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二條,三條……七條黑影,自懸崖之下,如同幽靈似的,飄到山亭之側,並排而立。
安去非環視面前的七條人影,鼻間發出一聲冷酷的陰笑,雙臂一展,身形向懸崖下落去。七條黑影,微微一分,亦隨着降落。
七條黑影一落實地,立即各就方位,遙遙地把“黑蝙蝠”圍在中間。
此時月上中天,清光如水,夜風輕吹。八個人象是齊齊吃了通心丸似的,不言亦不動,只是七人高矮不同,胖瘦各異。
安去非嘿嘿兩聲,沉聲發話道:“黃山絕頂為武林禁地,犯者立斃,七條老狗可知大太爺禁規麼?”
七人中,為首那個瘦長的老者陰側一笑,聲同夜梟。一聲笑罷,冷冷地開口道:“黑蝙蝠!莫太輕狂了!哀牢七兇,今夜來算清陳年老帳,納命來吧!”
安去非聞得哀牢七兇,陡地想起恩師黑蝙蝠來。記得他曾説過,七兇為窮兇極惡之武林敗類,非但武功詭異,且陰險毒辣,有一年相遇於九疑山,他存心剪除,乃以“一指魔功”將白恆、柯奇、古異、向平、莫章、狹寶、雷元等七兇悉數點中巨骨穴,卸下左肩,復以“罡風煞掌”震傷諸人五臟六腑。
當時黑蝙蝠打算再一掌斃之,忽然山峯飄下九疑山高僧悟然長老來,勸黑蝙蝠放一線之恩,使之有自新之路,不料一朝放虎歸山,竟成後患,七兇竟將重傷治好,一個不缺地出現在面前。
黑蝙蝠(安去非)此念在腦中閃過,縱聲狂笑道:“哈哈哈哈!大太爺以為何方神聖,原來是掌下游魂哀牢七醜鬼,當年誤聽悟然和尚之話,留得七條狗命,想不到竟活得不耐煩,自來黃山討死,哈哈哈哈……”
哀牢七兇之首白恆義是陰側側一笑道:“黑蝙蝠別忘形了,今夜決叫你難逃公道!”
“道”宇一合,分臂一揚,一股凌和無比的掌風,掃向“黑蝙蝠”而來,風中惡腥奇臭,中人慾嘔。
“黑蝙蝠”冷笑連連,不言不動,候得掌風近身,方才一甩臂袖,“波”的一聲,無形罡氣,硬撞來擊掌風,捲起了絕大旋窩,引得亂石沙沙起響。
“黑蝙蝠”心中暗吃一驚,原來“罡風煞掌”乃匯內力發出,雖未作勢蓄勁,但威力不亞於以內家真氣傷人,經常毀敵於無聲加之間,而白恆竟能以掌風與自己七成罡風相抵,看來七兇真不可忽視。
另一方面的的,心中的驚詫,更不亞於“黑蝙蝠”,十數年前,哀牢七兇威名被毀,七條命雖拾回來,但奇恥大辱,豈能忘懷,於是負傷回山,巧遇百邪神君,為之療治,並勸他們加入海外魔教。
七人遁跡江湖,一隱數十年,各將本身功力增強兩倍以上,並各練就絕門奇毒辣武功,暗器,預備查出黑蝙蝠行蹤時,再去報仇。然而世事往往出人意料,白恆苦練的“五毒陰風掌”竟首擊無功。
白恆一掌受挫,暴怒異常,大喝一聲,雙掌勁發,頓時風捲雲湧,波濤洶湧,腥風壓頂而下。
