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雨落在窗台时,停了片刻,让狂跳的心能稍微平和一些。她听到了屋里有呼吸声,却没有惊慌。那人深吸,缓出,与她一样尽量压抑着起伏不定的心。
熟悉的呼吸之声
这当儿,她忽然想起了师父的话,想笑,然而嘴还未咧开,鼻子酸得眼泪都快落下来了。师父平平淡淡地说出的那句话,她以往以为只是那么一瞬的心境,现在才明白,原来是要用一生去承受的。
师父说:因为命运就是如此安排的呀。
好吧。她没有犹豫多久,决定顺从安排。深吸了一口气,她挺起胸膛,推窗而入。月光、灯光从破洞处投射进来,照亮了房间,照在业已沉睡的娘亲脸上,更让她很清楚地看见了阿集苍白的脸。
啊,他脸上一贯的神气不见了,永远倔强上翘的嘴角也消失了。虽然看不见他眼里的光泽,可是尚雨分明感到他正死死地、不甘地盯着自己,一如自己正紧紧地盯着他。
他们在沉默中对望。三十六个月以来,第一次真正感到了阿集的杀气,尚雨握刀的手心里渗出了汗。她看见阿集也伸出手,很郑重地拭去手里的汗水,再紧握住剑柄,不禁庆幸先与那三个家伙拼了一场,才能让他也感到自己的腾腾杀气
过了良久,两人始终没有说话。忽听咚咚荐福寺的钟声绵绵传来,报时三更。阿集浑身一震,那逼人的杀气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终于开口说道:小雨
嗯。
小雨他一连串地叹息着,小雨小雨呀
怎样呢?尚雨昂起头。
我我该怎么办?
你来报仇,还问我怎么办?
不问你,我又该问谁去呢?他向尚雨伸出一只手,这个世界上,我愿意相信的,就只有你而已。
尚雨强压下战栗的心,别过头去,道:你早就知道是我了,对吧?
大师兄自尽前,托人告之擒他之人,乃是一名使碎叶刀的年轻女子。那时候我就知道小雨,你不是说要离开长安,远远地去了吗?为何还不走?为什么过了这么多天,你还不走?
我说这么多天来,一直没有动静呢,原来是你在拖延。你想背叛师门吗,傻瓜?
我不是傻瓜,不是!阿集跨前一步,从破洞透进的一束光照亮了他的脸。他的脸绷得紧紧的,目光灼灼,嘴线拉得笔直,看得尚雨心中一凛。
他的脸渐渐逼近尚雨的脸,到最后近得彼此呼出的热烈的气息喷到对方脸上。他停住了,因为尚雨一步也没后退。
那三个人,是你的师兄么?
你没有杀他们吧?
当然。我也根本没想过要害你大师兄送命。我我只是只是她哽了半天,实在说不出百金两个字。
你与我交手这么多次,难道没有认出大师兄的功夫?
没有尚雨叹道,你大师兄功夫与你相差太远,而且他被周南风击成重伤,我擒下他几乎没费什么周折,哪里会知道他是你为何还不动手?
阿集满脸凶恶地道:你以为我这么做是为什么?为什么?我本可以我却不能我我不能
尚雨还是不退,却柔声道:我知道。
阿集凶狠的神情在这句话面前迅速软去。他怔怔地看了尚雨两眼,垂下头,重新退回到阴暗之中。
今天,我在师父面前跪了很久。我对他说了很多话,孝顺的话,不孝顺的话他没头没脑地道,终于,求得了这次机会。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为何不离开这里呢?
上哪里去呢?
哪里都行!阿集急切地张开双臂,离开长安,天下能去的地方还多得很呢!其他的事以后再说不迟。
那么,报仇的事呢?尚雨跨前两步,两人的脸再一次挨得很近,呼吸相接。只是这一次,没有了灯火,他们各自在暗中看着对方,难道我走了,此事就可了结么?难道仅仅我离开,你那些师兄师弟们,就可完全忘却你大师兄的死了么?你
可是我不能看着你死!阿集一把抓住她的手,又挺起了腰。尚雨瞪圆了眼,他改口道:好吧我无法想象我们俩以死相拼的样子,你懂吗?我绝对不会和我心仪的女子在刀口上分生死。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死的人一定是我。
他说完这话,坦然退后。尚雨脑子里骤然嗡响,心头怦怦乱跳,连脚都软了,伸手扶着墙才勉强站稳。
忽听窗外远远地有人叫道:老十三,你来了么?还不出来!正是刚才那三人中的老三。随即听见屋顶脚步声逼近,似乎那三人正在寻找阿集。阿集一惊,抽出长剑,道:小雨,与我对上两招,我便走了。刚才我说的话,希望你认真考虑,好不好?
