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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朝露

    “請看,蘇姑娘如今已經安然無恙。”

    將遠道而來的客人帶到高台下,朧月微笑着躬身,示意石玉看向台上的緋衣女子——後者正推着一架輪椅在台上散步,看上去氣色很好,手上的青碧色也已經褪去,不時低頭和輪椅傷的男子笑語晏晏,輕顰淺笑。

    “那一位是……”石玉微微蹙眉。

    “哦,那是蘇姑娘的朋友,”朧月微笑,“聽説為救蘇姑娘而受了重傷,在這個月宮裏療傷——不過不用擔心,他的身體也會很快康復,不會耽誤蘇姑娘返程。”

    “那就好。多謝貴教相助。”石玉喃喃,“我昨日已經回信通知了樓主。”

    他遠遠看去,確定台上的的確是蘇姑娘本人。台上的那兩個人不知道在説着什麼,忽然間停下了輪椅,相視微笑了起來——那種笑容是如此的安寧平靜,光芒四射,看得遠處的人心裏都有一種異常的感受。

    來苗疆不過兩個多月,蘇姑娘的氣色和精神都似比在洛陽好了很多。

    石玉在心裏默默的想着,隱約有些欣慰,卻也隱隱有一些不安。這時他看到一個小女孩奔向了蘇薇和輪椅上的男子,手裏拿着一個花環,笑容燦爛無邪。那個膚色淺黑的小女孩跑到了輪椅前,將花環放在男子的膝蓋上,牽着他的手往前走,似乎在鼓勵他站起來。那個男子忘了一眼蘇薇,微笑着將手扶在輪椅上,緩緩站了起來。

    他站得非常吃力,在直起身的時候一個踉蹌,幾乎跌倒。幸虧身邊的蘇薇出手如電,瞬間將他扶正。

    小女孩在前頭蹦蹦跳跳,不時回頭看着緩步行走的兩個人,笑靨燦爛。

    日光明麗,和風細細,那一瞬的景象是如此和諧寧靜,讓雙鬢斑白的石玉看得呆了。從事多年殺戮的人有着比常人更敏感的心,石玉低下頭去,微微嘆了口氣。

    ——在聽雪樓那麼多年,似乎從未見過蘇姑娘露出這樣的笑容。

    他回頭向台下走着,然而走了幾步,卻發現原地等待自己的幾個下屬都不知去了何處,不由微微詫異。背部開始隱隱的疼痛。

    “哦,大人的下屬已經下去準備行囊了,”朧月微笑,“明日便要啓程,靈均大人吩咐我們準備一些禮物去中原獻給樓主,他們先下去忙了。”

    石玉點了點頭:“多謝貴教。”

    背部的疼痛越發劇烈,他往前走着,忽然間心裏有隱約的不安——掌管吹花小築多年,刀頭舔血的日子造就了他超強的直覺,每次周圍有殺機逼近,他的背部就會隱隱的疼痛。石玉在寧靜的月宮裏走着,直覺周圍的某一處非常不對勁,卻不知道是不安來自於何方。

    再走了幾步,那種奇特的預感更加強烈了,他站住身,霍然側頭看去——不知何時,那座乾涸見底的聖湖裏居然注滿了水,波光粼粼!

    這是……他愕然止步,回頭看向身側。然而,那個引導自己至此地的朧月不知何時已經消失不見,宛如一個泡沫般消失的幻影。再看去,連方才蘇薇所在的那個高台也消失不見。

    不好!

    多年的殺戮讓石玉霍然警覺,手腕一翻,便拔出了短刀。

    然而,在這個剎那,他聽到咯咯的笑聲。一個孩子跑了下來,她跑得幾步,手裏的球便掉落下來,向着湖邊滾落。她追在後面,直奔那個詭異的聖湖而去——他認得,這個孩子正是方才在台上和蘇薇玩耍的女娃兒。

    “別過去!”石玉脱口低呼,然而那個孩子已經涉水而下。

    水面忽然碎裂,水下有什麼東西忽然濕淋淋地冒出,將那個孩子一把抓住!

    “小心!”石玉失聲,急掠過去,一刀斬向那個水底浮出的怪物——他出手老辣準確,眼神掠過,卻忽然吃了一驚:水底浮出的竟然是一個骷髏,披散着濕漉漉的長髮,伸出白骨般的手掌卡住了孩子的脖子,把她往下拖去。

    這是……拜月教的術法?

    他來不及多想,鋒利的刀瞬間斬斷了白骨,將孩子拉了過來。

    然而,就在那個瞬間,背部忽然間又感覺到劇烈的疼痛——在刀刃完全沒入腹部之前的那一瞬,他再也來不及多想,立刻一刀揮下,同時返身急退。

    這一次,他的直覺又救了他的命,

    那個小女孩站在聖湖旁,望着他笑,小小的手裏捏着一柄玩具一樣的匕首,上面染滿了血跡。她笑得那樣無邪而天真,彷彿是雲上的日光。

    “你是……”石玉捂住傷口,失聲喃喃。

    “我?”小女孩燦爛地笑着,忽然伸出小舌頭,舔了舔匕首上流下來的血,眼神詭異而殘忍:“我是靈均大人的乖孩子。”

    -

    “丹意呢?”