黑蝙蝠暴喝“好”!左臂輕劃,右臂一遞,無形的“罡風煞氣”瀰漫開來,結成一座氣牆,往白恆捲去。
只聽倒海傾江的巨大聲響,煙霧迷茫,朦朧中兩條人影一合又分。甫落又起,恍若相撲蝴蝶,迅捷絕倫,沉猛快絕。
又是一聲巨喝,倆人同時後縱數丈,一看原先所立之石筍,卻齊限而斷,“轟隆!”倒下。
白恆猛擊“黑蝙蝠”不下,雙眉一挑,暗使眼色。誰知“黑蝙蝠”卻破口狂笑道:“哀牢七兇平日以連手進擊為定例,今夜怎地破例了?像早年的情形再來一次吧!好叫大太爺省上麻煩!哈哈哈哈……”
波未落,向平悶聲不響的自背後擊來,先發掌後出聲,一聲“着”,掌風已指“風政”、“天柱”而下。
這一着可謂陰險毒辣之至,但“黑蝙蝠”眼觀四面,耳聽八方,冷風撲頸,已知就裏,甫地一展雙臂,全身虛懸而起,喝聲“退去!”向平陡覺頂上風緊,抽身急退,“嘭”的一聲,地區露出絕大土坑,砂土四揚。
向平這一驚非同小可,幸得退得快,否則怕不受傷當場,雖是如此,然罡風煞氣帶來餘威,卻颳得衣袂亂飄,拂面生痛。
旁邊白恆急忙大呼道:“四弟莫燥進,速按方位站好。”
向平聞之大悟,乃進踏三步,雙臂當胸,按方位而立,此時六人已凝神蓄,按“七煞修羅陣”之勢擺好,這正是七兇的狠毒一着。
白恆待一切準備停當,陰沉沉一笑,喝道:“煙濃斷經,柳密藏嬌!”
聲方落,古異、柯奇、向平仨人皆以雙掌圈揮,滑步探身,出掌一遞,匯合絕大暴風向“黑蝙蝠”逼去!
“黑蝙蝠”昂然不懼,不退不避,雙臂發出罡風,硬向來擊暴風迎上!兩股氣牆相碰,“轟隆”地發出震天巨響,這回吃驚的不是七兇,而是武功絕倫的“黑蝙蝠”。
在巨響一起之際,“黑蝙蝠”忽覺罡風煞氣受阻,傲性一起,復加幾分內勁,誰知對方壓力忽加,自己宛如巨浪倒卷一般,罡風竟被硬生生退回,“噹噹噹”連退三步,方把腳樁立定。
“黑蝙蝠”大驚之下,急忙一調真氣,把氣血鎖定,這邊白恆又是一聲:“燈樓倚扇,水院移船!”
黑蝙蝠陡覺右側一股凌厲無比的冷氣逼來,閃身放眼,原來是莫章、狄寶和雷元,這回他雙臂已蓄足真氣,分臂一封,罡風煞氣勁風狂卷,勢若奔濤而至!
可是莫章等三對胳膊,競直撞而來,罡風煞氣又被仨人聯合之掌風擊破。
忽地,白恆尖叫一事,喝道:“燕語侵愁,花飛撩恨!”
“黑蝙蝠”驀然驚覺四周大氣忽合,七道灰影飄動,四周八方皆人影,掌風連綿而來,恍如傾江倒海,狂浪怒濤一般,緊緊向他逼近。
“黑蝙蝠”怒極而笑,全身化成一團黑影,惡戰不休。
百餘合過後,哀牢七兇攻勢越來越急,勁風也愈擊愈歷,“黑蝙蝠”卻氣動神燥,罡風煞氣之威力,已大不如前。
七兇之首的白恆,見“七煞修羅陣”困住“黑蝙蝠”,不禁又是陰陰一笑,冷冷向“黑蝙蝠”道:“老賊覺悟吧!你的巢穴內現在已有白骨魔鬼及風流書生替你安排了!”
