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从此江海寄余生
他们仍旧乘坐来时的小船离开了龙家庄,打开水寨大门之前,云梦留下了放走龙君侯的手令。
小船向西驶去,萱夫人静静地躺在船头,初升的春阳柔柔地抹在她的脸上,使得她宛若熟睡之中一般安详,仿佛随时会睁开眼来,云梦怔怔地凝视着她。唐廷玉担忧地注视着云梦脸上的泪痕,萱夫人的死令她心神大伤,如果龙扰三要动手,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
小河中浪花涌起,云梦蓦然一惊,站起身来,神情之间,已经迅速恢复了平日的镇定。自河中钻出的是横川木,他跃上船头,躬身施礼,云梦有些意外地道:你们还没有撤走?旭日已升,伊贺岛与云梦的一年之约已满,他们已经不必再留下来。
横川木没有回答,却说道:云梦小姐,河道中的尖桩和火油已被我们除去,但是岸上另有伏兵,除了天机府、试剑庐和霹雳堂这几家,还有不少来历不明的人物。唐公子的两名手下经我劝说,已经回宣王府去搬请救兵。
唐廷玉面色微变:我来之前,宣王已经传下号令,只要东海各岛不寻事端,江东武林也暂且按兵不动。天机府这几家擅自伏击云梦,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使得他们有足够的理由不听从宣王的令谕?
横川木摇摇头:这个我们尚未探明。请云梦小姐示下,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一阵风过,唐廷玉忽然闻到了风中飘来的硝石与火油之气,心中一凛,说道:他们打算用火攻。虽然春雨才停、草湿路润,但对于擅用火药的霹雳堂而言,不过稍有不便,并不能减弱他们制作的火器的威力。
云梦的目光搜寻着岸上伏兵的踪迹,说道:我们得先发制人。既然你们愿意留下,那就随唐三公子护送萱夫人的遗体走水道回大船上去,我上岸去毁掉霹雳堂的火器,牵制他们。
唐廷玉皱起了眉,但不待他反对,横川木已抢先说道:云梦小姐,也许由唐公子单独护送萱夫人的遗体会更合适。天机府他们的目标并不是唐公子,而是小姐。所以我们还是留下来助小姐脱险为好。
云梦转过目光诧异地看着他。横川木踌躇一瞬,说道:龙家庄居心叵测,可能会对小姐不利,所以我一直在暗中跟随小姐,也因此听到了小姐与龙扰三的全部对话。小姐既然做出了这样的选择,伊贺岛不胜感激,哪怕战至最后一人,也要保护小姐安全返回宣王府。他清楚地知道,如果云梦和东海各岛为蒙古人所用,将给日本带来什么样的威胁。
唐廷玉悚然心惊。面对龙扰三时,云梦究竟做出了什么样的选择,使得伊贺岛不惜冒全军覆灭之险,也要保护云梦安全返回宣王府?
他随即转向云梦,说道:天机府诸人伏击你,甚至将我也算计在内,其中必有理由,或许有什么误会。如果能够澄清误会,也好避免自相残杀。而且兵分两路,更容易被人各个击破。不如你们先沿河道走,我上岸去问个明白再动手也不迟。
云梦看他一眼,没有立即回答。在唐廷玉心中,天机府诸人,始终是自己人,所以即使身陷重围,仍然认为这可能是个误会。过了一会儿云梦才道:你是要对他们说明我的身份吗?恐怕所有人都会当你是受了我的蒙骗,在胡言乱语。
唐廷玉确有对方守拙等几位主事人暗中说明云梦身份的打算。但是云梦此语使得他不觉一怔。的确,没有足以服人的凭据,除非宣王亲自出面,没有人会在这箭在弦上的关头相信他的话,而且只怕其中又发生了什么变故,也许连宣王也不能力挽狂澜。但是他仍要尽力而为。如果云梦在此地大开杀戒,她回到宣王府之后,宣王府很难向江东武林交代。他坚持说道:先礼后兵,就算最后仍要动手,宣王府也问心无愧。你们先在这儿等着。不待云梦再说,他拔足跃起,在空中提气高声叫道,唐廷玉求见方二爷!
一处密林中升起一枚蛇焰火箭,唐廷玉即刻折转身形奔向那处密林。方守拙正等在林外。唐廷玉止住脚步,注意到方守拙眉宇间满溢悲愤之气,心中不觉暗自警惕,说道:方二爷违背王爷的令谕,伏击云梦,是否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方守拙略一拱手,答道:我们并不敢违背王爷的令谕。这一次是东海海盗先动手,才迫得我们奋起反击。昨天下午大战的消息刚刚传回天机府,潜伏在府内的内奸便刺杀了我的两个弟弟。霹雳堂雷老爷子和试剑庐黄老爷子再次遭到暗算,伤重而死,其他各家,也各有损伤。虽然那些内奸都是死士,我们没能抓住活口,但是他们临死之前口口声声说要为小主人报仇。
唐廷玉凝神听完,说道:方二爷,如果这些人真是云梦的手下,云梦既然已经传下号令暂且休战,他们又怎么会擅自行动?
