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冬天特别冷,今年最甚。秋天仿佛只是一瞬之间的事,大雪漫天铺了下来。
云安殿的殿角边上,悄悄探出一只羊皮小靴,裤管束在靴口里,裙摆提在膝上。这样可以避免衣裙发出声,头发特意挽成最简单的发髻,没有用璎珞流苏的钗环,只簪了一支玉钗。除了呼吸,她基本上消除了身上可以消除的任何声响。
她带着一身落雪悄然潜了进来。
云安殿的正门已经关闭,但这难不倒她。为了方便主子随时的召唤,宫人进出的偏门是不会关闭的。她清楚这些地方犹如清楚自己的掌纹。
殿内悄然无声,偶然有一两盏灯发出微微光芒。往深处去就是一片漆黑,那是主人寝居的地方。
她不用往那么深处去,她的目的是偏阁中的药房。这座偏阁本来是藏书的地方,但自从半个月前,药材和医具从御药房源源不断地搬来,还没有走近,就闻到苦涩的药香。她蹑手蹑脚走进去,手心里捏着姐夫给的药——只要抹在熬药的砂罐上就可以了——姐夫的话仿佛还响在耳畔。
她摸索着找到了药罐,揭开盖子,瓶塞拔开——
“你在干什么?”
很清冷,很清冷的声音,就像落在雪上的月色,毫无预兆地在黑暗中响起。她整个人颤了颤,瓶子在那一瞬间滑回袖子里,回过身来,“是谁?”声音有点紧张,但不防碍她敏捷的反应,“为什么藏在这里?”
“这话应该我问你吧?”黑暗中有声响,像是垂幕被挑开——她看见漆黑中有轻微的光影,那是缎面在闪着幽微的光以及一双却如同月下湖泊的眼睛,异常清冽,似有粼粼波光。
是央落雪。这座宫殿临时的主人。
她后退一步,身子悄悄往门口移——据她所知,这个人的眼睛并不如看来的那样好,这样暗,她应该趁他看清她的脸之前堂皇地开溜。
可她的计划失败了。一条人影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那是央落雪随行的弟子展元。“嚓”地点燃了火折子,亮光似突如其来的洪水,淹没这个屋子,潜入的少女无所遁形,“我只是来找药——”她早就准备好了退路,“我是安阳郡王第二女朵兰郡主,你们不知道吗?”
“是藤紫荫的味道。”央落雪淡淡道,“想在我面前用药,你还早了一百年——”声音却忽然之间消失在喉咙里,像是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
他那双已经渐渐趋向失明的眼睛,终于适应了屋内的光亮。眼前是道火红的人影,梳着高高的发髻。视线模糊,那人影就像是倒映在水中,不断波动。他已经看不清她的脸,眼中只剩这分明的色彩,在一瞬间击中他的心脏。
朵兰无法形容自己在他脸上看到的表情……像是骤然被洪水灭顶的绝望,又像是不甘心沉沦的苍茫。她只觉得在那一瞬间,这个男人眼中的光芒像是照亮了整间药阁,像闪电,但也仅仅只有一瞬。一瞬之后,那光芒迅速地黯淡下去,灯光下,央落雪的脸像一朵干萎了的花。
不是她。
不是她。
他撩着帐幔的手收回来,丝质的帘幕遮住了视线。展元已走进来,点亮屋子里的灯,一双眼睛冷冷地看着她。
朵兰控制住自己,吸了口气,用最平静的语调,道:“我夜里睡不着,想找些安神丸。我知道御药房里最好的药已经搬到这里来了,所以过来看看。两位大夫照顾陛下已经很辛苦,我也就没叫醒你们……没想到还是吵醒了两位,真是抱歉。”
展元没有说话,手在她最后一个字落地的时候点住她的穴道,药瓶从她袖子里滚出来,他捡起来,嗅了一下,“果然是毒药。”
——铁证如山。
退路安排得再好,谎圆得再滑溜,都没有用。
她没有想到央落雪不睡在卧房而睡在药房,也没有想到这个男人仅凭气味就知道她身上带了什么药,原本滴水不漏的计划,在此时看来只显得可笑。
她的脸色发白。
“让她走吧。”
帘幕深垂处,传来央落雪的声音,不知为什么,听起来有些疲惫。
展元一愣,“她想在药里下毒,这是弑君——”
“让她走。”帐幔里传来一下翻身的轻微动静,“我要睡了。”
朵兰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又怕他们还有后着。她飞快地地离开。
“神医,她很可能是二王爷派来的——”
“展元,我们只是来医人而已。”
可这事关皇位、事关天下啊,这样也没关系吗?展元在原地默立了一会儿,终究没有出声,灭了灯,退出来。
屋子里重新陷入黑暗,床上的央落雪没有闭上眼睛。他的手搁在额头,额头一时滚烫,一时冰凉。
原来,还是不能忘记。
以为自己已经万念俱灰,没想到,还是因为那个相似的人影而骤然惊痛。她的脸在脑海中一瞬间鲜明,红衣胜火,鬓发如墨。
积雪映在窗上,透进淡淡蓝光。娑定城的冬夜是怎样的?也会这样冷吗?
