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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從此江海寄餘生

    八從此江海寄餘生

    他們仍舊乘坐來時的小船離開了龍家莊,打開水寨大門之前,雲夢留下了放走龍君侯的手令。

    小船向西駛去,萱夫人靜靜地躺在船頭,初升的春陽柔柔地抹在她的臉上,使得她宛若熟睡之中一般安詳,彷彿隨時會睜開眼來,雲夢怔怔地凝視著她。唐廷玉擔憂地注視著雲夢臉上的淚痕,萱夫人的死令她心神大傷,如果龍擾三要動手,沒有比這更好的時機。

    小河中浪花湧起,雲夢驀然一驚,站起身來,神情之間,已經迅速恢復了平日的鎮定。自河中鑽出的是橫川木,他躍上船頭,躬身施禮,雲夢有些意外地道:你們還沒有撤走?旭日已升,伊賀島與雲夢的一年之約已滿,他們已經不必再留下來。

    橫川木沒有回答,卻說道:雲夢小姐,河道中的尖樁和火油已被我們除去,但是岸上另有伏兵,除了天機府、試劍廬和霹靂堂這幾家,還有不少來歷不明的人物。唐公子的兩名手下經我勸說,已經回宣王府去搬請救兵。

    唐廷玉面色微變:我來之前,宣王已經傳下號令,只要東海各島不尋事端,江東武林也暫且按兵不動。天機府這幾家擅自伏擊雲夢,是不是發生了什麼大事,使得他們有足夠的理由不聽從宣王的令諭?

    橫川木搖搖頭:這個我們尚未探明。請雲夢小姐示下,現在我們該怎麼辦?

    一陣風過,唐廷玉忽然聞到了風中飄來的硝石與火油之氣,心中一凜,說道:他們打算用火攻。雖然春雨才停、草溼路潤,但對於擅用火藥的霹靂堂而言,不過稍有不便,並不能減弱他們製作的火器的威力。

    雲夢的目光搜尋著岸上伏兵的蹤跡,說道:我們得先發制人。既然你們願意留下,那就隨唐三公子護送萱夫人的遺體走水道回大船上去,我上岸去毀掉霹靂堂的火器,牽制他們。

    唐廷玉皺起了眉,但不待他反對,橫川木已搶先說道:雲夢小姐,也許由唐公子單獨護送萱夫人的遺體會更合適。天機府他們的目標並不是唐公子,而是小姐。所以我們還是留下來助小姐脫險為好。

    雲夢轉過目光詫異地看著他。橫川木躊躇一瞬,說道:龍家莊居心叵測,可能會對小姐不利,所以我一直在暗中跟隨小姐,也因此聽到了小姐與龍擾三的全部對話。小姐既然做出了這樣的選擇,伊賀島不勝感激,哪怕戰至最後一人,也要保護小姐安全返回宣王府。他清楚地知道,如果雲夢和東海各島為蒙古人所用,將給日本帶來什麼樣的威脅。

    唐廷玉悚然心驚。面對龍擾三時,雲夢究竟做出了什麼樣的選擇,使得伊賀島不惜冒全軍覆滅之險,也要保護雲夢安全返回宣王府?

    他隨即轉向雲夢,說道:天機府諸人伏擊你,甚至將我也算計在內,其中必有理由,或許有什麼誤會。如果能夠澄清誤會,也好避免自相殘殺。而且兵分兩路,更容易被人各個擊破。不如你們先沿河道走,我上岸去問個明白再動手也不遲。

    雲夢看他一眼,沒有立即回答。在唐廷玉心中,天機府諸人,始終是自己人,所以即使身陷重圍,仍然認為這可能是個誤會。過了一會兒雲夢才道:你是要對他們說明我的身份嗎?恐怕所有人都會當你是受了我的矇騙,在胡言亂語。

    唐廷玉確有對方守拙等幾位主事人暗中說明雲夢身份的打算。但是雲夢此語使得他不覺一怔。的確,沒有足以服人的憑據,除非宣王親自出面,沒有人會在這箭在弦上的關頭相信他的話,而且只怕其中又發生了什麼變故,也許連宣王也不能力挽狂瀾。但是他仍要盡力而為。如果雲夢在此地大開殺戒,她回到宣王府之後,宣王府很難向江東武林交代。他堅持說道:先禮後兵,就算最後仍要動手,宣王府也問心無愧。你們先在這兒等著。不待雲夢再說,他拔足躍起,在空中提氣高聲叫道,唐廷玉求見方二爺!

    一處密林中升起一枚蛇焰火箭,唐廷玉即刻折轉身形奔向那處密林。方守拙正等在林外。唐廷玉止住腳步,注意到方守拙眉宇間滿溢悲憤之氣,心中不覺暗自警惕,說道:方二爺違背王爺的令諭,伏擊雲夢,是否有什麼特別的原因?

    方守拙略一拱手,答道:我們並不敢違背王爺的令諭。這一次是東海海盜先動手,才迫得我們奮起反擊。昨天下午大戰的消息剛剛傳回天機府,潛伏在府內的內奸便刺殺了我的兩個弟弟。霹靂堂雷老爺子和試劍廬黃老爺子再次遭到暗算,傷重而死,其他各家,也各有損傷。雖然那些內奸都是死士,我們沒能抓住活口,但是他們臨死之前口口聲聲說要為小主人報仇。

    唐廷玉凝神聽完,說道:方二爺,如果這些人真是雲夢的手下,雲夢既然已經傳下號令暫且休戰,他們又怎麼會擅自行動?