“黑蝙蝠”一聽風流書生及白骨魔鬼之名,全身機伶伶一顫,咬牙切齒,暴喝一聲“看”!虛揮一掌,全身飛起,狂笑連連而上。
誰知他方離地,忽覺破空之聲急至,忙沉雙翼,只聽“咻咻”之聲不絕,急忙又是翻身昂首,陡而左翼“撕”的一聲,全身一傾,倒栽而下。
原來哀牢七兇此次之舉,乃抱必得之志,故央請海心山白骨魔鬼及百邪神君之徒風流書生偕來,並且白恆深悉“黑蝙蝠”雙翼能升降自如,故而以言動搖其心,並故意雙臂放後。
他這一緩手勢,乃是一種暗示,七兇中個個練就獨門陰毒暗器,均是候這一緩而施放的,“黑蝙蝠”心懸崖上嬌妻幼子,展翼一緩之間,七、八種暗青子已是佈滿於空了。
也是“黑蝙蝠”命該如此,左翼竟被七兇之末的雷元之“冷焰神針”劃破,冷焰神針細如牛毛,卻是奇毒異常,且針頭藏有磁粉,撞破即着,故“黑蝙蝠”一倒之下,左側已是火起。
好個“黑蝙蝠”,全身一滾,翻身而起,身上之火已被一滾而滅,但他胸前卻一片紅濕,背後及右腿也數處滲血,他全身顫動,忽地一聲狂笑,聲音悲憤之極,沖天發出,震得四壁皆動,“嗤”的一聲,“黑蝙蝠”右翼截然飛下,手中卻多了一把烏油油的短劍。
“哈哈哈哈哈哈!哀牢七兇,大太爺不會容易就範,哈哈哈哈—一咄!”
“哎喲”“殺!”“着!”雷元、古異、向平三兇在一錯愕之間,突覺冷氣貫頂,急欲閃躲,已來不及,瞬息之間,三個屍體砰然倒下,腦髓四迸。
白恆料不到“黑蝙蝠”困獸相拼,大喝數聲:“快退!快退!這是一指魔功!”
喝聲未止,“黑蝙蝠”一個踉蹌,手中短劍化作一道烏光飛來,好險!白恆全身一偏,劍從腰邊而過,“克嚓”直刺入峭壁之間,嵌入二寸,劍身嗡嗡作響。
白恆驚魂甫定,突然又是人影一晃,六弟狄寶悶哼一聲,在“黑蝙蝠”身旁倒下死去,“黑蝙蝠”卻頹然坐下,左手從肋間撥出一支青光慘慘的匕首,右手按住傷口,鮮血卻自指間如泉湧出。
原來在“黑蝙蝠”擲劍之際,狄寶已掩身近其左側,見他踉蹌未定,突將喂足毒汁的匕首插進其肋,“黑蝙蝠”一陣奇痛,一回掌,把個狄寶之腦袋抓碎,自己也不支倒下。
白恆、柯奇及莫章仨人,眼看盟兄弟中,四人被殺,再不容情,六掌齊發,可憐黑蝙蝠空負奇才,竟被擊碎腦袋,五臟齊皆震斷折碎,含恨而死。
白恆等仨人餘恨未消,柯奇拔出腰間短劍,挑破胸膛,將“黑蝙蝠”心肝挖出剁碎,再一劍把頸喉割斷。
仨人將已死之四凶屍體草草掩埋,默祝一番,由白恆領頭,覆上懸崖,誰知崖上除了一具女屍之外,別無長物,只有蟲聲唧唧,點綴寂寂空山而已。
這一具女屍,血肉模糊,死狀甚慘,正是安去非患難嬌妻丘秀姑,她在“黑蝙蝠”一動晃身飛出時,已知有敵人來犯,立即將愛子移置一靜僻而不易發現之隅,然後結束停當,將火熄火,摸索至洞口。
就在她將近洞口時,忽聽外面怪聲響起,接着洞口一暗,秀姑咬了咬銀牙,玉臂一揚,一聲厲嘯,她更不待慢,一個縱身,落在洞外。
秀姑立定身子,定睛一看,嚇得連連後退,原來一個活骷髏正翻着青滲滲的兩道兇光,在自己身上亂掃。另外又有一個書生打扮,滿面邪氣的中年人,滿臉淫氣,口含奸笑地注視着她。
秀姑定了定神,嬌喝道:“來者何人?深夜犯山,可知黃山禁規嗎?”
