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正午,酷熱。
無論在多麼酷熱的天氣中,血一流出來,還是很快就會凝結。
汗卻永不凝結。
雲在天不停地擦汗,一面擦汗,一面喝水,他顯然是個不慣吃苦的人。
花滿天卻遠比他能忍耐。× × ×
一匹馬在烈日下慢慢地踱入馬場。
馬背上伏著一個人。
一條蜥蜴,正在舐著他的血。
他的血已凝結。
一柄閃亮的彎刀,斜插在他的腰帶上,烈日照著他滿頭亂髮。
他已不再流汗。× × ×
突然間,一聲響雷擊下,暴雨傾盆而落。
二
萬馬堂中已陰黯了下來,簷前的雨絲密如珠簾。
花滿天和雲在天的臉色正和這天色同樣陰暗。
兩條全身被淋得溼透了的大漢,抬著公孫斷的屍身走進來,放在長桌上。
然後他們就悄悄地退了下去。
他們不敢看馬空群的臉。
他靜靜地站在屏風後的陰影裡,只有在閃電亮起時,才能看到他的臉,
但卻沒有人敢去看。
他慢慢地坐下來,坐在長桌前,用力握住了公孫斷的手。
手粗糙、冰冷、僵硬。
他沒有流淚,但面上的表情卻遠比流淚更悲慘。
公孫斷眼珠凸起,眼睛裡彷彿還帶著臨死前的痛苦和恐懼。
他這一生,幾乎永遠都是在痛苦和恐懼中活著的,所以他永遠暴躁不安。
只可惜別人只能看見他憤怒剛烈的外表,卻看不到他的心。
雨已小了些,但天色卻更陰暗。
馬空群忽然道:“這個人是我的兄弟,只有他是我的兄弟。”
他也不知是在喃喃自語,還是在對花滿天和雲在天說話。
他接著又道:“若沒有他的話,我也絕不能活到現在。”
雲在天終於忍不住長長嘆息一聲,黯然道:“我們都知道他是個好人。”
馬空群道,“他的確是個好人,沒有人比他更忠實,沒有人比他更勇敢,可是他自己這一生中,卻從未有過一天好日子。”
雲在天只有聽著,只有嘆息。
馬空群聲音已哽咽,道:“他本不該死的,但現在卻已死了。”
雲在天恨恨道:“一定是傅紅雪殺了他。”
馬空群咬著牙,點了點頭,道:“我對不起他,我本該聽他的話,先將那些人殺了的。”
雲在天道:“現在”
馬空群黯然道:“現在已太遲了,太遲了”
他忽忽然抬起頭,厲聲道:“只不過,復仇之前,我還有件事要做。”
雲在天目光閃動,試探著問道:“什麼事?”
馬空群道:“你過來,我跟你說。”
雲在無當然立刻就走過去。
馬空群道:“我要你替我做件事。”
雲在天躬身道:“堂主請吩咐。”
馬空群道:“我要你死!”
他的手一翻,已抄起了公孫斷的彎刀,刀光已閃電般向雲在天劈過去。
沒有人能形容這一刀的速度,也沒有人能想到他會突然向雲在天出手。
奇怪的是,雲在天自己卻似乎早已在提防著他這一著。
刀光揮出,雲在天的人也已掠起,一個“推窗望月飛雲式”,身子凌空翻出。
鮮血也跟著飛出。
他的輕功雖高,應變雖快,卻還是比不上馬空群的刀快。
這一刀竟將他右手齊腕砍了下來。
斷手帶著鮮血落下。
雲在天的人居然還沒有倒下。
一個身經百戰的武林高手,絕不是很容易就會倒下去的。
他背倚著牆,臉上已全無血色,眼睛裡充滿了驚訝和恐懼。
馬空群並沒有追過去,還是靜靜地坐在那裡,凝視著自刀尖滴落的鮮血。
花滿天居然也只是冷冷的站在一旁看著,臉上居然全無表情。
這一刀砍下去的,只要不是他的手,他就絕不會動心。
過了很久,雲在天才能開口說話。
他咬著牙,顫聲道:“我不懂,我真的實在不懂。”
馬空群冷冷道:“你應該懂的。”
他抬起頭,凝視著壁上奔騰的馬群,緩緩接著道:“這地方本來是我的,無論誰想從我手上奪走,他都得死!”
