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秋水自衣襬撕下兩塊布條,俯身去為曲瀾包紮腿傷,手指尚未觸到他的衣裳,臉上便啪地捱了一掌,聲音極清脆、響亮,在靜默的車廂裏聽來,具有非比尋常的震撼效果。他被這一掌打得跪倒在地上,眉峯的傷口裂開,血液重新順着蒼白臉頰流下來,眼睛裏卻沒什麼表情,繼續去查看師父那條不斷流血的大腿。
於是,右臉也緊跟着捱了更響亮的一記!
温良辰捏着包紮好的左掌,閤眼蹙眉靠在車壁上,心裏疼得像火煎,一雙羽扇般的睫毛輕顫不絕,彷彿不勝痛苦似的。實則上,聽到這兩聲響亮的巴掌,她的心內不能自抑地湧起了一股強烈快感。
他們約四十人進城,最後存活下來的只得九人,除卻曲瀾、慕容秋水、劉衞辰外,尚有傷勢較輕的六人。若非杜涼夜臨時倒戈,只怕要全軍覆滅,片甲不留,這對風雷刀曲瀾來説無疑是個天大的打擊,難怪他要遷怒慕容秋水了,哈哈!生平最得意的徒弟和自己最痛恨的仇人款曲暗通哼哼!連自己的徒弟也管不住,氣死也活該!
温良辰的肚子裏塞滿幸災樂禍,幾乎要笑出聲來。這種痛並快樂的感覺,使她的臉孔也有些扭曲了。悦意發現她的臉色不對,忙欠身伸手摸她的額頭,她霍然睜開雙眼,眼神鋒利地看過來。
悦意一愣:老闆,你沒事吧?
温良辰放柔神色。強笑道:沒事!
悦意慢慢地坐回去,一邊悄悄去看跪倒在車廂裏的慕容秋水,他背上的衣服已然碎裂,露出模糊的血肉,大部分血跡都已凝固在衣上,仍有一部分順着衣角滯澀艱難地下滑,緩緩滴落。
也不知這些血是他自己的,還是別人的。悦意看着只覺得心驚肉跳,擔心他隨時會失血昏倒。
在前面充當馬伕的無雙也有這種擔心,他一手握着繮繩,一手去拍杜涼夜的臉,叫道:喂喂!你不是睡着了吧?
杜涼夜窩在他的腳下,將頭擱在他的腿上,濃密的烏髮被風吹亂,覆蓋住她的大半張臉,微弱的氣息幾不可聞。無雙伸掌在她左肩的傷口處猛拍一下,她吃痛叫了一聲,憤怒抬頭,眼睛裏像住了兩顆小星星般明亮。
無雙見她眼神炯炯,心下稍寬,面上綻開一個温柔的微笑,柔聲道:別睡着了。再給我一刻鐘,就能甩掉後面的追兵,到時候再睡
睡個屁!杜涼夜冷冷地打斷他,將頭重新靠在他的腿上,半合着眼睛,有氣無力地説,首要是找地方大吃一頓,我快餓死了!
無雙聞言奮力一揚鞭,催馬疾馳,身後的車廂裏很明顯地傳出兩聲悶哼,大概是碰到了傷口。杜涼夜稍稍側過身,避免碰到受傷的左肩,自一頭亂舞的髮絲背後眯眼望出去,東方的天空微微泛白,湛藍天幕上飄蕩着幾縷清煙般的潔雲,月亮只餘一道極淺淡的月牙痕,像天空新近癒合的傷口。
她毫不擔心追兵會真的追上來!
肩膀固然很疼,但她此刻最強烈的感覺卻是飢餓。她還沒有天真到以為幫曲瀾等人突圍就能獲得他們寬宥的地步,她知道曲瀾不會放過自己,只要馬車一停下,他就會從車廂裏躥出來,用他那柄著名的風雷刀熱情洋溢地招呼自己,呵呵,這自然也是無雙將她帶在身邊的原因。所以,她現在得儲備能量,養精蓄鋭!
她還不能死!
杜涼夜輕輕合上眼瞼,兩顆晶瑩的淚珠滾落在鬢髮間,嘴角卻不由得微微帶笑。那笑容詭異極了,可是看在無雙的眼裏,卻另有一種奇妙的感覺。
他忍不住伸手輕輕攏她的發,柔聲道:沒事,都會過去的!
