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冬天特別冷,今年最甚。秋天彷彿只是一瞬之間的事,大雪漫天鋪了下來。
雲安殿的殿角邊上,悄悄探出一隻羊皮小靴,褲管束在靴口裏,裙襬提在膝上。這樣可以避免衣裙發出聲,頭髮特意挽成最簡單的髮髻,沒有用瓔珞流蘇的釵環,只簪了一支玉釵。除了呼吸,她基本上消除了身上可以消除的任何聲響。
她帶着一身落雪悄然潛了進來。
雲安殿的正門已經關閉,但這難不倒她。為了方便主子隨時的召喚,宮人進出的偏門是不會關閉的。她清楚這些地方猶如清楚自己的掌紋。
殿內悄然無聲,偶然有一兩盞燈發出微微光芒。往深處去就是一片漆黑,那是主人寢居的地方。
她不用往那麼深處去,她的目的是偏閣中的藥房。這座偏閣本來是藏書的地方,但自從半個月前,藥材和醫具從御藥房源源不斷地搬來,還沒有走近,就聞到苦澀的藥香。她躡手躡腳走進去,手心裏捏着姐夫給的藥——只要抹在熬藥的砂罐上就可以了——姐夫的話彷彿還響在耳畔。
她摸索着找到了藥罐,揭開蓋子,瓶塞拔開——
“你在幹什麼?”
很清冷,很清冷的聲音,就像落在雪上的月色,毫無預兆地在黑暗中響起。她整個人顫了顫,瓶子在那一瞬間滑回袖子裏,回過身來,“是誰?”聲音有點緊張,但不防礙她敏捷的反應,“為什麼藏在這裏?”
“這話應該我問你吧?”黑暗中有聲響,像是垂幕被挑開——她看見漆黑中有輕微的光影,那是緞面在閃着幽微的光以及一雙卻如同月下湖泊的眼睛,異常清冽,似有粼粼波光。
是央落雪。這座宮殿臨時的主人。
她後退一步,身子悄悄往門口移——據她所知,這個人的眼睛並不如看來的那樣好,這樣暗,她應該趁他看清她的臉之前堂皇地開溜。
可她的計劃失敗了。一條人影不知何時出現在門口,那是央落雪隨行的弟子展元。“嚓”地點燃了火摺子,亮光似突如其來的洪水,淹沒這個屋子,潛入的少女無所遁形,“我只是來找藥——”她早就準備好了退路,“我是安陽郡王第二女朵蘭郡主,你們不知道嗎?”
“是藤紫蔭的味道。”央落雪淡淡道,“想在我面前用藥,你還早了一百年——”聲音卻忽然之間消失在喉嚨裏,像是住一隻無形的手扼住。
他那雙已經漸漸趨向失明的眼睛,終於適應了屋內的光亮。眼前是道火紅的人影,梳着高高的髮髻。視線模糊,那人影就像是倒映在水中,不斷波動。他已經看不清她的臉,眼中只剩這分明的色彩,在一瞬間擊中他的心臟。
朵蘭無法形容自己在他臉上看到的表情……像是驟然被洪水滅頂的絕望,又像是不甘心沉淪的蒼茫。她只覺得在那一瞬間,這個男人眼中的光芒像是照亮了整間藥閣,像閃電,但也僅僅只有一瞬。一瞬之後,那光芒迅速地黯淡下去,燈光下,央落雪的臉像一朵幹萎了的花。
不是她。
不是她。
他撩着帳幔的手收回來,絲質的簾幕遮住了視線。展元已走進來,點亮屋子裏的燈,一雙眼睛冷冷地看着她。
朵蘭控制住自己,吸了口氣,用最平靜的語調,道:“我夜裏睡不着,想找些安神丸。我知道御藥房裏最好的藥已經搬到這裏來了,所以過來看看。兩位大夫照顧陛下已經很辛苦,我也就沒叫醒你們……沒想到還是吵醒了兩位,真是抱歉。”
展元沒有説話,手在她最後一個字落地的時候點住她的穴道,藥瓶從她袖子裏滾出來,他撿起來,嗅了一下,“果然是毒藥。”
——鐵證如山。
退路安排得再好,謊圓得再滑溜,都沒有用。
她沒有想到央落雪不睡在卧房而睡在藥房,也沒有想到這個男人僅憑氣味就知道她身上帶了什麼藥,原本滴水不漏的計劃,在此時看來只顯得可笑。
她的臉色發白。
“讓她走吧。”
簾幕深垂處,傳來央落雪的聲音,不知為什麼,聽起來有些疲憊。
展元一愣,“她想在藥裏下毒,這是弒君——”
“讓她走。”帳幔裏傳來一下翻身的輕微動靜,“我要睡了。”
朵蘭一時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又怕他們還有後着。她飛快地地離開。
“神醫,她很可能是二王爺派來的——”
“展元,我們只是來醫人而已。”
可這事關皇位、事關天下啊,這樣也沒關係嗎?展元在原地默立了一會兒,終究沒有出聲,滅了燈,退出來。
屋子裏重新陷入黑暗,牀上的央落雪沒有閉上眼睛。他的手擱在額頭,額頭一時滾燙,一時冰涼。
原來,還是不能忘記。
以為自己已經萬念俱灰,沒想到,還是因為那個相似的人影而驟然驚痛。她的臉在腦海中一瞬間鮮明,紅衣勝火,鬢髮如墨。
積雪映在窗上,透進淡淡藍光。娑定城的冬夜是怎樣的?也會這樣冷嗎?