    方守拙盯著他道:唐三公子,以你在宣王府的地位,大約與雲夢在東海的地位也相去不遠。你又是否知道宣王府安排在各處的所有暗哨?是否知道怎麼及時傳下號令並保證他們遵行?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更何況是潛藏多年、奉命便宜行事的間諜。而且,當時還有消息說雲夢已傷重而死,畢竟這麼多年來宣王的對手沒有一個能夠逃出性命。那些內奸要擅自行動、為她復仇,恐怕也不無原因。

    至此唐廷玉已然明白,雲夢是掉進了別人精心設計的一個陷阱之中。他轉念說道:方二爺,今日雲夢如果沒有帶著她母親的遺體同行,即使我袖手旁觀,你自問能否成功截殺她?

    方守拙不由得望了望河中臨風而立的雲夢。她的臉上看不出絲毫重傷未愈的痕跡。在宣王之外,她可能已成為江東武林最忌憚的人。方守拙嘆了口氣:機會不大。不過唐三公子說這番話有何用意?

    唐廷玉微微一笑:能與游龍劍爭鋒的,只有驚魂之劍。驚魂之劍原本是黃大家打算獻與宣王的,不幸落入他人手中,成為他人的殺人利器,所以有人恨不能毀掉這柄劍。但若是宣王能夠收回這柄劍,方二爺認為該如何處置它?

    方守拙心神一震:唐三公子是說,宣王已經收服她?

    唐廷玉一笑:我們此行正是要回宣王府。此舉關係重大,日後若有機會,王爺自會向方二爺解釋。還望方二爺三思,將我這番話轉告其他各位世叔世伯,下令放行。

    方守拙沉吟不語。唐廷玉的態度已經非常明確,如果他下令截殺,那是迫使唐廷玉站到雲夢一邊。正在猶豫之際,對岸的密林中,忽地射出一蓬亂箭。在這雙方對峙、蓄勢待發之際,暗中埋伏的人馬,懾於雲夢的威名,精神早已繃得極緊,亂箭一發,混亂之中不少人以為號令已發,紛紛跟上,不待方守拙和唐廷玉有所反應,河岸之上早已經喊殺聲響成一片。

    雲夢揮起斗篷,卷落射過來的箭支,眉梢飛揚,喝道:開船!四名伊賀島武士全力擋落箭支,保護兩名船伕。但是來箭太密,而且箭支破空之聲極是迅猛,似乎連龍家莊以蒙古人的騎射之術訓練出來的弓箭手都有所不及,一輪快箭過後,兩名划船的伊賀忍者已經倒下,更有一支箭射中了萱夫人的左腳。

    如此箭術,必定是池州白鶴莊的諸葛神弩射出。唐廷玉面色一變,只來得及說了一聲方二爺快下令停箭,便縱身飛奔向小船。但已經遲了一步。震怒的雲夢,長嘯著騰空而起,斗篷捲起一陣狂風,揮落第二輪快箭,驚魂劍已然出鞘,風一般卷向箭來之處的密林。

    另兩名伊賀忍者從水中翻身躍出,一人控船,一人揮刀護衛萱夫人的遺體。唐廷玉劈落身後的亂箭,趕到河岸邊時,密林中已傳來陣陣慘叫之聲。局面已經脫出了他們任何一個人的控制。唐廷玉不得不摧動劍氣,將亂箭逼落,好護衛船隻迅速離開此地,以免越是拖延,雲夢傷人越多。

    春潮湍急,船隻順流而下,去勢極快,諸葛神弩搬動不便,很快落到了後面。天機府各路截殺的人馬,只得棄了弓箭,輕裝上陣。雲夢的身後,已留下數十名死傷者。方守拙高聲叫道:唐三公子,霹靂堂馬上便要出手,你快快退出,以免玉石俱焚!

    唐廷玉置之不理,揮劍擊倒攔在身前的兩名武士,繼續保持與雲夢平行的步速,護翼河中的小船。密林中忽地飛出兩個黑乎乎的圓球,直取雲夢與河中小船。唐廷玉高叫道:別用兵器碰它,那是霹靂堂的轟天雷!雲夢揮出斗篷,捲住轟天雷擲向密林。橫川木反手一刀劈入水中,激起的浪花將那枚轟天雷擋落到數丈開外的河水中,轟然一聲巨響,騰起一片巨浪。

    霹靂堂一出手,圍攻他們的人立刻四面退開,以免遭池魚之殃。密林中帶著油脂的火箭射入兩岸的草叢與河道,立時在他們周圍織成一片火網。霹靂堂不再直接向雲夢等人投擲火器,而是投入了那片火網之中,爆炸中四處飛濺的碎鐵片迫得雲夢等人不能不與那片火網保持距離,以免受傷。

    然而水流湍急,小船仍是向下遊漂去,眼看便要暴露在火箭的攻擊範圍之中。

    雲夢一咬牙,縱身躍起,在空中提氣,凌空連踏數步,唐廷玉心中不由一震,雲夢情急之中居然使得她的躡雲步更上一層樓,能夠凌空換氣、連變數次身形,躲過了一輪轟天雷碎片,飛落向火網之外。唐廷玉不假思索地隨後縱起,靴尖在一塊擦身掠過的碎片上一踏,借力再縱高數尺,翻落向火網之外。也就在這時,火網中又是一陣爆裂之聲,霹靂堂這一次用的竟是子母連環雷!唐廷玉暗叫不好,他餘力未盡,猛一提氣,向前躥出數丈,就勢伏倒在草地上,無數碎片擦著他背上飛過,散落在草叢中。