杜涼夜臉上的笑意更大了。
沉默良久,方才弱不可聞地説了一句:我這一生已經完了。
無雙聞言眸光微變,依舊温柔道:凡事有我呢,別胡思亂想!
杜涼夜將臉偎在他的小腿上,無聲地笑一笑,語氣淡然地説道:這年頭,有哪一個是真正靠得住的呢?無雙,我不再相信任何人。
包括慕容秋水嗎?
也許吧
你猶豫,説明你還是相信他的!
不,我猶豫,是因為我連自己也不相信她彷彿在斟字酌句,聲音輕柔而緩慢,你不會明白的,當一個人,當她放棄某些重要的東西,當她,不再相信自己那麼,她
她聲音漸趨微弱,漸不可聞,腦袋順着他的腿傾倒下去。
無雙大驚,急忙探手下去托住她的頭,叫道:涼夜,涼夜,你怎麼了
他話音未落,身後嘩啦啦一陣響,慕容秋水面色煞白地搶出來,自他手裏把人接過去,一邊輕輕拍她的臉,一邊啞着嗓子喚道:涼夜。
杜涼夜睜眼見到他,努力露出一絲笑容道:好餓啊!
慕容秋水心裏巨慟,哽咽着説不出來話來,只是將她擁在胸前,他的動作輕柔極了。彷彿她是一件精美瓷器,稍一用力就會碎裂。但杜涼夜忽然推開他,舉劍奮力向上揮去,噹的一聲,火星四濺,她感覺一種震盪由手心直傳心臟,緊接着整個人飛了出去,玫瑰色的衣袍被風吹鼓起來,似一隻斷線的風箏。
無雙輕呼一聲,同時離座躍起,長袖舒捲間已經將她的身子勾在臂彎裏,翩然落地。
慕容秋水木然呆怔一下,繼而失笑,極度無奈地伸手去揉眉心。
曲瀾單腳踏在車座上,用那雙佈滿血絲的眼睛居高臨下地看着他,然後將手中的風雷刀遞了過去,一字一句道:殺了她!
慕容秋水沉默一下,道:對不起,師父
曲瀾截斷他的話,冷冷道:殺了她,你就算對得起我了。
慕容秋水抬眸正視他:我不能師父,我不能
曲瀾揮手給了他一記耳光。慕容秋水被打得嘴角流血,但面容卻是前所未有的平靜。
師父,自小到大,您説什麼就是什麼,我從不敢違背半點兒,唯獨這件事,請恕我不能從命我也曾經下過狠心要將她忘記,但我做不到
他勾起嘴角苦笑一下,語音清堅決絕:師父,我知道您不高興,可我只有深愛一個人的能力,如果您一定要殺了她,就請您先殺了我吧。
説完,他雙膝跪地,緩緩俯下身去。
這是他生平第一次直截了當地違抗師父的命令,而且是在眾目睽睽之下。曲瀾的氣血急遽上湧並聚集於面部,使得一張本就黝黑的麪皮更加黑得發紫,眼睛瞪得有如銅鈴,一雙攥緊的手掌不停顫抖,風雷刀的刀尖也跟着顫動不絕,距離慕容秋水的咽喉只有兩寸。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刀鋒上。
這出戏真是一點兒也不新鮮,三年前就已經演過一次。人生還真是了無新趣呢,杜涼夜暗自冷笑,也不想想,天下無雙閣的梵音司宗主是誰都可以任意處置的嗎?
無雙攬住她靜默不語,夜風吹起他的長髮,露出整個臉蛋,此刻,這張美到驚心動魄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給人一種無法言説的冷肅感覺,彷彿在他面前做任何一個微小的決定都是一種僭越。
清風颳過黎明的山坡,衰草發出窸窣的聲響來襯托大地的寂靜。
這時候,飛天鶴劉衞辰從車廂裏探出頭來道:曲老大,這事就按江湖規矩辦吧。姓杜的丫頭今晚救了咱們,咱們也饒她一回,等她養好了傷,再和她好好清算這筆賬,別讓天下英雄恥笑了咱們
曲瀾依言收回風雷刀,轉身回到車廂裏去了。此後的三天裏,他再沒有看慕容秋水一眼。
雖説時節早已入秋,但氣候變得寒冷似乎是一夜之間的事。杜涼夜躺在温軟的榻上,望向窗外那片瓦藍純淨的天空和飛鳥留下驚鴻一瞥的剪影。客棧的屋角有一株年代久遠的古樹,根深葉茂,蕭蕭落葉隨着深秋的風翩躚而舞,不勝寂寥。
無雙坐在她的對面,十指如飛地剝一顆橙黃飽滿的橘子,一邊問道:肩膀還疼嗎?