尚雨颤声道:阿集,你曾经说姻缘天定,可是为什么?你告诉我。阿集默然摇头,把长剑举到面前。光洁的剑脊上映出他的脸,他盯着自己的眼睛瞧了片刻,颓然道:我不知道出手吧。
碎叶刀一振,疾向阿集长剑上劈去,叮叮当当,兵刃相交声疾风骤雨般响起。两人心有默契,就任刀剑在极小的范围内刹那间拼了十几下,又骤然分开。尚雨咬着牙道:我不要你死在我的刀下!
很难说。阿集咧嘴笑道,不过能听你这么讲,我已经知足了。小雨,我们是宿命的朋友呢。
听外面老三大叫道:老十三!这贱人手硬,我来帮你!阿集面上变色,急切地道:快,砍我一刀!
尚雨使劲摇头。阿集急了,挺剑刺向尚雨肩头。尚雨本能地回手斜砍,阿集硬把手往前伸,尚雨却也硬生生止住刀势,红着眼道:不砍!
阿集不答话,两人一个交错,手臂相交,阿集一把握住尚雨的手,两人再一次凝目对望。也许是最后一次近在咫尺的对望了,两人同时屏息静气,生怕一丝风就吹走了对面的人儿。
阿集仍然淡淡地笑道:此生娶不到你,你可怨我?
尚雨颤声道:我恨你!
阿集手上发力,弹开尚雨,猱身攻她中盘,仍然欲抢她背后的碎叶弯刀。尚雨身子向后疾翻,双足夹住身后的柱子,倒吊着手掌切向阿集。
阿集出手一次比一次力大,尚雨使尽全力硬顶了两下,手臂被震得酸麻。她身子后仰,以弹腿功夫缠住阿集。啪啪啪一阵急响,阿集以掌为剑,连着卸去尚雨腿上的力道,还顺势切了她小腿一掌,只是未尽什么力道。尚雨吃痛,重新纵起身,刚要后退,便在此时,只听一个人惊恐地道:你你是谁?
尚雨叫道:娘!快退后!阿集眼见尚大娘全身战栗,往窗前爬去,大吼道:不要过去!他猛地住手,却不退后,尚雨见到娘亲惊醒,心中慌乱,一掌击出忘了收回,正中阿集右胸,阿集哇地吐出一大口血。尚雨的心一下不知道跳到哪里去了,顿了片刻才尖叫道:阿集!
窗外同时有人喊道:老十三!跟着砰砰砰数声响,几枚铁蒺藜撞破窗纸射入,疾向尚雨袭来。尚雨兀自发呆,阿集长剑一挑一带,将铁蒺藜悉数打落,咧着鲜红的嘴勉强笑道:保重,小雨!
他向前冲去,一下撞出窗户。窗外的老二老三两人正要第二轮攻击,见他飞身而出,纵到隔壁楼顶,落下时却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伤得最重的老七潜伏在那上面,忙上前扶他,随即惊道:老十三,你怎样?
阿集吐出一口血,喘息着道:二哥,那女子有帮手,先撤!老二老三仍对刚才的打斗心有余悸,见功夫最高的老十三都受伤不轻,哪里还敢多留。各自搀扶,跳上马车,飞奔而去。
尚雨在房里目送阿集远去,见他走得艰难,心中绞痛。那一掌击中阿集的胸口时,他几乎卸去所有内力,硬受了下来。她记得至少听到了两三声肋骨破裂之声,还不知伤到肺没有
她正在出神,忽听娘虚弱地道:雨儿娘娘心口好痛
娘!尚雨扑上前扶她起来,却摸到一手的血。她惊得魂都飞了,就着灯仔细察看,原来适才袭来的铁蒺藜有一枚反弹,擦破了她的腿。
尚雨拼命按住伤口,待要包扎,忽觉娘亲的手足冰凉,眼睛渐渐翻白,不住道:心心口好痛她一下醒悟,原来娘亲素有心绞痛之病,大夫说夜里必须静躺安睡,不得惊扰。没想到今晚打斗惊动了她,这毛病竟突然犯了。尚雨曾亲眼见到婆婆死在这病上,霎时急得满头大汗,颤声道:娘娘你先躺下,我我立刻就去找大夫来!