他翻了一个身,裹进了被子。但寒气像是认熟了道路的蛇,见缝就钻了进来。
很冷。
很冷。
清晨,央落雪去请晨脉,展元端着药碗跟在后面。二人进了皇上居住的乾正宫正殿,众皇子已经在帘外候着,帘内是后妃及公主们。朵兰郡主也在其中。安阳王妃是皇后的同胞姐妹,皇后没有儿女,一向把朵兰当自己的女儿。朵兰在宫中的时间甚至超过在王府的时间。央落雪进来的时候,她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如果他们说出来——
手被人紧紧捏住,是皇后。每次央落雪来请脉,皇后都无比紧张,生怕神医嘴里吐出半个不祥的字眼。
所幸的是,这次皇上的脉相仍如往常。被问及时,央落雪还是那句话:“只要过了今年冬天,就无碍了。”
这句话听在不同的耳朵里,就有了不同的意味吧?九王爷自然是高兴的,他请来的神医稳住了皇上的病情。而在此之前,二王爷才是皇上属意的太子人选。
朵兰透过珠帘的空隙看到帘外为首站着的二王爷。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同着众皇子一起请安,在退下去的时候,向帘内看了一眼。
朵兰随口跟皇后支了一件事,披上斗篷,往霁雪亭去。
二王爷果然已在那里,见了她,招招手,递来一只小小扁圆镏金匣,尚不足巴掌大,还配着锁和钥匙。那钥匙小巧极了,“这是从月氏来的,你喜欢我就拿来了。”
“多谢姐夫。”朵兰接过,“姐姐还好吗?天冷了。”
“还好。”
“姐夫……”她摸着那匣子,沉吟着不知怎样开口,“你给我的药落到了央落雪手里去。”
“什么?!”二王爷大惊,“我以为你还没有动手——”
朵兰苦笑。
“他打算怎样?凤延棠——凤延棠知道了吗?”
“应该不知道。”如果被九王爷知道了,今天早上就绝不会这样平静吧。
“确实……”二王爷稍稍冷静了一下,他之所以让朵兰帮忙,一来是因为朵兰长年在宫中,动手方便;二来是朵兰聪敏,不容易出差错。他重新把事情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道:“朵兰,去找央落雪。”
朵兰愣了愣。
“他没有把你交给凤延棠,就表示他并不完全站在凤延堂身边。”二王爷眼中有股热切,“把他拉到我们这边来!”
“他——”那样清冽的眼神又一次出现在眼前,朵兰摇了摇头,“恐怕不可能。”
“朵兰,”二王爷握着她的肩,“这不是为了我,这是为了你姐姐。如果凤延棠成为新王,你应该知道我会有什么下场,到时你姐姐会怎样?她的身体,能受得起什么波折?”
姐姐……
朵兰的胸膛像是变成一座空谷,这两个字在里面不断地回响。
她下午就去了云安殿。殿内很安静,不知道为什么这师徒两个都不喜欢下人在跟前。她在天井前找到了央落雪。他在享受冬日少见的阳光。头靠在椅背上,长发全部向后笼,直垂下去,像一匹雪缎。身上盖着薄毯,眼睛闭着,长长的眼睫是一条微微上扬的墨线。
这是朵兰第一次这样近这样仔细地看他。看这个号称医术天下第一的人。他还很年轻,不知道为什么就有了这样的声名。她见过他许多次,但都隔着珠帘。昨天的灯下,她只注意到他的眼睛。
刹那绽放又刹那凋零。她仍然想不出怎样去形容那样的眼神。
朵兰的侍女悄声道:“他生得真是好呢。”
央落雪并没有睡着,太阳照过来,眼皮上一片淡淡的红光,他睁开眼,更鲜亮的光芒涌进来,像一团火焰。
他又看到了那样炽烈的火红色。在日光下蔓延,像是要烧到身上来。
“朵兰郡主。”展元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打破短暂的迷梦,央落雪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朵兰已经不能再在他眼中找到刚才那种绚丽的光芒,他的眸子重新变得寂寞,像树梢的积雪。
他的右手伸出去,展元将药碗递上,他便托着碗,像喝茶那样,一口一口地喝了药,展元再送上清水。
“神医身体不适吗?”
