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年前的今天,我不是做了一整天的梦吧?”
走下楼时,他慢慢地说道。问出这句话也需要勇气,他怕过了酒劲,自己恐怕再也不敢问了。
“不是梦。”
她没有抬头,只是默默地说着:“我没想到你居然还能记得。”
他呆住了。这幢公寓楼里的楼道灯都已经破了,暗得象一个梦。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别人都说我在胡思乱想,可是我实在不能相信那一切都是我想象出来的。”
她抬起头,微笑着看着他:“如果说那是你想象出来的,那也没错。我思故我在,我们的存在本来就是建立在我们的思想上,如果意识不到,那就是不存在。”
他沉吟着,不知怎么回答。他没有读过多少哲学,但这句笛卡尔的名言他也在政治课上学过,只是被当成唯心主义的代表来批判的。他道:“可是,客观存在是不以意识为转移的……”
“也许吧。”她的眼神中有一丝痛苦,也有一丝狡黠,“对于人人都记得的事,的确如此。可是戈培尔也说过,谎言说过一千遍,就成了真理,谎言有时也是客观存在的。”
他干笑了一下:“我政治学得很糟,不懂。”
她叹了口气,道:“不懂,就不懂吧。你还能记得多少?”
他想了想,道:“二十九年前的今天,我和新明到了你们家附近,因为想看你……”
记忆中的浓雾在慢慢散开,他已经隐约看到了那一夜的事了。那个喧嚣嘈杂的夜里,在一片对地震的恐慌中,两个男孩看见一个穿着中山装的老人走出门,向广播站走去……
“我爸爸是个天才的科学家,如果在今天,说不定得到诺贝尔奖也说不定。可是,在那个年代,他只能安于他的命运,背着‘右派’和‘反动权威’的帽子挣扎着活下去。”她茫然地看着前方,似乎在自言自语,又象在对他说着,“那天早上,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跷脚队长到了我家里来。”
这是隐私吧。他看着她,在夜色中,她的样子很平静,象说着一个陌生人的事。他觉得自己有些卑鄙,在拼命追寻自己的记忆的同时,也逼着别人挖开自己的伤口。
“那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来了。他的力气很大,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而且,一个反动权威的女儿,怎么可以对付一个工宣队队长?”她苦笑了一下,过了那么多年,这痛苦似乎仍然盘踞在她的记忆深处。“他斜咬着一支烟,笑着对我说,工宣队要进行新一轮的大批斗,爸爸就在批斗名单上。”
他下意识地把手中的烟扔掉了。烟头在夜色中闪了闪,又灭了。她站在门口,喃喃地说着:“看着他那得意的笑容,我已经绝望了。他在我身上发泄完兽欲后,穿好衣服出去,我突然有了一个主意。”
他的心一下抽紧了。现在,他终于会知道二十九年前那一天的真相了,只是,他已经有些后悔这一次回来。他慢慢道:“是什么主意?”
她忽然叹了口气,道:“你学过无线电么?”
“学过一点。怎么了?”他不知道道为什么突然扯到这儿去,但显然,这是那件事的关键了。
“收音机的原理,你应该知道。”
他想了想,道:“知道。通过谐振,对接收到的信号进行解码,重新转变为声音信号,简单来说就是这样。”
“人的头脑很象一台收音机,同样有振荡器和解码器。就象你能听到声音,就是对声波信号进行解码,转变为可以理解的直观信息,视觉也同样。”
他笑了笑,道:“可以这么理解。不过人的大脑比收音机可要精致得太多了。”
“一样。”她苦笑着,“甚至比一台收音机更没有主见,可以不折不扣地接受暗示。”
他默默地想着,心头却隐隐地有些不安。到底有什么不对,他却想不出来。
“爸爸主攻的是心理学和物理学。这两门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学科,在爸爸看来,是结合极为紧密的。他认为,人在思想时,就象一台信号发生器一样,把各种信号通过神经传到人身体各部,因此完全可以制造一抬接收器接收人的思维信号,再通过解码,让人读出自己的心思。”
“佛罗依德的心理分析。”他说着。
“一样的道理,不同的途径,罗伊德医生的心理分析法就是通过另一条途径的探索。”她背诵一般地说着。“只是,爸爸想得更多,因为人脑不仅仅是一台信号发器,同时也是一台信号接收器,一样可以接收到外界的信号。”
“《世界的主宰》!”
他脱口说了出来。她微笑着,点了点头:“对,别里亚耶夫的这部小说说的也是同样的事。”
那部苏联科幻小说很久以前他就读过了,但他一直只当那是个故事而已。只是,现在他已经惊得呆住了,连话都快说不上来。在那个故事里,主人公发明了一种机器,通过放大以后,可以控制整个城市的人。他觉得呼吸急促起来,仿佛夜色已经成了胶水,让他窒息。他深深吁了口气,道:“那天,你也对跷脚队长做了同样的事?”
