗主囿於表面化,註定屢戰屢敗。”又是一腳踢出!便在這時,赤影迫近,劍氣驚臨。虯髯客的粗獷形相依舊冷靜如恆,亦狂亦俠劍則快疾無倫地橫過雷電籠罩下的虛空,一劍劈出!就是這一劍,擊敗了當年橫行邪道的邪道神應蒼天,奠定了他的宗師地位。劍一劈下,劍氣已隔空劃過冷寂然微沉的左肩。冷寂然因要保持平衡,結果露出了這一瞬即逝的破綻。冷寂然心中大懍,曉得這位最神秘的年青宗師高手的傷比他預料輕,更糟的是,寒山子這禿驢,似乎也沒有甚麼傷勢威脅着他。喇喀喀一聲響,百結錦袍立時應聲破裂開來,泛着奇異光澤的肩膀處現出一道五寸長的劍痕。同一時間,冷寂然與寒山子交擊了十多記腳踢,最後一腳踹在寒山子右足處,後者腿骨折碎、氣血翻湧時,他人已借力騰空,避過兩人的攻擊。其時血氣運行不絕,一旦生出宣泄的口子,鮮血立即自冷寂然左肩傷處灑了出來。“叮!”雪玉劍的上半截此時才飛插雪地,發出一聲清音。詭異肅殺的黑木轎子內,易狂邪又再響起那把破啞銅鈸般的殘年聲調,可惜地道:“冷寂然啊冷寂然,便是你這種不甘屈服的性格,使你泥足深陷,一去不返……咳,殺了四僧,你其實已心力交瘁,若趁那時搶出氣牆,必能保命,那時再覓地療傷,東山再起實屬易事,此刻嘛,咳……難矣,你不肯走,人家可要把你留下。”病老大吃一驚道:“冷寂然會敗?”事實上,從旁觀者的角度去,冷寂然無論那一方面,都顯得遊刃有餘、揮灑自在,身上帶傷,那也只是皮肉之創,橫看豎看都不似窮途末路,尤其先以勁氣殺絕四僧,碎了他們的天竺金剛身,後又單以雙掌,把名震天下的雪玉劍硬生生斷為兩截,這份功力着實驚天動地,怎也不如聖主所言,冷寂然會被人留住。病老因留心戰局,情不自禁便問了出來,話一出口,始醒起自己出言過急,恐怕已冒犯了這位喜怒無常的無上聖主,這一驚醒,雙膝一軟,連忙跪將下去,噗噗噗,其餘三僕也跟着跪下,顫聲齊道:“老僕失言,請聖主原諒。”易狂邪桀桀怪笑,沉聲道:“本座不殺忠心之人,況且你們還有利用價值……”四僕直嚇得不敢動彈,聖主説到“本座不殺忠心之人”時,四僕同時感到轎內的無上聖主透過帷幕朝他們望來,但心頭壓力亦不禁輕了,知道聖主不會妄動殺機,當説到“況且你們還有利用價值”,聲線則遙遠了些,有點像從天邊降下,可想像聖主説這話時,正抬頭望着轎內頂子,情況就像仰首向天。四僕那四張滿布皺紋的蒼桑苦臉本已略見曙光,那知聖主一句利用價值,又把四人拉下萬丈深淵,但四條性命總算給留下了,連忙磕頭感恩:“聖主寬宏大度,作僕從的自是忠心耿耿,粉身碎骨亦要報聖主知遇之恩。”轎內再無半點聲息,一時間沉寂了下來。四僕中心細如塵的病老卻曉得聖主有個習慣,每逢仰首觀天,總會有片刻寧靜,那是聖主屈指計算的光陰,倘若一個不知機,在此時出言打擾,必赴陰曹無疑,四老一般心思,當下仍保持着伏身的姿勢,頭卻不敢磕了,生恐就這麼一點聲音,影響了聖主仰問天機。“酉時!”易狂邪如夜梟般的聲音驟然響起:“冷寂然你這狂妄自大的傢伙,一念之差,便註定你過不了今晚的酉時,日落西山後,便是冷寂然你畢命之時……咳,今夜的日落格外肅殺,也比平時晚了一個時辰,看來是天意讓你多活一個時辰……”四僕雖無抬頭,也感到天際漸次漆黑,這時雷聲隱聞,紫電稍稀,看來冷寂然畢命之時已不遠矣。