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床象一根輕飄飄的白髮,在床上無聲地撲動著。她已經完全昏迷,瞳孔散得很大,象黑蝕吞沒了眼珠。她的呼吸很快,我試著用她的頻率喘了一會兒氣,立即感到窒息。
我走回21床。這是我的宿營地。
雪白床單,有幾片洗滌不去汙漬。繃得很緊。整個床面顯出鼓面似的平坦。枕套也可疑地膨隆著,好象一張紙虛蒙在碟子上。
我小心翼翼地上了床。穿著信箋條紋的藍衣服。鑽進了潔淨的被褥。我輾轉一下,使自己躺得更舒服。猛然感到滑進了一個“糟”。在平鋪的白褥單之下,有一個人形的凹陷。它把我鍥在裡頭,嚴絲合縫。我的頭骨同時落入枕頭上的卵圓形窠臼。它象包繞精密儀器的泡沫板,將我的包括兩個耳輪在內的頭顱妥善地固定在枕中。
一位又一位僵臥不動的去者,在床上塑出了他們的最後傑作,後來者只是“卡”入而已。
我竭力想躲開那個象人仰臥在海灘上遺留的印痕。但是,我不能。無論滾到何方,都逃脫不掉。只有服服帖帖地埋在這個坑裡,才有天造地高的和諧。
於是我不再掙扎。習慣了,還挺舒服。我撫摸著我的被子。它在無數去者的肌體上覆蓋過,此刻又送我以溫暖。我無法逃避枕頭的氣味,它氫無數逝者的信息,強行輸入我的大腦。枕頭裡的每一粒蕎麥皮都浸透了故事。
我看到天花板上有一塊舌形的乾涸水泥斑。我想在某位知識女性的眼裡它一定象一幅地圖,在家庭婦女的眼裡一定是斷了尾巴的壁虎。
距我頭很近的地方有一個幽藍的凸點。我伸出食指去撫摸了一下,它的顏色不掉。我立即感到以它為軸心,大約有一平方寸的牆壁格外潤滑。噢,我明白了。所有曾經躺在這張床上的瀕死的老人,都曾老眼昏花的注視過這個斑點,都曾用顫巍巍的手指撫摸過它。
一個充滿玄機的斑點。誰能破譯它的密碼?
我極力體會死亡之前的感覺,眼前卻一片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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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什麼?”我問。我已摸出紙包裡硬硬滑滑的輪廓。
“藥,安眠藥。”她說。
“噢,我已經吃了,可是還是睡不著。”我說。
“那還是吃得少!再把這兩片吃下去,一定有用。”她很有經驗地說。
的確是兩片安眠藥,同院長給我的一模一樣。“這是誰的?”我問。
“21床的。就是剛剛去了的那個21床。這是她最後的藥。她對我說,這點藥我怕是用不著了,我就要上路了。扔了挺可惜,還給醫生他們也不要了。這兒的床位很緊,馬上就會有新的人來。剛來的人都睡不好覺,我掖褥底下,你就讓他們吃吧。沒想真派上用場。吃了嗎?”