    雲夢去勢已盡,猝不及防,倉促之中將身一伏,舞起劍花護定周身,然而子母雷的爆炸之力何其猛烈,遠過於任何弓箭,震得雲夢握劍的右手虎口微微發麻,只覺左頰之上一陣灼熱,已有一塊漏出劍網的碎片擦著她面頰飛過,劃出一道深深的血痕。小船已衝出了火網,重新來到她與唐廷玉護衛之間的河道。唐廷玉魚躍而起時,望見雲夢左頰傷處不停流下的血,心中雖然焦急,卻無法分身,只因白鶴莊的弓箭手已經追了上來,重新架起了諸葛神弩。

    方守拙暗自嘆了一口氣。他不明白唐廷玉為什麼要選擇留下,無論唐廷玉有著什麼樣的身份,事態發展到這個地步,也只能是玉石俱焚了。但是他們的背後突然傳來一片喊殺之聲,夾雜著嗚嗚的海螺聲。留守的東海武士,在放走龍君侯之後,趕來接應了。

    當先破圍而入的,是林夫人帶領的四名侍女以及蘭兒蕙兒。四條天羅帶與兩條軟鞭施展開來,密雨般的箭支被橫掃得七零八落。林夫人與四名女侍奔到唐廷玉身邊,蘭兒蕙兒則笑吟吟地躍落到雲夢身邊,一眼見到雲夢臉上的血,都驚叫起來。

    唐廷玉低聲對林夫人說道:請您擋住這一邊,我去看看雲夢的傷勢。不待林夫人回答,他已經橫掠過小河。雲夢臉上的血跡觸目驚心,唐廷玉一見之下已然知道,傷痕太深,傷愈之後必定會留下明顯的疤痕,但更令唐廷玉不安的還是雲夢凜若寒霜的表情。他從沒見過雲夢這樣憤怒,即使是他,都有著悚然心驚的感覺。他不由得想到趙鵬對他講過的巫山弟子重視皮相之優美的特性,更何況雲夢畢竟也只是個年輕姑娘。

    雲夢擋開他伸過來想為她止血的手,冷冷說道:你守住這兒,我去除掉霹靂堂的人。唐廷玉一把扣住她左腕,雲夢一掙之下未能掙脫,回過頭來厲聲喝道:放開我!

    唐廷玉更加扣緊了她的左腕:霹靂堂的火器,十分歹毒,你不值得去冒這個險!你若一定要出這口氣,我答應你,日後我一定想辦法讓你如願。雲夢尚未回答,北岸的密林外又傳來螺號聲,雲夢脫口說道:是谷大哥他們!

    谷川並未急於衝進來為他們解圍,而是指揮手下集中力量先向密林中投擲松油火把。霹靂堂弟子隨身攜帶著眾多易燃易爆之物,火勢一起,都倉皇逃避,但仍有幾名弟子身上起火,慘叫著滾倒在雨水未乾的草地上,試圖撲滅身上的火焰。其中一人懷抱的子母雷尚未施放,急痛之時忘記了身邊還有此物,連環爆炸之際,又傷了數名弟子。唐廷玉不覺皺了皺眉,谷川這樣一來,雲夢和江東武林之間的這筆賬更是難算了。

    混戰之勢已成,東海武士人數雖少,但悍不畏死,更有云夢助陣,邊打邊走,天機府各路人馬竟是攔他們不住,反而被挾裹著順河道而下。雲夢的座船已經在望,但是春陽中另有一艘船停在它旁邊,船頭飄揚著趙字大旗,宣王府的人終於趕到。

    混戰終於被制止,方守拙從人群中走出來,登上宣王府的船,向立在船頭的宣王施禮,解說他率領眾人圍攻雲夢的原因。趁了這個空當,唐廷玉用隨身帶著的藥酒洗淨了雲夢臉上的傷口,之後給她敷上藥膏。宣王聽著方守拙的解釋,目光卻一直沒有離開雲夢。方守拙說完之後也轉身看著雲夢,說道:王爺,現在你對此事有何指令?

    雲夢一言不發地抱著萱夫人的遺體躍回到自己的船上,唐廷玉與林夫人一行隨之躍上船頭,谷川帶著四名手下,也自船尾登上了雲夢的座船,站到她的身邊。數十名東海武士立即圍攏過來,橫刀而立,虎視眈眈地瞪著天機府諸人。橫川木見此情形,明白雲夢的安危已不成問題,呼哨一聲,率領手下沒入了叢林之中。

    宣王身邊那來自姑蘇趙府的羅嬤嬤忽然驚叫起來:二小姐!是二小姐!隨著這聲驚叫,老態龍鍾的羅嬤嬤已經飛掠到雲夢面前,身形輕捷得宛若山間老猿。方守拙面色不由一變,這老婦人並未穿宣王府的僕婦所穿的藍衣,她究竟是誰家的老僕,竟有這般身手?