易狂邪頓了一頓,又陰森森的道:“冬雷天降,萬物俱焚,斗轉星移,唯我獨尊!冷寂然乃破軍命格,正應了今日的焚身之災,諸葛淵宮坐武曲,頃刻歿落,本座惟一的憂慮也將煙消雲散,三十年了,該是時候出外走走!”帷幔掀動,殺氣勃發!無上聖主易狂邪赫已欠身走出了黑木轎子,四僕心驚膽顫,雖欲一睹自己追隨了半年的無上聖主,但頸骨偏是如上枷鎖,轉動不得,雪地上陣陣寒凍送來,這時相比,都顯得微不足道了。雪嶺上冷寂然、虯髯先生、寒山子這三大頂尖高手精神互鎖,出手凌厲,已到了不死不休的慘烈階段。天色漸黑。此時,天亡訣的氣漩已滅,冷寂然披頭散髮,狀如末路魔王。最後一擊雖殺了傳燈四僧,卻殺不了眼前這兩大高手,更使冷寂然戰意崩塌的,是七覺、十劫的驚人潛力。兵敗如山倒!冷寂然擋去寒山子仗以成名的一式雪意禪詩劍,龍行虎步的虯髯客已欺近自己的右後側位置,一劍劈出!冷寂然這時體內傷患紛至沓來,根本鬥不下兩人的聯手圍攻,更別説在兩人的精神緊鎖下提氣潛逃了。當下奮起殘餘的勁氣,拚着五內俱焚的險況,橫掌封格。“嗆!”劍掌相交,擊出一下金屬交鳴聲。虯髯客嘴角溢血,萬想不到冷寂然戰至目前,仍有這般餘威,一個旋身,亦狂亦俠劍把握着敵人移動的途徑,劃出一道劍勢。寒山子足骨斷折,純憑佛境的澄明支撐着痛楚和挪身能力,彷佛已擺脱了肉身的範疇和束縛,雪玉雖折,但在其手裏,仍是一柄佛門寶刃,心中則存想着顏回坐忘的儒學心境。顏回乃春秋時期大儒學家孔子的弟子之一,問禮於孔子,一日,他説他進步了,孔子便問他如何進步,顏回竟説他忘了禮樂,孔子也不奇怪,只説這還不足夠,數日後,顏回説已忘了仁義了,孔子仍道這還不足夠,又過數日,顏回説因坐忘,連自己也忘了,孔子一驚,忙問坐忘是怎麼的一回事,顏回便應以“忘去形體,忘去心智,使心中空明,萬物生滅,任他去來”,謂此乃坐忘矣。孔子聽後,還反過來要向他請教。儒、道、釋三家學派看似迥然不同,宗旨是殊途同歸,外修大自然之道,內通天人之道,皆欲讓人突破身體的限制,遨翔虛空,得到解脱此一真理。其中的玄奧微妙,實非常人所能探討和了解,更不要説付諸效行,修成正果了。寒山子生性孤傲不羣,先後習得三大宗教的義理闡釋,反而開闢了心境思域,覺大自然為人的依歸,因此五十歲後棄劍,四出遊歷尋真,從此埋首自然之道。與冷寂然交鋒,實是他出道以來最艱苦的一戰。“嘯!”只見雪玉斷劍寒光點點,冷芒紛紛,佔據了每寸空間。正是道家劍式“長生久視”。俄然間,暗黑的大地凝光萬點。與稷下道陵古劍下的萬道金光,有異曲同工之妙。劍芒漫天吞吐,灑向冷寂然,每點寒芒都彷佛是劍氣所在,讓人不知其所攻、其所及、其所取。禪心、儒境、道劍在寒山子手底下運轉如法,稜角分明。冷寂然冷哼一聲,入目的景象沒一點能逃過他的法眼,但見雪玉斷劍呈菱角狀,白玉的鋒刃通透晶瑩,內藏劍骨,雖被自己以重手拗斷,斷口處仍是鋒利無比,這時幻出點點鋒芒,乍看每一點都是劍氣所在,其實真正的勁氣正藏於劍芒核心,且劍雨灑來的速度有點懶慢,與自己運行的速率比較,是判若雲泥,心知肚明這位身兼三門的神僧的畢生功力精華,還跟自己的魔功有着一段距離,要非刻下他真氣不繼,破此劍法是隨心所欲,易如反掌。現在只能倉皇移退。