中年書生一陣淫笑,向那具皮包骨的活骷髏道:“白大叔,想不到黑蝙蝠老賊的巢穴裏竟然藏着美嬌娘,可別辣手摧花,小侄還想享受一番温柔呢,哈哈哈哈!”
活骷髏不言不動,口角抽了兩下,“咻咻”怪聲,秀姑聽得毛髮根根倒豎,心膽俱戰,中年書生卻輕身向着她一揖道:“小娘子休驚,小生乃是海外百邪神君之徙,風流書生朱丹是也,因應哀牢七兇之邀來此,想來娘子必是被黑蝙蝠老賊擄來的,黑老賊已被哀牢七友誘到崖下送終了,小生特來帶你離開此地,同至海外,一起享受人間至福,風流生活去吧!”
秀姑不聽猶可,一聽之下,氣得峨眉倒豎,粉面變色,怒叱一聲道:“小賊住口!擅入禁地已屬該死,又復穢語作狂,叫你立死!”
説着雙臂分錯,兩股罡風,直往風流書生朱丹擊去,勁道之鋭,發掌之迅,竟卷得塵飛砂揚,草搖石動,威勢強烈無比。
風流書生一聲冷笑,單掌一遞,狂飆頓起,秀姑罡風受阻反撞,人竟被撞得倒退數步,玉臂發麻,接着朱丹又是淫笑連連道:“憑你跟黑老賊學點不成氣候的玩藝,只好在牀蓆間施展,在此卻派不上用場,還是乖乖地隨小生去吧!準你一生快樂舒……”
話未畢,秀姑又是一股罡風擊來,風流書生左掌發勁,又將罡風撞退,右臂一探,祿山之爪,直向秀姑胸前抓去!“嗤”的一聲,秀姑當胸羅衣,竟撕破下一塊,裏胸現露,微微隱現着羊脂似的玉肌。
秀姑嚇得面如土色,忙探手入懷,取出一支銀白光華的短劍,那正是慈母所遺的紀念物品。
朱丹見她酥胸起伏處,玉峯微顫,不禁淫興大發,雙眼火紅,奸笑穢語,步子慢慢逼近秀姑而來,口中喃呼:“娘子……好……娘子……”
秀姑咬切銀牙,見他步步進逼,雙臂一攏,竟望自己抱來,怒叱一聲:“找死!”接着,“哎晴!”一聲,秀姑閃身倒縱,擋住洞口,短劍當胸,明眸中珠淚直墜。
風流書生朱丹這時卻面變鐵青可怖,左臂一道二寸餘長裂口,津津鮮血,染滿全手,手上指亦被硬生生切斷,落在塵埃。
朱丹雙眉一堅,猙獰面目,由青而白,頭上長髮,根根豎起,口中咭咭作響,暴喝一聲:“賤婢!呃!”
秀姑陡覺胸上一悶,如撞着千斤重閘,神志一迷,“哇”地吐出一口鮮血來,身子緩緩倒下,忽又一口鮮血衝喉而出,身子一晃,咬牙呢喃自語:“我不能死!”
一股無名的勇氣,支持她嬌軀重又爬起,踉蹌數尺,又復站定,玉容慘白如紙,雙眼宛如染血,狠狠地道:“朱……丹……我和……你……拼了。”
嗖的一聲,短劍化作一道銀光,直射往旁立如僵的活骷髏白骨魔鬼而至,接着身形一起,猛向風流書生撲去!
風流書生先見銀光一閃,忽的黑影壓頂而下,連忙倒退一步,右掌對準打擊,秀姑吧的一掌被打實,翻身一滾數丈,又落在山洞之口。
白骨骷髏早將短劍接在手中,咻咻怪叫,左手微頓,短劍插入秀姑小腹!