我說:“我吃。”
她又說:“別害怕。沒什麼。我見過幾回了,真的沒什麼。”口氣就象我小時候,先打預防針的女孩對後面的女孩說。
我說:“我不怕。謝謝您和以前的21床。”
她嘎嘎笑著,說:“謝我的我就收下了,謝21床的,等你到了那邊再跟她當面說吧。
她又突然隱去了。這一回,有結結實實的藥在我手中。
一個陌生的死去的女人留下的藥。我卻感到和她那麼親近。我把藥抹進嘴裡,緩緩地嚥了。
我想到了一個詞,“遺藥”。
生和死的界限在我的頭腦裡漸漸模糊起來。她象哈雷慧星的軌道,巨大的橢圓。
從死者那裡繼承的藥片有著特殊的魔力。一覺醒來,我對面的18床,已經無聲無息地消失了。床上的被子見稜見角,瑞雪一般祥和平淡。
護士笑盈盈地看著我,說:“您居然睡得這樣熟。我們處理18床的後事,您一點兒也不知道。”
我悔得捶胸頓足。
植物的20床依舊極寧靜地吐著舌頭。
我不敢靠近19床,怕她看見我決非病入膏肓之徒。我盤腿坐在被垛旁,好象真正沉痾不起的病婦。
“你是裝的。”19床虛懷若谷地說。“裝什麼不行,來裝死呢?你睡著了的時候,我一聽你的喘氣聲就知道了。真正要去了的人,喘氣是三長兩短。”
她埋藏在被子的溝壑中,我不知她的表情。
在這樣一位充滿了死亡睿智的祖宗面前,你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但我還是要說:“我不是為了好奇。因為人們都害怕這件事,我想事先嚐一嘗。告訴大家。”
19床說:“你想得倒好!嘗得到嗎?嘗不到的。死亡是一個紅果子,要好多年才熟。每個人都有一個,你急什麼?搶著摘下來的,是青的。青果子和紅果子能是一般味嗎?”
我啞口無言。
她忽然細細地笑了,說:“你知道我現在想的是什麼嗎?”
這正是我極想知道的。這些天裡,我總想問問垂危的人們,可是我不忍心。我怕太悲悵。現在有人主動坦露,自然求之不得。
她說:“我在想,下一輩子我變個什麼好呢?過幾天我就會被抬去燒灰,在晴朗的日子裡,如果有風,我會被喬得很遠。我可不願意在天上飄得太久,我打算很快就落到地上來。最多就是明年這個時候吧,我就變回來了。我已經想好我要變的東西,如果不隨我的心,我就想想辦法抗過去。比如趕上我要變成一顆樹,我就不吸水,早點枯死。有些樹無緣無故地枯死,就是這個故事,它們不樂意變樹。要是讓我變成一個碗,我就跳到地上打碎,鋦也不鋦不起來。你碰到碗自個兒打碎的事嗎?”
我已經習慣了驚世駭俗的語言,連說是。
“這樣我就能變成我想變的那個玩藝了。”她滿意地結束了自己的話。
面對著老婦人運籌帷幄的縝密地思維,我歎服之餘小心地問:“那您究竟想早日變成什麼呢?”
“眼睛。一個胖小小子的眼睛,要睫毛長長的那種。”老婆婆斬釘截鐵地說,“實在變不成一雙,變一隻也成。”她下了很大的寬容心,“那一隻就讓別人變吧。”
我探身,注視著她癟如空巢的眼窩,才知道她是一位盲人。
我想未來一定有個男孩的眼睛象鷹隼般銳亮。
“你呢?你下輩子打算變個啥?”她象老樹精似的問我。
“我……”我張口結舌,發現自己關於死亡的所有知識都淺嘗輒止。我們以為運行到死,生命就完結。其實真正將死的人,忙碌地考慮著後面的事情。
是的。我們會化成煙。煙會在天上飛。它終究會落地。構成我們生命最基本的那些小粒子,攜帶著我們的信息,在宇宙中穿行。那是一把打亂了的牌,只有極少數的時候,才會再化成人形。我們會變成自然中的任何一種物質,顯形或是隱形地俯視著世界,在無垠中沿著永恆的軌道盤旋。
珍惜這明亮的機會,直到最後一分鐘。
“慢慢想……你還有好多年的時間哩……不急,不急……”婆婆又突然住了口。她安詳地睜著無珠的眼眶,不再與我說話。
坐在臨終關懷醫院的病床上,我呼吸著新鮮的陽光,由衷地微笑起來。
是的。我們還有好多年呢!
陽光打在粉牆上,照亮一幅瀟灑的草書:
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按照齊大夫的解釋,這句話該是:象愛我們的孩子那樣愛全人類的孩子。
臨終關懷醫院裡的所有字畫,都是院長的老父親執筆。聽說他是一位很有名的書畫家,給大賓館作畫,一幅都是成千上萬元。可是他女兒是一分錢也不給他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