    羅嬤嬤的手顫巍巍地伸向萱夫人。陽光下萱夫人的臉依然秀麗如春花,使得大家都為之一怔。雲夢擋開了羅嬤嬤的手,羅嬤嬤才待發作,唐廷玉低聲說道:雲夢姑娘是萱夫人的女兒。

    羅嬤嬤看看雲夢又看看萱夫人,只一怔,老臉上便綻開笑容:原來是表小姐,難怪這麼像月姑。月姑你怎麼啦?奶孃來看你啦,你怎麼還不醒醒?她的手一觸到萱夫人冷冰冰毫無生機的臉便怔住了,怔了片刻,尖聲叫起來,是誰幹的?尖銳的聲音刺得人耳膜生疼。

    唐廷玉不覺看了默然站在自己身側的林夫人一眼,江家一個老僕婦就有如此功力和身手,難怪林夫人說她如果不孤身一人躲到東海之上,絕對逃不過江家的追殺。林夫人彷彿知道他心中所想,嘴角漾起淒涼而溫柔的笑意。

    雲夢皺了皺眉:嬤嬤,你且退下吧,先讓王爺處理完眼前的事。

    蘭兒蕙兒已拖出一張木榻,雲夢輕輕地將萱夫人放在榻上,自己在榻邊坐了下來,凝視著萱夫人。羅嬤嬤站在她身後,發現了她臉上的傷,幾乎又要發作,好歹忍耐下來,但是掃視著天機府諸人的目光尖利得如有鋒芒,令人不安。

    宣王低聲向方守拙說道:雲夢是姑蘇趙府江夫人的外甥女,羅嬤嬤這批人,就是江夫人派出來尋找她和她母親的。

    方守拙一怔。富甲天下的姑蘇趙府,本就是個極難應付的對手,而自梅園壽筵之後,江東武林已知道姑蘇趙府的師承來歷,神秘惡毒的巫山門,即使已湮沒近百年,仍然令武林中人心有餘悸。

    但方守拙只瑟縮了一瞬,便挺直了腰桿說道: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王爺不應該不明白這個道理。如果王爺包庇兇犯,只怕今後很難再讓江東武林對王爺心悅誠服,俯首聽命。他必須要為各家死傷的門人弟子討回公道。

    聽到方守拙這番話,天機府諸人中一陣騷動,一些年輕膽大的弟子高聲附和:對,王爺一定要稟公處理,否則今後難以服人!

    宣王注視雲夢片刻,又將目光轉向唐廷玉與谷川。雲夢不僅僅是他唯一的孩子,也是東海各島誓死效忠的盟主,是江夫人和趙鵬在這個世上最親近的人,甚至於唐廷玉也他若有所思地注視著唐廷玉。唐廷玉沒有回到他身邊,而是一直守在雲夢身旁,關注著雲夢的神情舉動。唐廷玉是不是已經做出了抉擇?他也必須要有所抉擇。宣王心中苦笑,收回目光,望著春陽升起的遙遠東方,喃喃自語般地說道:東海王,你終究還是贏了。你不但得到了雲夢,也得到了唐廷玉甚至趙鵬。他看向谷川,谷島主,東海各島立誓效忠於雲夢,是因為她是東海王的女兒,還是因為她征服了東海各島?

    谷川揚聲答道:東海之上,勝者為王,至於身世來歷,英雄不問出身!宣王滿意地微微一笑,谷川深知他的用意。東海王當年叫飛魚島立下血誓,不論發生何等事情,都要誓死效忠於雲夢,想必已經預計到雲夢身世大白之時,該如何鎮服飛魚島的人心,畢竟宣王府尤其是姑蘇趙府,是東海各島的死敵。只要飛魚島不生內亂,其他各島都是臣服於雲夢的劍下而非她的身份之下,自是不足為慮。

    宣王深吸一口氣,慢慢說道:我不能應任何人的要求來處置雲夢,因為她本是我的女兒,是我唯一的孩子。

    短短一句話,震得天機府諸人與東海武士都錯愕萬分。東海武士回過神來之後,仰頭望著聽到這句話之後站起身來的雲夢,雲夢的視線所到之處,那群悍勇的東海武士都敬畏地舉起長刀,在空中停了片刻,驀地齊聲大喊:海神娘娘見證,雲夢小姐永遠是我們的主人!

    唐廷玉不覺詫異地看看谷川,這批東海武士雖然都是來自最忠誠於雲夢的飛魚島和雷神島,但得知雲夢的身世之後,幾乎毫不猶豫地表明自己的忠誠,是不是因為谷川事先透露了一些內情?谷川明白他的疑問,低聲說道:唐公子,我什麼也沒對他們說。不過你要知道,東海各島最恨的是宣王府和姑蘇趙府,最敬重的也是宣王府和姑蘇趙府。因為只有宣王府和姑蘇趙府,才有本事擊敗他們,所以雲夢是誰的女兒,已不是最重要的事情。唐廷玉默然良久,輕輕地嘆息了一聲。

    天機府諸人之中,一片死寂。宣王這樣宣佈雲夢的身份,無論他們是否相信,都已沒有能力反抗宣王的決定。方守拙咬緊了牙,艱難地說道:既然王爺一意孤行,我們只好就此告辭!