    轉頭便不見了那個小女孩,蘇薇有些愕然,攙扶着身側的人緩緩坐入輪椅。

    “大概跑哪裏玩去了吧?”原重樓無奈,“她總是坐不住。”

    “畢竟年紀小,雖然為爹爹傷心了一陣子,卻也很快就看開了。”蘇薇嘆了口氣,推着輪椅往藥室走,“不過雖然她成了孤兒,但日後有拜月教照顧,想來尹家也不會再找她的麻煩……”

    話説到一半,她忽然頓住了口。

    尹家。自從將那個香囊放回他枕畔後,他從來沒有再提到過哪個人。這彷彿是一個禁忌,是他們兩人之間心照不宣避開的話題。

    “是啊。”不料原重樓只是淡淡的回答,“多謝靈均大人替我們説情,這樣傷好後我也可以回騰衝去了,不用擔心沒有立足之地。”

    “……”蘇薇垂下眼睛,看着他還包着綁帶的左手,無語。

    就算回去了,他能做什麼?還靠着雕刻那些木頭謀生,養活自己和蜜丹意麼?

    “以後不要再酗酒買醉了。”她想起第一次見到他的模樣,忍不住低聲。

    “嗯。不會了。”原重樓微微笑了笑,“可能也買不起了——以後我還要照顧丹意,多了一個人,開支比以前大,肯定要節儉一些了。”

    蘇薇一怔,腦海中情不自禁地浮現出他和蜜丹意日後相依為命一起生活的模樣,怔怔出神——那樣……應該會很快樂吧?

    “你呢?”他卻不期然轉身問她,“什麼時候走?”

    “走?”她茫然反問,一時沒有回過神。

    “是啊,你的毒已經解了,難道不該回中原了麼?”原重樓淡淡道,在高台上望着北方的盡頭,微笑,“迦陵頻伽,你來自於雲的那一邊,身負巨大的力量——你不是一個普通人,不屬於這裏,你有你的世界,終究還是要回去的。”

    “……”她沉默下來。

    她的世界?是指那個充斥了腥風血雨的“江湖”麼?

    來到月宮後,她幾乎沒有再想起聽雪樓,也沒有想起那片江湖,只是全心全意陪着他療傷,幾乎將另一種生活完全忘記。然而此刻被提醒後,千里之外那個人的影子,忽然又浮現在心頭,令她心裏一驚又是一痛。

    ——已經快三個月了吧?已經到了她離開前約定的最後日期。

    她曾經對他説過,如果三個月後不見她回來,那麼,便是意味着她失去了雙手和劍技,再不會返回江湖。可是,在這三個月裏,他有尋找過她麼?還是已經完全放棄、令她自生自滅?

    畢竟,她已經把血薇劍留在了聽雪樓,給予了他最想要的東西。

    “這個送給你。”耳邊忽然聽到他説。

    她低下頭,看到放入手心的那個紫檀木雕——那是一座南海觀音小像,手持蓮花,踏波而來,刀工流利簡潔,只是幾刀便將觀音的寧靜美麗刻畫的栩栩如生,連裙裾都彷佛在空氣裏飛揚。

    “看,像你麼?”他微笑。

    “嗯。”她説不出話來。

    “留個紀念吧,以後可能再也見不到了。”原重樓笑了笑,“這一路多謝你。”

    蘇薇站在那裏,定定看着手裏那座觀音像,那座紫檀木的觀音像上還隱約殘留着飛濺的血跡,似是再也無法洗去——血腥味刺激了她的記憶,胸臆中有什麼柔軟的情緒在慢慢升起,哽住了咽喉。

    我不要回去。那一瞬,她聽到一個聲音在心裏説,越來越響亮。

    不要再回到那個江湖裏去……不要再捲入殺戮和爭奪。

    那不是屬於她的地方。原來,不管她多麼嚮往那個人中龍鳳的傳奇,她畢竟不能成為那個傳奇——她不屬於那個刀光劍影的江湖,那也不是她要的生活。

    然而,一想起洛水邊上的那個人,她心裏便又有一種割捨不下的牽絆。

    “你怎麼了?”原重樓微微有些詫異,抬頭看着她,“不喜歡麼?”

    然而剛一抬頭,就怔了一下。

    天空湛藍,日光明麗,如同瀑布一樣從天宇上傾瀉下來,將高台上沉吟的女子籠罩。而那個穿着緋衣的少女站在陽光裏,默默將觀音像按在心口,抬起頭凝望着蒼穹,臉色蒼白,平靜祥和之中似乎隱隱藴藏着某種暴風雨一樣的力量。

    有一滴晶瑩的淚水,順着她蒼白的臉頰無聲滑下,在日光下折射出璀璨的光芒。

    彷佛被這種光芒刺痛,他忽然轉過了眼睛,不敢直視。

    “我想,”忽然間,聽到她望着蒼穹,輕聲開口,“我不會回去了。”

    ―――――――――――――――

    千里之外的洛陽,有人在高樓上遠眺,輕輕闔上了手裏的書信。

    “怎麼説?”站在他身後的白衣女子低聲問。

    “石玉信上説,在苗疆已經找到了薇兒,毒也已經解了,大概十日之後便可帶着她返回洛陽。”蕭筠庭舒了一口氣,用摺扇敲擊着欄杆,“這下我就放心了……目下四位護法可能剛剛抵達雲南,我還擔心他們來不及在三個月內找到薇兒呢。”

    “如此就太好了。”趙冰潔唇角有淡淡的笑,“拜月教如此客氣,倒是我們多心了。”

    “從他發信那天算起,應該是後天便能抵達。”蕭筠庭將信折起,垂下眼睛看着下面綠蔭間掩映的聽雪樓,聲音卻是莫測喜怒的,隱約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表情,“總算是要回來了……看來一切也該結束了。”

    “嗯?”她微微一震,側過頭來。

    然而他卻是轉過了話題:“你的眼睛……墨大夫怎麼説?”