方守拙盯着他道:唐三公子,以你在宣王府的地位,大约与云梦在东海的地位也相去不远。你又是否知道宣王府安排在各处的所有暗哨?是否知道怎么及时传下号令并保证他们遵行?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更何况是潜藏多年、奉命便宜行事的间谍。而且,当时还有消息说云梦已伤重而死,毕竟这么多年来宣王的对手没有一个能够逃出性命。那些内奸要擅自行动、为她复仇,恐怕也不无原因。
至此唐廷玉已然明白,云梦是掉进了别人精心设计的一个陷阱之中。他转念说道:方二爷,今日云梦如果没有带着她母亲的遗体同行,即使我袖手旁观,你自问能否成功截杀她?
方守拙不由得望了望河中临风而立的云梦。她的脸上看不出丝毫重伤未愈的痕迹。在宣王之外,她可能已成为江东武林最忌惮的人。方守拙叹了口气:机会不大。不过唐三公子说这番话有何用意?
唐廷玉微微一笑:能与游龙剑争锋的,只有惊魂之剑。惊魂之剑原本是黄大家打算献与宣王的,不幸落入他人手中,成为他人的杀人利器,所以有人恨不能毁掉这柄剑。但若是宣王能够收回这柄剑,方二爷认为该如何处置它?
方守拙心神一震:唐三公子是说,宣王已经收服她?
唐廷玉一笑:我们此行正是要回宣王府。此举关系重大,日后若有机会,王爷自会向方二爷解释。还望方二爷三思,将我这番话转告其他各位世叔世伯,下令放行。
方守拙沉吟不语。唐廷玉的态度已经非常明确,如果他下令截杀,那是迫使唐廷玉站到云梦一边。正在犹豫之际,对岸的密林中,忽地射出一蓬乱箭。在这双方对峙、蓄势待发之际,暗中埋伏的人马,慑于云梦的威名,精神早已绷得极紧,乱箭一发,混乱之中不少人以为号令已发,纷纷跟上,不待方守拙和唐廷玉有所反应,河岸之上早已经喊杀声响成一片。
云梦挥起斗篷,卷落射过来的箭支,眉梢飞扬,喝道:开船!四名伊贺岛武士全力挡落箭支,保护两名船夫。但是来箭太密,而且箭支破空之声极是迅猛,似乎连龙家庄以蒙古人的骑射之术训练出来的弓箭手都有所不及,一轮快箭过后,两名划船的伊贺忍者已经倒下,更有一支箭射中了萱夫人的左脚。
如此箭术,必定是池州白鹤庄的诸葛神弩射出。唐廷玉面色一变,只来得及说了一声方二爷快下令停箭,便纵身飞奔向小船。但已经迟了一步。震怒的云梦,长啸着腾空而起,斗篷卷起一阵狂风,挥落第二轮快箭,惊魂剑已然出鞘,风一般卷向箭来之处的密林。
另两名伊贺忍者从水中翻身跃出,一人控船,一人挥刀护卫萱夫人的遗体。唐廷玉劈落身后的乱箭,赶到河岸边时,密林中已传来阵阵惨叫之声。局面已经脱出了他们任何一个人的控制。唐廷玉不得不摧动剑气,将乱箭逼落,好护卫船只迅速离开此地,以免越是拖延,云梦伤人越多。
春潮湍急,船只顺流而下,去势极快,诸葛神弩搬动不便,很快落到了后面。天机府各路截杀的人马,只得弃了弓箭,轻装上阵。云梦的身后,已留下数十名死伤者。方守拙高声叫道:唐三公子,霹雳堂马上便要出手,你快快退出,以免玉石俱焚!
唐廷玉置之不理,挥剑击倒拦在身前的两名武士,继续保持与云梦平行的步速,护翼河中的小船。密林中忽地飞出两个黑乎乎的圆球,直取云梦与河中小船。唐廷玉高叫道:别用兵器碰它,那是霹雳堂的轰天雷!云梦挥出斗篷,卷住轰天雷掷向密林。横川木反手一刀劈入水中,激起的浪花将那枚轰天雷挡落到数丈开外的河水中,轰然一声巨响,腾起一片巨浪。
霹雳堂一出手,围攻他们的人立刻四面退开,以免遭池鱼之殃。密林中带着油脂的火箭射入两岸的草丛与河道,立时在他们周围织成一片火网。霹雳堂不再直接向云梦等人投掷火器,而是投入了那片火网之中,爆炸中四处飞溅的碎铁片迫得云梦等人不能不与那片火网保持距离,以免受伤。
然而水流湍急,小船仍是向下游漂去,眼看便要暴露在火箭的攻击范围之中。
