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南風坐下喝茶,説道:尚姑娘真好功夫。今日中午一戰,讓在下大開眼界,原來碎葉刀是這般使的。
尚雨道:哦?出乎意料的糟嗎?
周南風道:姑娘真會説笑。這般使刀,前所未見,真是他酒還沒醒完,又眨眼睛又頂太陽穴,還小心地側過頭不讓尚雨見到。尚雨心道:本姑娘在依雲軒見過的醉鬼沒有一千也有八百,還看不穿你?
尚雨不搭話,屋裏便沉寂了下來。兩個人都在平緩心情,暗中鼓勁。半晌,周南風瞧向尚雨的眼光終於變得犀利,問道:姑娘説有事相商,還望賜教。
尚雨躊躇着道:上次周公子曾説,想請我殺一個人,不知不知現下是否還需要?
周南風沒想到她單刀直入地談及此事,一愣,立即道:當然!在下虛位以待,一直等着姑娘呢。他傾身向前,姑娘的意思是
那好。我替你殺這個人,不過我並不要錢。
周南風明顯往後一縮:不要錢?
怎麼?不要錢的事,你還不肯?尚雨見到他遲疑的神色,頗為驚異。
周南風一笑:在姑娘看來,周某兩個眼睛都是錢孔形狀的呢。在下只明白一個道理:能用錢做的事,就一定要用錢,再多也不怕。因為這世上若連錢都辦不到,可就是天大的難事了。聽到姑娘這句話,在下有些心虛呢。
尚雨道:你你看得真準。這事確實挺難辦,否則我也不會先來試探你的功夫了。
周南風坐回椅子,離尚雨越發地遠,道:原來姑娘試我,是為這件事考慮的。這可有點不過姑娘先説出來聽聽吧。
我我我孃親去了尚雨眼圈一紅,落下淚來,哽咽着道,她她拋下我一個人去了她説不下去,用手捂住了嘴。
尚雨坐在桌子對面安安靜靜地哭,周南風扼腕長嘆,垂頭道:唉卻聽尚雨立即説道:你又不認識我娘,不需要在這裏假惺惺地哭,我自己哭會兒就好。周南風僵在當場,只得端起杯子喝茶,勉強道:嗯那麼,姑娘請節哀順便
尚雨哭了片刻,抹去眼淚,抬頭看周南風。周南風被她明亮的眼睛看得渾身不自在,開口説話又怕得罪了她,好不辛苦地板着臉陪坐。尚雨道:我孃親去了。
是請姑娘節哀順便。
我要你替我解決一個人。
姑娘如此説話難道尚大娘是被人所害?周南風面露驚駭之色,隨即變成憤慨。尚雨冷冷地道:雖然不是親手害死我娘,卻也差不多。他們三番兩次擾我孃親,讓她冒寒而出,沉疾加重,又暗中偷襲,打傷了她,惹犯了心病,否則哪裏會這麼快就就就她伸手捂住臉,肩頭亂抖,淚水從指縫裏不住滲出。
周南風躬身道:姑娘請節哀。
我恨他!可是我我卻不能殺他。尚雨一抹臉,又道,所以只有找你,一命換一命!
姑娘打不過他?那在下可也周南風神色一時三變。
不是!我與他不相上下,但我卻不能殺他。不,也不是殺不了他,只是不能讓他這麼死。我一去,他就死了,可可那也不是我想看到的。你懂麼?我想要殺的人不能由我動手,否則他就死定了。
此時風雨更大了。
尚姑娘所言恕在下愚笨,不解內中深意。既然姑娘要在下解決此人,而他又照姑娘的話説,死定了,那麼姑娘還要在下做什麼?
你別問這麼多好不好?反正解決掉他,我替你殺一個人。
周南風笑着搖頭:這不符合做生意的道理。我要是得出血本買件貨,總得先知道是什麼吧?
尚雨有些急了,説道:你信不過我?要不,我先動手,這總行了吧?
姑娘,這不是信不信得過的問題。周南風覺得穩佔上風,氣度越發從容起來,在下這麼説吧:認準了貨,付錢的時候就不會不踏實。殺人也一樣,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一劍刺下去才不會手軟。這道理姑娘想必也能明白。
尚雨憋了良久,臉上漸漸飛紅,終於憋出一句話:他他肯為我而死。
周南風雙手一拍:這就見了真章了。
尚雨的臉愈加紅得幾欲滴血,可是不把話説清楚,眼前這死做生意的傢伙又不肯認賬,只得吞吞吐吐地道:他他是我的朋友,可可也並非他跟我説,不肯在刀口上與我決生死,要是真動手的話,死的死的一定是他自己。我不想殺他,卻卻又無法繞過。你明白嗎?