“嗯。”答话的是展元,他将水杯和药碗一起收回托盘里,直视朵兰,“郡主有事吗?”他服侍央落雪喝药,动作舒缓而卑谦,目光落到央兰身上,却像是换了个人,难以言喻的坚定和力量,隐隐让人觉得如山般不可动摇,眼神里有防备和冷漠。他不相信这位带着毒药摸进药阁的郡主。
“昨晚神医高抬贵手,朵兰是来道谢的。”侍女将手中的长匣奉上,“这是年前桑度国主送给我父亲的扶鹤参,请神医笑纳。”
展元望向央落雪,央落雪的眼睛仍旧闭着,“嗯”了一声,展元接过长匣,礼节性地微微俯首。
朵兰微微笑,“我想和央神医单独聊聊,你们退下吧。”侍女依言走开,展元却仍站着,央落雪慢慢睁开眼睛,挥了挥手,展元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走开。
天井里顿时安静下来,仿佛只有阳光洒落的声响,“说吧。”央落雪道。
“神医应该知道,我是二王爷的人吧?”朵兰在他身边的椅子上坐下,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一种很空泛的迷茫。也许这其实是身边这个人的心境?不然她不会远端有这种感觉吧?脑子仍然转着“怎样说服他”的念头,心里却已经渐散开来,拢不住思绪。她停顿了很多时间才继续开口,“我的姐姐,是二王爷的正妃。”
央落雪没有搭腔,而朵兰也很意外自己说的居然是这些。一种自己也不清楚的情绪包裹着她,“姐姐从小身体就不好,这几年更是越来越虚弱。但姐夫很照顾她。二王府里有许多侧妃,但还没有一个人敢对姐姐说个不字呢,因为姐夫很看重姐姐。”她抚了抚自己的额头,声音里不知怎的有几分软弱,“……我很感谢他。”
他淡淡问:“所以帮他下毒?”
“是帮他嫁祸给九王爷。放心,再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弑君。如果昨晚顺利的话,今天一早,你们就会被拦下,然后御医会验出药里的毒。这样九王爷就脱不了关系。”
“没有我,病人很快就会死。”
他说得轻淡又笃定,身子陷在椅上的他明明这样孱弱,却有着令人无法忽视的傲气。朵兰笑了笑,“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朝廷上下,大概只有皇后和九王爷巴望皇上活着吧。”
央落雪笑了。薄薄的嘴角勾起来,像一弯弦月。这是认可的微笑,还是淡淡的嘲笑呢?“果真是大逆不道。”
“如果皇上这个时候驾崩,皇位就会传给姐夫,那样,姐姐就是皇后。”她顿了顿,凑近他,“神医,以九王爷的功绩,皇上要立他,早就立了。至今不立他,自然有不立的理由。请来神医当然也是大功一件,可这功劳跟九王爷以往的政绩比起来,其实算不了什么呢。”
央落雪“嗯”了一声,音调微微往上扬,是询问还是嘲弄呢?朵兰不知道,她微微吸了一口气,“——所以,央神医,你走吧。不要留在这里。我知道展大夫的武功不弱,可在这深宫内苑,要算计你们两个人实在太容易了。有我一个,就还有无数个。”是的,走吧。说了这么多,自己的思绪也在此刻明朗。她终于明白昨晚他为什么放她走,因为他根本无心参与这些勾心斗角。他不是九王爷那边的人,也不可能成为姐夫这边的人。
“你不适合待在这里。”她苦笑了一下,“像你这样的人,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这个地方,只要进来了,就会被千丝万缕的线缠住手脚,再没有一丝分明。
“朋友托我来的。”央落雪静静地答。
朋友?朵兰忽然觉得有些诧异,他这样的人,也有朋友?哦不,不应该这样想,她一点儿也不了解他,虽然在她的面前他这样冷淡遥远,恍如天上人,可是,这世上总有一些人,能让他露出温柔的笑颜。
“一定是很好的朋友吧。”她有些唏嘘地说,声音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苍茫,发出来的声音一点点消失在寒冷的空气里,像蜻蜓掠过水面那样,在他的记忆里荡开细纹,再一点一点地汹涌起来。
最开始最开始的时候,看到他和唐从容在一起,那个人,提到“朋友”两个字,也是这样的苍茫呢。
她好像还说了什么,但他没有听清,视线里她的红衣非常耀眼,她起身,像是要离开,他伸出手,捉住那一片衣角。
她讶然地回过身来,阳光下,修长白皙的食指攥着火红的衣料,很触目的一种艳丽,像是燃在雪地里的一片火焰。她怔住了,“央神医……”