    “也就那樣。”趙冰潔淡淡,忽然覺得臉頰上一陣風涼,不由愕然抬頭。

    在談話之間,蕭筠庭毫無預兆地閃電般伸手,手指在她眼前不足一寸之處一掠而回——然而她的眼睛還是那樣的深黑黯淡,毫無光亮。已經是接近完全失明瞭麼?他在心裏默默的想着,垂下手去。

    彷佛也不明白方才他做了什麼,趙冰潔沒有再開口,只是靜默地站在夕陽裏,望着南方。蕭筠庭很少在日光下看到她,這個女子就像是藏在幽暗書閣裏的影子,無聲無息。此刻乍然見到,覺得夕陽下的人顯得越發的瘦了,似乎一陣風都可以把她吹得走。

    那一瞬,他似乎看到了十幾年前那個跌入他懷裏的孤女。

    已經是那麼多年過去了麼?

    他默然地想着,伸出手:“我送你回嵐雪閣吧。”

    “不,”她卻意外地搖頭,微笑,“我想在這裏多看一會兒夕陽。”

    蕭筠庭微微錯愕,然而眼神一黯,也就不再反對,和她比肩而立,默默望向南方。他的眼睛深沉不見底,重瞳下彷佛隱隱閃電。

    “伯父和伯母,離開已經六年了吧?”趙冰潔喃喃,“也不知道如今在何處。”

    “泛舟五湖是他們一直的願望,如今應該遠在江湖之外了吧。”蕭筠庭笑了笑,“半年前還有信來,説他們正從天竺返回,準備直接出海去往扶桑——母親説扶桑島上有一種藥,説不定可以治好你的眼睛。”

    “是麼?伯父伯母待我真是恩同再造。”趙冰潔垂下頭去,微微嘆息,“只是我的眼睛,卻是再也治不好了的……請別為此費心了。”

    “他們待你,倒是比待我更上心些,”蕭筠庭微笑,“扔下聽雪樓和我這個兒子不聞不問,每次回信卻都問起你,還説你年紀不小了,讓我幫忙催促你早點嫁人——你的眼睛,他們自然也肯定不會放棄。”

    “是麼?”趙冰潔微笑,淡淡,“瞎了眼的女人,又有誰會要呢?”

    “冰潔,你眼睛雖看不見,心裏卻比任何人都看得清楚。”蕭筠庭笑了笑,“誰如果得到了你,那才是天大的福氣。”

    她垂下頭笑了一笑,似乎有些羞澀,不願再多談,轉開了話題:“幾日後蘇姑娘便要回來了,到時候率領樓中子弟去洛水旁迎接吧,好好給她洗塵,慶祝她平安回來。”

    “好啊。”蕭筠庭似是不經意地回答,伸出手去,“我送你回去吧。”

    夕陽已經落山了,整個洛陽籠罩在暮色裏,彷佛一隻無形的手伸開來,遮蔽了天日。

    “不用了,”她靜靜地低頭,“我想一個人待著。”

    嵐雪閣裏,光線還是一如既往的黯淡。

    然而,她一個人坐在黑暗裏,怔怔凝視着眼前無盡的黑夜,默默地伸出手,打開了案子底下的一個暗格——那裏,一把青鯊皮的短刀靜靜躺在那裏,上面落滿了灰塵。

    她坐在黑暗裏,抽出了那把短刀,刀光如水,映照着她蒼白的容顏。

    刀名朝露。

    沒有人知道,這把才應該是和夕影刀成為一對的刀——原是雪谷老人賜予門下兩位弟子的寶物。其中一把在大弟子蕭憶情的手上,後來成為號令江湖的至高無上象徵;而另一把朝露,則賜給了最小的女弟子池小苔,很早就湮沒在了歷史裏,隨着它主人而在神兵閣內寂寂終老。

    朝露夕影,瞬間芳華,終難長久。

    這個世上不曾再有人記得它,所有人記得的只有那一對人間龍鳳、只有那一對血薇夕影——它和它的主人一起,被這個江湖遺忘,鎖在這個寂寞的所在。

    “我把它送給你,”多年前,病榻之上的那個女子握住了自己的手,用一種奇特的眼神看着她,彷佛可以看到靈魂深處,“你很像我……或許有一天,你能用上它。”

    “握緊這把刀,當痛不可當時,就用它做一個了斷吧!”

    池小苔……那個在神兵閣中幽閉了一生的女人,竟彷佛有着一雙可以看穿一切的眼睛。可是……如果她洞察了一切,為什麼還會將這把刀交到她的手上?

    就如她三十年前不曾成功殺掉蕭樓主一樣,難道,她竟是希望自己能完成她的願望?——可筠庭是她唯一的弟子,是她獨居幾十年來唯一的安慰和温暖,為什麼在臨死之前,她會把這樣一把刀贈送給自己呢?