他們為何與你結仇?
想想必你也知道,那日我在依水軒擒住的刺客,就是他們師門之人。可人不是我逼死的呀,為何全部算在我頭上,為何一再苦苦相逼,還屢屢抓我那病弱的孃親?哼!尚雨説到這裏,咬牙切齒,孃親是他師門的人逼死的,這筆賬我可要算得清清楚楚!那日逼死我娘之後,他們再未出現,但我確信他們仍在城裏。長安城如此巨大,百多萬人,我要找無異於大海撈針。周公子財雄勢廣,要查到他們的下落應該不難,再幫我把阿集她把這個名字在嘴裏咀嚼了老半天,才繼續道,把他解決了,我好報仇。
怎麼報仇?周南風聽得來了興致,問道,殺光他們師門之人?
不!尚雨搖頭道,他曾説他師父好不容易才在長安城紮下根基。好,我就要以散刀門唯一傳人的身份與他師父決鬥,輸者從此退出江湖。我要讓他們師門永遠蒙羞!
周南風打開一把摺扇出神地搖着,半晌方道:看來切莫與姑娘結仇,否則下場堪慮那麼,姑娘所説的解決又是什麼意思?殺了他?
我不知道大概也不用只要他不出來阻攔我就行。他要阻攔,一定會以命相逼,我我不想以朋友之情逼死了他。我要堂堂正正地決鬥。
周南風失笑道:朋友之情通常不會這麼輕易就逼死人的他突然住口,因見到尚雨血紅的雙眼死死盯着自己,頓了頓,從容地道,那麼,在下明白了。姑娘的意思,是在下首先能找出他們師門,然後盡一切可能阻止這位叫做阿集的人與姑娘決鬥。嗯聽上去,姑娘開的條件雖然勝於錢財,卻也並非漫天要價。
那麼你是答應了?尚雨捏緊了拳頭。
周南風沉穩地點點頭,又道:姑娘一口應承下來,可知道在下要你刺殺的人是誰麼?刺殺怎麼説都是件極其危險的事,姑娘就真有把握成功?就沒考慮過失手會如何?
尚雨搖頭道:沒有!我現在孤身一人,再無任何牽掛,為孃親報仇是我唯一要做的事。所以什麼都無所謂了。
好。周南風用摺扇敲敲桌子,道,最好的殺手,就是了無牽掛之人。此事便這麼定了。為了別人不起疑心,從明天起,我希望姑娘能做我的侍從,隨時跟在左右。待到事成,在下除了做到答應姑娘的事外,另有百金相贈。姑娘沒有意見吧?
沒沒有。尚雨低下了頭,我説過了,為了孃親的仇,什麼都無所謂。
周南風笑道:姑娘真通情達理。呆會兒紫嫣會來安排一切,在下也會立即命人追查姑娘的事。夜深露重,姑娘如果不介意,請在此歇息。如果家裏不方便,在下命人送姑娘回去,明日再做安排
不必。尚雨幽幽地道,不必了。我我沒有家了。
紫嫣細心地替尚雨梳着頭髮,綰起兩個雲髻,用流蘇繫緊,插上銀簪,罩上金絲軟紗。她先把流蘇綰在尚雨腦後,退開兩步上下打量一番,又任由流蘇垂到胸前,輕聲道:妹子好瘦,看着讓人心疼呢。
尚雨知道自己的身材,臉上飛紅,只是嘴唇緊緊含着染了嫣紅色口脂的紙,説不出話。紫嫣慢條斯理地繼續整理她的髮飾,老半天終於道:行了,吐出來吧。
尚雨吐出紙,就着銅鏡瞧,呀,真的紅潤起來,也不知究竟是口脂染紅了唇,還是自己咬出來的。那是自己嗎?粉色的唇,蒼白的臉頰,淡淡的腮紅,眉心一點落梅妝,捲成螺形的劉海兒濃妝之下,卻是一雙迷茫的眼睛忽地寒光閃動,尚雨一激靈,只見紫嫣拿了小剃刀過來,就要剃她的眉。尚雨往後猛退,撞翻了凳子,倉皇地道:姐姐,我不剃眉!