    目送天機府諸人徐徐退走,宣王這才躍過船來。雲夢只看了宣王一眼便轉過頭去,她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宣王,就如唐廷玉不知該如何面對林夫人。宣王長嘆一聲,輕聲說道:雲夢,我們回去吧。雲夢低頭不語,宣王俯下身來抱起萱夫人,我來這裡的路上,喬空山跑來見我,告訴我說他花了三個月時間調配藥物,已經將萱夫人身上的禁制解開了一小半,他沒想到萱夫人會等不及禁制完全解開便妄用真力,以致於經脈崩裂而喬空山不敢見你,我已經打發他走了。我們回去吧,雲夢。

    他伸出另一隻手,輕輕攬過雲夢,雲夢的身體僵滯了一下,終於沒有掙扎。唐廷玉望著宣王隱隱閃著淚光的眼睛,不知不覺間自己眼中也閃起了淚光。他回過身,迎著林夫人渴望的眼睛,低聲說道:母親,我們回宣王府吧。林夫人的身軀不由得顫抖起來,唐廷玉伸出手來輕輕地扶著她,隨在宣王和雲夢身後,進入艙中。

    五月初五,是雲夢的出閣之日,婚禮就在宣王府中舉行。

    夜涼如水,雲夢靜靜地坐在妝鏡前,趙鵬的侍兒阿蘇小心地揭開她左頰上貼的藥膏,用蘸了清水的絲棉輕輕拭淨,左頰上一隻烈焰鳳凰躍然欲飛,取代了原本的疤痕。

    阿蘇滿意地道:唔,柔兒的刺青本事還真是不錯,唐公子調製的藥也配合得好,這隻鳳凰就像真的一樣!

    雲夢審視著鏡中的鳳凰,目光忽地一轉。趙鵬倒揹著手走進房來,示意阿蘇退下,偏著頭端詳著雲夢頰上的刺青,笑眯眯地說道:鳳凰者,神鳥也。《說文解字》雲,鳳之象也,鴻前麟後,蛇頸魚尾,顴顙鴛思,龍文龜背,燕頷雞喙,五色備舉,出於東方君子之國。果然不錯!

    這些日子來,雲夢已約略摸清趙鵬的習性,知道他這番話決不是在奉承自己,當下微微皺起了眉,說道:你是在諷刺我的屬下都是魚蛇鳥獸之徒嗎?

    趙鵬連連搖頭道:千萬別這樣說,你的屬下我開罪不起。說著他又笑了起來,好歹我也算是你的表兄兼堂兄,怎麼你從來不給我好臉色看?我真不明白你為什麼要討厭我。若非如此,早在幾個月前,東海可能已經與姑蘇趙府聯姻,也許就不會有以後的許多變故。

    雲夢橫他一眼:沒有什麼理由,我就是看不慣你。

    趙鵬忽地想到谷川轉告的雲夢對他的評價:風流放誕,狡猾多智,如此而已。他長長地哦了一聲,恍然大悟般說道:我明白了,若論狡猾,唐廷玉那小子骨子裡比我還狡猾,看來你討厭的是我身邊總是圍著太多的各色女子了?唉,我現在相信你是如假包換的巫山弟子了。見雲夢不無疑惑,他哈哈笑道,據說巫山門的女弟子,最大的本事便是吃醋!所以我母親嫁入姑蘇趙府的第一個條件就是不許我父親納妾!

    雲夢啼笑皆非地別過頭去,不想理睬他的胡言亂語。趙鵬這才將藏在身後的東西取出來,笑道:今晚送你出閣,我可是備了一份大禮!趙鵬手中竟是一頂南海珍珠綴就的三鳳朝陽冠!

    雲夢詫異地道:這是皇子娶妃與公主出嫁時才能戴的三鳳冠,你拿來給我幹什麼?

    趙鵬得意洋洋地道:誰說你不能戴?宣旨的內監已到了王府,等一會兒你自然知道。官家封你為東海公主,統領各島,永鎮東海!

    雲夢一怔:這個封號與封地不是沒有代價的吧?

    趙鵬嘆了口氣:當然。我獻上萬畝良田作為官家與太后的福田,另外獻了三千畝為賈太師添壽。他們三位過意不去,再加上鬼谷金公從中周旋,這才賞了我這樣東西。唉,世間女兒的嫁妝,恐怕沒有比你更豐厚的了,回東海後,你可千萬記著替我廣為宣揚,讓世人都知道我嫁妹的風光,才不枉費我這番苦心啊!

    雲夢不由得笑了一下,心中卻湧起一股酸熱的暖流,她體會得到趙鵬的嬉笑面孔下的關切誠意。趙鵬雖然將求取封號與封地的過程說得輕描淡寫,她也知道其中不知費去了多少苦心。除了姑蘇趙府的財富,必然還有其他至關重要的交換條件,才能夠讓官家降下這樣一道旨意,讓賈似道不從中作梗。

    趙鵬為她戴上鳳冠,感慨地道:我一個人孤零零過了二十多年,好不容易才有個妹子,想想就要送給唐廷玉那小子,真是心有不甘。他忽地瞅著雲夢低聲問道,雲夢,我一直想問你一件事。

    雲夢從鏡中看著他不懷好意的笑臉,心中已提高了警惕:你想問什麼?

    趙鵬笑道:你究竟喜不喜歡唐廷玉那小子?

    雲夢怔了一下,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雖然她一直覺得唐廷玉令她感到親切而信任,但她從沒有好好想過這個問題。即使唐廷玉的態度一度曾經讓她困惑煩擾,但是一想到那多半是因為他已對她的身世有所懷疑,所以才會那般關懷備至,心中生出的那點微妙感受即刻便變為隱約的嗔怒。而即使是今晚的婚事,似乎也僅僅是因為她是宣王的唯一女兒,而唐廷玉卻是宣王早就選定的郡馬,才讓她自然而然地坐在這兒戴上鳳冠。可是為什麼她心中那隱約的嗔怒,並沒有讓她反對這樁婚事呢?如果她要反對,宣王無論如何也不會勉強她的,是不是?