云梦一咬牙,纵身跃起,在空中提气,凌空连踏数步,唐廷玉心中不由一震,云梦情急之中居然使得她的蹑云步更上一层楼,能够凌空换气、连变数次身形,躲过了一轮轰天雷碎片,飞落向火网之外。唐廷玉不假思索地随后纵起,靴尖在一块擦身掠过的碎片上一踏,借力再纵高数尺,翻落向火网之外。也就在这时,火网中又是一阵爆裂之声,霹雳堂这一次用的竟是子母连环雷!唐廷玉暗叫不好,他余力未尽,猛一提气,向前蹿出数丈,就势伏倒在草地上,无数碎片擦着他背上飞过,散落在草丛中。
云梦去势已尽,猝不及防,仓促之中将身一伏,舞起剑花护定周身,然而子母雷的爆炸之力何其猛烈,远过于任何弓箭,震得云梦握剑的右手虎口微微发麻,只觉左颊之上一阵灼热,已有一块漏出剑网的碎片擦着她面颊飞过,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小船已冲出了火网,重新来到她与唐廷玉护卫之间的河道。唐廷玉鱼跃而起时,望见云梦左颊伤处不停流下的血,心中虽然焦急,却无法分身,只因白鹤庄的弓箭手已经追了上来,重新架起了诸葛神弩。
方守拙暗自叹了一口气。他不明白唐廷玉为什么要选择留下,无论唐廷玉有着什么样的身份,事态发展到这个地步,也只能是玉石俱焚了。但是他们的背后突然传来一片喊杀之声,夹杂着呜呜的海螺声。留守的东海武士,在放走龙君侯之后,赶来接应了。
当先破围而入的,是林夫人带领的四名侍女以及兰儿蕙儿。四条天罗带与两条软鞭施展开来,密雨般的箭支被横扫得七零八落。林夫人与四名女侍奔到唐廷玉身边,兰儿蕙儿则笑吟吟地跃落到云梦身边,一眼见到云梦脸上的血,都惊叫起来。
唐廷玉低声对林夫人说道:请您挡住这一边,我去看看云梦的伤势。不待林夫人回答,他已经横掠过小河。云梦脸上的血迹触目惊心,唐廷玉一见之下已然知道,伤痕太深,伤愈之后必定会留下明显的疤痕,但更令唐廷玉不安的还是云梦凛若寒霜的表情。他从没见过云梦这样愤怒,即使是他,都有着悚然心惊的感觉。他不由得想到赵鹏对他讲过的巫山弟子重视皮相之优美的特性,更何况云梦毕竟也只是个年轻姑娘。
云梦挡开他伸过来想为她止血的手,冷冷说道:你守住这儿,我去除掉霹雳堂的人。唐廷玉一把扣住她左腕,云梦一挣之下未能挣脱,回过头来厉声喝道:放开我!
唐廷玉更加扣紧了她的左腕:霹雳堂的火器,十分歹毒,你不值得去冒这个险!你若一定要出这口气,我答应你,日后我一定想办法让你如愿。云梦尚未回答,北岸的密林外又传来螺号声,云梦脱口说道:是谷大哥他们!
谷川并未急于冲进来为他们解围,而是指挥手下集中力量先向密林中投掷松油火把。霹雳堂弟子随身携带着众多易燃易爆之物,火势一起,都仓皇逃避,但仍有几名弟子身上起火,惨叫着滚倒在雨水未干的草地上,试图扑灭身上的火焰。其中一人怀抱的子母雷尚未施放,急痛之时忘记了身边还有此物,连环爆炸之际,又伤了数名弟子。唐廷玉不觉皱了皱眉,谷川这样一来,云梦和江东武林之间的这笔账更是难算了。
混战之势已成,东海武士人数虽少,但悍不畏死,更有云梦助阵,边打边走,天机府各路人马竟是拦他们不住,反而被挟裹着顺河道而下。云梦的座船已经在望,但是春阳中另有一艘船停在它旁边,船头飘扬着赵字大旗,宣王府的人终于赶到。
混战终于被制止,方守拙从人群中走出来,登上宣王府的船,向立在船头的宣王施礼,解说他率领众人围攻云梦的原因。趁了这个空当,唐廷玉用随身带着的药酒洗净了云梦脸上的伤口,之后给她敷上药膏。宣王听着方守拙的解释,目光却一直没有离开云梦。方守拙说完之后也转身看着云梦,说道:王爷,现在你对此事有何指令?
云梦一言不发地抱着萱夫人的遗体跃回到自己的船上,唐廷玉与林夫人一行随之跃上船头,谷川带着四名手下,也自船尾登上了云梦的座船,站到她的身边。数十名东海武士立即围拢过来,横刀而立,虎视眈眈地瞪着天机府诸人。横川木见此情形,明白云梦的安危已不成问题,呼哨一声,率领手下没入了丛林之中。
宣王身边那来自姑苏赵府的罗嬷嬷忽然惊叫起来:二小姐!是二小姐!随着这声惊叫,老态龙钟的罗嬷嬷已经飞掠到云梦面前,身形轻捷得宛若山间老猿。方守拙面色不由一变,这老妇人并未穿宣王府的仆妇所穿的蓝衣,她究竟是谁家的老仆,竟有这般身手?
