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凉夜对于渑池的全部印象,来自于历史故事《将相和》。这是她小时候,父亲最爱讲的故事之一,开始还听得津津有味,听的次数多了,便十分无聊。后来随着年岁的增长,方始体会到父亲当时的苦闷和不得志。
或许每个文人心中都有一个蔺相如似的美梦吧!
许多年后的某天,她踏在渑池的土地上,一边漫步山林,一边在心里默默回忆着完璧归赵、渑池之会、负荆请罪的故事。她那身玫瑰色的袍子已经不再洁净了,左边肩膀处的一道缝直裂到了臂肘,满头青丝随意绑束于脑后,被风吹得如魔似幻。经过几日的奔波逃命,她整个人看起来相当狼狈。
身后沉默已久的猎户终于按捺不住,小心地发问了:姑娘,您到底要小人干什么啊?
杜凉夜跨到一块青石上站定,眯起眼睛向着山下扫视,半晌方才缓声道:我想要一张这座山的地形图。
猎户摇手道:这山头我是很熟悉的,但是地形图,我就不会画了。
杜凉夜微微一笑:没关系,你说,我来画。
猎户赔笑道:这行!不过,姑娘您要这地图干吗?
杜凉夜随口答道:因为我怕迷路。
猎户对这个答案将信将疑,但是为了怀里的一锭黄金仍是将她带到自己的小屋,找出一大块粗糙的布,再找了半截灶下烧剩的木头,放到饭桌上交给杜凉夜,自己则把这座山头的情况细细说来。约摸费了半个时辰,杜凉夜依照他的描述绘出一幅简略的山势图。
当晚,她就在这猎户家歇下。
猎户特意叫他妻子炖了一只捕捉来的山鸡,甚是美味。隔日梳洗完毕,借来猎户老婆的一套蓝底白花的粗布衣裳穿上。虽是荆钗裙布,依旧不掩绝代风华,把那猎户老婆看得眼睛也不眨一下。
杜凉夜吃完早餐,就拿着昨日简绘的地图出门,在附近的山头上转悠,一直到晚饭时分才回来。一夜无话。
一连两日如此。
第三日清晨,吃好早饭,她拿出几张银票推到猎户夫妇面前,微笑道:这里是三百两的银票。
猎户夫妇面面相觑,惊疑不定,奇道:姑娘,您,您这是什么意思啊?
这是给你们的安家费
安家费?
你们今日最好离开这里,下山去找个别的营生
猎户站起身来,问道:为什么?
杜凉夜也站起来,走到门口看着山头上升起的明媚朝阳,道:我实话对你们说了吧。明天有一群江湖人物要在这山里搞一个英雄大会,到时候将有一场恶战。所以你们最好能够离开这里,这三百两也够你们安家了。当然啦,如果你们实在舍不得离开这儿,也可以先到山下暂避几天,然后再回来,以免遭到什么不必要的伤害。
猎户夫妇闻言进房合计筹算了半天,虽然也心知这事情有些蹊跷,但实在无法抗拒三百两银子的诱惑,随即收拾几件日常行李,自杜凉夜的手里接过银票,下山去了。
这时候,小屋的后窗口忽然翻进来一个人,哈哈笑道:暂避几天再回来?您让他们回来住哪儿啊?
杜凉夜也不回头,淡淡道:如果你拿了三百两的银子还会在乎这两间破屋吗?
对方回答得非常干脆:不会!
杜凉夜微微牵一下嘴角,沉默半晌方才问道:参加这次英雄大会的都有哪些人?
人还真不少,主要有湘赣的八卦门、青云堂、游龙帮;蜀中的青城、浣花两大剑派;广西的神风坛、香木楼,哦对了,还有南北螳螂派,这些都是有门有派的,另外有一些,嗯,孤芳自赏的独行侠,雌雄大盗什么的
听起来很有规模嘛杜凉夜微微冷笑一下,道,温良辰有什么动静?
她在山下迎接各路来的江湖人士,昨晚和蜀中浣花剑派的人见过面
那么山峰上的会场是谁在负责?
唐门悦意领着一群人在布置。
杜凉夜转过身来,金色的阳光自她的背后射进屋内。她就那么静静地站在一束光里,神情既高贵又冷漠,沉声道:我交代的事情全都做好了吗?