    趙冰潔微微嘆了口氣,隱約可以聽到自己呼出的氣息在刀鋒上切成兩半的聲音——二十多年過去了,這把朝露在暗夜裏蒙塵,它是否還和以前一樣、日夜期待着和夕影的主人聚首呢?

    只可惜,聚首之時,便是兵刃相見之時。

    過去了接近一個月,原重樓的傷勢已經漸漸好轉,雙腿已無大礙,只有左手尚自不能活動自如。然而他不想在月宮久留,提出攜蜜丹意返回騰衝。靈均答允了他的要求,準備在藥室幫他看最後一次傷,便讓他下山離開。

    蘇薇在朱雀殿內整理着東西,準備明日離開月宮,朧月在一旁幫忙。翻檢着,她忽然怔了一下,拎起了一件孩子的衣服看了又看。

    “蜜丹意,你是不是又摔倒受傷了?”她看到衣服袖口上的一處血跡,不由吃驚。然而那個緬人小女孩似乎聽不懂漢語,只是望着她笑,不停地做鬼臉,一邊跑遠了。

    “真是的,”她嘆了口氣,無可奈何,“小心又摔跤!”

    朧月在一邊微笑:“姑娘是要回聽雪樓去了麼?”

    蘇薇的手指停頓了剎那,微微笑了笑,搖頭。

    “怎麼?姑娘不回去?”朧月詫異,“那準備去哪裏?”

    “還沒想好呢……反正,我是不想再回到那個江湖裏去了。”蘇薇搖頭嘆息,“可能先送重樓和丹意回騰衝安頓下來,然後再去尋找我師父吧——我已經找了他們很多年了。”

    “啊?原來姑娘在找人麼?”朧月想了想,忽然笑,“説不定靈均大人可以幫您呢。”

    “是麼?”蘇薇愕然。

    “當然了,靈均大人他無所不知無所不能,”朧月正色道,“他是神的使者,可以和月神對話——只要姑娘心誠,凡是所求所問,大人都能從月神處幫您求得答案。”

    “是麼?”蘇薇還是覺得不可思議,一笑搖頭。

    “當然了,姑娘不要不信,”朧月卻是嚴肅,“在苗疆,祭司大人便是神——祭司如今不在,代替他的靈均大人也是神。他的力量是無限的。”

    看到她這樣確信不疑的眼神,蘇薇收斂了笑容。

    “是麼?”她再度低聲重複,語氣卻有了一絲猶豫。

    -

    “是麼?她真的説不回去了麼?”

    黑暗的神殿裏,有人在低低的問。

    “不錯,蘇姑娘她説不願再回聽雪樓,”女子的聲音恭聲回稟,“她説先送那兩人去騰衝,然後再回去尋找她的師父。”

    “師父?”簾幕後的人沉吟,“她的師父不就是……”

    語氣忽然停頓,不知道想到了什麼,神殿裏的那個人沉默下去,用笛子輕輕敲擊着掌心,眼睛裏露出一絲莫測的笑意來:“真是天助我也。”

    “我想,蘇姑娘會自己來向大人您説這件事的,”女子微微躬身,“因為屬下已經向她建議過來找大人占卜了,似乎她也半信半疑。”

    “做的好,朧月。”靈均在簾幕後微微的冷笑,“計劃可以進入下一步了。”

    “是。”

    “洛陽那邊,一切都安排好了麼?”

    “是。一切都如大人計劃——各方的人手已經陸續就位,趙總管也始終在和我們保持聯繫。估計石玉一行三日後便抵達洛陽,我們的人手會緊隨其後。”

    “那就好……”簾後的人沉吟,“盯緊趙冰潔。這個女人,我總是覺得不放心。”

    “是。如果大人覺得不放心,那麼,在計劃完成之後將她剷除就可以了。”朧月低聲,語氣冰冷無情,“反正也是一個瞎了的人,在大計完成後也沒有用處。難道大人還想把她留在身邊麼?”

    “你的話太多了,朧月。”靈均冷冷打斷了她,“我自有計劃。”

    “是!”女子噤口,立刻匍匐在地。半晌,又遲疑:“不過……今日蘇姑娘在蜜丹意的衣袖上發現了血跡。”

    “什麼?”簾幕後的人眼神一變,悚然驚動,“她起疑心了麼?”

    “倒是沒有,”朧月低聲,“不過蜜丹意畢竟年紀小,做事也太不小心了——如果她跟隨蘇姑娘去了騰衝後還是如此,恐怕會給大人帶來麻煩。”

    黑暗裏,靈均用笛子輕輕敲擊着掌心,面具後的眼神變幻不定。

    “知道了,”最終,他只是漠然回答,“我會好好盯着她的。”

    “是。”女子低聲,“請大人詳查。”

    “不過,朧月,”簾幕後,靈均看着匍匐在地的侍女,眼神忽然亮了一下,語氣變得寒冷而洞察,“是不是所有靠近我的女子,無論遠近和老少、你都想除之而後快呢?”