他翻了一個身,裹進了被子。但寒氣像是認熟了道路的蛇,見縫就鑽了進來。
很冷。
很冷。
清晨,央落雪去請晨脈,展元端着藥碗跟在後面。二人進了皇上居住的乾正宮正殿,眾皇子已經在簾外候着,簾內是后妃及公主們。朵蘭郡主也在其中。安陽王妃是皇后的同胞姐妹,皇后沒有兒女,一向把朵蘭當自己的女兒。朵蘭在宮中的時間甚至超過在王府的時間。央落雪進來的時候,她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如果他們説出來——
手被人緊緊捏住,是皇后。每次央落雪來請脈,皇后都無比緊張,生怕神醫嘴裏吐出半個不祥的字眼。
所幸的是,這次皇上的脈相仍如往常。被問及時,央落雪還是那句話:“只要過了今年冬天,就無礙了。”
這句話聽在不同的耳朵裏,就有了不同的意味吧?九王爺自然是高興的,他請來的神醫穩住了皇上的病情。而在此之前,二王爺才是皇上屬意的太子人選。
朵蘭透過珠簾的空隙看到簾外為首站着的二王爺。他臉上沒什麼表情,同着眾皇子一起請安,在退下去的時候,向簾內看了一眼。
朵蘭隨口跟皇后支了一件事,披上斗篷,往霽雪亭去。
二王爺果然已在那裏,見了她,招招手,遞來一隻小小扁圓鎦金匣,尚不足巴掌大,還配着鎖和鑰匙。那鑰匙小巧極了,“這是從月氏來的,你喜歡我就拿來了。”
“多謝姐夫。”朵蘭接過,“姐姐還好嗎?天冷了。”
“還好。”
“姐夫……”她摸着那匣子,沉吟着不知怎樣開口,“你給我的藥落到了央落雪手裏去。”
“什麼?!”二王爺大驚,“我以為你還沒有動手——”
朵蘭苦笑。
“他打算怎樣?鳳延棠——鳳延棠知道了嗎?”
“應該不知道。”如果被九王爺知道了,今天早上就絕不會這樣平靜吧。
“確實……”二王爺稍稍冷靜了一下,他之所以讓朵蘭幫忙,一來是因為朵蘭長年在宮中,動手方便;二來是朵蘭聰敏,不容易出差錯。他重新把事情在腦子裏過了一遍,道:“朵蘭,去找央落雪。”
朵蘭愣了愣。
“他沒有把你交給鳳延棠,就表示他並不完全站在鳳延堂身邊。”二王爺眼中有股熱切,“把他拉到我們這邊來!”
“他——”那樣清冽的眼神又一次出現在眼前,朵蘭搖了搖頭,“恐怕不可能。”
“朵蘭,”二王爺握着她的肩,“這不是為了我,這是為了你姐姐。如果鳳延棠成為新王,你應該知道我會有什麼下場,到時你姐姐會怎樣?她的身體,能受得起什麼波折?”
姐姐……
朵蘭的胸膛像是變成一座空谷,這兩個字在裏面不斷地迴響。
她下午就去了雲安殿。殿內很安靜,不知道為什麼這師徒兩個都不喜歡下人在跟前。她在天井前找到了央落雪。他在享受冬日少見的陽光。頭靠在椅背上,長髮全部向後籠,直垂下去,像一匹雪緞。身上蓋着薄毯,眼睛閉着,長長的眼睫是一條微微上揚的墨線。
這是朵蘭第一次這樣近這樣仔細地看他。看這個號稱醫術天下第一的人。他還很年輕,不知道為什麼就有了這樣的聲名。她見過他許多次,但都隔着珠簾。昨天的燈下,她只注意到他的眼睛。
剎那綻放又剎那凋零。她仍然想不出怎樣去形容那樣的眼神。
朵蘭的侍女悄聲道:“他生得真是好呢。”
央落雪並沒有睡着,太陽照過來,眼皮上一片淡淡的紅光,他睜開眼,更鮮亮的光芒湧進來,像一團火焰。
他又看到了那樣熾烈的火紅色。在日光下蔓延,像是要燒到身上來。
“朵蘭郡主。”展元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打破短暫的迷夢,央落雪閉了閉眼,再睜開眼時,朵蘭已經不能再在他眼中找到剛才那種絢麗的光芒,他的眸子重新變得寂寞,像樹梢的積雪。
他的右手伸出去,展元將藥碗遞上,他便託着碗,像喝茶那樣,一口一口地喝了藥,展元再送上清水。
“神醫身體不適嗎?”