她刚要跳起身,尚大娘一把紧紧拽住她,力气之大,指甲都掐入尚雨手臂的肉里。她的嘴歪了,嘴角流出白沫,仍然挣扎着说:雨雨儿别走听听娘一句话
尚雨眼泪夺眶而出,叫道:娘!娘你说!
别为了仇恨去去杀人娘想看到你做媳妇的样子那可多好
娘尚雨已经泣不成声,抱紧了娘亲,感到她的身体迅速冰冷下去。她突然全身僵直,重又睁开了眼,看着尚雨,笑道:雨儿,你真像你爹真像
说完这话,她沉重地向后倒去,再也没有起来。尚雨嘴张得大大的,却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头一歪,昏死在娘亲胸前。
周南风站在五谷楼三楼的窗前,遥望数十丈之外的曲江池。堤上柳树成阴,日近中午,仍有不少人在堤上游玩,其中一些正在攀折柳枝,送给离别的友人。周南风瞧在眼里,轻轻念道:近来攀折苦,应是离别多。
一名侍女端坐在几前,泡好了茶,用盘子呈给周南风。周南风端起翡翠碎玉杯,先闻了闻香,再浅浅地尝了一口。他把杯子放回托盘,道:茶水的感觉对了,但味儿还是不对。这不是淄羽泉的水吧?
侍女躬身道:奴婢已经问过师父了,说是山中连日瓢泼大雨,淄羽泉比平时升高了两尺,水便浊了些。送来的三桶,师父只取了一瓢,没想到少爷还是尝出来了。奴婢该死。
周南风微笑道:什么事呢,不过一杯茶而已,值得大惊小怪么?他顺势轻轻捏着侍女的手,道,紫嫣,娘已经答应,等我娶了亲后,就收你做妾,别再整天奴婢奴婢地叫,听着让人心痛。
紫嫣头俯得更低,露出白如玉石一般的后颈,低声道:奴婢从六岁就开始侍奉少爷,要叫奴婢换个称呼,奴婢不习惯
周南风接过托盘,随手放在几上,将紫嫣揽入怀中,在她耳边轻声哼道:我也习惯你在身旁呢边说边抱着她走到一张桌前。
紫嫣惊道:别少爷,这不是在府里!
周南风拔下她头上的簪子,任她一头秀发披散下来,笑道:这店还不是我家?你侍候我最久,却要做小,着实委屈了。等拜过了堂,我便把这楼赏给你
紫嫣嘤咛一声,就要把头凑过去,蓦地腰间一紧,跟着腾身而起,飞出数丈。她身子扭动,在撞上墙壁前一刹那反转身体,卸去周南风推她的力道,轻轻落在靠墙的桌上。落下之前她已看清,偷袭者来自窗外,半掩的窗户破了一大块,但袭击的东西是什么却没瞧见。周南风在将自己抛出时,扇子已经出手,此刻却长身而起。
她习惯地摸到头上,簪子却被周南风取下了,当即手臂猛挥,手臂上的两枚刻丝铜圈向窗外击去。谁知周南风手一长夺了下来,淡淡地道:你出去吧。
少爷!
周南风笑道:故人来访,不必惊慌。你去替我准备一桌好酒菜来就是。紫嫣见他面上虽带着笑,手足间却凝而不发,全神贯注,知道遇到了强敌,便点点头,推门出去了。
周南风拱手道:一直未见姑娘出手,原来是散刀门的高徒。三十年前散刀门主主父克用名震天下,在下今日得见碎叶刀法,足慰平生。姑娘请进来一叙如何?
咯吱一声,尚雨推开了窗户。她一身灰白装束,头上没有梳髻,系着根白布。她并不进内,冷冷地道:周公子若有雅兴,可否陪小女子练两下?
周南风毫不迟疑地道:如何练?还请姑娘示下。
我攻你躲,不得有任何防御反击。
周南风举起右手,将袖口处的破口展示给尚雨看,说道:刚才那一刀,已经破了在下的防御,在下实不知单凭闪避,怎样才能侥幸逃生。
尚雨道:那是因为你要顾及怀中女子,现在我只出五招,你输了便须答应我一件事情,我输了,任你处罚。如何?