    朧月忽然一震,顫慄得説不出話來。

    “好好剋制你的執念吧,”靈均在簾後站起,冷冷,“做好你的本分,不要讓貪慾之火焚燒了你的頭腦和眼睛——否則,對我來説你就毫無用處了。”

    他拂袖站起,衣角拂過女子慘白的臉頰,就這樣在黑夜裏悄然離開。

    “對了,”在進入密室時,他忽然轉身,吩咐,“明日,替我準備一個傀儡。”

    “傀儡?”朧月吃了一驚。

    “不必多問。”

    -

    月宮高處入行雲。

    然而,在靈鷲山最接近月亮的地方,卻是一片死寂。白石砌築的房間裏簾幕低垂,即便是白天也不見絲毫光線透入,黑暗裏無數燈盞燃燒,映照在房中的水池上,彷佛銀河璀璨。沒有一個侍女,沒有一句人聲,連風都彷佛不再流動。

    這裏便是天心閣,拜月教主明河映月隱居了三十年的地方。幾十年來,這裏一直是月宮的最高禁地,除了祭司之外誰也不被允許靠近。

    室內,一個女子披着孔雀金長袍,靜靜坐在水池旁,探身看着水面,長達一丈的漆黑長髮垂入水中,彷佛水藻一樣蔓延,擴散至整個水池。

    室內寂靜無聲。

    “教主。”帷幕上忽然映出了一個穿着白袍的年輕男子人影,在外行禮,恭聲,“屬下靈均,前來朝覲您了。”

    然而,水池旁的女子似乎根本沒有聽到,還是自顧自地低下頭,靜靜凝視着水裏的倒影——如今不過春暮,然而這個暗室的水中居然開滿了奇異的金色蓮花,一朵一朵,璀璨奪目,映照得室內一片斑斕。

    更奇特的是:那些花,竟然是從她的髮梢開出來的。

    拜月教主抬起手腕,用纖細的手指掐斷了其中一朵蓮花,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岸邊——那裏,已經用荷葉為衣、蓮花為首、蓮藕為肢體,擺成了一個人的形狀。

    她微微吐了一口氣,眼神凝聚。

    “教主。”帷幕外的人還跪着,再度低聲。

    明河教主依舊充耳不聞,只是審視着眼前擺成的人形,伸出左手,懸於上方。忽然間右手手指一錯,捏了一個訣,開始喃喃念動咒語——隨着如水一樣吐出的密咒,她的左手指尖忽然間奇異地滲出血珠來,一滴一滴,如同殷紅的葡萄一樣墜落,滴入地上擺着人形之中。

    血從蓮藕的斷口內滲入,順着藕孔彷佛沿着血脈一樣的蜿蜒。

    只是一個瞬間,那潔白的蓮藕便仿如注入了血色!

    密咒還在不斷吐出,明河教主手指忽然一揚,低聲:“起!”

    彷佛被無形的引線牽動,地上那個蓮花做的人形忽然間就站了起來!

    隔着帷幕,似乎也明白室內正在進行非常詭異可怕的術法,簾外的人屏住了呼吸,面具後的眼睛裏露出了敬畏的表情——蓮池化生,這是怎樣高深的一種禁忌術法!

    教主獨自幽閉了三十年,竟然已經達到了可以賦予萬物生死的境界。

    然而,室內那個蓮花的人形只是隨着拜月教主的指令站起走了幾步,忽然間就如脱線的木偶,一動不動地站在了蓮花池旁。

    “去!”拜月教主蹙眉,伸出指尖一點開滿了金色蓮花的水池,示意人形下水。

    然而,那個吸飽了血而獲得靈氣的人形根本沒有聽見,在水邊停了一下,似乎被什麼吸引了,忽然間轉過身,便朝着貼了符咒的門外急衝而去!

    拜月教主一驚,厲聲遙指:“住!”

    人形似被無形的繩索拉緊,在觸及房門的瞬間站住——因為剎得太劇烈,它的四肢甚至出現了移位,扭曲得非常可怖。然而,蓮藕做成的手腳還在不停顫抖,似乎在拼死針扎,要超出施術者的控制,衝到門外的月光下去。

    血一滴滴的從潔白的藕孔裏倒流出來,殷紅可怖。

    帷幕外的人倒吸了一口冷氣。

    “歸位!”拜月教主坐在水池旁,低聲喝令。

    那個人形被無形引線扯動,似乎猛然震了一下,不情不願地轉過身來——忽然間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尖叫,伸出雙臂、向着施術者急衝過來!

    “教主小心!”簾幕外的人失聲。

    就在那一瞬間,室內忽然有一陣風掠過,似有人在暗中驀然出手阻止。

    那個人形在撲倒的一剎忽然被定住,有十二支的花梗迎面飛來,齊齊釘入了它的身體,正好沒入人體對應的十二死穴之上——彷佛被巨大的力量由內而外摧毀,蓮藕在一瞬間碎裂了,鮮血和雪白的碎屑四濺開來,轉瞬化為齏粉。

    髮梢那些金色蓮花紛紛凋謝,空蕩蕩的水池上再無芳華。彷佛精神氣在一瞬消耗殆盡,拜月教主匍匐在水池旁,臉色蒼白,漆黑的長髮蜿蜒入水,水波盪漾。

    她微微動了動嘴唇,吐出了一聲嘆息,便筋疲力盡地閉上了眼睛。

    那個幽靈般閃現、一擊粉碎邪魔的男子再度回到了水池對面,靜默地坐在黑暗裏,收起了方才雷霆一現的力量,默默地低下頭看着空蕩蕩的水池,眼神複雜無比。

    水底下,那張蒼白的少年的臉還在那裏,帶着温和恬淡的微笑。

    與之對應的那具無頭軀體,也還靜默地沉睡。

    門外的人彷佛也可以猜測到裏面發生了什麼,深深的俯身:“多謝前輩相助。”