紫嫣指着桌上的赭石筆道:不剃了,又怎麼畫眉?來,別怕嘛。
尚雨雙手亂搖,死活不肯。紫嫣待要説服,忽聽門外有丫環叫道:紫嫣姑娘,少爺吩咐快些過去了。馬車已經備好。她只得作罷,幫尚雨穿上紗衣,繫上腰帶和佩環、玉魚、銅掛等飾物。尚雨生平頭一次穿如此華麗的衣服,渾身不自在。紫嫣覺得她全身都繃緊了,拍着她的肩頭道:妹子,輕鬆些了。
姐姐,我我不會喝酒。
少爺自然會安排的,不會讓你為難。
姐姐尚雨愈加苦着臉,抹胸好滑,我怕
紫嫣撲哧一笑,隨即使勁掐着她的臉道:那你只有拼命挺起胸了!好了,走吧!
她扯着尚雨出了房門,向後院走去。尚雨稍一走快,身上的飾物便叮咚作響,薄薄的紗衣和抹胸也有往下滑落之勢,緊張得連腳都僵硬起來,連連絆到石階。紫嫣也不介意,耐心地陪着她走,一面輕聲道:別慌,你愈慌便愈亂。慢慢地走,把頭抬高,吸氣的時候深一些,呼緩些就好了。尚雨聽她輕言細語道來,心中稍平,感激地對她一笑。
她倆走到南門,只見兩輛馬車停在門口。周南風正在前一輛車上對府裏的管家説着什麼,見她倆出來,對那管家道:就是這樣了。切記不能讓劉家的其他人見到,明白麼?
那管家點頭稱是,行禮後轉身匆匆進府,對紫嫣拱拱手。紫嫣躬身讓他過去,對尚雨道:走吧,別讓少爺等久了。
兩人走到車前,幾名丫環便過來攙扶尚雨上車,尚雨剛道:我、我自己會紫嫣挽住了她,輕聲道:在外怎麼可以顯露?做什麼都得有規矩的。
尚雨略一遲疑,已被扶上了車。周南風笑着拍拍自己身旁道:小雨,過來坐。
尚雨心中大是反感,小雨這個名字豈是隨便叫的?她眼睛一瞪,就要發作,忽見周南風衝她擠擠眼,又瞧着外面的丫環。尚雨嚥下一口氣,不動聲色地坐在他身旁。既然寄人籬下,自然要受委屈。
紫嫣吩咐好事,正要抬腳登車,周南風道:紫嫣,我記起來了,今兒是四姨娘的生辰。我這邊抽不了空兒,你去陪陪她吧。老五早夭,這些年她一個人冷冷清清,連個説話的人都沒有替我送五十兩銀子過去。
紫嫣一怔,呆呆地退後兩步。周南風跺跺腳,馬伕提起鞭子虛擊一下,啪的一聲脆響,車輪轆轆,向前駛去,須臾拐過街頭不見。
一名丫環低聲道:紫嫣姐姐,那女人是誰呀?真不懂規矩,竟當着姐姐的面
紫嫣厲聲道:別説了!那是少爺的侍姬,誰對她不敬,就是對我不敬。都回去做事吧。
丫環們不敢再説,只各自使着眼色,暗吞笑聲,跑進了門。紫嫣一個人站在路旁,望着空曠的街口出神。
半個時辰後,馬車到了劉府。隔着老遠就聽到劉府裏傳來的絲竹之樂。早有巡城士役封鎖了整條街,只許賀壽的車輛進入。此刻馬車已經排到離府門幾十丈之外,往來賀壽之人如潮水般湧動。
尚雨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多體面人物如此低聲下氣地擠在府門外,甚是驚奇,不明白這姓劉的究竟是什麼來頭。但周南風不説,她也倔強地不問。
周南風下了車,早有劉府下人前來恭迎。後一輛車上的週二趕來遞上名刺,那下人見是周大公子,神色有異,頓了片刻,道:周大公子請稍候。飛也似跑回府去。周圍人羣中有人知道周家與劉家恩怨的,都神情古怪地看着他們。週二呸道:奶奶的,連下人都知道劉家與我們有隙,狗眼看人低。
周南風淡淡地道:等着瞧吧。
須臾,劉家大管家氣喘吁吁地從人羣中擠來,十幾丈開外就連連拱手,大聲叫道:罪過,罪過!周大公子親臨,真真怠慢了,怠慢了!