雲在天沉默了很久,忽然長嘆一聲,道:“原來你已全都知道。”
馬空群道:“我早已知道。”
雲在天苦笑道:“我低估了你。”
馬空群道:“我早就說過,世上有很多事都和灰塵一樣,雖然早已在你身邊,你卻一直看不見它──我也一直沒有看清你。”
雲在天的臉已扭曲,冷汗如雨,咬著牙笑道:“可是陽光遲早總會照進來的。”
他雖然在笑,但那表情卻比哭還痛苦。
馬空群道:“現在你已懂了麼?”
雲在天道:“我懂了。”
馬空群看著他,忽然也長嘆了一聲,道:“你本不該出賣我的,你本該很瞭解我這個人。”
雲在天臉上突然露出一絲奇特的笑意,道:“我雖然出賣了你,可是”
他沒有說完這句話。
他目光轉向花滿天,花滿天的劍已刺入他的胸膛,將他整個人釘在牆上。
他已永遠沒有機會說出他想說的那句話。
花滿天慢慢地拔出了劍。
然後雲在天就倒下。× × ×
每個人遲早總會倒下。
無論他生前多麼顯赫,等他倒下去時,看來也和別人完全一樣。
劍尖的血已滴乾。
花滿天轉過身,看著馬空群。
馬空群也在看著他,淡淡道:“你殺了他!”
花滿天道:“因為他出賣了你。”
馬空群道:“現在你也懂了?”
花滿天道:“我不懂,我只知道出賣你的人,就得死!”
馬空群道:“你知不知道他怎麼樣出賣了我?”
花滿天道:“我很想知道。”
馬空群道:“慕容明珠、樂樂山他們全都是他找來的。”
花滿天面上露出吃驚之色,失聲道:“怎麼會是他找來的?這兩人跟他又有什麼關係?”
馬空群道:“沒有關係。”
花滿天道:“既然沒有關係,為什麼要找他們來?我不明白。”
這兩句話都問得很愚蠢,“滿天飛花”本不是個愚蠢的人。
但馬空群並不在意,他本也不是慣於回答別人的愚蠢問題的人。
他還是回答了這問題:
“就因為他們和他本來全無關係,所以他才要找他們來。”
花滿天道:“來幹什麼?”
馬空群緊握了彎刀,緩緩道:“來殺人!”
花滿天道:殺人?殺誰?“
馬空群握緊了彎刀,緩緩道:“這兩天裡死的兄弟,全是被他們殺了的。”
花滿天吃驚道:“是他們殺了的?不是傅紅雪?”
馬空群搖搖頭,冷冷道:“傅紅雪想殺的人只有一個。”
花滿天就算真的很愚蠢,也不會再問了,他當然知道傅紅雪要殺的人是誰。
“但云在天為什麼要找他們來殺那些人呢?”
馬空群道:“因為他想逼我走。”
花滿天皺眉道:“逼你走?”
馬空群冷笑道:“我若走了,這地方豈非就是他的了。”
花滿天嘆了口氣,道:“他本該知道你絕不是個輕易就會被逼走的人。”
馬空群道:“但他也知道我有個極厲害的仇家,他這樣做,只不過要我以為仇家已找上門來了。”
他嘴角露出了一絲譏誚的笑意,接著道:“開始時我竟也幾乎真的相信。”
花滿天道:“是什麼事令你開始懷疑?”
馬空群道:“他計劃雖然周密,卻還是做錯了幾件事。”
花滿天道:“哦?”
馬空群冷笑道:“他當然想不到我那真正的仇家竟在此時趕來了。”
花滿天嘆道:“這倒真巧得很。”
馬空群道:“傅紅雪並不是湊巧趕來的。”
花滿天道:“他不是?”
馬空群道:“就因為他知道雲在天有這個計劃,所以才會來,只有在萬馬堂發生變亂時,他才有比較好的機會。”
花滿天道:“雲在天的計劃,他又怎麼會知道?”