    “又召出了一個魔物。”那個黑暗裏的人望着空蕩蕩一片的蓮花池,低聲嘆息,“迦若祭司以身飼魔,永閉地底,已是再難復活——明河教主多年來執念不滅,非要用殘軀令其復活,只會白白的遭來邪祟而已。”

    “前輩教訓的是。”靈均在外躬身,嘆息,“只是教主三十年來執此一念,不惜以自身精血化出蓮花,逆轉陰陽。昔年家師亦無法令其放棄,如今屬下更是無可奈何——只能全賴前輩在此護法,以免生出不測。”

    黑暗裏的人默默頷首:“若不幸召出魔物,我自然會盡力阻擋——四年前,我從沉沙谷來到這裏,也便是為了你之所託。”

    “多謝前輩。”靈均深深躬身。

    “你去吧。”黑暗裏的人淡淡道,似乎也是疲倦了,“不要讓任何人打擾我。”

    “是。”靈均躬身告退,然而眼裏卻有奇特的笑意——室內寂無人聲,沒有人看到:那個黑暗裏的人坐在水池旁,臉上赫然帶着一個和他一模一樣的面具!

    ――――――――――――――――

    第二日,蘇薇一行如期離開了月宮。

    多日來承蒙照顧,心懷感激,走到山下時,回首看着宮門口送行的白袍祭司,蘇薇忍不住回身,遙遙地行了一禮,致意——那個帶着面具的人彷佛也看到了在遠處的她,微微躬身,在拱門之下遙遙回禮。蘇薇直起身。不知道為什麼,在看着碧空下那襲一塵不染的白袍時,她心中猛然一震,竟然隱隱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好像是有什麼不祥的事情,已經悄然開始了。

    這邊,朧月早已命人準備好了馬車,送他們一行返回騰衝。華麗的車門一打開,蜜丹意便開開心心地跳了上去,坐在軟墊上揮手,嚷着讓他們兩人也上來。原重樓準備上車的時候,忽聽朧月在旁邊柔聲道:“大人有一件禮物要送給原先生。”

    旁邊的拜月教弟子捧出了一個匣子,恭恭敬敬地獻上。匣子入手沉重,不知道裝了何物。

    蘇薇也準備上車,然而彷佛有什麼心願未了,想了想,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靈均還站在月宮的穹門底下,遙遙望着她,似乎也在等待着什麼。襯着青天碧空,那一襲白袍宛如初雪,隱約有一種不屬於這個世間的氣息。

    是否……這個人真的是神呢?他真的知道所有秘密麼?

    蘇薇躊躇了一翻,忽然下了決心,回頭走了過去。

    “迦陵頻伽?”原重樓吃驚,然而轉眼她就已經走得遠了。

    她一口氣掠上了靈鷲山,站在靈均的面前,氣息平甫。帶着面具的人站在月宮門口,彷佛猜出了她會回來,不等她開口,便在面具後笑了一聲,抬起手按在了額頭上。不知為何,這個動作有些僵硬而奇特,讓蘇薇愣了一下。

    “説吧,”他淡淡道,聲音虛無縹緲,“我能告訴你答案。”

    蘇薇看着他,猶豫着:“我……我的師父,究竟在哪裏?你真的知道麼?”

    “我當然知道。”靈均的眼睛陷在面具後深深的陰影裏,沒有一絲表情。然而,他的回答卻是毫不猶豫的:“你的師父,已經去了他們該去的地方。”

    “啊?”蘇薇愕然,不由失笑。

    ——這種模稜兩可的回答,哪算什麼答案?原來,這個在苗疆號稱無所不知的神,也和江湖騙子沒有什麼兩樣。

    然而,不等她表現出失望,他接下來的話卻令她大吃一驚——

    “你的小師父,在五年之前已經因病去世,被你的大師父安葬在北邙山的青草之下,陪伴人中龍鳳長眠。”靈均繼續淡淡的回答,每一字每一句卻仿如驚雷,“按照她的遺囑,你的大師父沒有立下墓碑,所以如果你去那裏尋找,恐怕也已經找不到了。”

    蘇薇驚愕萬分地睜大了眼睛,看着這個帶着面具的白袍人——隱約之間,她竟然覺得那面具之下所遮蔽的已經不再是一個活人,而是一個高深莫測的神祗。

    她一字一句地回想着他的話,忍不住全身顫慄:是的……是的!如果真的如他所説,一切也都可以解釋。怪不得她會在北邙山上看到大師父來過的痕跡,怪不得小師父會忽然間失蹤,天地之大再無任何消息。

    若不是因為忽起變故,小師父怎麼會就這樣留下自己一個人。

    “至於你的大師父……”面具下的眼睛沒有表情,然而話語還在一字一句的吐出:“他還活着。而且,應該就在苗疆。”

    “什麼?”蘇薇脱口而出,“大師父就在苗疆?”