她点了点头:“是。我应该让他忘记一切,但我实在很恨这个人,恨他,我在心底对他说:‘去死!去死!’于是,”她的脸色沉了下来,“我没想到真的会有效,他真的走上了铁轨,被碾成了肉酱。那时我根本没想到,死掉他一个人根本无济于事,只是让爸爸增加嫌疑。”
“后来呢?”
她又淡淡地笑了笑,只是极是苦涩:“你们应该看到了。爸爸知道了我做的事,现在唯一可以补救的就是让所有人都忘记这个人。这个人不存在的话,那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可要做到这一点,以那台机器的功率来说是远远不够的,而信号放大器只有广播站才有。”
那天彭老师抱着一个纸盒子溜进了广播站,让那两个少年大为惊奇,一路尾随而去。虽然说地震随时会来,那些陈旧的建筑都已经没有安全性可言,他们还在胆大包天地跟着彭老师进了广播站,随后,是一道闪电。闻讯冒雨回来查看的工宣队发现彭老师捧着一个收音机一样的东西在广播站里,自然他就是铁证如山的美蒋特务了。
她眼里流出了两行泪水。在满是皱纹的脸上,泪水依旧如同二十九年前一般流淌。他一阵黯然,只是嚅嚅地道:“对不起,对不起。”
也许,不该让她再面对那么痛苦的回忆。
她抹去了泪水,微笑着道:“没什么,都过去了。爸爸被他们当场打死,只是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罪名,那个跷脚队长却在所有人的记忆中都洗去了。”
新明也忘了吧。他心头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不论跷脚队长有多招人厌,终究是新明的父亲。他感慨地说:“可是,人脑的确是最博大而神秘的,任何机器都能不能把记忆抹得一点都不剩。”
机器抹去了新明对父亲的记忆,但却抹不去新明对她的感情,这也是后来她嫁给新明的原因吧。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他突然有点想笑。虽然跷脚队长是新明的父亲,但他对跷脚队长仍然没有一点好感,也许,跷脚队长的死对于新明来说也是件好事,至少他现在生活幸福,无忧无虑。
“那么说来,这许多年这个镇上的人都生活在一个谎言中了?”
“其实,我们就生活在谎言中,不是么?”
他笑了。他不想说这些事,只是点了点头,道:“也许是吧。”
虽然过去的事大多已经了解了,可是他心底仍然有个疑虑。如果彭老师真的让所有人都忘了那跷脚队长,那么她也应该忘了才对。为什么她还能记得?可就算她说的这一切仍然是个谎言的话,就那当那是真理吧,过去的终究是过去了。
她忽然叹了口气,轻声道:“只是,我也没想到,有些感情是永远都抹不掉的,新明。”
他大吃一惊,期期艾艾地说:“什……什么?你叫我什么?”
她抬起头,眼中带着怜悯:“你现在还不知道么?那次爸爸在广播站里要所有人都忘掉跷脚队长的时候,有一道闪电击中了天线,结果你和阿忠两个人因为离得太近,受到闪电的影响,记忆发生了错乱。其实,”她看着他的眼,幽幽的,象是古井,“其实你才是新明。”
那道二十九年前的闪电象是重新击中了他,把记忆中的迷雾驱散得一干二净,他终于记起了一切了。现在他也终于明白母亲为什么会说新明这个人并不存在,那是因为他自己一定要坚持自己是阿忠吧。自己总不能和自己玩耍,他苦笑着。而那天,自己也求阿忠和自己一块儿去看彭老师的反应,正是想知道杀死自己父亲的是不是这个人。
他看着面前这个杀害了自己父亲的女子,心中却没有半点仇恨。他想追寻自己的记忆,却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结果。而自己对她的感情,不,应该是阿忠对她的感情,也因为那道闪电侵入了自己脑海深处。也许,真的象她说的那样,还是生活在谎言中更好一些。
他勉强笑了笑,道:“那么,那台机器呢?”
“二十九年前的那一天就已经毁了。”她的眼中仍然带着迷惘。“也许我该向你说对不起,但实在抱歉,我真的不想说。”
“应该是我说的,”他伸出手来,“代我父亲,反正这是赖不掉的。那是二十九年前的事了,现在我们也都老了。”
走远的时候,他又回头望了看那幢公寓。她还站在门口,远远地望去,仿佛仍旧是多年前的那个身穿白裙子的少女。
就象她说的那样,有些感情是永远都抹不掉的,不仅仅是他,她也一样。他又摸出一支烟来,斜斜地叼在嘴角,迷惘地看向天空,淡淡地笑着。
如果仍然是谎言的话,那就让它是个谎言吧,我们毕竟都是生活在一个谎言之中的。
荣华各异代,何用苦追寻。他突然想起慕容垂的鬼魂对唐太宗吟的这首诗的后两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