馬空群目露出痛苦之色,過了很久,才緩緩道:“因為沈三娘本就是他們的人。”
花滿天又顯得很驚訝,道:“但這件事沈三娘又怎會知道的?”
馬空群道:“因為翠濃也是他們的人。”
花滿天道:“翠濃?”
馬空群冷笑道:“他收買了翠濃,用翠濃來傳遞消息,卻不知翠濃同時也將消息告訴了沈三娘。”
花滿天長嘆了口氣,道:“看來一個男人若是太信任女人,他無論做什麼事都註定要失敗。”
馬空群冷冷道:“他看錯了翠濃,也看錯了飛天蜘蛛。”
花滿天道:“當時無論誰都沒有想到飛天蜘蛛是你找來的人。”
馬空群道:“所以他們才會被飛天蜘蛛發現了秘密。”
花滿天道:“所以飛天蜘蛛才會死。”
馬空群道:“不錯,他想必是被慕容明珠殺了滅口的。”
花滿天道:“但慕容明珠又怎會死了呢?”
馬空群道:“飛天蜘蛛臨死時,手裡必定握著一樣證據,這樣證據想必是慕容明珠身上的。”
花滿天點點頭,他也想起了飛天蜘蛛那隻緊握著的手。
馬空群道:“雲在天當然不會注意到飛天蜘蛛這隻手,因為只有他知道飛天蜘蛛是死在誰手上的。”
花滿天道:“但他卻未想到居然還有別人會注意到這隻手,而且拿走了手裡的證據。”
馬空群道:“他生怕別人查出他們之間的關係,所以索性將慕容明珠也殺了滅口。”
花滿天嘆道:“看不出他竟是一個如此心狠手辣的人。”
馬空群道:“現在你已完全明白了麼?”
花滿天沉吟著,道:“還有兩件事不明白。”
馬空群道:“你可以問。”
花滿天道:“樂樂山乃武林名宿,慕容明珠也是家資鉅萬的世家子弟,以他們的身份地位,怎麼會輕易地被他找來?”
馬空群道:“慕容明珠早已在垂涎萬馬堂這片基業,一心想擁為己有,一個人若有了貪心,就難免要被別人利用了。”
花滿天點點頭,道:“越富有的人越貪心,這道理我們也明白,只不過樂樂山又是怎麼會被他打動的呢?”
馬空群沉吟著,緩緩地道:“樂樂山並不是他找來的。”
花滿天皺眉道:“不是他是誰?”
馬空群道:“雲在天本來就不是這計劃的真正主謀人。”
花滿天道:“哦?”
馬空群道:“前天晚上,樂樂山、慕容明珠、傅紅雪、飛天蜘蛛,全都在自己屋裡閉門未出,但你的馬場中,卻死了十三位兄弟。”
花滿天恨恨道:“當時我還以為那是葉開所下的毒手。”
馬空群道:“兇手本來是想嫁禍給葉開的,想不到葉開居然也有人證。”
花滿天道:“你認為兇手是雲在天?”
馬空群道:“也不是。”
花滿天又皺眉道:“為什麼不是?”
馬空群沉著臉道:“我很瞭解他的武功,也很清楚那十三位兄弟的身手,就憑他要殺死那十三位兄弟只怕還很不容易。”
花滿天神色也很凝重,道:“所以你認為這其中必定還有另一個人?”
馬空群道:“不錯。”
花滿天道:“你認為這人才是真正的主謀?”
馬空群道:“不錯。”
花滿天道:“你知道這個人是誰?”
馬空群並沒有直接回答這句話,緩緩道:“第一,這人和樂樂山的關係必定很深,所以樂樂山才會被他說動,來做這種事。”
花滿天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有道理。”
馬空群道:“第二,這人在萬馬堂中的身份地位必定很高。”
花滿天道:“怎見得?”