剛熱劍氣斜劃襲體。是虯髯客的亦狂亦俠劍!以冷寂然的對敵立場,亦不得不讚嘆虯髯客這一劍的高明,已達到劍術的平衡,時間掌握更準確精微,算準自己避過寒山子的劍芒後,必然倒踩步伐,來到他劍氣大盛的範圍裏,任他的劍刃切割。最厲害的地方,是他的劍招沒有規模型式,極難捉摸,但往往能專鑽敵手的空隙和破綻,若在平時,虯髯客會是天下難尋的對手,現在卻成了自己最大的死敵。“啪!”“嗤!”亦狂亦俠劍在冷寂然的左掌斜引下,雖湯開半尺,仍貫穿了他右邊的胸膛,劍氣透體衝入時,冷寂然獰笑一聲,魔體斜擺,運功收窄一身肌肉,竟以血肉之軀夾緊對方劍身,同時空出一雙魔拳,狂搗向虯髯客的左右太陽穴,猶自張口狠狠笑道:“本座今日有難,只好找你來陪葬了,虯髯先生,你是雖死猶勝!”猛地裏聽得一人叫道:“使不得!”禪心劍飛擲而出,嗤的一聲,自冷寂然的前頸劃過,掠往另一邊的雪地上。冷寂然竟未能避過!虯髯客在電光火石間,亦放開劍柄,一個沉身,閃躲過冷寂然雙拳必殺的一擊,微一凝氣,單掌按地,蓬蓬兩聲,側腳踢中冷寂然的小腹。冷寂然這時已被虯髯客攻入的剛熱劍氣殺滅體內生機,五內俱焚,那還能控制到拳勢的一收一放,轟的一聲震天價響,冷寂然雙拳互撼,拳骨俱碎,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嚎叫後,應腿勁連着胸前的亦狂亦俠劍錯開三步,卻未倒下。緊接着一道黑影掠入陣中,嘿的一聲,一掌重擊在冷寂然的前額。冷寂然再退三步,邪異俊偉的臉容已回覆一張七十來歲、枯槁皺老的衰敗面貌。頸前血痕漸現,霍地噴出一蓬驚心動魄的血霧,顯示出七覺禪心劍的鋒利。冷寂然老態畢呈的臉容上露出難以相信的錯愕神色,心中先是流轉七覺那一劍擲出的聲勢,然後才怒目狂瞪着了斷自己性命的黑衣僧人。十劫!寒風吹襲,仍有陣陣肅殺之意。十劫劈出一掌後一個空翻着地,半點不讓地與冷寂然對峙當場。虯髯客與寒山子這時都負傷分站兩旁,戰冷寂然,耗損他們極鉅真氣,衣衫染血,傷勢亦自不輕,七覺則跪地喘息,身畔是生死未明的在水亭園派主諸葛淵。一時間萬籟俱寂,天地靜止!冷寂然紫色的瞳仁怒瞪十劫,那股氣勢無可抵擋,是魔門第一人獨有的氣勢,常人與其眼神一碰,怕已心膽盡喪,命赴九泉。十劫卻神不動、氣不敗,硬是瞧進他的瞳仁裏去。兩人之間相距尺許。觀戰者如嬴千秋、易狂邪、白衣漢子,都十分佩服十劫的勇猛無畏,魔門第一人的垂死一擊,可不是鬧着玩的,儘管他一對拳頭長城自毀,再無威力,不過以其無人能阻的巔峯境界,一身氣機任意,投足皆諸武器,他臨死前決心要殺一個人,是沒有甚麼理由能令他辦不到的。十劫倒似沒有這份顧慮,兩手握拳垂下,神色堅毅,悍不畏死地仰臉凝視着中了自己一掌的大魔頭。冷寂然仍是一動不動,偶爾冷風吹卷他的長髮,才予人一種“動”的感覺。嗤嗤連聲,百結錦袍陡地裂成漫天布碎。碎布散滿虛空間,冷寂然的眼神亦由盛轉衰,漸漸黯淡下來,十劫最後那掌是致命一擊,完全切斷了他的百脈生機。“砰!”這位有君臨天下氣度的魔宗派主終繼血染山林一役後再敗於寒山,氣絕倒下!——版權保留,非授權請勿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