罗嬷嬷的手颤巍巍地伸向萱夫人。阳光下萱夫人的脸依然秀丽如春花,使得大家都为之一怔。云梦挡开了罗嬷嬷的手,罗嬷嬷才待发作,唐廷玉低声说道:云梦姑娘是萱夫人的女儿。
罗嬷嬷看看云梦又看看萱夫人,只一怔,老脸上便绽开笑容:原来是表小姐,难怪这么像月姑。月姑你怎么啦?奶娘来看你啦,你怎么还不醒醒?她的手一触到萱夫人冷冰冰毫无生机的脸便怔住了,怔了片刻,尖声叫起来,是谁干的?尖锐的声音刺得人耳膜生疼。
唐廷玉不觉看了默然站在自己身侧的林夫人一眼,江家一个老仆妇就有如此功力和身手,难怪林夫人说她如果不孤身一人躲到东海之上,绝对逃不过江家的追杀。林夫人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嘴角漾起凄凉而温柔的笑意。
云梦皱了皱眉:嬷嬷,你且退下吧,先让王爷处理完眼前的事。
兰儿蕙儿已拖出一张木榻,云梦轻轻地将萱夫人放在榻上,自己在榻边坐了下来,凝视着萱夫人。罗嬷嬷站在她身后,发现了她脸上的伤,几乎又要发作,好歹忍耐下来,但是扫视着天机府诸人的目光尖利得如有锋芒,令人不安。
宣王低声向方守拙说道:云梦是姑苏赵府江夫人的外甥女,罗嬷嬷这批人,就是江夫人派出来寻找她和她母亲的。
方守拙一怔。富甲天下的姑苏赵府,本就是个极难应付的对手,而自梅园寿筵之后,江东武林已知道姑苏赵府的师承来历,神秘恶毒的巫山门,即使已湮没近百年,仍然令武林中人心有余悸。
但方守拙只瑟缩了一瞬,便挺直了腰杆说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王爷不应该不明白这个道理。如果王爷包庇凶犯,只怕今后很难再让江东武林对王爷心悦诚服,俯首听命。他必须要为各家死伤的门人弟子讨回公道。
听到方守拙这番话,天机府诸人中一阵骚动,一些年轻胆大的弟子高声附和:对,王爷一定要禀公处理,否则今后难以服人!
宣王注视云梦片刻,又将目光转向唐廷玉与谷川。云梦不仅仅是他唯一的孩子,也是东海各岛誓死效忠的盟主,是江夫人和赵鹏在这个世上最亲近的人,甚至于唐廷玉也他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唐廷玉。唐廷玉没有回到他身边,而是一直守在云梦身旁,关注着云梦的神情举动。唐廷玉是不是已经做出了抉择?他也必须要有所抉择。宣王心中苦笑,收回目光,望着春阳升起的遥远东方,喃喃自语般地说道:东海王,你终究还是赢了。你不但得到了云梦,也得到了唐廷玉甚至赵鹏。他看向谷川,谷岛主,东海各岛立誓效忠于云梦,是因为她是东海王的女儿,还是因为她征服了东海各岛?
谷川扬声答道:东海之上,胜者为王,至于身世来历,英雄不问出身!宣王满意地微微一笑,谷川深知他的用意。东海王当年叫飞鱼岛立下血誓,不论发生何等事情,都要誓死效忠于云梦,想必已经预计到云梦身世大白之时,该如何镇服飞鱼岛的人心,毕竟宣王府尤其是姑苏赵府,是东海各岛的死敌。只要飞鱼岛不生内乱,其他各岛都是臣服于云梦的剑下而非她的身份之下,自是不足为虑。
宣王深吸一口气,慢慢说道:我不能应任何人的要求来处置云梦,因为她本是我的女儿,是我唯一的孩子。
短短一句话,震得天机府诸人与东海武士都错愕万分。东海武士回过神来之后,仰头望着听到这句话之后站起身来的云梦,云梦的视线所到之处,那群悍勇的东海武士都敬畏地举起长刀,在空中停了片刻,蓦地齐声大喊:海神娘娘见证,云梦小姐永远是我们的主人!
唐廷玉不觉诧异地看看谷川,这批东海武士虽然都是来自最忠诚于云梦的飞鱼岛和雷神岛,但得知云梦的身世之后,几乎毫不犹豫地表明自己的忠诚,是不是因为谷川事先透露了一些内情?谷川明白他的疑问,低声说道:唐公子,我什么也没对他们说。不过你要知道,东海各岛最恨的是宣王府和姑苏赵府,最敬重的也是宣王府和姑苏赵府。因为只有宣王府和姑苏赵府,才有本事击败他们,所以云梦是谁的女儿,已不是最重要的事情。唐廷玉默然良久,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天机府诸人之中,一片死寂。宣王这样宣布云梦的身份,无论他们是否相信,都已没有能力反抗宣王的决定。方守拙咬紧了牙,艰难地说道:既然王爷一意孤行,我们只好就此告辞!