“嗯。”答話的是展元,他將水杯和藥碗一起收回托盤裏,直視朵蘭,“郡主有事嗎?”他服侍央落雪喝藥,動作舒緩而卑謙,目光落到央蘭身上,卻像是換了個人,難以言喻的堅定和力量,隱隱讓人覺得如山般不可動搖,眼神里有防備和冷漠。他不相信這位帶着毒藥摸進藥閣的郡主。
“昨晚神醫高抬貴手,朵蘭是來道謝的。”侍女將手中的長匣奉上,“這是年前桑度國主送給我父親的扶鶴參,請神醫笑納。”
展元望向央落雪,央落雪的眼睛仍舊閉着,“嗯”了一聲,展元接過長匣,禮節性地微微俯首。
朵蘭微微笑,“我想和央神醫單獨聊聊,你們退下吧。”侍女依言走開,展元卻仍站着,央落雪慢慢睜開眼睛,揮了揮手,展元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走開。
天井裏頓時安靜下來,彷彿只有陽光灑落的聲響,“説吧。”央落雪道。
“神醫應該知道,我是二王爺的人吧?”朵蘭在他身邊的椅子上坐下,不知道為什麼,心裏有一種很空泛的迷茫。也許這其實是身邊這個人的心境?不然她不會遠端有這種感覺吧?腦子仍然轉着“怎樣説服他”的念頭,心裏卻已經漸散開來,攏不住思緒。她停頓了很多時間才繼續開口,“我的姐姐,是二王爺的正妃。”
央落雪沒有搭腔,而朵蘭也很意外自己説的居然是這些。一種自己也不清楚的情緒包裹着她,“姐姐從小身體就不好,這幾年更是越來越虛弱。但姐夫很照顧她。二王府裏有許多側妃,但還沒有一個人敢對姐姐説個不字呢,因為姐夫很看重姐姐。”她撫了撫自己的額頭,聲音裏不知怎的有幾分軟弱,“……我很感謝他。”
他淡淡問:“所以幫他下毒?”
“是幫他嫁禍給九王爺。放心,再給我十個膽子,我也不敢弒君。如果昨晚順利的話,今天一早,你們就會被攔下,然後御醫會驗出藥裏的毒。這樣九王爺就脱不了關係。”
“沒有我,病人很快就會死。”
他説得輕淡又篤定,身子陷在椅上的他明明這樣孱弱,卻有着令人無法忽視的傲氣。朵蘭笑了笑,“説句大逆不道的話,朝廷上下,大概只有皇后和九王爺巴望皇上活着吧。”
央落雪笑了。薄薄的嘴角勾起來,像一彎弦月。這是認可的微笑,還是淡淡的嘲笑呢?“果真是大逆不道。”
“如果皇上這個時候駕崩,皇位就會傳給姐夫,那樣,姐姐就是皇后。”她頓了頓,湊近他,“神醫,以九王爺的功績,皇上要立他,早就立了。至今不立他,自然有不立的理由。請來神醫當然也是大功一件,可這功勞跟九王爺以往的政績比起來,其實算不了什麼呢。”
央落雪“嗯”了一聲,音調微微往上揚,是詢問還是嘲弄呢?朵蘭不知道,她微微吸了一口氣,“——所以,央神醫,你走吧。不要留在這裏。我知道展大夫的武功不弱,可在這深宮內苑,要算計你們兩個人實在太容易了。有我一個,就還有無數個。”是的,走吧。説了這麼多,自己的思緒也在此刻明朗。她終於明白昨晚他為什麼放她走,因為他根本無心參與這些勾心鬥角。他不是九王爺那邊的人,也不可能成為姐夫這邊的人。
“你不適合待在這裏。”她苦笑了一下,“像你這樣的人,為什麼要到這裏來?”