杜涼夜兀自望着窗外,懶洋洋地哼了一聲,沒有答話,也不知是疼,還是不疼。無雙不滿地嚷嚷起來:喂,這雪蓮膏可是我自遼東花大價錢購來的,專治刀劍傷,要是沒什麼效果的話,我可得找他們好好理論
杜涼夜不由得微笑起來。這話她完全相信,無雙在買賣方面頂講誠信,從不含糊!
無雙剝了一瓣橘肉送到她跟前,睜圓一雙烏黑亮眸,興味盎然地提議道:再過兩日,等你的傷好了,咱們去遊歷長江
杜涼夜就着他的手吃橘子,抬眸似笑非笑地看他。
又不同意啊他癟着嘴,露出一副被母豬親到的表情,我説小夜夜,你怎麼到現在還搞不清楚狀況呢,清廷的人正在到處追捕你們,慕容自身難保,是決不可能帶你走的
杜涼夜恍若未聞地看一眼天色,道:天都快黑了,他怎麼還沒回來?
無雙見她這樣,嘟着嘴沒好氣地嚷道:他們有三處分舵被朝廷圍剿,死傷慘重,現在可顧不上你呢!
杜涼夜笑笑不語,神色平靜。無雙自覺這話稍有欠妥,便握住她垂在身側的右掌,放柔語氣道:你知道的,不論將來發生什麼事,我都站在你這一邊眼見她無動於衷,慢悠悠地追加一句道,而且,我不收你的銀子
杜涼夜聞言忍俊不禁,一時竟笑軟在榻上。
無雙故意哼哼兩聲,拋下掌中橘皮,用桌邊的濕巾擦淨十指,起身拿過一個裝有藥膏的綠盒,道:換藥的時辰到了,來,轉過去。
杜涼夜依言側轉身子,他自身後揭開她的寬大衣領,解開那層層浸血的白紗布,裸露出紅腫得駭人的左肩,將綠色的清涼藥膏細細塗抹在傷口上。
因為清廷的通緝佈告,他們只得暫時匿在偏僻的小鎮客棧裏,連大夫也不敢隨便找。所幸大家行走江湖,皆自備幾款金瘡藥,普通刀劍創傷也能自治,再到鎮上的藥房購幾服中藥煎服了事。如此三日下來,居然也恢復得頗有成效。
劉衞辰倚仗着高明的輕功,只受了一點皮外傷。高健作為峯頂偷襲的一組,所遇到的十餘人無一不是大內絕頂高手,故而他的傷勢最重。調息這三日,其餘人均有恢復,唯獨他不見起色。
經此前所未有的慘敗,房間裏的眾人皆都面色灰敗,唯聞劉衞辰一人慷慨激昂的聲音。
想當初清狗攻破潼關時,大順王就曾聯繫左良玉,想和他聯合抗清,誰知道左良玉這個混蛋,他放着清狗不打,扯出什麼奉太子密詔清君側的名堂,拿着手裏的八十萬兵馬從武昌到南京去打馬士英、阮大鋮。結果怎麼着?馬士英調集了江北四鎮三十萬兵馬迎戰,搞得江淮防線空虛,清狗於是乘虛而入,大舉南下,一個月就攻下了南京,南明的弘光朝就此覆滅。後來的隆武、紹武朝也都是曇花一現,難怪曲老大看不上他們
這時,曲瀾忽然冷哼一聲,打斷他:你奉承我也沒有用。
劉衞辰嘿嘿一笑,換上一副懇切的語調:老大,這幾年來咱們輾轉各地,雖然也打過不少勝仗,但要想和清狗對抗的話,確實是太過勢單力薄了,唯有和南明聯合起來,共同抗清才是出路
曲瀾心知他故意遠兜近繞地拉扯,實際上不過是要替慕容秋水求情,便調轉過身子,只作沒聽見。劉衞辰果然不再兜圈子,直奔主題道:慕容這幾年來一直盡心竭力,積極聯合各路勢力共同抗清,他的心還是在咱們這邊的,但到底還太年輕,一時熱血、兒女情長也是有的。至於那個姓杜的那丫頭嘛不如就在澠池的英雄大會上處決她
誰説要去澠池大會了?