馬空群淡淡道:“就因為他有這種身份,將我逼走後,他才能接管萬馬堂。”
花滿天沉思著,終於又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有道理。”
馬空群道:“他想必是雲在天平日很信服的人,所以雲在天才會聽命於他。”
花滿天道:“有道理。”
馬空群臉色沉重,道:“第四,他當然也是那十三位兄弟很信服的人,就因為他們對這人全沒有絲毫防範之心,所以才會遭了他的毒手。”
花滿天忽然笑了笑,笑得非常奇怪,緩緩道:“就因為他和樂樂山的關係極深,所以才故意在別人面前作出互相厭惡之態,叫人看不出他們之間的關係。”
馬空群道:“正是如此。”
花滿天道:“現在我只有一件事還不明白。”
馬空群道:“你還可以再問。”
花滿天凝視著他,道;“這些事真是你自己看出來的?”
馬空群道:“並不完全是。”
花滿天道:“還有人洩漏了秘密給你?”
馬空群道:“不錯。”
花滿天道:“這人是誰?”
馬空群道:“翠濃!”
花滿天皺眉道:“又是她?”
馬空群忽然笑了笑,淡淡道:“雲在天以為翠濃已對他死心塌地,沈三娘也認為翠濃對她忠心耿耿,卻不知”
花滿天忍不住打斷了他的話,搶著說道:“他們全錯了。”
馬空群點點頭,道:“他們全錯了,而且錯的很可笑。”。
花滿天道:“其實翠濃是你的人。”
馬空群道:“也不是。”
花滿天道:“那麼她究竟是”
馬空群忽然打斷了他的話,道:“你知道她是幹什麼的?”
花滿天目中露出憎惡之色,冷笑道:“我當然知道,她是個婊子。”
馬空群道:“你幾時聽說婊子對人忠心耿耿過?”
花滿天恨恨恨道:“不錯,一個人若連自己都能出賣,當然也能出賣別人。”
馬空群淡淡道:“只不過她看來的確並不像是這種人。”
花滿天忽又笑了笑,道:“這件事也給了我個教訓。”
馬空群道:“什麼教訓?”
花滿天道:“婊子就是婊子,就算她長得像天仙一樣,她還是個婊子。”
馬空群道:“你好像很少說這種粗話。”
花滿天道:“我今天非但說了不少粗話,也說了不少笨話。”
馬空群道:“現在你總該已完全明白了。”
花滿天道:“現在是不是已太遲了?”
馬空群道:“好像已太遲。”
花滿天垂下頭,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你真正的仇人是傅紅雪?”
馬空群道:“是的。”
花滿天道:“我可以替你殺了他。”
馬空群道:“你殺不了他。”
花滿天道:“我至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馬空群道:“用不著。”
花滿天道:“現在公孫斷和雲在天都已死了,你若再殺了我,豈非孤掌難鳴?”
馬空群道:“那是我的事。”
花滿天又沉默了很久,嘆息著道:“我跟著你總算已有十幾年。”
馬空群道:“十六年。”
花滿天道:“這十六年來,我也曾為這地方流過血,流過汗。”
馬空群緩緩道:“這地方能有今日的局面,本不是一人之力所能造成的。”
花滿天道:“這次我也只不過想將你逼走而已,並沒有想要殺你。”
馬空群道:“院子裡那棵大樹,你想必總是看到過的。”
花滿天點點頭。
馬空群道:“這些年來,它一直長得很快,長得很好。”
花滿天目中露出一絲傷感之色,緩緩道:“我來的時候,它還沒有柵欄高,現在卻已連兩個人都抱不過來了。”
馬空群道:“但你若要將它移走,它還是很快就會枯死。”
花滿天只能承認。
馬空群道:“我也和這棵樹一樣,我的根已在這裡,若有人要我走,我也會枯死。”
花滿天握緊雙拳,道:“所以所以你一定也要我死。”
馬空群看著他,緩緩道:“你自己說過,無論誰出賣我,都得死。”
花滿天看著自己握劍的手,長嘆一聲道:“我的確說過。”
馬空群目中也有些黯然之色,道:“我本可逼你去跟傅紅雪交手的。”
花滿天道:“我也一定會去。”
馬空群道:“但我寧可自己動手,也不願別人來殺你。”
他一字字接著道:“因為你是萬馬堂的人,因為你也曾是我的朋友。”
花滿天道:“我我明白。”
馬空群道:“你明白就好。”
花滿天道:“現在我只想再問你一句話。”
馬空群道:“你問。”
花滿天忽然抬起頭,盯著他,厲聲道:“我辛苦奮鬥十餘年,到現在還是一無所有,還得像奴才般聽命於你,你若是我,你會不會也像我這麼做?”