    趙鵬等了許久,不見雲夢回答,心中不覺生起極為異樣的感覺。來這裡之前,他先去看了唐廷玉,問了唐廷玉一個同樣的問題:你究竟喜不喜歡雲夢?唐廷玉的臉上也是同樣的茫然。所不同的是,他了解唐廷玉為什麼會茫然。初見唐廷玉時,在星空之下,唐廷玉就已經說過,他習練的是老唐天師傳下來的春風劍法,春風化雨,普度眾生,生生不息,綿綿不絕,習練者必須要有天地不仁,視萬物為芻狗的無私愛之心。這樣的修煉過程,只怕使得唐廷玉已很難對任何女子有世俗間那種熱烈專注的情愛,而云夢的複雜身世,恐怕也會令他無從分辨,他究竟是因為宣王的緣故,還是因為雲夢本人的緣故,才會生出罕有的熱情,才會身不由己地去接近和救護雲夢。

    但是雲夢為什麼也會茫然?他原以為雲夢願意接受宣王的安排,已經表明了她的心意。

    趙鵬正沉吟間,阿蘇引著谷川進來。趙鵬笑道:好,谷兄今晚也來送嫁,正好免得我太孤單。

    谷川微微一笑,轉向雲夢道:黑龍島的島主孫海蛟親自來了。他送的賀禮是黑龍島的鎮島之寶天星石,還有一盒龍涎香。龍涎香雖然名貴非凡,天星石卻有著更重要的意義。雲夢輕輕地噓了一口氣,孫海蛟這份賀禮,是在向她表明黑龍島的忠心。趙鵬在一旁看著他們低聲交談,安排婚禮之後重回東海的諸項事宜,往往只需一個手勢或是表情,便已交換好意見。他心中異樣的感覺更甚。

    吉時將到,阿蘇請他們兩人出去,好為雲夢更衣。站在庭中,谷川說道:姑蘇趙府為東海所做的一切,我們銘刻在心,將來必有回報。停了一會兒,他仰望星空,感慨地道,大王將初生的雲夢帶回飛魚島的情形,好像還是昨天的事情,轉眼之間雲夢便要出閣了。東海王定下大計之時,正逢海上風起雲湧,東海王便將懷中的小小嬰兒命名為雲夢,因為她是整個東海的夢想,也是他的夢想。取名之後,東海王帶著她來到海神娘娘廟前,向飛魚島上所有人宣佈,他的女兒,終有一日會為他們帶來富庶繁華。因為終有一日宣王府和姑蘇趙府會毫無選擇地站在他們這邊,而不再是他們最強大的敵人。

    趙鵬注視著谷川:東海王能夠定下這等計謀,這樣的胸襟的確不是尋常人可比的。

    谷川回過頭來看著他說道:大王這樣做,不僅僅是為了東海,也為了我。趙鵬一怔,谷川的意思不會是谷川接著說道,雲夢不是大王的女兒,我倒是大王的兒子。只不過我年幼之時大王為了我的安全而隱瞞了我的身份,雲夢成為大王的女兒之後,就更不能公開我的身份了。東海王的用意,是要讓雲夢長大之後嫁與谷川,讓宣王府和姑蘇趙府不得不接受這個既成事實而向東海妥協。不料後來人算不如天算,谷川為了飛魚島的安全,而另娶了雷神島島主的女兒。

    趙鵬嘆息道:原來如此!你現在公開身份,想必沒有妨礙了吧?

    谷川搖搖頭:我已習慣了,沒有必要。而且,我也不想這件事情被別有用心的人利用,在東海造成混亂。我告訴你,只不過是想讓你知道真相,不至於錯估大王的為人。我想這件事情你可以讓雲夢知道,宣王與唐廷玉知道沒關係,對其他人最好不要再提。

    趙鵬詫異地道:你不擔心雲夢知道之後對東海王失去從前的尊敬?

    谷川一笑:我想雲夢知道之後也許能夠更容易地理解大王的所作所為,能夠心平氣和地真正做回宣王的女兒。

    趙鵬心中不覺凜然,他從未察覺到雲夢心中的這個結,他若有所思地打量著谷川:看來谷兄到底是看著雲夢長大的,比我們之中任何一個人都更瞭解她。

    谷川笑一笑,沒有再說下去。他的臉上,不自覺地帶著悵然若失的迷惘。趙鵬心中暗自嘆息了一聲,他們的惆悵,究竟是不是世間一切為人兄弟者送姐妹出嫁時共有的惆悵呢?

    吉時已近。唐廷玉已換好衣服,走下石階。林夫人站在階下看著他,臉上的微笑似是滿足又似是淒涼。唐廷玉不覺走了過去,低聲道:母親,你該到大堂之上去坐著,等著我們行禮了。

    林夫人有些恍惚地一笑:是啊。我是雲夢的師父,一日為師,終生為母。我是應該受你們這份大禮。唐廷玉心中不覺黯然。為免節外生枝,林夫人和宣王都以為,沒有必要向外人說明唐廷玉的身世,林夫人在人前的身份,僅僅是雲夢的授業之師。他低聲說道:母親,回到東海之上後,我們就不必有這些顧忌了。

    林夫人嘆息道:廷玉,我並不是怨恨這個。我是要你將我給雲夢的添妝之物送給她。她將一個小小包裹放入唐廷玉手中,輕聲說道,《神女遺書》原本已被我毀了,這是我這些日子裡憑記憶寫下來的抄本,你交給雲夢吧。

    唐廷玉微微一怔:你親手交給她不是更好?