這個地方,只要進來了,就會被千絲萬縷的線纏住手腳,再沒有一絲分明。
“朋友託我來的。”央落雪靜靜地答。
朋友?朵蘭忽然覺得有些詫異,他這樣的人,也有朋友?哦不,不應該這樣想,她一點兒也不瞭解他,雖然在她的面前他這樣冷淡遙遠,恍如天上人,可是,這世上總有一些人,能讓他露出温柔的笑顏。
“一定是很好的朋友吧。”她有些唏噓地説,聲音裏有一種説不出來的蒼茫,發出來的聲音一點點消失在寒冷的空氣裏,像蜻蜓掠過水麪那樣,在他的記憶裏盪開細紋,再一點一點地洶湧起來。
最開始最開始的時候,看到他和唐從容在一起,那個人,提到“朋友”兩個字,也是這樣的蒼茫呢。
她好像還説了什麼,但他沒有聽清,視線裏她的紅衣非常耀眼,她起身,像是要離開,他伸出手,捉住那一片衣角。
她訝然地回過身來,陽光下,修長白皙的食指攥着火紅的衣料,很觸目的一種豔麗,像是燃在雪地裏的一片火焰。她怔住了,“央神醫……”
“……你姐姐身體不好是嗎?”他終於找到了一個藉口,“帶我去看她。”
朵蘭帶着央落雪才進王府二門,二王爺便迎了出來,看着朵蘭的目光充滿嘉許。朵蘭知道他誤會了,挑了個空當跟他説清。二王爺的臉色變了變,但終於按下,道:“……你姐姐現在睡了,我們進去怕要吵醒她。”
“可神醫很難得抽出時間來——”
“你姐姐也不是什麼大症,只是身子比別人弱一些,也沒什麼妨礙。”
但侍女已經在朵蘭的吩咐下帶央落雪去王妃的房間了,屋子裏有濃濃的檀香氣,侍女道:“王妃信佛。”
“誰?”聲音從裏間傳了出來,很輕,但這屋子太過寂靜,以至於這樣的輕聲也在空氣裏嗡嗡迴響。聲音裏有輕微的嘶音,像是喉嚨裏有風穿過。央落雪立刻聽出了這裏面的虛弱。視力變弱後,他的聽覺和觸覺異常的靈敏。
“確實不算什麼大症,只要好好調理就行。”
診完脈,二王爺把前面御醫的方子給他看,眼神望向王妃,頗為關切。朵蘭坐在牀畔正握着姐姐的手説話,看見姐夫的神情,不由俯在姐姐懷裏,“姐夫對你很好呢。”
王妃笑笑,“那位就是給陛下治病的央神醫?”
“嗯。”應完之後,忽然覺得姐姐笑得有些異樣,她臉上微微發紅,“姐你不要亂想。”
王妃咳嗽一陣,方才接下去説:“你一直在看他。”
她握着姐姐衣襟的手忽然沒了力氣,心裏浮浮蕩蕩,低聲道:“他跟我們都不一樣。”
只是因為覺得不一樣,所以有些好奇。
至於喜歡——王族的女子是沒有喜歡的。
“我原本覺得十一王爺很好呢,皇后和母親都打算……”説到這裏二王妃又是一陣咳嗽,良久氣息才平,“嗯,不管嫁給誰,只要朵蘭願嫁就好……”
朵蘭把臉貼在姐姐的衣袖上,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姐夫曾經跟她提起過,“你的姻緣先不急,”姐夫笑得温和,“等我登了基,給你挑個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的好郎君。”
——因為一旦成親了,她就沒有多少時間可以在皇后身邊了吧?連宮門沒有辦法經常出入的人,怎麼能替姐夫在深宮裏辦事?
所以,姐姐,等你成為皇后,我再成親。
“真像看看朵蘭當新娘子的模樣啊……”姐姐的手指摩挲着妹妹的臉,“那一定很漂亮吧。”
他們一起坐馬車回宮。到她所在的宮殿要先經過雲安殿,央落雪進殿之前,忽然道:“你姐姐嫁進王府幾年?”
“四年。”
“身體從小如此?”
“小時一直也不大好……近年更差了……”她答着,忽然從這樣的對話裏嗅出了不尋常的氣息,心底透出一絲寒氣,“——你是什麼意思?”
央落雪的口氣很平淡:“我只是有點奇怪,你姐姐的身體如果調養得當,應該和常人沒有太大分別。”他説完就進去了,朵蘭在殿前站了半晌,忽然快步追上去,在他進藥閣的前一刻堵住了他。跑得太急,她的呼吸急促,攔在他面前,臉色有點發白,“我知道你不是隨便説話的人。請告訴我你知道什麼?”