老大,劉衞辰故作吃驚地提高聲音叫道,你不去澠池大會的話,盟主的位置由誰來做呢?
這一句話把眾人都説得笑起來,把曲瀾拍得通體舒暢,但他的臉仍舊板得緊繃繃的,沉吟半晌方道:我覺得這事有點兒奇怪
劉衞辰道:怎麼説?
有能力聯絡到各地的江湖豪傑,齊聚在澠池開這個抗清英雄大會的人,必定是江湖上有相當分量的德高望重之輩,不像是温良辰一個弱女子能夠辦到的
這個問題我也想過,也許她背後另有高人?
會是誰呢?自從蜀中幻月劍派的許掌門不幸遇害之後,湘贛一帶也曾出過幾個人物,但是還遠遠稱不上是德高望重之輩。
眾人聞言都紛紛沉思,提了幾個人名,均被曲瀾駁回,最後實在找不出什麼人來。劉衞辰哈哈一笑道:管他是誰呢,等咱們去了就知道。
説罷偷覷曲瀾一眼,發現他神色稍霽,便趁熱打鐵道:老大,等一下慕容回來,讓他給你詳細説説澠池大會的事,這事是他和温良辰接洽的,他知道得更具體
曲瀾聞言重又冷下臉來,冷冷地哼一聲,尚不及説話,就聽店小二在門外大聲喊道:各位客官,晚飯到!
晚飯是送到房間裏吃的,小客棧本來不提供這種服務,但無雙給了老闆一張他無法拒絕的銀票,於是就有了特例。
杜涼夜吃到一半的時候,温良辰忽然來訪。她站在門口的餘光裏,身材纖細,左掌卻腫得老高,用白色紗布包裹着,看上去像一個大白饅頭。
她正眼也不看杜涼夜。只對着無雙道:借一步説話。杜涼夜的眼風掃過無雙的臉,卻見他若無其事地擱下筷子,乖乖跟她出去了。
呵呵,這可不像他的風格。
杜涼夜微一沉吟,抄起桌上的劍,推開窗口輕輕掠了出去,在客棧西角的古樹下靜立一會兒,忽然將劍交握到左手,右手的修長五指緩緩劃過樹身,動作緩慢,手勢卻極認真吃力的樣子。
賤人!
有人惡狠狠地罵了一句,一道凌厲的寒氣自背後對她襲來。
杜涼夜臨變不驚,掌心順勢按住樹幹發力,整個人順着樹幹躥起,避開這突如其來的一擊,雙足借樹枝的彈力凌空躍過客棧屋脊,朝西掠去。
你究竟是什麼意思?温良辰剛一關上門就按捺不住地問道,態度頗為不耐。
什麼什麼意思?無雙淡淡應一聲,也不看她,只顧低頭撥弄他那兩隻因吃飯而捲上去的寬長袖子。
他的袍子是淡紫色的,白色的袖口繡了幾朵花兒,看上去像是薔薇,也可能是牡丹,因他袖袍舒捲的關係看不真切,但覺有一股清香自他的袖底飄散而出,幽涼凜冽,倒真像是那些花兒散發出來的。
温良辰的鼻子對氣味有着特殊的敏感。
她嗅着這股熟悉的香氣,更覺得心頭火大,遂冷冷一笑道:你這幾天寸步不離地守着杜涼夜,這究竟是什麼意思?
無雙抬眸含笑道:我喜歡她啊。
温良辰臉色微變:你説過,害死許掌門的人就是杜涼夜。
沒錯。是她乾的。
那麼她就是我的仇人,可你卻一味地護着她
温良辰頓一下,兩眼望定無雙,皎潔面上隱帶笑意,眼睛裏卻透着冷清,呵呵,閣主,您可是收了我兩萬兩的白銀啊
無雙不以為然地一笑,道:我是收了你的銀子,但我好像沒有承諾過,要殺了杜涼夜替你的師父報仇啊。
你現在這樣做,就等於是在阻止我復仇。
你若殺了她,就不怕慕容秋水跟你翻臉嗎?