目送天机府诸人徐徐退走,宣王这才跃过船来。云梦只看了宣王一眼便转过头去,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宣王,就如唐廷玉不知该如何面对林夫人。宣王长叹一声,轻声说道:云梦,我们回去吧。云梦低头不语,宣王俯下身来抱起萱夫人,我来这里的路上,乔空山跑来见我,告诉我说他花了三个月时间调配药物,已经将萱夫人身上的禁制解开了一小半,他没想到萱夫人会等不及禁制完全解开便妄用真力,以致于经脉崩裂而乔空山不敢见你,我已经打发他走了。我们回去吧,云梦。
他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揽过云梦,云梦的身体僵滞了一下,终于没有挣扎。唐廷玉望着宣王隐隐闪着泪光的眼睛,不知不觉间自己眼中也闪起了泪光。他回过身,迎着林夫人渴望的眼睛,低声说道:母亲,我们回宣王府吧。林夫人的身躯不由得颤抖起来,唐廷玉伸出手来轻轻地扶着她,随在宣王和云梦身后,进入舱中。
五月初五,是云梦的出阁之日,婚礼就在宣王府中举行。
夜凉如水,云梦静静地坐在妆镜前,赵鹏的侍儿阿苏小心地揭开她左颊上贴的药膏,用蘸了清水的丝棉轻轻拭净,左颊上一只烈焰凤凰跃然欲飞,取代了原本的疤痕。
阿苏满意地道:唔,柔儿的刺青本事还真是不错,唐公子调制的药也配合得好,这只凤凰就像真的一样!
云梦审视着镜中的凤凰,目光忽地一转。赵鹏倒背着手走进房来,示意阿苏退下,偏着头端详着云梦颊上的刺青,笑眯眯地说道:凤凰者,神鸟也。《说文解字》云,凤之象也,鸿前麟后,蛇颈鱼尾,颧颡鸳思,龙文龟背,燕颔鸡喙,五色备举,出于东方君子之国。果然不错!
这些日子来,云梦已约略摸清赵鹏的习性,知道他这番话决不是在奉承自己,当下微微皱起了眉,说道:你是在讽刺我的属下都是鱼蛇鸟兽之徒吗?
赵鹏连连摇头道:千万别这样说,你的属下我开罪不起。说着他又笑了起来,好歹我也算是你的表兄兼堂兄,怎么你从来不给我好脸色看?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讨厌我。若非如此,早在几个月前,东海可能已经与姑苏赵府联姻,也许就不会有以后的许多变故。
云梦横他一眼:没有什么理由,我就是看不惯你。
赵鹏忽地想到谷川转告的云梦对他的评价:风流放诞,狡猾多智,如此而已。他长长地哦了一声,恍然大悟般说道:我明白了,若论狡猾,唐廷玉那小子骨子里比我还狡猾,看来你讨厌的是我身边总是围着太多的各色女子了?唉,我现在相信你是如假包换的巫山弟子了。见云梦不无疑惑,他哈哈笑道,据说巫山门的女弟子,最大的本事便是吃醋!所以我母亲嫁入姑苏赵府的第一个条件就是不许我父亲纳妾!
云梦啼笑皆非地别过头去,不想理睬他的胡言乱语。赵鹏这才将藏在身后的东西取出来,笑道:今晚送你出阁,我可是备了一份大礼!赵鹏手中竟是一顶南海珍珠缀就的三凤朝阳冠!
云梦诧异地道:这是皇子娶妃与公主出嫁时才能戴的三凤冠,你拿来给我干什么?
赵鹏得意洋洋地道:谁说你不能戴?宣旨的内监已到了王府,等一会儿你自然知道。官家封你为东海公主,统领各岛,永镇东海!
云梦一怔:这个封号与封地不是没有代价的吧?
赵鹏叹了口气:当然。我献上万亩良田作为官家与太后的福田,另外献了三千亩为贾太师添寿。他们三位过意不去,再加上鬼谷金公从中周旋,这才赏了我这样东西。唉,世间女儿的嫁妆,恐怕没有比你更丰厚的了,回东海后,你可千万记着替我广为宣扬,让世人都知道我嫁妹的风光,才不枉费我这番苦心啊!
云梦不由得笑了一下,心中却涌起一股酸热的暖流,她体会得到赵鹏的嬉笑面孔下的关切诚意。赵鹏虽然将求取封号与封地的过程说得轻描淡写,她也知道其中不知费去了多少苦心。除了姑苏赵府的财富,必然还有其他至关重要的交换条件,才能够让官家降下这样一道旨意,让贾似道不从中作梗。
赵鹏为她戴上凤冠,感慨地道:我一个人孤零零过了二十多年,好不容易才有个妹子,想想就要送给唐廷玉那小子,真是心有不甘。他忽地瞅着云梦低声问道,云梦,我一直想问你一件事。
云梦从镜中看着他不怀好意的笑脸,心中已提高了警惕:你想问什么?
赵鹏笑道:你究竟喜不喜欢唐廷玉那小子?
云梦怔了一下,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虽然她一直觉得唐廷玉令她感到亲切而信任,但她从没有好好想过这个问题。即使唐廷玉的态度一度曾经让她困惑烦扰,但是一想到那多半是因为他已对她的身世有所怀疑,所以才会那般关怀备至,心中生出的那点微妙感受即刻便变为隐约的嗔怒。而即使是今晚的婚事,似乎也仅仅是因为她是宣王的唯一女儿,而唐廷玉却是宣王早就选定的郡马,才让她自然而然地坐在这儿戴上凤冠。可是为什么她心中那隐约的嗔怒,并没有让她反对这桩婚事呢?如果她要反对,宣王无论如何也不会勉强她的,是不是?