不知道為什麼,在這一個瞬間,央落雪在她身上看到了那個人的影子。一樣的強烈、不容忽視。紅衣在幽深的殿內仍然那麼奪目。那些被他深深埋葬的東西突然之間鑽了出來,瞬間直抵心臟,他有一陣昏眩,一下沒支撐住身體,一晃。
她連忙扶住他,他的臉色在那一瞬非常蒼白,唇上沒有任何血色,但眼神迷濛隱有飛光薄霧,“為什麼……”聲音太低,像是夢囈,她聽不清,“為什麼……喜歡紅色……”
一雙手分去了她身上的重量,展元扶住他的肩,探了探他的脈門,“沒事……”他閉了閉眼,再睜開的時候,散漫神志已經收攏來,他站直身子,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有工夫你去王府住幾天吧。”
朵蘭怔怔地看着他和展元進入藥閣,雙手仍保持着扶他時的姿勢,一時忘記了動彈。
藥閣裏,央落雪替自己紮了幾針,展元把下午的藥端來,看着他喝下去之後,道:“您不可以太激動的。”
“沒什麼。”他放下藥碗,身子靠在榻上,目光望着虛空中的某處,出了一會兒神,忽然一笑,“……為什麼要去管閒事?”聲音很輕,是説給自己聽的。
閒事在三天後被擺到桌面。
“這是茶水,這是藥湯,這是過藥的蜜餞,這是中午的飯菜。”
四隻青花小瓷瓶擺在央落雪面前,他拿起來放在鼻子底子嗅了嗅。朵蘭的手緊緊地在袖子裏握了起來。在第三隻瓶子的時候,央落雪的手頓住。
“海蘭香。”他將蜜餞送到嘴裏,輕輕咬下一塊來,“果然是特製的。”
朵蘭臉上發白:“被下了藥?”
“説起來,只是一種香料,但是和藥性相沖,到了你姐姐身上,就變成了毒藥——”
朵蘭猛地抬起頭來,臉色蒼白得可怕。
事情太可怕。
姐姐的飲食與藥物一向由姐夫親自打點,她一直以為那是愛的表現,她沒有想到,那樣的濃情蜜意底下,藏的是殺機。
“央神醫。”一人走來,還沒有到藥閣就這樣招呼,很輕鬆的親切。映入朵蘭眼簾的是一道淺灰色人影,眉目秀逸。這是九王爺身邊最得力的心腹清和。一怔之後朵蘭立刻意識到自己應該把這四隻瓶子藏住——央落雪的衣袖先她一步蓋住了桌上的小瓶,回過頭,“清大人。”
清和的目光掃過朵蘭和掩在桌上的衣袖,微微一笑,“郡主也在?下臣給郡主請安。”
朵蘭輕輕頷了頷首,面上仍保持着身為一名郡主應有的高貴和端莊,指尖卻在袖子裏輕輕顫抖。
“郡主脈象平和,身體無礙。展元,送郡主回宮。”央落雪的聲音淡淡地響起,替她找到最佳的藉口,她貌似從容地離去,行到宮門的時候,掌心驀地傳來一陣抽痛,原來指尖已經掐進了肉裏。
“鳳延良。”她念着這個名字,眼眶發紅,眼底卻是刀一樣的冷光,我不會放過你。
二王爺半下午的辰光,正是王妃午睡醒來、喝第二碗藥的時候。朵蘭衝進來的時候丫環真往王妃嘴裏送蜜餞,朵蘭一聲尖叫,推開她。
“怎麼了?”一向聰敏的妹妹這樣失常,令王妃大吃一驚。
“出什麼事了?”
聲音來自於門口,二王爺託着一隻錦盒出現,訝然。朵蘭眼中掠過一道寒芒,奪過他手裏的盒子,沒有出乎她的意料,裏面是蜜餞。
無數次,她看到他連送藥蜜餞這樣的小事也親自操辦,心裏都不由替姐姐感動,因而愈加心甘情願地為他效勞。
因為幫他就是幫姐姐。
“喀啦”一聲,盒子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蜜餞灑了一地,在他皺眉開口之前,她一把拖住他的手臂,到了離屋子足夠遠的位置,她站住,二王爺一時沒剎住腳,險些撞上她。
“誰惹到你了……”
“鳳延良。”她緩慢地轉身,緩慢地開口,“為什麼害我姐?”
他一怔,旋即笑,“説什麼傻話?”
掩飾得,非常好。他們這種人是天生的戲子。但那一怔時眼底掠過的驚異並沒有逃過她的眼睛。
這件事情是真的。
驀然地,一絲涼氣從腳底心直抽上心尖上。她太大意太慌張太沒有分寸了,這樣來問他算什麼?不管他承不承認,她能得到什麼?想要個説法?想替姐姐討還公道?朵蘭,你想要什麼?
電光火石間轉了無數個念頭,眼睛一瞪,“聽説你在外面安了新宅?”
二王爺大笑起來,“原來是為這個,你聽誰説的?”