風流書生朱丹見秀姑已死,悻悻地走近其屍,倏聽白骨魔鬼喝道:“快躲!”連接着絕大罡風暴卷而來,慌忙使個“懶驢打滾”滾出二丈開外,轟!秀姑屍側竟多了個七、八尺大土坑!連接轟響之後,一陣浩嘆,傳自石亭之頂,一個蒼老的聲音道:“朱丹!白骨魔鬼!還不給我退出黃山!”
風流書生及白骨魔鬼一驚,抬頭一看,只見亭頂立着一位鬚髮均雪白如銀,連袈裟也是白淨無雜色,寬袖飄飄的赤腳老和尚,一個人名在倆人腦中一轉,同聲驚呼:“你是……”
轟隆聲響,山亭四根柱齊齊斷碎,嘩啦啦!砂土飛揚,灰塵過後,山亭只剩得一片瓦礫之堆,老和尚已佇立在石洞之口、秀姑之屍旁道:“老衲已不開殺戒,你們走吧!”
朱丹和白骨魔鬼均系窮兇極惡之魔頭,此際對於老和尚卻像是十分懼怕似的,聞得“走”字,早已逃得無影無蹤。
老和尚又是一聲浩嘆,低語:“罪孽!罪孽!”轉身入洞,片刻出來,手中多了嬰孩,一本薄本和一支墨蕭。一閃身,消失在黎明的茫霧中……
二十年後,江湖上盛傳出一個響錚錚的少年遊俠,神簫震九洲安德芳!憑一支二尺長墨蕭,清音八奏,一百零八招式,連殲安東六虎,關外八惡,並曾仗簫入洪澤湖,挑毀十個水寨,殺死洪澤二十八宿,震動了大江南北。
那是傍晚時分,燕京全城竟出奇的沉寂蕭條,上空佈滿了烏雲,陰霾可怕,加上細雨朦朧,更顯出“路上行人慾斷魂”之慨!
忽然大街一陣騷亂,蹄聲雷動,路上行人,均慌慌張張地躲避不迭,一小隊騎兵,盔甲鮮明,各提着槍尖閃閃光光的紅纓槍,一掠而至。
一條深邃的小巷轉出了一個黑衣的英俊少年,腰間繫着一支通體長墨的洞簫,手中提着一個長方硃紅的盒子,腳頓處,身形斜升而起,從大門檐邊貼飛而出,左手扳住牆頭,略一借力,“嗖!”身影如大鵬展翼,一閃入牆內而去!
這時響動的蹄聲,戛然而止,黑衣少年已疾如狸貓般飄身下地,雙眼一掃,發覺院中花木掩映,幽香陣陣,分明是個雅靜的好庭院,院子盡頭有個月亮圓門,少年略一逡視,噗!一聲,竄入月亮門裏,一反手,將木門掩住,順便下閂。
前面是條短短的走廊,廊上共有兩個房門,門上珠簾低垂,悄無聲息,他不管二七二十一,輕輕一跨步,竄進右邊房門。看着這房間卻只是個外間,除了數張空蕩淨潔的桌椅外,並無可隱身之處,裏面還有個內間,也是靜悄悄地,了無人聲,翠箔低垂,卻傳來芬芳的花香,中人慾醉!
這時一陣拍門之聲傳來,跟着,又聽得兩個人飄身上牆,躍下地上,他念頭未轉,月亮門外已有個沙啞的聲音喊道:“裏面有人嗎?快開門呀!”
只聽得左邊房間門上珠簾一響,一個女人聲音道:“我們是京都禁城巡輯,這位是領隊張大人,方才有什麼人進來?快説!”
傳來的女人聲音,卻十分鎮定,只聽得她答道:“原來是巡輯大人在追捕犯人,我家老爺剛出去拜訪……”
“你家老爺什麼名字?”
“是趙鎮洪老爺!”