“……你姐姐身体不好是吗?”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借口,“带我去看她。”
朵兰带着央落雪才进王府二门,二王爷便迎了出来,看着朵兰的目光充满嘉许。朵兰知道他误会了,挑了个空当跟他说清。二王爷的脸色变了变,但终于按下,道:“……你姐姐现在睡了,我们进去怕要吵醒她。”
“可神医很难得抽出时间来——”
“你姐姐也不是什么大症,只是身子比别人弱一些,也没什么妨碍。”
但侍女已经在朵兰的吩咐下带央落雪去王妃的房间了,屋子里有浓浓的檀香气,侍女道:“王妃信佛。”
“谁?”声音从里间传了出来,很轻,但这屋子太过寂静,以至于这样的轻声也在空气里嗡嗡回响。声音里有轻微的嘶音,像是喉咙里有风穿过。央落雪立刻听出了这里面的虚弱。视力变弱后,他的听觉和触觉异常的灵敏。
“确实不算什么大症,只要好好调理就行。”
诊完脉,二王爷把前面御医的方子给他看,眼神望向王妃,颇为关切。朵兰坐在床畔正握着姐姐的手说话,看见姐夫的神情,不由俯在姐姐怀里,“姐夫对你很好呢。”
王妃笑笑,“那位就是给陛下治病的央神医?”
“嗯。”应完之后,忽然觉得姐姐笑得有些异样,她脸上微微发红,“姐你不要乱想。”
王妃咳嗽一阵,方才接下去说:“你一直在看他。”
她握着姐姐衣襟的手忽然没了力气,心里浮浮荡荡,低声道:“他跟我们都不一样。”
只是因为觉得不一样,所以有些好奇。
至于喜欢——王族的女子是没有喜欢的。
“我原本觉得十一王爷很好呢,皇后和母亲都打算……”说到这里二王妃又是一阵咳嗽,良久气息才平,“嗯,不管嫁给谁,只要朵兰愿嫁就好……”
朵兰把脸贴在姐姐的衣袖上,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姐夫曾经跟她提起过,“你的姻缘先不急,”姐夫笑得温和,“等我登了基,给你挑个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好郎君。”
——因为一旦成亲了,她就没有多少时间可以在皇后身边了吧?连宫门没有办法经常出入的人,怎么能替姐夫在深宫里办事?
所以,姐姐,等你成为皇后,我再成亲。
“真像看看朵兰当新娘子的模样啊……”姐姐的手指摩挲着妹妹的脸,“那一定很漂亮吧。”
他们一起坐马车回宫。到她所在的宫殿要先经过云安殿,央落雪进殿之前,忽然道:“你姐姐嫁进王府几年?”
“四年。”
“身体从小如此?”
“小时一直也不大好……近年更差了……”她答着,忽然从这样的对话里嗅出了不寻常的气息,心底透出一丝寒气,“——你是什么意思?”
央落雪的口气很平淡:“我只是有点奇怪,你姐姐的身体如果调养得当,应该和常人没有太大分别。”他说完就进去了,朵兰在殿前站了半晌,忽然快步追上去,在他进药阁的前一刻堵住了他。跑得太急,她的呼吸急促,拦在他面前,脸色有点发白,“我知道你不是随便说话的人。请告诉我你知道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一个瞬间,央落雪在她身上看到了那个人的影子。一样的强烈、不容忽视。红衣在幽深的殿内仍然那么夺目。那些被他深深埋葬的东西突然之间钻了出来,瞬间直抵心脏,他有一阵昏眩,一下没支撑住身体,一晃。
她连忙扶住他,他的脸色在那一瞬非常苍白,唇上没有任何血色,但眼神迷蒙隐有飞光薄雾,“为什么……”声音太低,像是梦呓,她听不清,“为什么……喜欢红色……”
一双手分去了她身上的重量,展元扶住他的肩,探了探他的脉门,“没事……”他闭了闭眼,再睁开的时候,散漫神志已经收拢来,他站直身子,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有工夫你去王府住几天吧。”
朵兰怔怔地看着他和展元进入药阁,双手仍保持着扶他时的姿势,一时忘记了动弹。
药阁里,央落雪替自己扎了几针,展元把下午的药端来,看着他喝下去之后,道:“您不可以太激动的。”
“没什么。”他放下药碗,身子靠在榻上,目光望着虚空中的某处,出了一会儿神,忽然一笑,“……为什么要去管闲事?”声音很轻,是说给自己听的。
闲事在三天后被摆到桌面。
“这是茶水,这是药汤,这是过药的蜜饯,这是中午的饭菜。”
四只青花小瓷瓶摆在央落雪面前,他拿起来放在鼻子底子嗅了嗅。朵兰的手紧紧地在袖子里握了起来。在第三只瓶子的时候,央落雪的手顿住。
“海兰香。”他将蜜饯送到嘴里,轻轻咬下一块来,“果然是特制的。”
朵兰脸上发白:“被下了药?”