“你別問我聽説,你只説是不是?我不管是哪裏來的女人,也不管你到底要弄多少個,你要是對我姐姐少半點真心,我、我、我……”到底撐不下去,瞪着的眼睛裏迸出急淚,“我不放過你。”
我不放過你。
她仍記得眼前這個男人來迎娶姐姐的時候,穿着鳳衣,華彩非凡,神采飛揚。小小的女孩子當時想,今後嫁人也嫁這樣的人呢……轉瞬物是人非,夢想是被風吹走的風箏,失去了牽連的線。
我不放過你,只是,現在還沒想好怎麼對付你。
第二天,宮裏賜出精緻蜜餞給二王妃。在二王爺賞賜太監的同一時刻,朵蘭來到了雲安殿。
“神醫不在。”展元道。
“我知道他在九王府。”朵蘭自己在殿內坐下,“放心,我不會妨礙你。”
九王爺一直把央落雪奉為座上賓,無論進出都由清和全程接送,今天也不例外,清和一直將央落雪送到雲安殿。與往常不同的是,他沒有像往常一樣送到隨即離開,徑直跟了進來,望見朵蘭,微微一笑,“下臣來遲,郡主恕罪。”
那一笑不知為什麼讓朵蘭忽然想起經常聽宮人們提起的那個話題:清大人是狐妖。
你永遠都不知道他知道你多少事。
在她還在怔忡的當兒,清和向央落雪道:“向神醫借個地方。”
他要的地方是藥閣,這裏最清靜,“有什麼話,郡主請隨便吩咐。”
“你替我帶話給九王爺,只要他答應我一件事,我願為他效勞。”她説得很凜然。以她在宮中的地位,值得任何一方爭取。
“只要王爺能辦到,一定為郡主盡心盡力。”
“請他事成之後,保我姐姐周全。”
清和一直俯首聆聽,此時方抬起頭來,眼底有一絲笑,“郡主果然姐妹情深。”
果然……什麼叫果然?朵蘭神情落在清在眼底,他微笑道:“昨天我看郡主神色不似平日,就稍稍留意了一下。”他一翻手,掌心躺着只小小鯉魚,白玉雕成,“這個東西,郡主眼熟吧?”
朵蘭當然眼熟,這是鳳延良生日時,她送的賀禮。
“這是二王爺掛在帳前的心愛之物。”清和的瞳孔有一點點幽深光華,“這也是二王妃的蜜餞裏會被加入海蘭香的原因。”
朵蘭整個人一震。
“郡主與王妃從小情感甚篤,控制了王妃也就控制了郡主。但是,二王爺想要的不僅僅是讓郡主幫忙這麼簡單。”他的聲音明明又輕又低,但在朵蘭耳中不異於巨雷,“……二王爺真正想的,是在登基之後,結束二王妃的性命,然後,迎娶郡主。郡主,您有可能成為皇后。”
“……不可能。”這是此時的朵蘭唯一説得出的話,“不可能……”
“這隻玉魚兒是我的人昨夜取來的,今夜就得送回去,不然二王爺可能會不高興。”清和不急不徐,“為二王爺制蜜餞的是住在東條裏的一位制香師,這個人手藝高妙,只要出得起價錢,無論怎樣的香料都備得出來,我與他有幾分交情。”也就不難打聽二王府的事……“當然信與不信,全在郡主。只是在郡主決定站在哪邊之前,下臣覺得有必要讓郡主明白整件事情。若是郡主想改變主意,現在還來得及。不然,三天之後的此時,請在這裏等下臣。”説着,他俯首行禮,翩然去了。
朵蘭後退一步,背脊撞上藥櫥的抽屜,一格格朱漆的把手硌得背脊生疼,心裏卻絲毫不覺得。
只覺得冷。
這個冬天,特別,特別冷。
她在那裏站了好久,直到有人輕輕搭住她的脈門。她抬起眼睛,看到了央落雪。
其實,每一次看到他的臉,都有片刻的怔忡,會覺得,這是他嗎?明明才看過他的眉眼五官,卻無法在腦海中留影。他對於她而言,一直是繁華滿樹繁星滿天,那光華一眼就讓人屏息。
於是每一次記得的,就是那種光華。
“央落雪……”第一次,她叫他的名字,而不是叫“央神醫”,指尖比大腦更先一步有意識,反手握住了他搭在脈門上的指尖,他的指尖修長冰涼,他的身上有淡淡的香氣,像是藥香,又像是籠着積雪的梅花香,“……央落雪,你可以娶我嗎?”