周南風道:不妨。劉老爺子今兒排場真大呀,只怕累壞大管家了。
大管家跑到跟前,一臉憨笑。尚雨見他肥頭大耳,只擔心那雙細小的腳撐不起他的肚子。他扯着周南風的袖子道:老爺子七十大壽,我們這些跑斷了腿又怎樣?能讓老爺子一笑,總是值的周大公子請!昨兒個大少爺還在説,多備些紹酒,周大公子最好這個,可別怠慢。我就跟他説,周大公子那麼熟的人了,還在乎這些?您説是吧?跟自個兒家一樣
他不住説着貼心知己的話,與周南風親密無間,下人們在前開道,一路迎進府內,直看得眾人側目。
尚雨心中怦怦亂跳,緊緊跟在周南風身後,不敢挪下一步,更不敢開口説話。大管家一路引着進了大門,繞過了隱壁,穿過前院,在大堂前站住了,奇怪地道:今兒紫嫣那丫頭怎麼沒來?這位是
尚雨垂着頭,不知該如何回答。周南風笑道:這是我新收的侍姬,沒見過什麼世面呢。紫嫣孃家有事,就放她暫時回去料理。
大管家會意,吃吃笑道:周大公子的眼力是越來越老辣了,哎喲,可羨慕得我這位姑娘怕是使刀的高手。
尚雨一驚,抬起頭來,正與大管家的眼睛相觸。他突然間變得犀利的目光激得尚雨身子一顫。周南風的扇子嘩啦一下甩開,隔開了兩人,笑道:什麼高手,你別嚇到人家。她跟着她爹練了兩年,左右防個身,女人家,難道還真指着這功夫吃飯不成?
大管家的目光收了回去,仍舊吃吃笑着,説道:那是。所以説周大公子會玩呢,女人都這麼龍馬精神,哈哈,哈哈哈!
周南風道:在下這點子小把戲,徒讓大管家笑話了。兩人相視笑了半晌,各自一拱手。大管家轉過身時,臉已沉下,徑去招呼別的客人。周南風收了摺扇,臉上一派悠閒的神情,衝週二使個眼色,與隨行的管家進堂屋去了。週二便輕輕扯扯尚雨的袖子,拉着她到隔壁院裏,混在人羣裏看劉府安排的歌舞表演。
看錶演的人把那麼大的院子都擠滿了,都是各家帶來的妻小、侍姬、下人等,嘈雜不堪。左邊的院裏揚揚絲竹之樂,這裏卻是犀皮鼓咚咚亂響,府外更不時傳來鑼鼓和爆竹之聲,簡直震耳欲聾。尚雨對此倒不介意,踮着腳尖,看台上波斯胡姬表演,甚是開心。忽聽週二湊在她耳邊道:姑娘,請這邊來。
她忙跟着週二走進樓道,走過長長的迴廊,上了樓梯,來到二樓。一名下人打開一間房,説道:週二哥,呆在這裏吧。三樓已經有人了,別讓小弟難做。你也知道如今周家跟我們老爺不是從前那樣週二把他扯到邊上,將一包封銀塞到他手裏,低聲道:知道,你二哥省得,自然不會為難兄弟的。只是我們這位姑娘昨兒犯了寒,稍歇一下就好。
那人瞧了尚雨兩眼,道:周公子的新寵?真是水靈靈的人兒週二笑罵道:什麼新寵,説得這麼難聽好了好了,你去忙吧,明兒喝酒,不許又回家抱你媳婦。那人把銀子塞進懷裏,笑嘻嘻地去了。
尚雨聽見了他們説話,耳根火燒一般燙,心中羞憤難當,卻不能發作,只有裝作不知。週二帶她進了屋,關上房門,快步走到窗前,支起一小半,喧譁聲頓時大起來。原來這裏正對着表演歌舞的院子。舞台就着正北的堂屋搭建,窗户在舞台的左側,從這裏看下去,整個院子一覽無遺。此刻歌舞暫畢,一羣小丑在台上跳來跳去,表演雜耍,不時有人誇張地跌倒,引得下面觀看的人齊聲大笑。劉府下人間或往台上扔碎銀子,小丑們跳得愈加賣力。
週二側着身站在窗旁,不讓下面的人見到自己,對尚雨道:姑娘過來看看吧那裏,靠近戲台的地方,瞧見那身着紫色的婦人沒有?