那位張大人一愕,立刻堆下笑臉,雙手一拱道:“啊!原來是趙御史的府第,失敬得很,趙大人……”
説話之間,兩道有神的眼光,卻直往房間裏去。女僕接口道:“我家老爺不在,這間是老爺書房,那間是我家小姐的房間,小姐輕易不見外人,張大人要見她嗎?”
張大人正在沉吟,忽見珠簾揭處,一聲出谷乳鶯般的嬌笑,柔媚的軟語傳來道:“張大人,請進屋來搜吧!春梅,快請大人!”
張領隊只覺眼前一亮,一個絕美麗姝,嬌立簾前,用“天仙般”三字來形容絕不為過,她向張領隊嫣然一笑,齒如鮮貝,梨渦微露,差點沒把這位大人笑酥了。他一聽要請自己入內搜查,一臉尷尬地陪笑道:“別介別介,趙大人府第不會藏逃犯,不搜也罷!倒是騷擾了,抱歉之至,趙大人回府時,請趙姑娘代為致候,就説張有光請安!”
他拱手之後,帶着跟隨,仍自月亮圓門走出,接着蹄聲自近而遠,漸趨寂然。
趙鎮洪御史為官耿直,守正不阿,年過六旬,膝下只有掌珠淑英小姐而已,淑英小姐雙十年華,知書明禮,父母愛逾性命,出尚無適意對象,故仍承次於雙親膝下。
這時她見女僕婢春梅向她説話,乃一擺手道:“春梅!沒事吧?爺孃回來時,招呼我一聲吧!”
説着,輕折了一支盛開的薔薇,轉身掀簾走進內間,待她踏入門內,突然見黑影一閃,一個黑衣長身的英俊少年,怔怔地站在面前,驚得她花容失色,張口喝聲:“你……”
那黑衣少年,見淑英小姐張口欲呼,一個箭步,縱至小姐身邊,一伸手掩住她的櫻口,另一隻手卻摟住她的柳腰,小姐一掙沒掙脱,黑衣少年卻更緊地抱住她,並急切地説道:“小姐請救一命!沒齒難忘!”
淑英小姐已被他這抱抱得渾身乏力,驚詫失措。那時候男女間之關係極為嚴肅,所謂“授受不親”,淑英小姐出生名門,一生潔身自愛,等閒不瞧男人一眼,這時卻被個陌生的少年抱個結實,芳心驚惶,非同小可,心中劇跳,似欲脱腔而出。
然而儘管她驚羞交集,但另外一種向所未有,極其刺激的感覺,卻把她全身的神經都縮緊了,紅霞迅速地佈滿她白玉似的嬌顏,她想不出這種異樣的感覺是好?是壞?只覺得神魂飛蕩,心跳氣喘,全身強欲癱瘓軟垂而下。
她在櫻口被掩住的一霎間,星眸微瞥,看見黑衣少年面如冠玉,星國劍眉,神采晶瑩,宛如臨風主樹,此時那哀求的聲音,如同磁鐵似的,竟使她一陣迷惘,手中鮮花吧地落在地上而不自覺。
驀然月亮門那邊傳來春梅的聲音道:“小姐,老爺和太太回來了。”
聲音未落,另一箇中年婦人的慈祥口音問道:“春梅,那些人沒入小姐房中吧?”
女婢回答着,兩個人的腳步聲已進屋檐下,上了走廊了。
趙淑英花容驟變,稍一鎮定,立即將黑衣少年一推,指指牀上,少年惶急中無暇考慮,依言走到牀前,連鞋和衣,滾上牀躺下。
趙淑英把棉被挪開,讓少年緊挨牀裏躺着,然後將一些衣服蓋住他的頭和腳,再蓋以棉被,自己火速地脱去弓鞋,放下羅帶,和衣鑽進棉被裏,和他緊緊地依卧在一起。
這是件不可思議的意外,但更意外的卻是這黑衣的英俊少年,他陡覺小姐的嬌軀微微顫動,陣陣微香,如蘭如麝,薰得他意亂神迷,薄薄杭緞所縛的豐滿胴體上,又熱燙又滑膩……
這時翠箔響動,已進來了小姐的母親和女婢春梅。
夫人一見女兒卧在牀上,不由慌忙步至牀前,揭開羅帳,問道:“英兒,你怎麼了?”