他的手指在她掌心裏僵了僵。
“只要我嫁人了,他就不會指望我,也不會再拖累姐姐……只要我嫁人了……”整個胸腹裏像是有什麼東西在沸騰,火燒火燎,非常疼,她緊緊地握着他的手,就像是溺水的人握着最後一根浮木,“娶我吧……帶我走,帶我去你的世界,我不要待在這個地方……帶我走……”
“你太累了。”這是他的回答,“應該休息一下。”跟着一枚銀針刺在穴上,黑暗不可阻擋地湧上來,她閉上眼睛,失去了意識。
她沒有想過自己會對着一個男人説出那樣的話。
那些話到底是失態還是真心,她不願去想。
一個月後,她如願地嫁人了。如果願望只是嫁人的話。
郡馬是湯州都尉的長子,今年朝賀大典的時候彼此見過面。皇后和姐姐一直替她物色着合適的丈夫,這位也是人選之一,只是因為湯州離京都太遠而被姐姐從名單裏剔除。
“怎麼突然説嫁?”姐姐抱怨,“而且還嫁那麼遠。”
她伏在姐姐膝頭撒嬌,低着頭彷彿是含羞的模樣,看起來像在説“命運如此嘛,誰讓我遇上了他”,垂下的眼底卻一片幽涼,選這個人,正是因為湯州離這裏足夠遠。
她已經厭倦這裏了……雖然這裏有她眷戀着的人。
可這些埋在流麗輝煌之下的人們充滿了腐朽的味道,再待下去她自己也會一起腐爛吧?如果她按原來的想法,幫助九王爺扳倒二王爺,站在朝權的一端向另一端傾札,然後再讓別人來札自己……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
“姑娘家,還是找個人嫁了吧。”那天她在雲安殿浮蕩着藥香的空氣裏醒來,央落雪的聲音很輕很清,“遇上什麼事,總需要有一個人在你身邊。總要有人陪着你去經歷許多……衰老,悲傷,或者死亡。而我不行。”他坐在牀畔,眼睛凝望着她,“我是個將死的人,沒有能力陪誰走完一生。”
他的眼睛看不清東西,她明明知道在這一點。但在那一刻,她覺得他的眼睛像是看透了塵世裏浮雲般繚繞的一切,在她面前推開一扇門。
——她第一次被當成一個普通的姑娘家。
第一次看清楚嫁人是為了一生有人陪伴,而不是為了對方的勳爵和家世聲威。
“你一直都不是這裏的人……”她靠着軟軟的被褥,心底有一種懶洋洋的感覺。思緒很散亂,是放鬆還是疲倦?反正什麼都不願再想,浮蕩裏夾着一絲淡淡的悲涼,“不願娶我,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她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氣,不是不知道他的冷淡,可是,他這樣幫她……讓她以為,她在他心裏,是不同的。
“因為……”他停頓了好久好久,久到他自己都快忘了回答,心底裏有什麼東西緩慢撕扯,“因為你衣服的顏色,像我的一個朋友。”
“那我的臉呢?”她毫無阻礙地明白了這個答案背後的某段故事,瞬時有些悲傷又有些自憐,臉上卻已經笑了起來,“像你的朋友嗎?”
我已經看不清人的臉了。
但在我心中,已經悄悄把她的模樣放在你的臉上。
抱歉,這樣對你不公平……但那些過往啊,在記憶深出蒸發了水分,變成一朵朵乾花,被供奉在心臟的最深處。可是,這像火一樣的顏色啊,像火一樣地把一切都燃燒了起來。鳳凰在裏面重生,一切的過往以最鮮明的姿態在他腦海中日日重現。
他像一個吸吸食罌粟的人,明知道會給自己帶來更大的痛苦,卻因為無法忍受眼下的痛苦而沉迷它。
無法自拔。
朵蘭又看見了那天晚上,在燈下瞧見的他的神情。
有光華剎那綻放又剎那凋零。像是曾經的央落雪在體內剎那重生又剎那死去。心上一下一下地鈍痛,她勉強微笑了一下,“不知道以前的人央神醫……是什麼模樣……”
也不知道以後的央神醫,是什麼模樣。
人和人之間的緣分就是如此吧,她所擁有的緣分只夠望見他人生中的某一小段,而那個人,則擁有了他全部的愛與思念。
擁有了他的一生。
成婚前的半個月,朵蘭搬出了皇宮,回到王府。第一個在府中等候的是二王爺鳳延良。
“為什麼?”
這是他的問題。這個問題他忍了半個月卻一直沒有找到機會問。朵蘭在躲着他,而且,這種躲避將一直延伸到未來的幾十年。
她要嫁到那麼遙遠的地方去。
“為什麼?”他的眼眶裏綻出紅絲。
朵蘭看着他,忽然問:“你是真的喜歡我嗎?”
鳳延良怔住,像被人當頭敲了一棒。
“如果喜歡我,請善待我姐姐。如果不喜歡我,請放我自由。”
朵蘭的語調非常平靜,眸子深沉如同大海。鳳延良忽然意識到眼前的朵蘭已不是平日的朵蘭,她像是經過了什麼洗禮,驟然之間脱胎換骨成為另外一個人,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這結果他絕不接受!“——你不能嫁給別人,朵蘭,我大業未成,你要幫我!”