馬空群想也不想,立刻接口說道:“我會的,只不過”
他目中露出刀一般的光,接著道:“我若做得事不機密,被人發現,我也死而無怨。”
花滿天盯著他,忽然仰面而笑,道:“好,好一個死而無怨,只可惜我還未必就會死在你手裡。”
他長劍一揮,劍花如落花飛舞,厲聲道:“只要你能殺得了我,我也一樣死而無怨。”
馬空群道:“很好,這才是男子漢說的話。”
花滿天道:“你為何還不站起來?”
馬空群淡淡道:“我坐在這裡,也一樣能殺你。”
花滿天笑聲已停止,握劍的手背上,已有一條條青筋凸起。
馬空群卻還是靜靜地坐在那裡,靜靜地凝視著掌中彎刀。
他竟連看都不再看花滿天一眼。他全身的血肉卻似已突然變成鋼鐵。
花滿天盯著他,一步步走過來,劍尖不停的顫動,握劍的手似也在顫抖。
突然間,他輕叱一聲,劍光化為長虹,人也跟著飛起。
這一劍並沒有攻向馬空群。
他連人帶劍,閃電般向窗外衝了出去。
馬空群突然嘆道:“可惜”
這兩個字出口,他的人也已掠起。
彎刀也化為了銀虹。
“叮”的一聲,刀劍相擊。
刀光突然一偏,沿著劍鋒削過去。
花滿天並不是個不懂得用劍的人,他劍法變化之快,海內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但這一次,他忽然發現自己所有的變化已全都被人先一步封死。
他身子凌空,正是新力未生、餘力將盡的時候。
就在這一瞬間,亮銀般的刀光已封住了他的臉,閉住了他的呼吸。
他突然覺得很冷,冷得可怕。
“你若有勇氣和我一戰,我也許會饒了你的。”
這就是他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 ×
雷電已停了,天色卻更陰暗。
馬空群又靜靜地坐在那裡,看來彷彿很疲倦,也很傷感。
在他面前的,是公孫斷、雲在天、花滿天三個人的屍身。
這本是他最親近的朋友,最得力的部下,現在都已變成了沒有生命、沒有情感的屍體,就和三個陌生人的屍體一樣。
但活著的人卻絕不會沒有情感的。
又有誰能瞭解這身經百戰的垂暮老人的心情。
他究竟有過什麼?
現在還剩下些什麼?× × ×
牆上的血也已幹了,一串串血珠,就像是用顏料畫上去的。
兩個人悄悄地走進來,看見這情況,立刻屏住了呼吸。
馬空群沒有回頭,過了很久,才沉聲道:“傳下令去,萬馬堂內所有兄弟,一律齋戒犒素,即刻準備兩位場主和公孫先生的後事。”
三
草原上有個茶亭。
馬師們喜歡將這地方稱做“安樂窩”,事實上這地方卻只不過是個草寮而已。
但這裡卻是附近唯一能避雨的地方。
暴雨剛來的時候,葉開和馬芳鈴就已避了進來。× × ×
雨,密如珠簾。
遼闊無邊的大牧場。在雨中看來,簡直就像是夢境一樣。
馬芳鈴坐在茶桶旁的那條長板凳上,用兩隻手拍著膝蓋,痴痴的看著雨中的草原。
她已有很久沒有說話。
女人不說話的時候,葉開也從不去要她們開口說話的。
他一向認為女人若是少說些話,男人就會變得長命些。
閃電的光,照著馬芳鈴的臉。
她的臉色很不好,顯然是睡眠不足,而且有很多心事的樣子。
但這種臉色卻使她看來變得成熟了些,懂事了些。
葉開倒了碗茶,一口氣喝了下去,只希望茶桶裡裝的是酒,他並不是酒鬼,只有在很開心的時候,或者是很不開心的時候,他才會想喝酒。
現在他並不開心。
現在他忽然想喝酒。
馬芳鈴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忽然道:“我爹爹一向不贊成我們來往的。”
葉開道:“哦?”