赵鹏等了许久,不见云梦回答,心中不觉生起极为异样的感觉。来这里之前,他先去看了唐廷玉,问了唐廷玉一个同样的问题:你究竟喜不喜欢云梦?唐廷玉的脸上也是同样的茫然。所不同的是,他了解唐廷玉为什么会茫然。初见唐廷玉时,在星空之下,唐廷玉就已经说过,他习练的是老唐天师传下来的春风剑法,春风化雨,普度众生,生生不息,绵绵不绝,习练者必须要有天地不仁,视万物为刍狗的无私爱之心。这样的修炼过程,只怕使得唐廷玉已很难对任何女子有世俗间那种热烈专注的情爱,而云梦的复杂身世,恐怕也会令他无从分辨,他究竟是因为宣王的缘故,还是因为云梦本人的缘故,才会生出罕有的热情,才会身不由己地去接近和救护云梦。
但是云梦为什么也会茫然?他原以为云梦愿意接受宣王的安排,已经表明了她的心意。
赵鹏正沉吟间,阿苏引着谷川进来。赵鹏笑道:好,谷兄今晚也来送嫁,正好免得我太孤单。
谷川微微一笑,转向云梦道:黑龙岛的岛主孙海蛟亲自来了。他送的贺礼是黑龙岛的镇岛之宝天星石,还有一盒龙涎香。龙涎香虽然名贵非凡,天星石却有着更重要的意义。云梦轻轻地嘘了一口气,孙海蛟这份贺礼,是在向她表明黑龙岛的忠心。赵鹏在一旁看着他们低声交谈,安排婚礼之后重回东海的诸项事宜,往往只需一个手势或是表情,便已交换好意见。他心中异样的感觉更甚。
吉时将到,阿苏请他们两人出去,好为云梦更衣。站在庭中,谷川说道:姑苏赵府为东海所做的一切,我们铭刻在心,将来必有回报。停了一会儿,他仰望星空,感慨地道,大王将初生的云梦带回飞鱼岛的情形,好像还是昨天的事情,转眼之间云梦便要出阁了。东海王定下大计之时,正逢海上风起云涌,东海王便将怀中的小小婴儿命名为云梦,因为她是整个东海的梦想,也是他的梦想。取名之后,东海王带着她来到海神娘娘庙前,向飞鱼岛上所有人宣布,他的女儿,终有一日会为他们带来富庶繁华。因为终有一日宣王府和姑苏赵府会毫无选择地站在他们这边,而不再是他们最强大的敌人。
赵鹏注视着谷川:东海王能够定下这等计谋,这样的胸襟的确不是寻常人可比的。
谷川回过头来看着他说道:大王这样做,不仅仅是为了东海,也为了我。赵鹏一怔,谷川的意思不会是谷川接着说道,云梦不是大王的女儿,我倒是大王的儿子。只不过我年幼之时大王为了我的安全而隐瞒了我的身份,云梦成为大王的女儿之后,就更不能公开我的身份了。东海王的用意,是要让云梦长大之后嫁与谷川,让宣王府和姑苏赵府不得不接受这个既成事实而向东海妥协。不料后来人算不如天算,谷川为了飞鱼岛的安全,而另娶了雷神岛岛主的女儿。
赵鹏叹息道:原来如此!你现在公开身份,想必没有妨碍了吧?
谷川摇摇头:我已习惯了,没有必要。而且,我也不想这件事情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在东海造成混乱。我告诉你,只不过是想让你知道真相,不至于错估大王的为人。我想这件事情你可以让云梦知道,宣王与唐廷玉知道没关系,对其他人最好不要再提。
赵鹏诧异地道:你不担心云梦知道之后对东海王失去从前的尊敬?
谷川一笑:我想云梦知道之后也许能够更容易地理解大王的所作所为,能够心平气和地真正做回宣王的女儿。
赵鹏心中不觉凛然,他从未察觉到云梦心中的这个结,他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谷川:看来谷兄到底是看着云梦长大的,比我们之中任何一个人都更了解她。
谷川笑一笑,没有再说下去。他的脸上,不自觉地带着怅然若失的迷惘。赵鹏心中暗自叹息了一声,他们的惆怅,究竟是不是世间一切为人兄弟者送姐妹出嫁时共有的惆怅呢?
吉时已近。唐廷玉已换好衣服,走下石阶。林夫人站在阶下看着他,脸上的微笑似是满足又似是凄凉。唐廷玉不觉走了过去,低声道:母亲,你该到大堂之上去坐着,等着我们行礼了。
林夫人有些恍惚地一笑:是啊。我是云梦的师父,一日为师,终生为母。我是应该受你们这份大礼。唐廷玉心中不觉黯然。为免节外生枝,林夫人和宣王都以为,没有必要向外人说明唐廷玉的身世,林夫人在人前的身份,仅仅是云梦的授业之师。他低声说道:母亲,回到东海之上后,我们就不必有这些顾忌了。
林夫人叹息道:廷玉,我并不是怨恨这个。我是要你将我给云梦的添妆之物送给她。她将一个小小包裹放入唐廷玉手中,轻声说道,《神女遗书》原本已被我毁了,这是我这些日子里凭记忆写下来的抄本,你交给云梦吧。
唐廷玉微微一怔:你亲手交给她不是更好?