    “是啊……”靈均微微嘆息。

    蘇薇站在月宮門口,一時間怔怔出神,思緒翻湧如潮。她沒有看到靈均在回答完她的問題後已經拂袖轉身,沿着白沙鋪就的銀河離開。

    “喂!喂!等一下!”蘇薇回過神來,連忙追了上去,“我還有問題要問你!我的師父到底是在苗疆的哪裏?”

    然而靈均沒有停下身,更沒有回頭看她,還是自顧自遠去,衣帶翻飛,彷彿是御風而行。空氣中,只隱約傳來他的聲音,縹緲無定:“血薇的主人,你的問題太多了……天機泄露的太多會遭神譴,還是請你自己去尋找答案吧……”

    “喂,你……”她一時間氣悶,説不出話來,只能看着他離開。

    此刻,下山送客完畢的朧月已經回到了宮門口,準備跟隨主人進去。側身之時,她轉過頭對着蘇薇輕輕笑了一笑,款款:“怎麼樣,蘇姑娘?靈均大人是神一樣的人物吧?”

    “……”她怔在那裏,説不出話。

    “姑娘到了騰衝,如果遇到什麼問題請告訴我們,不要客氣,”朧月微微一躬身,“靈均大人一定會為您解憂。”

    不等她回答,侍女們齊齊躬身送客,月宮大門緩緩關閉。

    蘇薇站在那裏,看着月宮關上的門,還是沒有從恍惚中回過神來。

    小師父病逝?怎麼會!她恨不得立刻找到大師父,把這一切問個清楚明白。可是,天地茫茫,苗疆之大,她竟然不知道該去何處尋找唯一的親人。

    “瑪!瑪!”耳邊聽到小女孩的聲音,把她從沉思里拉回來。

    蜜丹意在馬車上已經等得不耐煩,揮着小手招呼她前去。蘇薇勉強對她笑了一笑,返身回到了馬車上,關上了車門,和他們並肩而坐,卻是長久不説一句話。

    “怎麼了?”原重樓微愕。

    “……”她沉默了片刻,忽然間抱住膝蓋,埋下了頭去。

    “小師父死了!”她爆發出一聲啜泣,“他説……小師父死了!”

    原重樓愕然,怔了一怔,明白過來她説的“他”是指靈均,不由低聲:“別相信這個,這世上沒有神——他不過是胡説而已。”

    然而蘇薇拼命搖着頭,哭得越發厲害。

    “不……不。我覺得他説的是對的……小師父一定是早就死了!”

    “好了,不要哭,不要哭。”似乎覺得雙腿被壓得痠痛,原重樓微微皺了皺眉頭,彷佛也不知如何勸慰她,只是看着匍匐在自己膝蓋上哭泣的少女,想了一想,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摸了一摸她的頭髮,“不要哭了。”

    蜜丹意在一旁,睜大了黑色的眼睛看着他們,沒有説話。

    馬車沿着山路飛馳,奔向騰衝。

    ―――――――――――――――――――――

    當血薇主人離開月宮、準備返回騰衝的時候,洛陽方面卻在準備迎接她的歸來。

    “樓主,馬車已經準備好了,”白樓裏,蕭筠庭放下了手裏的文卷,聽到外面的下屬低聲稟告,“松竹梅三老他們已經先行去往洛水,趙總管請樓主隨後趕去,不要錯過了時間。”

    “好。”蕭筠庭淡淡的應答,眼睛卻不離手中的文卷。

    然而,等下屬退去,他放下書,輕撫着袖中的夕影刀,眼神卻是慢慢變得鋒利無比。

    終於是,到了這一日麼?

    他站起身走下白樓。初夏的院子裏滿目蒼翠,生機勃勃,然而不知為何,他緩步行來,卻覺得心在一分一分的冷下去。

    “樓主,請上車。”門外已有馬車備着,是他平日所乘坐那輛白色的,只是已經被修繕一新,重新漆了花紋,在日光下顯得光彩奪目。

    “潔冰倒是費心,”蕭筠庭停下來看了看,唇角浮起一絲不易覺察的笑意,“連這些小事都打點得妥當。”

    “趙總管在前頭等您呢,”那個下屬跟了他許多年,言詞也頗為隨意,笑道,“樓裏大家都已經去了,樓主不快些趕上,只怕要來不及。”

    “是麼?”蕭筠庭笑了一笑,忽然從車上返身,“我還是和潔冰坐一輛車吧。”

    “樓主?”下屬怔了一下。

    “我有話要和趙總管講,”他聲色不動,淡淡,“你們先行去洛水吧。”

    “是!”左右不敢多問,便駕着馬車從聽雪樓大門疾馳而出。

    趙冰潔坐在朱雀大道的另一輛馬車上,默默地聽着那輛馬車從東門出去的蹄聲,不出聲地嘆了口氣,放下簾子,吩咐左右:“走吧。”

    然而,馬車剛啓步,她卻驟然發現車裏多了一個人。

    “誰?”她失聲低呼,然而一隻手卻伸過來,阻止了她的舉動:“是我。”

    那樣熟悉的語調,令她忽然間臉色蒼白。

    “你……你怎麼會在這裏?!”趙冰潔喃喃,竭力睜大眼睛,想去看清楚此刻身邊的那個男子,然而眼前依舊是一片混沌的黑。她下意識地抬起手,似乎想離開他遠一些,然而蕭筠庭不讓她有這個機會,扶着她在馬車上坐下。

    “我不想一個人坐車,”蕭筠庭在她身側坐下,淡淡的笑,“我想和你説一會兒話。”

    她忽然間鎮定了下來,將手攏在袖子裏,側臉向暗壁。

    “薇兒回來了,你高興麼?”他望着郊外的景色,半晌問。

    “自然。”趙冰潔淡淡的應,“有了血薇的聽雪樓才是真正的聽雪樓。”

    “是麼?”蕭筠庭不作聲地笑了一笑,抬起頭,望着簾外的日光,語氣忽然變得哀傷,“原來你也相信血薇夕影人中龍鳳的傳説啊……是不是因為這樣,你才幾次三番的想要置薇兒於死地呢?”