    林夫人搖搖頭:我是一個不祥之人,還是不要進新房的好。出了一會兒神,林夫人接著說道,第一次見到雲夢時,她還是一個小小嬰兒。我聽到船上嬰兒的哭聲,誤以為是你,忍不住跳上船去,見到的卻是雲夢。東海王剛剛將她搶到手,帶著她順長江而下回東海去。那小小嬰兒望著我的時候,我心中一軟,便就此留了下來。廷玉你可知道,你只在我身邊呆了一個月,我卻哺育了雲夢五個月,直到我發現她是江家那個月姑的女兒!

    唐廷玉終於明白,為什麼林夫人如此痛恨江家,卻始終沒有對雲夢下手。也許在她內心深處,早已將雲夢當成她失去的那個孩子的替身。而等到她發現真相時,已經永遠失去了動手的勇氣。甚至於當雲夢十五及笄時,將那本應交給唐廷玉的金鍊和玉鎖,送給了雲夢。

    林夫人喃喃地道:我想這就是天意。上天要我哺育江家的孩子,要我教她武功,再讓她成為廷玉你的妻子。她深深地嘆了一聲,轉身離去,唐廷玉無言地望著她蕭索的背影。

    侯大總管安排好林夫人的座位之後,注意到宣王尚未來到,他點手召來一名內侍,問知宣王去了何處,想了一想,沒有帶從人,悄悄離開喜堂,轉入後園,正看見一個巨鳥般的黑影翩然飛掠向圍牆,侯大總管大喝一聲什麼人!縱身擊出一掌,明明已擊中那黑影,那人身軀忽地如水中游魚一般扭轉成一個不可思議的形狀,躲過這一掌,身形飄忽得有如瞬息千里的鬼魅,眨眼間已到了十餘丈開外。

    侯大總管正待傳令圍堵,宣王的聲音傳了過來:由他去吧!侯大總管怔了一下,收住了掌勢,那人已經飄上牆頭不見了蹤影,宣王獨自站在後園的水榭中,手上握著一個細長的錦盒。

    侯大總管在水榭外止住腳步,宣王回過頭來,將手中錦盒遞給他,說道:這是阿萱的師兄方才送過來給雲夢的。侯大總管一怔,他從來不知道江家除了江夫人和萱夫人姐妹之外,還收了一個男弟子。他打開錦盒,盒中是一支通體黝黑、灑滿暗紅斑點的鐵簫,和一支碧綠如海水的玉簫。侯大總管脫口說道:這是巫山門中的鐵血簫和多情簫。看來那人當真是萱夫人的師兄。他的心中有無數疑惑。僅就剛才的短短交鋒來看,萱夫人的師兄絕非等閒之輩,雖然面目不清,揮灑之間,仍有著一種孤雲野鶴般的飄逸氣度。然而即使是宣王府也從來沒有聽說過這樣一個人。以如此身手而常年避世隱居,甘於寂寞,他的心中,定然有著難言的苦衷吧。

    宣王臉上的神情極為複雜,許久才道:阿萱也許更希望這一對簫陪伴在她身邊。你拿下去吧,找個日子放入阿萱墓中,不必告訴雲夢。她不必要再承擔上一輩人的恩怨糾葛。

    侯大總管答應著退下,心中已然隱約猜到,孤高傲世的萱夫人,之所以棄家出走,隱姓埋名,流落在外,只怕與她這位同樣孤傲的師兄不無關係,江夫人絕口不提她這位同門,原因恐怕也正在於此。

    宣王輕嘆一聲,轉身向前院行去。

    賀客盈門,其中甚至有龍家莊派來的賀客,送的是一對不見半點瑕疵的羊脂玉環和三十六色錦緞。然而天機府諸世家,都沒有派使者來。

    趙可輕輕走近宣王,低聲說道:王爺,京中送來消息,刑部收到我們送去的元人國書和鄂州和約副本後,轉交給了賈太師,太師以史家受人矇蔽為由,由死罪改為流放到襄陽軍中效力,現在已經出獄,除了史老太爺因年紀太大而病故外,其他人都安然無恙,我們已安排好人手,接應他們由運河入長江,沿長江水道去襄陽。至於李家兄弟,他們始終無法見到官家投遞告急奏章,已接受我們的勸告,與史家同行,另募義軍赴襄陽解圍。

    宣王微微頜首,注意到這些日子以來,趙可似乎頗為憔悴了一些。他心中不無歉意,說道:可兒,等忙過雲夢這件事情之後,我也該為你正名了。江東子弟多才俊,你若覺得哪家子弟適合延攬入宣王府中來輔佐你,不妨明白告訴我。雲夢是屬於東海的,能夠留在他身邊處理宣王府中各項事宜的,只能是趙可。

    趙可低下頭隱隱笑了一下,輕聲說道:能夠陪伴在王爺身邊,可兒心願已足。雲夢的出現改變了她原本已設計好的一生。她也許應該怨恨奪去原本會屬於她的一切的雲夢。然而每次看見雲夢,她都彷彿看到了宣王。宣王已經來日無多,這一點她和侯大總管等人都心照不宣,可是雲夢的身體內流著宣王的血。看見雲夢時,總會讓她不自覺地想到,即使宣王不久於人世,雲夢活著,也就像宣王活著一般。她也終於明白唐廷玉的心情。他們心中深蓄的對宣王的摯愛,已在不知不覺間轉註到酷似宣王的雲夢身上。