温良辰不由得嗤笑一聲:慕容秋水?他現在還有能力跟我翻臉嗎?
無雙也不由得嗤笑一聲,道:我一直以為温老闆是個女中豪傑,想不到竟也這般目光短淺。
温良辰微怔。
無雙話鋒一轉,冷容續道,第一,儘管這次受挫,反清復明會的實力仍然不容小覷;第二,大西軍當前的最大敵人是滿清韃子,而不是慕容秋水和他的反清復明會;第三,慕容秋水將會是澠池大會上,唯一一個能讓各路豪傑都心服口服的人。呵呵,温老闆,你此行的目的不正是為了聯合民間義士和各地的英雄豪傑,共同抗擊清兵嗎?現在為了一個杜涼夜,而和慕容秋水翻臉,豈不是
温良辰冷笑一聲,打斷他道:這中間的利害關係我還理得清楚,就不勞閣主多慮了!你説了這麼一堆話,無非是想我放過杜涼夜。我告訴你,決無可能!我不但不會放過杜涼夜,我也決不會輕饒了慕容秋水,這一對狗男女
無雙面窗而立,聞言揚袖遮住額頭,喟然長嘆道:温老闆,我實在不知該贊你耿直,還是該説你愚蠢啊?
什麼意思?温良辰擰起兩道彎彎的眉毛。
眼前的情形不是明擺着麼,想要除掉杜涼夜,有比你更着急更合適的人選,根本不需要你親自動手
温良辰先是一愣,繼而腦中靈光忽閃,一雙眼睛陡然明亮起來,半晌,含笑點頭道:不錯!我真是給氣糊塗了。她是糊塗了,她的婢女悦意可是一點兒也不糊塗,兩隻亮晶晶的眼睛盯牢杜涼夜的身影緊追不放。一邊從衣兜裏摸出三根淬毒銀針,認準她的後背一甩手,咻地射了出去。
杜涼夜聽聲辨位的本領異常了得,輕功也不弱,聽得耳後風聲毫不驚慌地來一個漂亮折身,凌空朝西北角斜刺裏一閃,隱入檐牆後面便不見了蹤影。
她貼着牆壁剛一落地,旁邊忽然伸過一隻手將她攔腰抱住。
杜涼夜大吃一驚,本能地要驚呼出聲,那隻手已搶先掩住她的唇,同時有一股熟悉的陽剛氣息撲面而來,她心神一鬆,順勢倒在了對方懷裏。
慕容秋水軟玉温香抱滿懷,展開輕功在一排屋舍間竄來縱去,七拐八彎地奔走一會兒就把悦意不知丟到哪個爪窪國去了。
這時的天色尚未完全黑透,小鎮的古道上空寂無人,遠處的田野上空幾縷炊煙裊裊,晚風穿過枝葉簌簌作響,西天邊數道矇矓的煥彩金光,好像一張巨大美麗的霞帔,温柔地垂攏着大地。兩人在村頭尋到一株老榆樹,相偎在枝丫上坐着,腳下是大片大片的金黃色的玉米田,兩隻黑狗從田野間悠閒地漫步走過,一陣晚風吹過來,修長的玉米葉發出窸窣聲響,驚起三五隻偷食的鳥雀。晝夜交替間的大地是如此寧謐祥和,古樸神秘。
杜涼夜忽然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感動,不由輕聲嘆道:這是我看過的最漂亮的黃昏。
我也是。
慕容秋水將下巴擱在她的頭頂,聲音沙啞地應一聲,又道:你的傷好點兒沒?
杜涼夜一笑:沒大礙,倒是你,嗯,給我看看説着自他懷裏抬起頭來,伸手去摸他的臉。
他的臉色蒼白,眉峯上的傷口已然結疤,黑黑一道長痕不但沒損他的清俊,反而平添一股粗獷的英氣。他的眼睛黝黑、深邃,像一個美麗而明澈的寒潭,正好可以將她的容顏映照其上。
她看得極其認真,彷彿要將他的樣子牢牢刻在心上。她的手一寸寸撫過他的五官,他便忍不住捉住放到嘴邊親吻,她的手柔若無骨,指如春葱。他親了一會兒便覺得很不滿足,俯身去尋她清涼温軟的唇。
良久。
慕容秋水忽然推開她,道:涼夜,你走吧。
杜涼夜紅着冰雪雙頰,懊喪地埋怨道:你這也太善變了。
師父他不會放過你的。
放心!我也不會放過他的。
涼夜,你的幸福是我最大的願望,請不要讓我失望。
也許有一天,你會發現這一切並不值得?