馬芳鈴道:“但今天他卻特地叫我出來,陪你到四面逛逛。”
葉開笑了笑,道:“他選的人雖然對了,選的時候卻不對。”
馬芳鈴咬著嘴唇,道:“你知不知道他怎麼會忽然改變主意的?”
葉開道:“不知道。”
馬芳鈴盯著他道:“今天早上,你一定跟他說了很多話。”
葉開又笑了笑,道:“你該知道他不是個多話的人,我也不是。”
馬芳鈴忽然跳起來,大聲道:“你們一定說了很多不願讓我知道的話,否則你為什麼不肯告訴我?”
葉開沉吟著,緩緩道:“你真的讓我告訴你?”
馬芳鈴道:“當然是真的。”
葉開面對著她,道:“我若說他要把你嫁給我,你信不信?”
馬芳鈴道:“當然不信。”
葉開道:“為什麼不信?”
馬芳鈴道:“我”
她突然跺了跺腳,扭轉身,道:“人家的心亂死了,你還要開人家的玩笑。”
葉開道:“為什麼會心亂?”
馬芳鈴道:“我也不知道,我若知道,心就不會亂了。”
葉開笑了笑,道:“這句話聽起來倒也好像蠻有道理。”
馬芳鈴道:“本來就很有道理。”
她忽又轉回身,盯著葉開,道:“你難道從來不會心亂的?”
葉開道:“很少。”
馬芳鈴咬了咬嘴唇,道:“你你對我也不動心麼?”
葉開道:“動過。”
這回答實在很乾脆。
馬芳鈴卻像是吃了一驚,臉已紅了,紅著臉垂下頭,用力擰著衣角,過了很久,才輕輕道:“這種時候,這種地方,你若真的喜歡我,早就該抱我了。”
葉開沒有說話,卻又倒了碗茶。
馬芳鈴等了半天,忍不住道:“嗯,我說的話你聽見了沒有?”
葉開道:“沒有。”
馬芳鈴道:“你是個聾子?”
葉開道:“不是。”
馬芳鈴道:“不是聾子為什麼聽不見?”
葉開嘆了口氣,苦笑道:“因為我雖然不是聾子,卻是個傻子。”
馬芳鈴抬起頭,瞪著他,忽然撲過來,用力抱住了他。
她抱得好緊。
外面的風很大,雨更大,她的胴體卻是溫暖、柔軟而乾燥的。
她的嘴唇灼熱。
她的心跳得就好像暴雨打在草原上。
葉開卻輕輕地推開了她。
在這種時候,葉開竟推開了她。
馬芳鈴瞪著他,狠狠地瞪著他,整個人卻似已僵硬了似的。
她用力咬著嘴唇,好像要哭出來的樣子,道:“你你變了。”
葉開柔聲道:“我不會變。”
馬芳鈴道:“你以前對我不是這樣子的。”
葉開沉默著,過了很久,才嘆息著道:“那也許只因為我現在比以前更瞭解你。”
馬芳鈴道:“你瞭解我什麼?”
葉開道:“你並不是真的喜歡我。”
馬芳鈴道:“我不是真的喜歡你?我我難道瘋了?”
葉開道:“你這麼樣對我,只不過因為你太怕。”
馬芳鈴道:“怕什麼?”