尚雨也躲在暗中,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瞧了片刻,道:雍容華貴的婦人但她旁邊那人可不簡單。
週二點頭道:姑娘好眼力,就是想讓你見見他的。他叫做殷奉,是山東泰山派的高手。他拿手的功夫是破鐵十三手,據説能以掌風斷鐵,相信不是誇口。你需要注意的不僅是他的掌力,還有指力。
指力?尚雨心中隱隱明白周南風帶她來的目的了看來即將刺殺的那人,就在下面的芸芸眾生之中。
是。泰山派以拳掌著稱,卻也算不得最上等的功夫。但他別開蹊徑,將掌力化入指中,與人相鬥時,往往突然變掌為指,戳人要穴。因為力道極大,即便沒有點中,也能造成極大的傷害。前幾年曾在一月內連殺十三名武林同道,都道他已遁往漠北,其實一直屈身藏在京師門閥大家之中。再瞧那一位
尚雨見那婦人身後還站着一人,與身強體壯的殷奉比起來,他瘦得像只猴子。尚雨仔細看了會兒,身體往後一縮,避開那人投過來的目光。
這麼遠都能發現?尚雨不禁咂舌。
他叫做婁昌,是崆峒門下弟子,具體身世無人知曉,只知如今的崆峒派似乎並不認可他的弟子身份,想來當年定是破門而出的。週二沉吟道,要小心他的飛刀。
有多準?
曾經有人與他飲酒,賭下千金。他在漆黑的夜裏命人在五十步外放三隻酒杯,杯中各立一根蠟燭。當蠟燭熄滅片刻之後,他才發刀,三根蠟燭都是就中分為兩段,而酒杯毫髮未損。
尚雨呆了半晌才道:除了飛刀,他還有什麼別的暗器?
沒有。這麼厲害?
週二不答,輕輕放下窗子,道:好了,我們下去吧。尚雨跟他走了幾步,忍不住道:那那我要刺殺的人,就是那婦人嗎?
週二正色道:我不知道。關於這件事,就只有少爺一人知道,姑娘要問只能問少爺。尚雨癟癟嘴,心道:我才懶得問,愛理不理了!
他二人下了樓,不再回到那院中,而是繼續向內庭走去。週二對劉府竟十分熟悉,領着尚雨在人羣裏轉了幾個彎,穿過兩道門,又進入另一處院落。這院落比適才那院子要清靜得多,幾乎沒有閒逛的客人。高大的樹木、低矮的花叢錯落有序,形成一道道天然屏障。尚雨走在青石鋪就的路上,隱隱聽到近處有些微響動,似乎不少人在暗中交談,然而花深葉茂,瞧不分明。她心中凜然,問道:週二叔,我們這是去哪裏?
週二道:去見少爺。
尚雨莫名其妙,聽周南風的話,他們與劉家正起爭執,但週二卻像在自家穿堂過門一般隨便。她更覺得周家的人裝神弄鬼,但轉念想想,周家人也沒做錯,自己充其量只是個殺手,知道那麼多幹嗎?
雖這麼想,尚雨仍心中不忿,悶着頭走路。週二領着她轉上一條小路,路上青石高高低低,路旁奇花異草橫生,她穿的木屐又高又細,裙腳又長,走得好不辛苦。忽地一出神,踩到紗衣一角,險些跌倒。便在這時,聽見有個尖細的聲音道:周老二,嘿,你奶奶的,怎麼才來!
尚雨嚇一跳,趕緊站直了,卻見不知不覺間走到了一片玫瑰叢中。這片玫瑰花覆蓋了一片小山坡,正是六月驕陽,萬花怒放,紅紅綠綠,看得人眼都花了。一條小路彎彎曲曲,就山勢而上,直通到山腰一座涼亭,那説話聲便是從亭裏傳來的。
因陽光照耀,尚雨手搭涼棚瞧去,只見亭裏有五個人,其中一人輕搖摺扇,氣度從容,正是周南風。對坐的人與他年紀相仿,大熱的天,戴高冠,着長袍,外面還穿着罩衣,隔得遠了瞧不清他的面目。週二躬身行禮道:宇文少爺安好。小人在前院瞧了會子歌舞,耽擱了。
那人遙遙招手,笑罵道:過來過來!呸,那算哪門子歌舞?你要看,幹嗎不到我那裏去?真正的波斯舞姬!現在這世道亂呢,什麼亂七八糟的西域蠻子都往長安跑,個個都説擅歌舞,擅個屁!有些人都沒洗乾淨,一股子騷味你們説是不是?他身後兩名隨從呵呵大笑,極盡猥褻。
尚雨知道舞姬的艱難,聽了心中頓時大怒,卻聽週二低聲道:尚姑娘,千萬忍着,不要出手,明白麼?她勉強點點頭,慢吞吞地跟着週二上前。進了涼亭,尚雨垂頭不語,週二先向周南風行了禮,又對那人賠笑道:宇文少爺府上,自然人才濟濟,我們這些下人哪有福氣得緣一見?