“说起来,只是一种香料,但是和药性相冲,到了你姐姐身上,就变成了毒药——”
朵兰猛地抬起头来,脸色苍白得可怕。
事情太可怕。
姐姐的饮食与药物一向由姐夫亲自打点,她一直以为那是爱的表现,她没有想到,那样的浓情蜜意底下,藏的是杀机。
“央神医。”一人走来,还没有到药阁就这样招呼,很轻松的亲切。映入朵兰眼帘的是一道浅灰色人影,眉目秀逸。这是九王爷身边最得力的心腹清和。一怔之后朵兰立刻意识到自己应该把这四只瓶子藏住——央落雪的衣袖先她一步盖住了桌上的小瓶,回过头,“清大人。”
清和的目光扫过朵兰和掩在桌上的衣袖,微微一笑,“郡主也在?下臣给郡主请安。”
朵兰轻轻颔了颔首,面上仍保持着身为一名郡主应有的高贵和端庄,指尖却在袖子里轻轻颤抖。
“郡主脉象平和,身体无碍。展元,送郡主回宫。”央落雪的声音淡淡地响起,替她找到最佳的借口,她貌似从容地离去,行到宫门的时候,掌心蓦地传来一阵抽痛,原来指尖已经掐进了肉里。
“凤延良。”她念着这个名字,眼眶发红,眼底却是刀一样的冷光,我不会放过你。
二王爷半下午的辰光,正是王妃午睡醒来、喝第二碗药的时候。朵兰冲进来的时候丫环真往王妃嘴里送蜜饯,朵兰一声尖叫,推开她。
“怎么了?”一向聪敏的妹妹这样失常,令王妃大吃一惊。
“出什么事了?”
声音来自于门口,二王爷托着一只锦盒出现,讶然。朵兰眼中掠过一道寒芒,夺过他手里的盒子,没有出乎她的意料,里面是蜜饯。
无数次,她看到他连送药蜜饯这样的小事也亲自操办,心里都不由替姐姐感动,因而愈加心甘情愿地为他效劳。
因为帮他就是帮姐姐。
“喀啦”一声,盒子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蜜饯洒了一地,在他皱眉开口之前,她一把拖住他的手臂,到了离屋子足够远的位置,她站住,二王爷一时没刹住脚,险些撞上她。
“谁惹到你了……”
“凤延良。”她缓慢地转身,缓慢地开口,“为什么害我姐?”
他一怔,旋即笑,“说什么傻话?”
掩饰得,非常好。他们这种人是天生的戏子。但那一怔时眼底掠过的惊异并没有逃过她的眼睛。
这件事情是真的。
蓦然地,一丝凉气从脚底心直抽上心尖上。她太大意太慌张太没有分寸了,这样来问他算什么?不管他承不承认,她能得到什么?想要个说法?想替姐姐讨还公道?朵兰,你想要什么?
电光火石间转了无数个念头,眼睛一瞪,“听说你在外面安了新宅?”
二王爷大笑起来,“原来是为这个,你听谁说的?”