“你並不是喜歡我吧,只是想利用我。你連我最重要的人都可以傷害,還有什麼資格阻止我嫁人?”説着,朵蘭輕輕越過他,“不要逼我幫九王爺對付你,二王爺。”
鳳延良怔怔地看着她離開,一時之間無法挽留。當日她洶湧責問他的一幕閃電一樣劈進頭腦,他聰敏美麗的朵蘭妹妹早已經不是一個精緻玩意就能哄住的小姑娘了,他一直等她長大,現在,她終於長大了,但,已經不再會把眼神投向他。
“你是我未來的皇后……”無人的安南王府花園,積雪附在樹梢,他的聲音格外寂靜,“得我登基……”
朵蘭沒有聽到他的聲音。
第二天,她請清和上門,然後,一起進宮,去雲安殿。
那天天氣非常好,天空藍汪汪,地上與屋上的積雪耀眼生花,梅花香氣撲鼻。這是幾個月來天氣最好的一天吧。朵蘭覺得自己從未在這樣明媚的光線裏看到過雲安殿。
原來天晴時的雲安殿這樣悠然美麗,飛翹的檐角像是鳳鳥欲振的翅,琉璃瓦在太陽底下燦然生光,積雪被陽光緩慢融化,從檐上滴下來,像下雨似的。
雪化的時候特別的冷。
眼睛不知道是不是受不了晴朗的雪光,總在刺痛,像要落淚。
後來的後來的後來,回想起那一天,首先湧入心扉的,就是這種又是晴朗又是冰冷的心情。
這種訣別的心情。
雲安殿仍如往常一樣安靜。她在門口看見一個披着黑斗篷的背影。正在熬藥吧,像是不時往裏面填加着什麼。右手抬起的時候,露出一截雪白的衣袖,襯着黑色的斗篷,像白晝與黑夜那樣鮮明。高軒雍容的宮殿,彷彿就只剩這兩種顏色,只剩這一個背影。
忽然,不想,不想他回過頭來。
不想,時間流淌。
就這樣靜靜地注視着他的背影,直到地老天荒。
然而他終究回過頭來了,淡淡容顏淡淡眸光,似雪花生樹,她仍舊無法直視他的五官。
她知道他將是她生命中一株開滿繁花的樹,永遠栽在最美的年華以及最為濃黑深沉的那個地方。
在我最不願回憶起的地方,你是我最想回憶的往事。
那一天的時光似積雪一樣化去,清淺淡然如同歲月長河中流淌着的任何一天。她端坐在椅上,而央落雪坐在她身邊,一起面對清和。
清和在畫像。清大人的丹青妙術,名震京師。
這是她在出嫁前要做的最後一件事。
她坐在那裏,好像坐了很久,又好像只坐了片刻。央落雪安靜得像個雪人兒,沒有出一聲。她目不斜視,但鼻間聞到他身上淡淡的藥香,指間彷彿留着他手上的温度,短短的相處時日,流水一樣在身體裏一遍又一遍地經過,反覆摩挲。
終於畫好了,清和説待裱起來當作新婚賀禮,她這才想起,她身上帶着送給央落雪的請帖。
“請神醫務必光臨。”她説,臉上仍然是帶着笑的,看着央落雪接過去,卻不知為什麼,有點想落淚,吸了一口氣,玩笑似地道,“我今天沒有穿紅衣服。”
“嗯。”央落雪應了一聲,也不知是應她前一句還是後一句,“郡主無論穿什麼衣服,都應是美麗的。”如果説,人生會有什麼遺憾,那應該是,他甚至不知道她的長相。
然而每個人的人生都會有遺憾,也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
送親之前,安南王府先要大擺三日婚宴,席面非常熱鬧,朵蘭蒙着蓋頭,無法在無數的聲音和身影中找出那一個人。他來了嗎?或者沒來?
最最貼心的侍女,悄然在她耳邊道:“央神醫和清大人同席。”
一顆心,忽忽悠地墜向屬於自己的位置,妥帖地待在那裏,安穩沉靜,又悲涼。從今,往後,就是如此了。
湯州在三千里之外,再也,不會有機會見面了。
那幅畫放在嫁妝的最深處,她想她永遠不會打開看。它仍然維持着清和送來時的模樣,用薄絹裹好後放在錦匣裏。她珍重它如同珍重一份寶物,少女時代的記憶,跟着她一起嫁往他鄉。
皇宮禮節繁多,一遍一遍行個無休止。
一拜,兩拜,三拜,四拜……在她看不見的席面上,央落雪望着新娘子的方向出神。
紅色的嫁衣,非常漂亮。
找到一個人,陪你去經歷許多……衰老,悲傷,或者死亡。這是天下間女子最大的幸福吧。無論是活在權謀中央的王女,還是那個與劍睡在一起的大小姐。
只要是女子,就該,得到這種幸福。
握着酒杯的指尖微微用力……她也,應該,得到這種幸福。
皇上終究沒有熬過這個冬天,九王爺在柩前即位,是為泰淵帝。二王爺鳳延良勳加仁德親王,二王妃同勳。
那時朵蘭已經人在湯州了。
湯州地近阿洛,氣候濕熱,冬天非常之短,彷彿眨眼就已經是春天了,柳絮飄得滿城都是,她第一次瞧見那飛絮灑下來,“咦”了一聲,“下雪了!”
“傻子,那是柳絮。”她的夫婿從背後環抱住她,柔聲道。
哦,她忘了,湯州是不下雪的呢。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