他還沒説完,宇文少爺一迭聲地道:走開走開!擋着本少爺了!這細皮嫩肉的小娘子是誰?嘖嘖兄弟,你這可不地道啊,藏了個紫丫頭,又找這麼個人兒,還瞞着小弟。這這可真不地道啊!説着伸過扇柄,便來抬尚雨的下顎。
尚雨全身一緊,幾乎就要出手,只聽周南風笑道:我若是你,便不去碰她。這是匹野駒,瘋起來可要踢人的。
扇柄縮了回去,宇文少爺不高興了。他在凳子上挪了挪屁股,道:兄弟,不是做哥哥的説你,這樣做很有趣嗎?他用扇子狠狠敲着石桌,啪的一聲輕響,扇柄上墨綠古玉墜被砸裂了口。宇文少爺怒氣更甚,順手將扇子遠遠扔了出去。
尚雨的心為那價值千金的古玉怦怦亂跳時,周南風卻只是一笑,並不開口。宇文少爺端起酒杯一口乾了,道:你呀,就喜歡個打打殺殺,連找的女人都會兩手。很有趣嗎?不是哥哥不忌口亂説小心哪天不明不白死在牀上!
他説了這話,翻起白眼,大咧咧掃過周南風、他身後的管家和週二。周南風神色自若,管家和週二愈加恭敬,倒是尚雨臉色煞白。
宇文少爺搔搔腦袋,又變了笑臉,笑嘻嘻地給周南風斟酒,一面道:我們兄弟誰跟誰呀,是不是?哥哥我説話口沒遮攔,兄弟莫怪!哈哈!
周南風笑道:怪?哪裏敢。騙我的錢,搶我家生意的人多了,哪裏怪得過來呢?是不是?所以也懶了。他們有沒有好死,與我何干?
宇文少爺倒酒的手僵了半晌,尚雨的腳指頭都抓緊了,卻忽聽兩人同時放聲大笑。尚雨趁他們笑時抬頭瞧了那宇文少爺一眼,見他身着華貴,卻一臉癆相,面色蠟黃,眼窩深陷,不禁駭然。
宇文少爺停了笑,拱手道:兄弟,就此別過了。兄弟情深,來日方長。
周南風亦收了喜色,端起酒杯:請。
宇文少爺離席而起,身法亦是精幹。他不再説什麼,轉身就走,須臾便轉過花叢不見了。
尚雨聽了半天,竟不知道他倆究竟是兄弟敍舊,還是仇人過招,怔怔地道:這這人是誰?
周南風盯着她看了半晌,方道:他是在下的結義兄弟。走吧,劉老爺的壽筵要開始了。説着起身,順着另一條路走去。尚雨噔噔噔地小跑着跟上,腦子裏突然冒出了一個疑問。
她還沒來得及把那疑問想清楚,周南風忽地停住,她險些撞上他的背,嚇了一跳。剛要發火,周南風回過身,彎身湊近了她,説道:這些事回去再説,好麼?你跟着我。
哎呀!真是氣人!他的眼睛為什麼那麼好看?尚雨軟軟地回答説好啊,你説的便而且直至宴罷,心裏都一直迷迷糊糊。
晚宴之後,周南風有事要與劉老太爺密談,張三駕了車來,先送尚雨回府。尚雨上了車後,只覺得精疲力竭,從來沒想到如此盛裝參加宴會,比以往做圍姬還要累得多。無論圍姬、舞姬,也只在輪到自己上場的那一會兒辛苦,做周南風的侍姬,卻隨時隨地都緊張得要命,因周南風實在是太會做人。
每遇到一個人,周南風都會與之攀談。輩分較他矮的,或是生意上巴結他的,他侃侃而談,儼然長者。輩分相同的,或是生意上的夥伴、對手,他稱兄道弟,親密無間,甚或調笑兩句。輩分高的,又或是官宦之人,他打躬作揖,極盡恭謙。對方若是指點一二,在尚雨聽來越是廢話的東西,周南風聽得越是認真,連連道謝;對方若慨嘆自己何處有不便、哪裏有難處,周南風無不感同身受,立即讓管家一一記下,日後定當親自到府上打點
尚雨跟着他走了一天,也賠笑了一天,臉上的肌肉幾乎笑到抽筋,到最後一直僵在皮笑肉不笑的奇怪狀態,周南風見了,倒點頭稱好,説她離莊重祥和之氣不遠矣。