小姐微應一聲,正待欲起來,夫人已趕快按下,用手放在小姐額上,覺得女兒額前發熱加熾,玉顏酡紅,不禁慌了手足道:“英兒是受涼了吧?頭上好燙,春梅,快着趙福去請大夫來!”
小姐搖搖頭道:“不要請大夫,媽!”她玉手微顫的自被中伸出,拉着夫人道:“那……那個早來幾天,所以……”
“噢!那不要緊的。”
夫人笑笑道:“那不要緊的,過兩天就好了,春梅,給小姐掌燈,把她的飯菜端進房間,沒事別進來打擾,吃過的碗筷,留待明天收拾吧!”
説着,把小姐粉藕似的玉臂送進棉被內,催春梅離開房間。她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正待起身,猛覺少年一伸強健有力的右臂,圍着她的纖腰,輕輕一帶,將她摟成個面頰雙對,不禁“哎唷!”一聲輕叫。
她剛才與母親對話時,已是苦得難受了,試想一個從未和男人肌膚相親過的黃花閨女,突然地和人緊緊依卧,那一陣陣男人特有的氣息,和一股股體熱,由臀背處直襲全身,哪堪消受!她只覺心頭狂跳,口乾舌燥,一種從未有過的緊張與舒服,使得她渾身綿軟癱垂,勁力全失,呼吸困難。
這時她又吃少年這一摟,早摟得四肢俱軟。
她立刻體會到即將發生的事。那少年右臂越摟越緊,幾乎將她纖腰摟斷,她欲卻還就,半喜半羞,呼吸幾乎窒息。
突地翠箔一響,春梅一手拿着紗燈,一手提着食盤,輕輕地放在桌上,把飯菜擺開,輕輕呼喚道:“小姐,小姐該起來吃飯了!”
淑英漫應着道:“知道了,我吃了之後就要休息,明天收拾吧!”
春梅答聲是,把房門掩帶上,走了出去了。
小姐把手頭一定,向黑衣少年道:“起來吃些飯吧!吃完再走……”
聲音中是顫動而稍帶悵然若失的音調,少年聽話地和她起來,二人走到桌前,一看擺着四樣精緻小菜,於是一人持筷,一人持匙,淑英事實僅是陪他而已,他吃相真如風捲殘雲,瞬息已將飯菜統統吃光,小姐不由“嗤”地一聲嬌笑。
少年自覺吃相難看,俊面一紅,放下湯匙,一揮跪地道:“小姐厚恩,小生沒齒難忘,實告之,我乃神簫震九州安德芳是也,只因聞得奸相呂炳受賄一幅‘慈航大士圖’,該圖為武林至寶,故潛其府中,俟機偷出,不料被人發覺,奔逃至此,若無小姐搭救……”
小姐聽得是神簫震九州安德芳,星眸全睜,驚呼一聲:“你……”
“我是個江湖流浪漢,又是個逃犯身份,你不害怕嗎?”
小姐秀目閉上,嬌花似的玉面,泛起一絲甜蜜如醉的笑容,然後徐展黑白分明的美目,柔情如水的秋波,深深地注視着他的俊面,然後微微搖頭道:“我聽得父親道,有個叫神簫震九州安德芳的,是個神出鬼沒的江湖英雄,剪惡除奸,劫富濟貧,甚多百姓在歌頌與讚美他,想不到他竟會是你……”
她嫣然一笑,羞怯地道:“我以為一定是個巨靈似的好漢,天神般的威武,誰知竟是……”
她沒得説出誰知竟是個英俊瀟灑的美男子,但一陣紅暈湧上雙頰,卻羞怯地低下頭來。
少年英雄安德芳見小姐如此,自己已是心猿意馬,但一咬鋼牙道:“小姐,我,我想離開此地……”
“啊!”