林夫人摇摇头:我是一个不祥之人,还是不要进新房的好。出了一会儿神,林夫人接着说道,第一次见到云梦时,她还是一个小小婴儿。我听到船上婴儿的哭声,误以为是你,忍不住跳上船去,见到的却是云梦。东海王刚刚将她抢到手,带着她顺长江而下回东海去。那小小婴儿望着我的时候,我心中一软,便就此留了下来。廷玉你可知道,你只在我身边呆了一个月,我却哺育了云梦五个月,直到我发现她是江家那个月姑的女儿!
唐廷玉终于明白,为什么林夫人如此痛恨江家,却始终没有对云梦下手。也许在她内心深处,早已将云梦当成她失去的那个孩子的替身。而等到她发现真相时,已经永远失去了动手的勇气。甚至于当云梦十五及笄时,将那本应交给唐廷玉的金链和玉锁,送给了云梦。
林夫人喃喃地道:我想这就是天意。上天要我哺育江家的孩子,要我教她武功,再让她成为廷玉你的妻子。她深深地叹了一声,转身离去,唐廷玉无言地望着她萧索的背影。
侯大总管安排好林夫人的座位之后,注意到宣王尚未来到,他点手召来一名内侍,问知宣王去了何处,想了一想,没有带从人,悄悄离开喜堂,转入后园,正看见一个巨鸟般的黑影翩然飞掠向围墙,侯大总管大喝一声什么人!纵身击出一掌,明明已击中那黑影,那人身躯忽地如水中游鱼一般扭转成一个不可思议的形状,躲过这一掌,身形飘忽得有如瞬息千里的鬼魅,眨眼间已到了十余丈开外。
侯大总管正待传令围堵,宣王的声音传了过来:由他去吧!侯大总管怔了一下,收住了掌势,那人已经飘上墙头不见了踪影,宣王独自站在后园的水榭中,手上握着一个细长的锦盒。
侯大总管在水榭外止住脚步,宣王回过头来,将手中锦盒递给他,说道:这是阿萱的师兄方才送过来给云梦的。侯大总管一怔,他从来不知道江家除了江夫人和萱夫人姐妹之外,还收了一个男弟子。他打开锦盒,盒中是一支通体黝黑、洒满暗红斑点的铁箫,和一支碧绿如海水的玉箫。侯大总管脱口说道:这是巫山门中的铁血箫和多情箫。看来那人当真是萱夫人的师兄。他的心中有无数疑惑。仅就刚才的短短交锋来看,萱夫人的师兄绝非等闲之辈,虽然面目不清,挥洒之间,仍有着一种孤云野鹤般的飘逸气度。然而即使是宣王府也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一个人。以如此身手而常年避世隐居,甘于寂寞,他的心中,定然有着难言的苦衷吧。
宣王脸上的神情极为复杂,许久才道:阿萱也许更希望这一对箫陪伴在她身边。你拿下去吧,找个日子放入阿萱墓中,不必告诉云梦。她不必要再承担上一辈人的恩怨纠葛。
侯大总管答应着退下,心中已然隐约猜到,孤高傲世的萱夫人,之所以弃家出走,隐姓埋名,流落在外,只怕与她这位同样孤傲的师兄不无关系,江夫人绝口不提她这位同门,原因恐怕也正在于此。
宣王轻叹一声,转身向前院行去。
贺客盈门,其中甚至有龙家庄派来的贺客,送的是一对不见半点瑕疵的羊脂玉环和三十六色锦缎。然而天机府诸世家,都没有派使者来。
赵可轻轻走近宣王,低声说道:王爷,京中送来消息,刑部收到我们送去的元人国书和鄂州和约副本后,转交给了贾太师,太师以史家受人蒙蔽为由,由死罪改为流放到襄阳军中效力,现在已经出狱,除了史老太爷因年纪太大而病故外,其他人都安然无恙,我们已安排好人手,接应他们由运河入长江,沿长江水道去襄阳。至于李家兄弟,他们始终无法见到官家投递告急奏章,已接受我们的劝告,与史家同行,另募义军赴襄阳解围。
宣王微微颌首,注意到这些日子以来,赵可似乎颇为憔悴了一些。他心中不无歉意,说道:可儿,等忙过云梦这件事情之后,我也该为你正名了。江东子弟多才俊,你若觉得哪家子弟适合延揽入宣王府中来辅佐你,不妨明白告诉我。云梦是属于东海的,能够留在他身边处理宣王府中各项事宜的,只能是赵可。
赵可低下头隐隐笑了一下,轻声说道:能够陪伴在王爷身边,可儿心愿已足。云梦的出现改变了她原本已设计好的一生。她也许应该怨恨夺去原本会属于她的一切的云梦。然而每次看见云梦,她都仿佛看到了宣王。宣王已经来日无多,这一点她和侯大总管等人都心照不宣,可是云梦的身体内流着宣王的血。看见云梦时,总会让她不自觉地想到,即使宣王不久于人世,云梦活着,也就像宣王活着一般。她也终于明白唐廷玉的心情。他们心中深蓄的对宣王的挚爱,已在不知不觉间转注到酷似宣王的云梦身上。