除此之外,更加累的是心。見到輩分低的,尚雨得保持尊貴儀態;見到同輩的,説不得,一定會被調笑半天,周南風笑而不答,她只有自己硬着頭皮,頂着周公子的新寵名分説話,見到輩分高的,特別是高官顯貴,更是不住躬身行禮,跟着周南風説各種卑謙之語、頌賀之詞。
她坐在車裏,馬蹄嘚嘚,車輪轆轆,卻充耳不聞。在她耳朵邊嗡嗡作響的,全是一個比一個響亮的名頭,一個比一個顯赫的官銜吃一頓飯,站起來賀十幾次、謝十幾次、共飲十幾次;每有大人來遲,得起身迎接,有大人先退,也得起身恭送;有大人誦詩一首,更是全體嘖嘖讚歎,各自牛飲一杯,以表驚喜敬佩之意此刻馬車一顛簸,肚子餓得咕咕叫,酒勁卻上來了。尚雨肚子裏翻江倒海,拼命忍着不吐出來,頭眩暈得坐都坐不穩,軟軟地歪在椅上
迷迷糊糊中,尚雨卻想起了上午突然閃過腦海的那個疑問:如果周南風要我刺殺某人,為何如此明目張膽地向世人表明我是他的侍姬?這豈不是惹人注目?即使刺殺成功,他周南風又怎能逃得干係?如此行事,真是讓人猜不透
忽聽車外有人輕哼一聲,車子搖晃兩下,慢慢停了下來。尚雨隱隱覺得不對,但生平第一次醉酒,她怎麼也撐不起身來,只低聲道:張三哥?
無人回答。
尚雨心中凜然,暗含一口氣,凝神聽車外的動靜。誰知過了片刻,並無任何奇怪的響動,倒是車頂上窸窸窣窣地響,又下起小雨來了。
誰呢?尚雨想,怎怎麼不進來?張三呢?難道有人看見這車,以為周南風在裏面?這傢伙惹的事還真不少
她的碎葉刀藏在椅子下,這會兒無法起身出去看,只有伏着身子,偷偷握住刀柄,以應萬變。不料實在喝太多酒了,連握刀的手都是軟的,一把沒抓緊,噹啷一聲落下。
只聽車外有人輕輕嘆道:你根本不會喝酒,為何如此?踏入名利是非場所,連立身之本都忘了,這真是你所願的麼?
彷彿一道閃電襲來,尚雨全身戰慄,一下子完全清醒。下一瞬間,碎葉刀以排山倒海之勢橫着劈出,啪啦啦數聲巨響,厚重結實的車身被縱橫的刀氣劈得四分五裂。尚雨從四散飛射的木屑中縱身而出,一刀直取那人咽喉要害!
那人淡淡一笑,閉上雙眼。尚雨在最後關頭手腕一震,碎葉刀在離他喉嚨不到兩寸的地方劃過,劈中他身後一棵大樹,波的一聲輕響,刀身深入樹體,直沒至柄。
尚雨丟了鎖鏈,飛身踢向那人胸前,那人仍然不動,她卻再一次強行繞開。她在那棵樹上一蹬,跳到那人身前,一把扯開他胸前衣服,見到裏面緊緊纏着的白布,怔了片刻,長長吐了口氣。
小雨
尚雨一巴掌搧去,再不留情。阿集左邊臉頓時腫起老高,連嘴角都歪了。他動也不動,繼續道:小雨,對不起
你再説一個字,我我我就尚雨嘴唇哆嗦着,可是知道眼前這人死倔,要他死比什麼都容易,只顫聲道,你不要逼我阿集不要逼我!
我不逼你,我來是有話跟你説。
我不聽!你説的我什麼都不聽!
周南風是個奸詐小人。阿集單刀直入地道,不要相信他,不要跟着他
那我該相信誰?跟着誰呢?你説相信你嗎?
我不知道。過去的事,我無法挽回,將來的事,也不是我可以控制的。但是求你聽我一句,周南風的眼中只有富貴前程,為了這些,再陰狠歹毒的事他也會毫不猶豫地做出來。他不會給你帶來任何
閉嘴!你沒有資格説他!尚雨厲聲道,你別那麼看着我,我不會依靠任何人,誰也不會!周南風他可以幫我達成願望,我為什麼不能跟他?