周南风把扇子收入怀中,微笑点头道:非常合理。但你得等一小会儿。
我伤到你了?
周南风吐了口气:你吓到我了。
紫嫣下到一楼时,周南风的两名侍从周二、张三正站在楼中间的天井口向上张望。见她下来,忙道:上面是什么人?
紫嫣摇头道:我不知道。那人藏在窗外,突然发动偷袭。我听到风声的时候,少爷已经与他对了一招,真是快得惊人。我本想出手帮少爷,可是少爷似乎认识来者,不肯让我插手。二叔,你怎么看?
论辈分,周二是周南风远房的叔叔,一手铁掌功在周家也排得上号。他皱紧眉头,拈着山羊胡须道:刚才那一击,单从力道上讲,少爷应该已经尽了力了。
张三道:要让少爷尽力一搏,此人武功可不简单。我似乎还听见了破裂之声。
紫嫣点头道:少爷为了救我,袖口被对方划破了。可是我却没有瞧见暗器什么的,真奇怪。张三道:少爷救你?你当时在做什么?
紫嫣脸上飞红,垂头不语。周二瞧她发髻散乱,忙咳嗽两声,道:其实也不必太过担心。少爷的绝顶轻身功夫还未使出来,若在力道上不输对方,应该吃不了亏少爷有什么吩咐?
少爷吩咐准备一桌好酒菜。
那就是要他们置身事外了。三人一起抬头向上看,过了片刻,三楼上骤然响起利刃破空之声,跟着便是一连串咯咯的木头断折之声、乒乒乓乓的杯盘飞溅之声,其声势之大,简直似十几二十人同时开打一般。楼上的争斗迅速移动,啪啦啦一阵摧枯拉朽之声,隔断房间的厚重的楠木屏风倒塌了,杀场扩大到两间房,然后是三间。但奇怪的是,那些乱七八糟的声音同时在几间屋子里回响。
紫嫣颤声道:他们在围攻少爷?
张三道:是!七人!
不!周二举起一只手,三人!
少爷呢?他出手没有?紫嫣急得直冒冷汗,张三与周二同时道:没有还击!
他们身后传来几声尖叫,却是小二和侍女们。周二厉声道:都退到厨房里去,没叫不许出来!不许出声!封了大门,今日不做生意了!
砰的一下,周南风撞破天井一侧的窗户,飞身落下,叫道:闪开!他还没落到二楼,突然猱身转向,一只手攀住一根柱子上突出的雕花,借力越过数丈宽的天井,撞入另一侧的房间中。
楼下三人正自惊讶,头顶轰然响动,只有张三和周二瞧清楚了一柄刀横着切破整面木墙,接着啪啦一下,有人踢开碎木,欺身而出,飞入对面周南风撞出的破洞中。无数木屑向下坠落,紫嫣惊叫一声,向后纵去。张三、周二两人拼着老命瞧了两眼,赶在最后一刻才闪身进屋。巨大的轰隆声中,一楼天井几乎被塌下来的碎屑断木填满,周围的桌椅亦被震翻。
一个女人!张三掩饰不住惊恐地道,那是什么功夫?只一刀就劈碎了整面墙!
不知道好强的刀劲!横切的同时,我看见刀锋抖得厉害,震裂了木头,所以整面墙都倒了。周二抹去脸上的汗,道,是少爷那日带回的母女俩里的女儿。她一身孝服,难道那母亲已经死了,所以来跟少爷讨血债?
怎怎么会?少爷怎么会杀人?紫嫣也隐约听过这件事,惊惶地道,少爷不是救了她母女二人么?
周二张三悄悄对视一眼。他二人知道此事的来龙去脉,却不能对紫嫣说,周二便道:也许她误会少爷了。这般打法,确实拼尽全力,难似作假。
张三拔剑在手,道:要去帮手吗?周二摇摇头:不用。刚才见到少爷只是全力闪避,还未出手,想来应该是留有余地的。再说,以她的功夫,我俩上去并没什么用。
可是难道就在这里干瞪眼看着?