吉时已到。
赵可站在宣王身后,泪眼模糊地望着眼前交拜的新人,望着宣王脸上仿佛自心底深处绽出的满足的笑容。
咸淳十年,度宗皇帝驾崩,姑苏赵府趁混乱之际举家迁往南洋。同年襄阳城破,蒙古水师顺流而下,太师贾似道不得不亲自领兵迎击元军,丁家洲一战,十三万宋军水师,一触即溃,贾似道兵败回朝,被判流放福建漳州,在木棉庵被押运官锤杀。蒙古大军南下,围临安城近一年后终于攻入城中,幼帝与谢太皇太后、全太后及临安城中的王公妃嫔、皇家图书、大内珍藏,都由海道转运至大都。仍坚守宣城的宣王闻讯,呕血而死,宣城始破,王府旧人,风流云散。
至元二十六年,蒙古公主阔阔真,由忽必烈大汗赐婚,嫁往遥远的波斯,阔阔真的陪嫁侍女中,有一个是临安城陷落时被俘往大都的宋室公主。护送的蒙古水师由生长于江南、熟谙水战与海道的龙君侯统帅,龙君侯其时已封万户长,蒙古军中号为飞龙将军。而水手仍旧只能从江南召募。
船队经过旧日东海王出没的那段海面时,水手们明显都紧张起来。龙君侯站在望楼上,远眺东方海面,藏在舱中的蒙古水师,已经做好接战的准备。但是海面上并没有出现飞鱼岛的船,直到船队在南洋占婆港换水之时。
宋亡之后,不少遗民逃往南洋,占婆港便是宋室遗民极为集中的地方。船队刚驶入港口,龙君侯便发觉情形不对,港湾中其他船只都不知避往了何处,空荡荡的水面上只有他们的船队孤悬其中。
龙君侯下令全体戒备,表面上虽然镇定自若,心中已是十分焦虑。蒙古水师毕竟不习惯于久住水上,长途航行之后,战斗力已减弱不少,此时若有人来袭,恐怕难以顺利制敌。
南洋的阳光强烈得令人目眩。也就在这时,港湾左岸的山崖上,打起了旗语,告知他们有人要上船来。一艘小船驶近,船上那白衣蒙面女子的身形使得龙君侯心中不由一震,匆匆赶到船头迎接。
飘然掠上船头的正是云梦,唐廷玉陪伴在她身边,他们身后跟随着已经成年但仍旧略带稚气的兰儿蕙儿姐妹。
龙君侯望着云梦面纱后那只若隐若现的烈焰凤凰,心中感慨万千。他虽然料到云梦决不会对宋室公主陪嫁到波斯这件事袖手旁观,但她真的出现了,仍是令他感到难以应对。
云梦淡淡地说道:我已在岸上布下兵马,方圆百里之内,所有水源都已隐藏起来,当地住户已经撤走。我知道你们的淡水大约还可以支持三天,不过你最好不要对此存太大的指望,因为我会命人毁掉水箱。
龙君侯看看岸上,略一沉吟,说道:我若留下那个公主,你有什么承诺?
唐廷玉在一旁微微一笑:龙少庄主还是和从前一样善于审时度势。龙君侯只好苦笑以对。他这么干脆地答应云梦的条件,究竟是因为善于审时度势,还是因为在他内心深处其实并不想与云梦兵刃相见?也许连他自己也分不清楚。
云梦看着他说道:你若留下那位公主,我自然会让你加水之后安全离开,返程之际也能够安全通过南洋与东海。
龙君侯断然说道:好,来人,将后舱的静宜公主带出来!
兰儿蕙儿扶着静宜公主先跃下小船,云梦两人临走之际,龙君侯在他们身后说道:家父一直希望你能回江东,宣王由家父安葬在敬亭山上,每年清明,我们都会前去祭扫。你若回江东,大汗将封你为宣城公主,你仍可以住在旧日的宣王府中。
他注视着云梦微微一僵的背影,而唐廷玉则皱了皱眉,但是他们头也不回地飞掠而去,离他越来越远。原来这一生中,他最接近云梦的时候,竟只有在天目山中那短短一瞬!
龙君侯咬了咬牙,回身对他的副将说道:这件事一定与占婆国王的纵容脱不了干系!回去之后,我一定要禀明大汗,调集大军征伐占婆!
副将低头不语。龙君侯暗自叹了口气,他心中也知道,忽必烈大汗前几次征伐南洋诸国不顺利,认为这是因为南洋气侯太过酷热潮湿,不宜蒙古军队作战,若将投降的宋军水师派来征伐,又担心他们到了南洋之后,蒙古军队鞭长莫及,控制不住而发生哗变,所以已经放弃了征伐南洋的想法,而全力准备征伐日本。他们从前未能收服云梦,未能征服这片浩瀚洋面,现在只怕机会更为渺茫。
第二天清晨,蒙古船队离开了占婆港,驶往南方海面。龙君侯站在望楼上,望着远方驶往东北方向的三艘海船,船头飘扬的仍是日出沧海的大旗,云梦一直没有改换旗号。
两支船队背道而驰,渐渐已望不见踪影,只余下万顷碧波在强烈的阳光下汹涌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