他投靠的是奸臣李林甫!阿集冷冷地道,禍國殃民!你知道他們家是做什麼生意的嗎?馬匹、糧草、軍需哪裏打仗賣哪裏,仗打得越多,士兵們死得越多,他們家越賺!就在一個月前,安祿山血戰西域,一敗塗地,李林甫卻仍然報了大捷,馬上又要徵兵。他賺的每一個子兒裏都有我大唐士兵的血!你想要這樣的榮華嗎?要這樣的富貴嗎?你拿什麼去換?你的身體,還是心?
你憑什麼説我!尚雨勃然大怒,憑什麼説我!是你,是你!還有你的那些兄弟,讓我家破人亡一無所有的!
她發瘋似的搖着阿集的肩膀,不爭氣地淚如泉湧:是你,一切都是你!你的大師兄讓我失去了唯一的生路,你的那些兄弟又一而再,再而三地苦苦相逼,終於逼死我的我的孃親你你還要怎樣?你還要我怎麼樣呢?
阿集胸前的布被她顫抖的手指抓亂了,他一聲不發,緊閉的嘴角隱隱沁出血絲。尚雨晃得自己都軟了,方停住了手,隨即又捧起阿集的臉,深深看入他的眸子裏去,道:你就是要跟我説這些嗎?你就是要來叱責我的嗎?阿集?
阿集費力地吞嚥兩口,説道:我想來帶你走。
風雨如梭,吹打在兩人身上。尚雨看着阿集的眼睛,他的眼眸淡淡的,眉毛也淡淡的,雨水流下來,漸漸地整張臉彷彿陷入雲霧中一般模糊了。尚雨推開了他。
等你她一字一句地道,等你替我做一件事之後,再來説這句話。
什麼事?無論什麼,只要我做得到!
尚雨哼了一聲:你永遠都做不到的。
你説,你説啊!
帶我去見你師父,讓我以碎葉刀傳人的身份與他決鬥,輸了的人永遠退出江湖。你做得到嗎?
阿集的臉色剎時變得鐵青,遲疑了片刻,搖頭道:我不可以小雨,你也不要逼我。
尚雨後退兩步,聲音平淡地道:瞧,你我相互逼迫,也算扯平了。你回去吧。
小雨
尚雨的手一抖一揚,碎葉刀震裂樹身飛出,飄飄落入她的手裏,好像獵隼落在主人的臂上一般從容。她背轉身去,説道:我不殺你的唯一原因,是因為不想殺不肯還手之人。但若你逼我太甚,我也不會客氣。永遠別讓我再見到你,快走!
阿集沉默了一會兒,道:好,我本就沒有臉再見你。如果要一命賠一命,那一定是我,不是我的師父。千萬別相信周南風,千萬別信他。小雨,你好自為之。
雨稀稀拉拉地下着,温柔得不像夏日的雨,倒好像春雨,先濕了河岸邊的柳樹,然後是地,最後才是人。
夜已經很深了,大富人家的院裏仍然燈火通明,雖只一街之隔,卻永遠也照不亮這條巷子。尚雨失魂落魄地靠在濕漉漉的牆上。她的頭髮濕了,軟軟地垂在臉上、肩頭,華貴的外衫掉了,裙子上沾滿泥漬,鞋也沒了,光着腳踩在水窪裏。她望着巷子的盡頭,那棟曾收容母女倆數年之久的樓已經燒燬垮塌,這樣的夜裏前方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她卻盯着看了很久很久。
她在期望什麼?連自己也不清楚。因為自己也知道,那裏再也不會留一盞燈,照亮回家的路了。
如果阿集説的是真的,那自己究竟在做什麼?將要為周南風刺殺的人會是誰?生意上的仇家,還是朝堂上的夙敵?這這只是他無數生意中的一筆而已,對不對?
李林甫奸臣誤國周南風喝着兵血這些念頭走馬燈似的在腦海裏轉來轉去,轉得她頭暈目眩。穿堂而過的風將她全身吹得冰涼,她扶在牆頭,想要嘔吐。然而晚上只顧着敬酒行禮,幾乎沒吃什麼東西,她乾嘔了半天,幾盡虛脱。在極度難受之際,她想到了一件事。
阿集這個混賬為什麼這些責任,竟要她一個小小的女兒家來背?他們禍國殃民的時候,自己不也深受其害?
她一寸寸撐起身子,仰頭深深呼吸。雨一滴滴打在臉上,卻無法讓她火燙的心冷靜下來。有一個聲音超越了一切理智,在心底一遍遍地呼喊着,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讓她的心撲通撲通地亂跳!
已經沒有家了!沒有一個親人了!還顧得了誰呢?沒有誰來顧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