紫嫣忽道:听!两人一哆嗦,同时抬头,却发现激烈的打斗声不知何时突然消失,三楼上除了偶尔还有一两声断裂的桌椅翻倒的声音外,竟完全寂静下来。紫嫣手捧胸口,压抑狂跳的心,颤声道:谁谁得手了?
周二张三正一起摇头,忽听周南风略微喘气的声音传来:紫嫣,叫人上来收拾一下。三人同时长出一口气。
周南风在楼上听见紫嫣应了,才回过身,扶起一张还勉强能坐的椅子坐下,抹着汗道:姑娘真好功夫。当年主父克用前辈被江湖中人称作雷霆刀客,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尚雨也在喘气,闻言疲惫地摇摇头道:可惜我所学不及祖师爷十之一二,让公子见笑了。今日之战,是我输了,公子要如何惩罚,就请示下,小女子绝无怨言。
周南风正色道:不然。姑娘只应承了五招,其实若再多一招,在下便只有认输的份儿了。又或者这里的墙若是石块砌成,在下无法如此快速地穿越,也是输了。这个胜利,在下决不敢妄认,今日最多平手而已。
尚雨见他神情慎重,咬咬牙道:你这么说我可就这么认了。
姑娘客气了。在下心中,已经认定如斯。
此时紫嫣带着两名小二跑上来收拾。她见屋里乱得一塌糊涂,几乎没一件完整的桌椅,到处都是又小又长的刀痕。
周南风道:姑娘,在下还有个约,不能不赴。姑娘若不嫌弃,不如到在下府中稍事休整,等在下回来再叙如何?
紫嫣第一次见到尚雨,只觉她眉淡目长,容貌清丽,但那双眸子却亮得让人一见难忘。她全身素色,头上戴着孝,神色间难掩憔悴。听到周南风的话,她刚才进攻的时候何其猛烈果断,现下却垂首坐着,两手放在膝上,右手使劲地扯着左手食指,迟疑了半天,终于默默地点了点头。紫嫣偷偷瞧着周南风,忽见他肩头向下微微一沉,心中暗惊:见这姑娘答应,他竟着实松了口气呢。
周南风道:紫嫣,你去备车,送这位尚姑娘回府,不可怠慢。我会尽快回来。
紫嫣忙应了,还待问是否该向老爷交代,周南风已站起身,向尚雨一拱手,匆匆下楼而去。紫嫣怔怔地瞧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在门口,才无声地叹了口气。
当下紫嫣吩咐下人们收拾残局,自己领着尚雨上了马车,径直向周府驶去。路上也曾遇到一两位身份较高的女子,紫嫣恭敬行礼,但问到尚雨,则只轻描淡写地说是少爷的朋友,便无人再敢多问。
不多时来到一处院子。院前有片荷塘,院后则是密密的竹林,紫藤爬满院墙。进了门,只三间厢房,一口古井,与周府其他地方比起来,这里显得甚是局促,却也别有一番脱俗之感。
紫嫣见尚雨强作镇静,其实打进府门开始,她一直垂着头,两手捏紧放在两边,几乎僵直着身体一路走来,想是心中惶恐不安。她将尚雨领进堂屋,道:尚姑娘请随意些。这里是奴婢住的院子,平时并无旁人,所以左边厢房空着。姑娘在此稍坐,奴婢吩咐下人打扫一下房间。
尚雨呆呆地哦了一声,半晌,才突然惊问道:啊?打扫房间做什么?
紫嫣道:姑娘要在这里住,当然要打扫一下。已经很久没人住了呢。说着就要出门去。尚雨跳起老高,一把抓住她的手。紫嫣本能地一反手腕,尚雨情急下两指一夹,扣住她的脉门。紫嫣半边身体顿时酸麻,半跪下去。
尚雨吓了一跳,赶紧拉她起来,道:我我不是想你没事吧?
紫嫣痛得眼泪花花,却笑着道:没事,都是奴婢的错。尚姑娘是否有什么话要吩咐?