“你别问我听说,你只说是不是?我不管是哪里来的女人,也不管你到底要弄多少个,你要是对我姐姐少半点真心,我、我、我……”到底撑不下去,瞪着的眼睛里迸出急泪,“我不放过你。”
我不放过你。
她仍记得眼前这个男人来迎娶姐姐的时候,穿着凤衣,华彩非凡,神采飞扬。小小的女孩子当时想,今后嫁人也嫁这样的人呢……转瞬物是人非,梦想是被风吹走的风筝,失去了牵连的线。
我不放过你,只是,现在还没想好怎么对付你。
第二天,宫里赐出精致蜜饯给二王妃。在二王爷赏赐太监的同一时刻,朵兰来到了云安殿。
“神医不在。”展元道。
“我知道他在九王府。”朵兰自己在殿内坐下,“放心,我不会妨碍你。”
九王爷一直把央落雪奉为座上宾,无论进出都由清和全程接送,今天也不例外,清和一直将央落雪送到云安殿。与往常不同的是,他没有像往常一样送到随即离开,径直跟了进来,望见朵兰,微微一笑,“下臣来迟,郡主恕罪。”
那一笑不知为什么让朵兰忽然想起经常听宫人们提起的那个话题:清大人是狐妖。
你永远都不知道他知道你多少事。
在她还在怔忡的当儿,清和向央落雪道:“向神医借个地方。”
他要的地方是药阁,这里最清静,“有什么话,郡主请随便吩咐。”
“你替我带话给九王爷,只要他答应我一件事,我愿为他效劳。”她说得很凛然。以她在宫中的地位,值得任何一方争取。
“只要王爷能办到,一定为郡主尽心尽力。”
“请他事成之后,保我姐姐周全。”
清和一直俯首聆听,此时方抬起头来,眼底有一丝笑,“郡主果然姐妹情深。”
果然……什么叫果然?朵兰神情落在清在眼底,他微笑道:“昨天我看郡主神色不似平日,就稍稍留意了一下。”他一翻手,掌心躺着只小小鲤鱼,白玉雕成,“这个东西,郡主眼熟吧?”
朵兰当然眼熟,这是凤延良生日时,她送的贺礼。
“这是二王爷挂在帐前的心爱之物。”清和的瞳孔有一点点幽深光华,“这也是二王妃的蜜饯里会被加入海兰香的原因。”
朵兰整个人一震。
“郡主与王妃从小情感甚笃,控制了王妃也就控制了郡主。但是,二王爷想要的不仅仅是让郡主帮忙这么简单。”他的声音明明又轻又低,但在朵兰耳中不异于巨雷,“……二王爷真正想的,是在登基之后,结束二王妃的性命,然后,迎娶郡主。郡主,您有可能成为皇后。”
“……不可能。”这是此时的朵兰唯一说得出的话,“不可能……”
“这只玉鱼儿是我的人昨夜取来的,今夜就得送回去,不然二王爷可能会不高兴。”清和不急不徐,“为二王爷制蜜饯的是住在东条里的一位制香师,这个人手艺高妙,只要出得起价钱,无论怎样的香料都备得出来,我与他有几分交情。”也就不难打听二王府的事……“当然信与不信,全在郡主。只是在郡主决定站在哪边之前,下臣觉得有必要让郡主明白整件事情。若是郡主想改变主意,现在还来得及。不然,三天之后的此时,请在这里等下臣。”说着,他俯首行礼,翩然去了。
朵兰后退一步,背脊撞上药橱的抽屉,一格格朱漆的把手硌得背脊生疼,心里却丝毫不觉得。
只觉得冷。
这个冬天,特别,特别冷。
她在那里站了好久,直到有人轻轻搭住她的脉门。她抬起眼睛,看到了央落雪。
其实,每一次看到他的脸,都有片刻的怔忡,会觉得,这是他吗?明明才看过他的眉眼五官,却无法在脑海中留影。他对于她而言,一直是繁华满树繁星满天,那光华一眼就让人屏息。
于是每一次记得的,就是那种光华。
“央落雪……”第一次,她叫他的名字,而不是叫“央神医”,指尖比大脑更先一步有意识,反手握住了他搭在脉门上的指尖,他的指尖修长冰凉,他的身上有淡淡的香气,像是药香,又像是笼着积雪的梅花香,“……央落雪,你可以娶我吗?”