    她的臉色瞬間蒼白,手微微一動,卻轉瞬被他死死扣住。

    “不要動,冰潔,”蕭筠庭閃電般的動手,壓低了聲音,熟悉的聲音裏卻帶着從未聽過的寒意,“我知道你袖裏有刀——你最好不要輕舉妄動,否則我就真的只有殺了你了。”

    她手指微微顫抖,咬住了嘴唇。

    “什麼時候開始動殺機的?那一次,你讓薇兒去追殺梅家的二當家梅景瀚,卻故意沒有給確切的情報,導致她低估了對手差點喪命——你是故意的吧?冰潔?”蕭筠庭的聲音平靜無波,卻彷佛深潭一樣見不到底,“從薇兒第一次出現在樓裏開始,你就想要讓她離開,對不對?”

    趙冰潔沒有回答,蒼白的臉上甚至沒有表情。

    “薇兒沒有什麼江湖經驗,單純而善良,而你卻不一樣——你從十四歲開始,就已經是一個見慣生死深藏不露的人了”蕭筠庭轉身注視着她,嘆息,“日夜與仇人為伴,竟能絲毫不露聲色,實在令我敬佩。”

    趙冰潔的臉色終於動了一動,尖尖的下頷一揚,似乎要説什麼,卻又忍了下去。

    “為什麼不説話?冰潔?為什麼不否認?”蕭筠庭心平氣靜地説到了這裏,看到對方這樣死寂的表情,語氣卻忽轉嚴厲,“説啊!哪怕説一句都行!”

    “我沒有什麼好説的。”終於,她開口了,卻閉上了眼睛。

    “為什麼沒有好説的?説説你的身世啊!”蕭筠庭卻憤怒起來,壓低了聲音,“不錯,你的父母都是梅家門下的死士,在你十幾歲的時候,不惜雙雙以性命做賭注演了一場戲,把你送來了聽雪樓卧底——我父母都是純良之輩,未曾料到一個小盲女有這樣慘厲的心機,竟然真的收留了你,將你視如己出。”

    “這些,我在九年前就查出來了。從那時候開始我就在留心你的一舉一動。可是……”他握緊了她的手,厲聲:“可是你在這些年裏,從來沒有做過一絲一毫對聽雪樓不利的事情!——你一一替我除去了梅家在內的七大反叛力量,五年前洛水旁,更是設下重重機關,一舉將天道盟拔除!你做的每一件事,我都看在眼裏。”

    蕭筠庭緊盯着她,低聲:“這些年來,我一直在盯着你的一舉一動,冰潔。可是你的所作所為卻讓我無懈可擊,也讓我大惑不解——你到底想做什麼呢?”

    趙冰潔微笑了一下,卻不回答。

    “直到薇兒來到聽雪樓之前,你從未做過一件不利於樓裏的事情,”蕭筠庭聲音冷定,“所以,我也一直對你按兵不動——我多麼希望我猜錯了,冰潔。你不是來卧底的,而是真的是站在我這一邊。或者,有一天你會主動告訴我你的苦衷。”

    馬車在疾馳,竹簾搖搖晃晃,光影在女子蒼白的臉上明滅。

    “這次薇兒被人下毒,被迫離開洛陽,其實也是你一手策劃的吧?你畢竟是天道盟的人啊……你讓我將四護法調往苗疆,還在我的馬車上動了手腳,”蕭筠庭微微冷笑起來,“我真的很好奇——這一次,你們到底安排了什麼計劃在等着我呢?”

    趙冰潔沒有説話,只是靜默地闔上了眼睛。

    “我一直在等你開口,冰潔,”蕭筠庭語氣低緩下去,嘆息,“直到前天,我還一直問你是否有話要跟我説——可是你説沒有。”

    他默默鬆開了扣着她手腕的手,望着她:“你沒有回頭。”

    “怎麼回頭?”終於,她輕聲開口了,語氣卻是冰冷,“沒有地方讓我回頭了。”

    這時,馬車已經到了洛陽東門外,郊外綠樹成蔭,鳥聲如織。

    “既然你已經識破了,”趙冰潔忽然笑了一笑,“不如今日就做一個了斷吧!”

    在她説出那句話的瞬間,蕭筠庭已經及時的警惕,然而就在那個瞬間,他聽到林中傳來一聲奇特的鳥啼,然後整個馬車就彷佛失控一樣,在林中狂奔起來!

    “韓松!孫立!”他厲聲喊,呼喚駕車的樓中子弟。

    外面已經沒有人答應他。

    有埋伏!蕭筠庭來不及多想,一刀劈開了車廂,便是縱身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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