葉開道:“怕寂寞,怕孤獨,你總覺得世上沒有一個人真的關心你。”
馬芳鈴的眼睛突然紅了,垂下頭,輕輕道:“就算我真的是這樣子,你就更應對我好些。”
葉開道:“要怎麼樣才算對你好?乘沒有人的時候抱住你,要你”
他的活沒有說完。
馬芳鈴突然伸出手,用力在他臉上摑了一耳光。
她打得自己的手都麻了,但葉開卻像是連一點感覺都沒有,還是淡淡的看著她,看著她眼淚流出來。
她流著淚,跺著腳,大聲道:“你不是人,我現在才知道你簡直不是個人,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她大叫著跑了出去,奔入暴雨中。
雨下得真大。
她的人很快就消失在珠簾般的密雨中。× × ×
葉開並沒有追出去,他甚至連動都沒有動。
但也不知為了什麼,只見他臉上的表情卻顯得非常痛苦。
因為他心裡也有種強烈的慾望,幾乎已忍不住要衝出去,追上她,抱住她。
可是他並沒有這麼樣做。
他什麼都沒有做,只是石像般地站在這裡,等著雨停
四
雨停了。
葉開穿過積水的長街,走入了那窄門。
屋子裡靜得很,只有一種聲音。
洗骨牌的聲音。
蕭別離並沒有回頭看他,似已將全部精神都放在這副骨牌上。
葉開走過去,坐下。
蕭別離凝視著面前的骨牌,神情間彷彿帶種說不出的憂慮。
葉開道:“今天你看出了什麼?”
蕭別離長長嘆息,道:“今天我什麼都看不出。”
葉開道:“既然看不出,為什麼嘆息?”
蕭別離道:“就因為看不出,所以才嘆息。”
他終於抬起頭,凝視著葉開,緩緩接著道:“只有最兇險、最可怕的事,才是我看不出的。”
葉開沉默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但我卻看出了一件事。”
蕭別離道:“哦?”
葉開道:“今天你至少不會破財。”
蕭別離在等著他說下去。
他卻並沒有再說什麼,只不過從懷裡取出了那疊嶄新的銀票,輕輕地放在桌上,慢慢地推到蕭別離面前。
蕭別離看著這疊銀票,居然也沒有再問什麼。
有些事是根本用不著說,也用不著問的。
過了很久,葉開才微笑著道:“其實我本不必將這銀票還給你的。”
蕭別離道:“哦?”
葉開道:“因為你本來也並不是真的要我去殺他的,是嗎?”
蕭別離道:“哦?”
葉開道:“你只不過是想試探試探我,是不是想殺他而已。”
蕭別離忽然也笑了,道:“你想得太多,想得太多並不是件好事。”
葉開道:“無論如何,你現在總該知道,我並不是那個想殺他的人。”
蕭別離道:“現在無論誰都已知道。”
葉開道:“為什麼?”
蕭別離道:“因為公孫斷已死了,死在傅紅雪的刀下!”
葉開的微笑突然凍結。
他臉上從未出現過如此奇怪的表情。
蕭別離慢慢地接著道:“不但公孫斷死了,雲在天和花滿天也死了。”
葉開失聲道:“難道也是死在傅紅雪刀下的?”
蕭別離搖搖頭。
葉開皺眉道:“是誰殺了他們?”
蕭別離道:“馬空群。”
葉開又怔住。又過了很久,他才長長嘆了口氣,喃喃道:“我想不通,實在想不通。”
蕭別離道:“有什麼想不通的?”
葉開道:“現在他明知有個最可怕的仇敵隨時在等著機會殺他,為什麼要將自己最得力的兩個幫手在這種時候殺了呢?”
蕭別離淡淡道:“這也許只因為他本來就是個很奇怪的人,所以總是會做出件令人想不到的事。”
這回答根本就不能算是回答,但葉開卻居然似已接受了。
他忽然改變話題,問道:“昨天晚上樓上那位貴客呢?”
蕭別離道:“貴客?”
葉開道:“金背駝龍丁求。”
蕭別離似乎現在才想起丁求這個人,微笑道:“他也是個怪人,也常會做出些令人想不到的事。”
葉開道:“哦?”
蕭別離道:“我就從未想到他會到這種地方來。”
葉開道:“他不是來找你的。”
蕭別離悠悠的一笑,道:“又有誰還會來找我這個殘廢。”
葉開也笑了笑,道:“他還在上面?”
蕭別離搖了搖頭,道:“已經走了。”
葉開道:“哪裡去了?”
蕭別離道:“去找人。”
葉開道:“找人?找誰?”
蕭別離道:“樂樂山。”葉開很詫異,道:“他們也是朋友?”
蕭別離道:“不是朋友,是對頭,而且是多年的對頭。”
葉開沉吟著,道:“丁求這次來,難道就是為了要找樂樂山?”