尚雨双手乱摇,叫道:不是吩咐!我我只是想说,我我在这里等你家少爷回来,跟他说件事就走。不用劳烦姐姐了。
紫嫣道:你是少爷的贵客,在此小住,有何不妥?你还不知道少爷的脾气呢。姑娘稍坐片刻,奴婢去去就来。说着闪身出门。
尚雨坐在椅子上,眼珠乱转,四处打量。这屋子虽然看着简陋,里面的陈设却不简单。单是桌上那对紫凝釉七泽琉璃瓶就价值不菲,其余墙上挂的字画、檀香木屏,尚雨虽叫不出名字,也知道不是凡品。
她看得眼睛发胀,便垂头闭目养神。眼睛一闭上,那对紫凝釉七泽琉璃瓶就浮现在了面前。
尚雨骤然全身一颤。为何自己知道这对琉璃瓶的名儿?啊,是了以前父亲的桌上,就摆着这么一对瓶,每当夕阳照入室内,瓶身上便映出七彩光芒,如梦如幻这印象太深,以至事隔多年,她还常常在梦里见到。
周南风的家中,为何会有同样的一对瓶?尚雨心中惊疑不定。见屋内无人,她小心地捧起一只瓶细看,没有错,真的一模一样。她把看良久,手心里都渗出了汗,忽地想起一事,便用一根手指伸进瓶口,在内壁上轻轻摸着摸到了!一个浅浅的划痕,依稀是个小字。尚雨双手乱颤着把瓶放回原处。
不必再摸,她知道另一只瓶里定是个雨字。那是三岁的时候,父亲见她如此喜爱这对瓶儿,便摸索着在瓶内刻下小雨二字,答应她以后出嫁的时候,一并跟了她去
尚雨深深呼吸,不停地眨着眼,却还是止不住泪流。她怕紫嫣见到,便装作累了,伏在桌上,吞声而泣。
以为过去的一切已经逝去,永不再现,可是今日竟鬼使神差地见到了这对瓶儿。一定是洛阳尚家之人在父亲去后,将此瓶赠与周家了。不也许并非是赠的。曾隐隐听芸姨说过,尚家这两年衰败得厉害。他们定是迁怒于父亲,家道衰落之时,便首先将父亲的遗物当卖了
尚雨的手指几乎掐入坚实的楠木桌面好得很,那个家,终于与自己什么关系都没有了。
傍晚时分,周南风仍未回来,天却稀稀拉拉下起了雨。紫嫣已经收拾好了房间,请她进屋歇息,她却一再婉拒。她不肯进屋,不肯再看见那对瓶儿。这是别人的家,瓶也已是别人的瓶儿,逝去的过往,她不要了。
紫嫣命人掌起了灯,张罗了一桌饭菜,请尚雨过去坐了。尚雨见桌上的菜多是家常菜肴,跟几样精致小点,没有那些夸张的大菜,松了口气。后来想想,大概是周南风怕她窘迫,特意安排的,又不觉会心一笑。紫嫣本站在她身后侍候,尚雨死活不肯,要她坐下一起吃。
尚雨一边吃,一边随口问到周南风为何还不回来吃饭,紫嫣道:我们少爷应酬极多,一年里除了清明、寒食、中秋、除夕等几个日子在家外,其余时候只能在各大酒楼里见到。
尚雨咂舌道:那那可多辛苦?她本待说那可有多好吃,幸好临出口改了。
紫嫣道:是啊。这几年,老爷逐渐将生意交给少爷打点,他更是忙得团团转,能在子时前回来都算好呢。姑娘尝尝这汤。
尚雨胡乱喝了两口,面露难色:那那今日我岂不是等不到了?
紫嫣笑道:姑娘担什么心?左右他会回来,姑娘在此歇息,明日早上也可见到。
尚雨双手乱摇,道:使不得,使不得!阿紫姐姐,你别张罗了,我家里还有些事呢。等用完了饭,他还不回来,我就先回去,明日再来
紫嫣也不多言,见她身着孝服,随口说些周府里的趣事,想逗尚雨一乐。然而尚雨紧锁着眉,无论怎样也提不起精神。两人吃完了饭,尚雨便要告辞,紫嫣忽道:你既叫我姐姐,那我也不客气,叫你声妹子了。妹子,姐姐有件事想你帮忙,你肯不?
尚雨忙道:那是自然,姐姐但说无妨。紫嫣笑道:姐姐就不客气了。说着拉着她进了自己房间,捧出一个檀木盒子,放在榻上,伸手打开。尚雨忍不住使劲眨眨眼睛。
那盒里装了数不清的各色簪子,玉簪、银簪、木簪、金簪像堆枯柴一般乱七八糟码在一起,直看得尚雨目瞪口呆。
紫嫣反转盒子,将簪子们倒了一榻,道:少爷明日要赴寿筵,命我侍候,我正犯难呢,该戴哪支簪子好?左右又没几个说得上话的姐妹,可巧妹子在此。帮我选一支如何?不待尚雨回答,先取了一支插在发间,这支如何?