他的手指在她掌心里僵了僵。
“只要我嫁人了,他就不会指望我,也不会再拖累姐姐……只要我嫁人了……”整个胸腹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沸腾,火烧火燎,非常疼,她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就像是溺水的人握着最后一根浮木,“娶我吧……带我走,带我去你的世界,我不要待在这个地方……带我走……”
“你太累了。”这是他的回答,“应该休息一下。”跟着一枚银针刺在穴上,黑暗不可阻挡地涌上来,她闭上眼睛,失去了意识。
她没有想过自己会对着一个男人说出那样的话。
那些话到底是失态还是真心,她不愿去想。
一个月后,她如愿地嫁人了。如果愿望只是嫁人的话。
郡马是汤州都尉的长子,今年朝贺大典的时候彼此见过面。皇后和姐姐一直替她物色着合适的丈夫,这位也是人选之一,只是因为汤州离京都太远而被姐姐从名单里剔除。
“怎么突然说嫁?”姐姐抱怨,“而且还嫁那么远。”
她伏在姐姐膝头撒娇,低着头仿佛是含羞的模样,看起来像在说“命运如此嘛,谁让我遇上了他”,垂下的眼底却一片幽凉,选这个人,正是因为汤州离这里足够远。
她已经厌倦这里了……虽然这里有她眷恋着的人。
可这些埋在流丽辉煌之下的人们充满了腐朽的味道,再待下去她自己也会一起腐烂吧?如果她按原来的想法,帮助九王爷扳倒二王爷,站在朝权的一端向另一端倾札,然后再让别人来札自己……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姑娘家,还是找个人嫁了吧。”那天她在云安殿浮荡着药香的空气里醒来,央落雪的声音很轻很清,“遇上什么事,总需要有一个人在你身边。总要有人陪着你去经历许多……衰老,悲伤,或者死亡。而我不行。”他坐在床畔,眼睛凝望着她,“我是个将死的人,没有能力陪谁走完一生。”
他的眼睛看不清东西,她明明知道在这一点。但在那一刻,她觉得他的眼睛像是看透了尘世里浮云般缭绕的一切,在她面前推开一扇门。
——她第一次被当成一个普通的姑娘家。
第一次看清楚嫁人是为了一生有人陪伴,而不是为了对方的勋爵和家世声威。
“你一直都不是这里的人……”她靠着软软的被褥,心底有一种懒洋洋的感觉。思绪很散乱,是放松还是疲倦?反正什么都不愿再想,浮荡里夹着一丝淡淡的悲凉,“不愿娶我,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她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气,不是不知道他的冷淡,可是,他这样帮她……让她以为,她在他心里,是不同的。
“因为……”他停顿了好久好久,久到他自己都快忘了回答,心底里有什么东西缓慢撕扯,“因为你衣服的颜色,像我的一个朋友。”
“那我的脸呢?”她毫无阻碍地明白了这个答案背后的某段故事,瞬时有些悲伤又有些自怜,脸上却已经笑了起来,“像你的朋友吗?”
我已经看不清人的脸了。
但在我心中,已经悄悄把她的模样放在你的脸上。
抱歉,这样对你不公平……但那些过往啊,在记忆深出蒸发了水分,变成一朵朵干花,被供奉在心脏的最深处。可是,这像火一样的颜色啊,像火一样地把一切都燃烧了起来。凤凰在里面重生,一切的过往以最鲜明的姿态在他脑海中日日重现。
他像一个吸吸食罂粟的人,明知道会给自己带来更大的痛苦,却因为无法忍受眼下的痛苦而沉迷它。
无法自拔。
朵兰又看见了那天晚上,在灯下瞧见的他的神情。
有光华刹那绽放又刹那凋零。像是曾经的央落雪在体内刹那重生又刹那死去。心上一下一下地钝痛,她勉强微笑了一下,“不知道以前的人央神医……是什么模样……”
也不知道以后的央神医,是什么模样。
人和人之间的缘分就是如此吧,她所拥有的缘分只够望见他人生中的某一小段,而那个人,则拥有了他全部的爱与思念。
拥有了他的一生。
成婚前的半个月,朵兰搬出了皇宫,回到王府。第一个在府中等候的是二王爷凤延良。
“为什么?”
这是他的问题。这个问题他忍了半个月却一直没有找到机会问。朵兰在躲着他,而且,这种躲避将一直延伸到未来的几十年。
她要嫁到那么遥远的地方去。
“为什么?”他的眼眶里绽出红丝。
朵兰看着他,忽然问:“你是真的喜欢我吗?”
凤延良怔住,像被人当头敲了一棒。
“如果喜欢我,请善待我姐姐。如果不喜欢我,请放我自由。”
朵兰的语调非常平静,眸子深沉如同大海。凤延良忽然意识到眼前的朵兰已不是平日的朵兰,她像是经过了什么洗礼,骤然之间脱胎换骨成为另外一个人,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这结果他绝不接受!“——你不能嫁给别人,朵兰,我大业未成,你要帮我!”