是否值得,這得由我説了算。他展眉一笑,容色秀絕有如月落海棠。
杜涼夜垂眸沉默頃刻,忽然嫣然笑道:好!我一定不會給你機會去後悔的。
慕容秋水擁着她躍下地來,兩人攜手並肩順着村頭漫步。
夜色如墨,幾顆暗淡的星辰點綴着夜幕,光芒極其有限,僅夠他看清杜涼夜側臉的弧度,柔和而倔強。她的眼睛極亮,像有兩小簇火花在裏面跳動,透出一種潑辣辣的力量,使他想起小時候見過的一種蓖麻花,莖柔而韌,適應性極強,小小一株即可長得枝繁葉茂,在寂夜裏能聽到果實爆裂開來的聲響,音質清小且脆,有一種特殊的爆發力。天知道,他是多麼熱愛這種聲音。
慕容秋水停下來,再次將杜涼夜擁進懷裏。因為力量太大,弄疼了她左肩的傷口,但是她沒有出聲。她聽見他穩定有力的心跳聲,一聲聲敲打着自己的意志。然後,她感到一種空前絕後的脆弱,不得不推開他。
我走了,你師父會不會氣得把你殺了?
不會。慕容秋水笑笑。
要真那樣的話,我一定給你報仇。
慕容秋水沒有説話,沉默有頃,方才苦笑道:你們兩個都是我在這世上最親的人,但命運只給了我選擇一個的權利。原來人生真的有情非得已這件事。
杜涼夜聞言大慟,不由得熱淚凝睫。
慕容秋水鬆開她的手,道:我走了!
他説完就大步走開,沒有回頭。
周遭寧謐,小鎮上的家家户户燃起燈火,洇在蒼茫的暮色星光裏,隔遠一點的距離看過去,就像綻開一朵朵晚秋的雛菊,極美麗動人世間的許多事物,若隔着一定的距離看,似乎都很美麗動人,近了就難免要掉進柴米油鹽裏去,沾染上世俗的煙火氣。
愛情其實也是一樣的。它是這世上頂不長久、且易揮發的東西,有着特定的時效性,倘若把它的風花雪月放到一彎真實的明月跟前,十有八九會露出力不從心的慘白。
她不願意去冒這個險。
露宿街頭這種事,對於行走江湖的人並不稀奇,但是對於一個受了傷的江湖人來説就不太舒服了。杜涼夜躺在一株枝葉繁茂的銀杏樹上,感覺左肩一陣陣的疼。時值深秋。寒氣漸重,夜風吹在身上也頗有些冷冽感覺。
是疼痛令自己脆弱麼?
她自嘲地彎起嘴角笑一下,緩緩閉上眼睛,暗運真氣調息周身。約摸過得兩個時辰方才睜開雙眼,只見頂上的夜空澄碧若藍絲絨。上面綴滿碎金子般的星辰,閃爍着無比瑰麗的光芒。她頓時滿心歡喜,第一反應便是要喚慕容秋水來看,但隨即意識到,他已經不在身邊了,一時情難自禁,不由得悲哀起來。
這一生,應是良辰美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説?
杜涼夜看着天幕上的星星,心裏頭淒涼極了,不禁想起很多年前聽過的一首曲子,便遵循着記憶,荒腔走板地哼起來:回首但見稜花鏡,那琉璃已破敗無聊,那胭粉早合同塵梢,為何不過一夜起風花雪月,我便生生看出一個老?