尚雨结结巴巴地道:还还好。
当下紫嫣一支支试着,又让尚雨帮着梳理发髻,捧起铜镜。过了不久,又端出两只盒,一只装满各色镯子,另一只却是西域传来的臂圈、脚环之类。尚雨长这么大,别说戴,见也没见过这么多样式各异、花样繁多的饰物,瞧得眼花缭乱。她虽重孝在身,但这般小小年纪,好奇心大过天,早忘了提回去之事。
两人在屋里摆弄半宿,紫嫣只勉强定了簪子和衣服,外面披的锦袍、手镯等仍未满意。尚雨咚咚咚地跑来跑去帮忙,忙得额头见汗,兴致却愈发高涨。听外屋的紫嫣似乎说了句什么话,她在里间抱了一堆衣服向门走去,不留神撞到了一个人身上。尚雨瞧不见,叫道:阿紫姐姐,看看这些合适不?
那人不答。她张大了嘴,声音戛然而止。灯火跳跃,照在周南风的脸上,把他嘴角的笑意暴露无遗。啊!尚雨胸膛里怦怦作响,那双好看的眼睛近在咫尺,灼灼目光几乎穿透了自己。
阿紫姐姐呢?尚雨背过身,匆匆拂了拂散在脸前的碎发,这才发现紫嫣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去了。她心中更是惊慌,外面风雨如梭,自己却跟周南风独处一室该如何是好?他在笑什么?在笑我么?
只听周南风道:坐坐吧。这天也讨厌,下什么雨呢。
尚雨听他说得奇怪,定了定神,再仔细瞧瞧他,却见他并没有笑。他额前的头发散了,宽阔的肩膀也垮了下去,一身酒气。原来他浅浅的笑只是自己的想象而已。
尚雨这般想着,总算镇定下来。周南风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冷了,随手搁下。稍顿片刻,他似乎连冷茶杯都无法忍受,一手推出老远,咣当一声,在墙上摔得粉碎。他瞧也不瞧在一旁面露惊诧的尚雨,大声叫道:茶!茶!
门应声而开,紫嫣端了茶进来,道:奴婢料到少爷要醒醒酒,一直备着呢。
周南风喝了口热茶,吐着气恨恨地道:他们刘家又不是天王老子,凭什么压货?凭什么脚踏两只船?得了便宜还糟蹋人!去去他妈的!紫嫣,你去告诉老头子,大后天刘家的寿筵我不去了,就说我到扬州去了,礼金差李管家送去便是。给了我两耳光,再叫我磕头,我就真磕下去吗?我真是贱呢。哼!
他愤愤地蹬着脚,紫嫣知道他酒劲上来,想要脱了靴子就在这里睡,忙道:是,奴婢知道怎么做这位尚姑娘已经在此等了很久了。
嗯?什么东西?滚、滚
紫嫣见尚雨变了脸,凑到周南风耳边大声道:尚姑娘在这里等少爷很久了!
周南风一怔,转头看向尚雨,身体突然一震,几乎跳起来。尚雨已站起身,说道:周公子若不方便,我改日再来。
不啊,不不!周南风纵身拦在她身旁,六神无主地摇手,道,尚尚姑娘,在下得罪了!尚姑娘不是有事吗?在下一定洗耳恭听。尚姑娘请坐。阿紫,你你你去吧。
紫嫣道:是。是否就照刚才少爷说的做?
周南风道:我说了什么哦对了,对了。我真是气糊涂了早做准备,我要亲自去贺寿。告诉账房,礼金要再加一倍,把那对玉麒麟也带上,送给刘家的三房。
紫嫣点头答应,走出房间,顺手关上了门。
周南风长出一口气,顿了片刻尚雨忽然想到他拼命抹平皱紧的眉头的样子方转过身,已换了脸色,嘴角上翘,摆出尚雨惯常见到的无所谓的公子哥架子,笑道:尚姑娘,让你久等了。在下这里谢过。
尚雨淡淡地和他拱手见礼,心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从今往后,你可休想再拿这张脸来骗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