“你并不是喜欢我吧,只是想利用我。你连我最重要的人都可以伤害,还有什么资格阻止我嫁人?”说着,朵兰轻轻越过他,“不要逼我帮九王爷对付你,二王爷。”
凤延良怔怔地看着她离开,一时之间无法挽留。当日她汹涌责问他的一幕闪电一样劈进头脑,他聪敏美丽的朵兰妹妹早已经不是一个精致玩意就能哄住的小姑娘了,他一直等她长大,现在,她终于长大了,但,已经不再会把眼神投向他。
“你是我未来的皇后……”无人的安南王府花园,积雪附在树梢,他的声音格外寂静,“得我登基……”
朵兰没有听到他的声音。
第二天,她请清和上门,然后,一起进宫,去云安殿。
那天天气非常好,天空蓝汪汪,地上与屋上的积雪耀眼生花,梅花香气扑鼻。这是几个月来天气最好的一天吧。朵兰觉得自己从未在这样明媚的光线里看到过云安殿。
原来天晴时的云安殿这样悠然美丽,飞翘的檐角像是凤鸟欲振的翅,琉璃瓦在太阳底下灿然生光,积雪被阳光缓慢融化,从檐上滴下来,像下雨似的。
雪化的时候特别的冷。
眼睛不知道是不是受不了晴朗的雪光,总在刺痛,像要落泪。
后来的后来的后来,回想起那一天,首先涌入心扉的,就是这种又是晴朗又是冰冷的心情。
这种诀别的心情。
云安殿仍如往常一样安静。她在门口看见一个披着黑斗篷的背影。正在熬药吧,像是不时往里面填加着什么。右手抬起的时候,露出一截雪白的衣袖,衬着黑色的斗篷,像白昼与黑夜那样鲜明。高轩雍容的宫殿,仿佛就只剩这两种颜色,只剩这一个背影。
忽然,不想,不想他回过头来。
不想,时间流淌。
就这样静静地注视着他的背影,直到地老天荒。
然而他终究回过头来了,淡淡容颜淡淡眸光,似雪花生树,她仍旧无法直视他的五官。
她知道他将是她生命中一株开满繁花的树,永远栽在最美的年华以及最为浓黑深沉的那个地方。
在我最不愿回忆起的地方,你是我最想回忆的往事。
那一天的时光似积雪一样化去,清浅淡然如同岁月长河中流淌着的任何一天。她端坐在椅上,而央落雪坐在她身边,一起面对清和。
清和在画像。清大人的丹青妙术,名震京师。
这是她在出嫁前要做的最后一件事。
她坐在那里,好像坐了很久,又好像只坐了片刻。央落雪安静得像个雪人儿,没有出一声。她目不斜视,但鼻间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香,指间仿佛留着他手上的温度,短短的相处时日,流水一样在身体里一遍又一遍地经过,反复摩挲。
终于画好了,清和说待裱起来当作新婚贺礼,她这才想起,她身上带着送给央落雪的请帖。
“请神医务必光临。”她说,脸上仍然是带着笑的,看着央落雪接过去,却不知为什么,有点想落泪,吸了一口气,玩笑似地道,“我今天没有穿红衣服。”
“嗯。”央落雪应了一声,也不知是应她前一句还是后一句,“郡主无论穿什么衣服,都应是美丽的。”如果说,人生会有什么遗憾,那应该是,他甚至不知道她的长相。
然而每个人的人生都会有遗憾,也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送亲之前,安南王府先要大摆三日婚宴,席面非常热闹,朵兰蒙着盖头,无法在无数的声音和身影中找出那一个人。他来了吗?或者没来?
最最贴心的侍女,悄然在她耳边道:“央神医和清大人同席。”
一颗心,忽忽悠地坠向属于自己的位置,妥帖地待在那里,安稳沉静,又悲凉。从今,往后,就是如此了。
汤州在三千里之外,再也,不会有机会见面了。
那幅画放在嫁妆的最深处,她想她永远不会打开看。它仍然维持着清和送来时的模样,用薄绢裹好后放在锦匣里。她珍重它如同珍重一份宝物,少女时代的记忆,跟着她一起嫁往他乡。
皇宫礼节繁多,一遍一遍行个无休止。
一拜,两拜,三拜,四拜……在她看不见的席面上,央落雪望着新娘子的方向出神。
红色的嫁衣,非常漂亮。
找到一个人,陪你去经历许多……衰老,悲伤,或者死亡。这是天下间女子最大的幸福吧。无论是活在权谋中央的王女,还是那个与剑睡在一起的大小姐。
只要是女子,就该,得到这种幸福。
握着酒杯的指尖微微用力……她也,应该,得到这种幸福。
皇上终究没有熬过这个冬天,九王爷在柩前即位,是为泰渊帝。二王爷凤延良勋加仁德亲王,二王妃同勋。
那时朵兰已经人在汤州了。
汤州地近阿洛,气候湿热,冬天非常之短,仿佛眨眼就已经是春天了,柳絮飘得满城都是,她第一次瞧见那飞絮洒下来,“咦”了一声,“下雪了!”
“傻子,那是柳絮。”她的夫婿从背后环抱住她,柔声道。
哦,她忘了,汤州是不下雪的呢。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