她剛一哼完,樹下就傳來輕輕的擊掌聲,一把清朗的嗓音強忍着笑意道:你原來還有這樣一副好嗓子,要是改行的話,怕不是連温良辰也要去喝西北風,我今晚也不知是哪輩子修來的耳福啊哈哈哈
無雙終於憋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杜涼夜在樹丫上換了一個姿勢,懶得搭理他。
他卻自發地飄上樹來,杜涼夜聽得風聲抬腳就猛踢過去,無雙伸手在她腿上一拍,兩腳勾住樹枝順勢朝下一探身,與她來了個面對面,温熱的男性氣息合着一股幽涼清香直撲到她的臉上來,那頭驚人的長髮宛如匹練般直垂而下,華麗飄逸。
杜涼夜擰起兩道漂亮的眉毛,狠狠瞪他一眼,卻見他睜一雙烏圓的漆黑眼珠,笑意盈盈盯着自己,一臉純真無邪的謫仙模樣,當下沒好氣地説:這麼晚你不去睡覺想幹嗎?
還説呢,你放着客棧裏好好的牀不睡,跑到這樹上幹嗎?
涼快啊。
喲?他握着了她的手,手都涼成這樣了,看來真的很涼快啊。
那當然。她合着眼睛哼一聲,沒事就不要擾人清夢。
無雙笑嘻嘻道:回客棧去睡豈不是更好,反正慕容他們都已經走了,客棧寬敞了許多,也沒有那股子藥味
走了?杜涼夜睜開雙目,問道,他們去哪裏了?
去澠池參加英雄大會了
英雄大會?
嗯。無雙應一聲,換了一個姿勢道,據説中原一帶的英雄豪傑都聚集在澠池,要推選出一位武林盟主,帶領眾人抗擊清兵呢。
杜涼夜沉吟片晌,含笑道:這是温良辰搞出來的名堂吧?
無雙不置可否,反問道:何以見得啊?
杜涼夜哼道:她連你天下無雙都有本事搭上,搞出一個什麼英雄大會當然更不在話下了。
無雙聞言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你這算是在恭維我嗎?
杜涼夜難得沒有打擊他,淡淡道:我是實話實説。那我只好笑納了。他忍不住又笑起來。
真奇怪
嗯?
我還等着她來殺我呢,怎麼就這樣走了?
顯然那個英雄大會比你更重要。
呵呵,他們都去參加英雄大會了,你還留在這裏幹什麼?
無雙瞪着她,露出幽怨的神色,道:又沒良心了吧,人家這不是擔心你嘛
杜涼夜枕在樹幹上,側頭看他沐在月色下的容顏,濃黑的眉,烏圓明澈的眼,即便是在説謊,那眼神也如化生童子般無辜,純真無邪得像一個妖孽。她自命是最善洞察人性的,卻絲毫看不清眼前的美少年,他究竟想幹什麼?
你以前説的那些話都是真的?她忽然問道。
哪些話?
你喜歡我。
當然是真的。無雙急忙保證,眼見她面露懷疑地眯起眼睛,又道,你別不信啊,我可以對天發誓他舉起雙手,指着中天明月發起誓來。我天下無雙真心喜歡杜涼夜,如果説謊就讓我變成四隻腳的烏龜
一語未畢,杜涼夜驀地抬腳去踢他那隻勾住樹幹的腳,他本能地抽腿躲閃,身子失去依託,整個人掉下樹去,好在他應變極快,姿勢怪異地一個翻轉便翩然落地,沒有摔成一隻四腳朝天的烏龜。
小夜夜,你為何總是算計我?
你又為何總是拿我開心?
我心可鑑日月。
好!
杜涼夜忽然朗朗應了一聲,翻身躍下地面,直視他的雙目,道:那你就替我去把温良辰的人頭取來。
無雙一怔:為什麼?
她殺了我父親。
你有證據嗎?
這一下輪到杜涼夜怔住,她的表情像聽到某個奇聞。然後忍不住笑了起來。無雙自覺失言,臉上不免有些訕訕的。誠然,會春樓的那一把火,不僅杜大人沒能逃生,周邊還有若干無辜百姓遭到牽連,傷亡慘重。這不能不説是温良辰的一樁罪過。
杜涼夜眼見他面露尷尬,便曲指在他那粉嘟嘟的臉頰輕彈一下,似笑非笑道:別緊張,我跟你開個玩笑而已,呵呵!報仇這種事啊,我是決不會假手他人的。
無雙微微發窘:我
杜涼夜打斷他:我得去澠池瞧瞧這場英雄大會,沒空陪你,咱們後會有期吧。
她説完真的扭頭走了,身法極快,那一身玫瑰色的衣袍自夜色裏流曳而過,像暗夜裏綻開一朵絕美的優曇,剎那凋敝,依稀有暗香殘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