蕭別離道:“也許。”
葉開道:“他們究竟是什麼過節?”
蕭別離嘆了口氣,道:“誰知道,江湖中人的恩怨,本就是糾纏不清的。”
葉開又沉吟了很久,忽又問道:“昔年江湖中,有位手段最毒辣的暗器高手,據說是那紅花婆婆的唯一傳人。”
蕭別離道:“你說的是‘斷腸針’杜婆婆?”
葉開道:“不錯。”
蕭別離道:“這名字我倒聽說過。”
葉開道:“見過她沒有?”
蕭別離苦笑道:“我寧願還是一輩子不要見著她的好。”
葉開道:“昔年‘千面人魔’門下的四大弟子,最後剩下的一個叫‘無骨蛇’西門春的,你當然也聽說過他的名字。”
蕭別離道:“我寧願見到杜婆婆,也不想見到這個人。”
葉開緩緩道:“只不過,據我所知,這兩人也都到這裡來了。”
蕭別離動容道:“什麼時候來的?”
葉開道:“來了已很久。”
蕭別離沉默了半晌,突又搖搖頭,道:“不會,絕不會,他們若到了這裡,這裡一定會知道。”
葉開凝視著他,道:“也許他們已到了萬馬堂,萬馬堂豈非本就是藏龍臥虎之地?”
蕭別離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葉開道:“也許萬馬堂就因為有了這種幫手,所以才有恃無恐。”
蕭別離忽然笑了笑,道:“這是萬馬堂的事,和我們有什麼關係。”
葉開也笑了,道:“今天我的話確實好像太多了一些。”
他好像已想告辭了,但就在這時,門外已走進了一個人。
一個白衣人,腰上繫著條麻布,手裡捧著疊東西,像是信封,又像是請帖。
那既不是信封,也不是請帖。
是訃聞。
公孫斷、雲在天和花滿天的訃聞,具名的是馬空群,大殮的日子就是後天。
清晨大祭,正午入殮,然後當然還有素酒招待弔客們。葉開居然也接到了一份。
那白衣戴孝的馬師雙手送上了訃聞,又躬身道:“三老闆再三吩咐,到時務必請蕭先生和葉公子去一趟,以盡故人之思。”
蕭別離長長嘆息,黯然道:“多年好友,一旦永別,我怎會不去。”
葉開道:“我也會去的。”
白衣人再三拜謝。葉開忽又道:“這次訃聞好像發的不少。”
白衣人道:“三老闆與公孫先生數十年過命的友情,總盼望能將這喪事做得體面些。”
葉開道:“只要在這地方的人,都有一份?”
白衣人道:“差不多都請到了。”
葉開道:“傅紅雪呢?”
白衣人目中露出憎恨之色,冷冷道:“他也有一份,只怕他不敢去而已。”
葉開沉思著,緩緩道:“我想他也會去的。”
白衣人恨恨道:“但願如此。”
葉開道:“你找著他的人沒有?”
白衣人道:“還沒有。”
葉開道:“你若放心,我倒可以替你送去。”
白衣人沉吟著,終於點頭道:“那就麻煩葉公子了,在下也實在不願見到這人,他最好也莫要被人見了才好。”
蕭別離一直凝視著手裡的訃聞,直等白衣人走出去,才輕輕嘆息了一聲,道:“想不到萬馬堂居然也將訃聞發了一份給傅紅雪。”
葉開淡淡道:“你說過,他是個怪人。”
蕭別離道:“你想傅紅雪真的會去?”
葉開道:“會去的。”
蕭別離道:“為什麼?”
葉開笑了笑,道:“因為我看得出他絕不是個會逃避的人。”
蕭別離沉吟著,緩緩道:“但你若是他的朋友,還是勸他莫要去的好。”
葉開道:“為什麼?”
蕭別離道:“你難道看不出這份訃聞也是個陷阱嗎?”
葉開皺眉道:“陷阱?”
蕭別離神情很嚴肅,道:“這一次傅紅雪若是入了萬馬堂,只怕就真的休想回故鄉了。”× × ×
“天皇皇,地皇皇,眼流血,月無光。
一入萬馬堂,休想回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