趙淑英一陣茫然,她不知該如何應付當前的局面,讓他走嗎?她有些依戀,那俊美的眼睛,英挺的體格,磁性的音調……,當她回味到剛才那種抱摟親親,依偎緊緊,蝕骨鎖魂的情景,不覺全身上下,有種難於形容的感覺。
她啊了一聲之後,幽幽地説道:“巡查森嚴,你貿然出去,豈不自投羅網……”
安德芳見她清秀而韶麗的花容,閃過一絲痴痴的神色,燭燈之前,雪白羅帳上,正映出她苗條的倩影,不禁也是痴痴地問道:“你很喜歡我嗎?”
她羞怯的一笑,胸前一陣急驟的起伏,心中恍如波濤洶湧,安德芳突地一躍而起,把她攔腰抱住,倆人胸口相貼,臉頰相偎,她馴服得如同綿羊似的。一任他擁抱着,放在牀裏,連一絲掙扎與反抗都沒有,事實上,她已不知道是否應反抗與掙扎了……
窗外又是一陣細雨,晰晰瀝瀝地輕灑着蕉葉,輕吻着嬌花,輕打着紗窗,漸漸地停了,只剩得檐滴答答,和池塘邊傳來的蛙嗚。
她摟住他的臂膀,低聲問着説:“你——德芳,明天一別,還能時常來嗎?”
安德芳見她淚珠沿頰滴落,聲調中充滿着無邊的依戀與無限的哀愁,乃從臂間褪卜一對赤銅鐲子,套在她的玉臂,又起身往牀下取出一個硃紅長方的木盒,他打開取出一幅刺繡的慈航大士圖來,説道:“英妹,我以後會常來看你的,你別難過,那付鐲子,是父親親手製的,上面有兩字,是我的乳名‘安琪’,這幅大士圖暫時放在你這裏,以後你看到鐲和圖,就如同見到我。”
説着,又吻她一下,道:“英妹,遲則半年,我一定上門求親,迎娶你過門好嗎?”
她滿意地笑了,“嚶”的一聲,埋首在他的胸前。
海誓山盟,兩情繾綣,三更過去,天上明月正撥開雲霧,銀色的蟾光,把大地化成廣寒之境,他倆帶着無比的興奮,再度攜手同上巫山陽台,而後疲乏地沉沉睡去。
良宵苦短,已是東方泛白的黎明瞭,紗窗外忽傳來“咄”的一聲微響,安德芳是內功根基有深厚造詣的人,立即驚覺,嗖!身形自牀上直落窗邊,又是二聲“咄咄!”他面色陡變,忽將紗窗打開!急切地低聲問道:“慈哥何事?”
“噗噗!”聲響,窗外飛入一條白影,停在安德芳肩上,原來是支通體雪白,頭頂一點鮮紅如丹的鸚鵡,嘴中含御着一張短箋。鸚鵡骨碌碌的雙目,望望羅帳,又望望一絲不掛的安德芳。
安德芳將其嘴中短箋取下,拆開一看,不由全身冰冷,只見上面寫着:“德芳賢弟!師父病危,盼速歸山。愚師兄德本即刻”
他舉起頭來,兩道英雄淚簌簌而下,轉身將衣服穿好,揭開羅帳,月光下映出淑英絹秀的玉容上,正含甜蜜的笑容,美夢方酣。
他兩點珠淚輕滴在她的臉上,俯下身來,深深地在她櫻唇上一吻,默默地祝福着:“英妹,我不久就會來看你的,珍重玉體,再——見。”
他走了,連她的甜蜜的夢也帶走了,留下來的,只是悲哀、悽楚和無邊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