    吉時已到。

    趙可站在宣王身後,淚眼模糊地望著眼前交拜的新人,望著宣王臉上彷彿自心底深處綻出的滿足的笑容。

    鹹淳十年,度宗皇帝駕崩,姑蘇趙府趁混亂之際舉家遷往南洋。同年襄陽城破,蒙古水師順流而下,太師賈似道不得不親自領兵迎擊元軍,丁家洲一戰,十三萬宋軍水師,一觸即潰,賈似道兵敗回朝,被判流放福建漳州,在木棉庵被押運官錘殺。蒙古大軍南下,圍臨安城近一年後終於攻入城中,幼帝與謝太皇太后、全太后及臨安城中的王公妃嬪、皇家圖書、大內珍藏,都由海道轉運至大都。仍堅守宣城的宣王聞訊,嘔血而死,宣城始破,王府舊人,風流雲散。

    至元二十六年,蒙古公主闊闊真,由忽必烈大汗賜婚,嫁往遙遠的波斯,闊闊真的陪嫁侍女中,有一個是臨安城陷落時被俘往大都的宋室公主。護送的蒙古水師由生長於江南、熟諳水戰與海道的龍君侯統帥,龍君侯其時已封萬戶長,蒙古軍中號為飛龍將軍。而水手仍舊只能從江南召募。

    船隊經過舊日東海王出沒的那段海面時,水手們明顯都緊張起來。龍君侯站在望樓上,遠眺東方海面,藏在艙中的蒙古水師,已經做好接戰的準備。但是海面上並沒有出現飛魚島的船,直到船隊在南洋佔婆港換水之時。

    宋亡之後,不少遺民逃往南洋,佔婆港便是宋室遺民極為集中的地方。船隊剛駛入港口,龍君侯便發覺情形不對,港灣中其他船隻都不知避往了何處,空蕩蕩的水面上只有他們的船隊孤懸其中。

    龍君侯下令全體戒備,表面上雖然鎮定自若,心中已是十分焦慮。蒙古水師畢竟不習慣於久住水上,長途航行之後,戰鬥力已減弱不少,此時若有人來襲,恐怕難以順利制敵。

    南洋的陽光強烈得令人目眩。也就在這時,港灣左岸的山崖上,打起了旗語,告知他們有人要上船來。一艘小船駛近,船上那白衣蒙面女子的身形使得龍君侯心中不由一震,匆匆趕到船頭迎接。

    飄然掠上船頭的正是雲夢,唐廷玉陪伴在她身邊,他們身後跟隨著已經成年但仍舊略帶稚氣的蘭兒蕙兒姐妹。

    龍君侯望著雲夢面紗後那隻若隱若現的烈焰鳳凰,心中感慨萬千。他雖然料到雲夢決不會對宋室公主陪嫁到波斯這件事袖手旁觀,但她真的出現了,仍是令他感到難以應對。

    雲夢淡淡地說道:我已在岸上佈下兵馬,方圓百里之內,所有水源都已隱藏起來,當地住戶已經撤走。我知道你們的淡水大約還可以支持三天,不過你最好不要對此存太大的指望,因為我會命人毀掉水箱。

    龍君侯看看岸上,略一沉吟,說道:我若留下那個公主,你有什麼承諾?

    唐廷玉在一旁微微一笑:龍少莊主還是和從前一樣善於審時度勢。龍君侯只好苦笑以對。他這麼幹脆地答應雲夢的條件,究竟是因為善於審時度勢,還是因為在他內心深處其實並不想與雲夢兵刃相見?也許連他自己也分不清楚。

    雲夢看著他說道:你若留下那位公主,我自然會讓你加水之後安全離開,返程之際也能夠安全通過南洋與東海。

    龍君侯斷然說道:好,來人,將後艙的靜宜公主帶出來!

    蘭兒蕙兒扶著靜宜公主先躍下小船,雲夢兩人臨走之際,龍君侯在他們身後說道:家父一直希望你能回江東,宣王由家父安葬在敬亭山上,每年清明,我們都會前去祭掃。你若回江東,大汗將封你為宣城公主,你仍可以住在舊日的宣王府中。

    他注視著雲夢微微一僵的背影,而唐廷玉則皺了皺眉,但是他們頭也不回地飛掠而去,離他越來越遠。原來這一生中,他最接近雲夢的時候,竟只有在天目山中那短短一瞬!

    龍君侯咬了咬牙,回身對他的副將說道:這件事一定與佔婆國王的縱容脫不了干係!回去之後,我一定要稟明大汗,調集大軍征伐佔婆!

    副將低頭不語。龍君侯暗自嘆了口氣,他心中也知道,忽必烈大汗前幾次征伐南洋諸國不順利,認為這是因為南洋氣侯太過酷熱潮溼,不宜蒙古軍隊作戰,若將投降的宋軍水師派來征伐,又擔心他們到了南洋之後,蒙古軍隊鞭長莫及,控制不住而發生譁變,所以已經放棄了征伐南洋的想法,而全力準備征伐日本。他們從前未能收服雲夢,未能征服這片浩瀚洋麵,現在只怕機會更為渺茫。

    第二天清晨,蒙古船隊離開了佔婆港,駛往南方海面。龍君侯站在望樓上,望著遠方駛往東北方向的三艘海船,船頭飄揚的仍是日出滄海的大旗,雲夢一直沒有改換旗號。

    兩支船隊背道而馳,漸漸已望不見蹤影,只餘下萬頃碧波在強烈的陽光下洶湧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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