万事俱备!
你们确定没有遗漏什么?
按照杜统领的指示,整个山腰都已经全部埋下了炸药。统领在地图所指定的三十八处要塞,分派了三百名兄弟看守,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另有五名兄弟乔装混进了这次英雄大会,伺机而动,再加上王爷亲派的护卫队,这一仗,咱们是十拿九稳。
很好!
哦对了,属下发现一个奇怪的事情那人语带迟疑。
哦?
关于天下无双阁那人顿住。
怎么说?
目前为止,天下无双阁还没有任何动静。按理说,江湖上搞出这么个英雄大会,而且是在距离洛阳不远的渑池,没道理不邀请天下无双阁的人参加啊?
杜凉夜不动声色地笑了笑,道:也许咱们的消息泄露,天下无双阁听到了什么风声,所以避开了。
那人吃了一惊,脱口道:不可能吧?这一次的计划,除了杜统领您事先知情,就连咱们兄弟也都是临时受命,决不可能泄露半点儿。
杜凉夜不置可否,颇有感触地轻叹一声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
那人也笑起来,感叹得近乎呢喃:要是能够除掉天下无双阁,那该是何等功劳啊?
杜凉夜嘴边的笑意蓦然扩大数倍,却不言语。沉默有顷,方道:既然你们都已经准备妥当,那我就坐等你们的好消息了!
请杜统领放心,兄弟们一定竭尽全力!
杜凉夜点点头,转身掀开帘子进了里间,片刻后再出来时,已经换回了原先那身玫瑰色男式长袍,破裂的地方已被猎户的妻子缝补起来,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来。她站在那道粗黄的布帘前面低头整理袖袍,旁边那人顿觉眼前一亮,心道:怪事,这杜统领穿男装居然比穿红装更好看。
杜凉夜不知他的心思,也不曾抬头看他,整好衣服就往外走,一边道:我先下山了,有事按老规矩联络
乐门镇是渑池的一个小镇,荣福客栈是乐门镇上的一家小客栈。这家客栈是祖传资产,少说也开几十年了,自打开张以来,生意从没像最近三天这样好过,直把荣老板的全家老小都忙活得停不下脚。
约是日暮,还不到开饭的时辰,但楼下的大堂里已经坐满了人。众人都是江湖道上的朋友,有往日故交,也有彼此闻名不曾见面的,七嘴八舌地交谈着,人声鼎沸,几乎没掀翻了屋顶。
楼上的一间客房里却安静得吓人。
室内陈设简陋,窗下的破几上搁着一个旧香炉,燃的却是极上等的香饼,香灰片片雪白如霜,冷香幽幽。
临窗站着一身纨素的温良辰。
你为何要把我的身份透露给曲澜他们她的语气颇为不悦。
无双半躺在一把旧藤椅里,双脚交叠搁在桌子上,懒洋洋地说道:我既然能把别人的事情告诉你,自然也能把你的事情告诉给别人,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况且他们早晚都会知道的,难道明日的英雄大会上,你还能不公布自己的身份?
温良辰怒道:说得好听,还不是因为慕容秋水是你们天下无双阁的人,所以你处处帮着他
温老板,你要是这么说的话。就是在破坏我天下无双阁的信誉了无双说着自坐直身子,将胸前的一束青丝甩到身后,肃容道,我们做生意的原则一向是童叟无欺,认钱不认人。
温良辰紧皱眉头,道:那我为何会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老实说,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无双大笑道:温老板你是不是太紧张了?怎么尽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我想干什么?不正是你请我来协助你举办这场英雄大会的嘛!要不然,我现在为什么要住在这么一个鬼地方,老天,我赌一万两黄金。天下决不会有比这更糟糕的客栈了
温良辰冷笑一声:哈!从昨晚到现在一共来了三十七位江湖朋友,我在楼下忙得像一只喘不上气的狗,可你呢,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睡大觉,你就是这样协助我的吗?
无双立刻抓住她话里的重点进行抗议:舒舒服服地睡大觉?天啊,你以为你们在楼下那么大声寒暄,我还能睡得着吗?
温良辰拿他彻底没辙,闭目深吸一口气,道:无双阁主,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和杜凉夜之间是不是也有什么交易?
哈哈,原来温老板是担心这个?无双收敛一下笑容,沉声道: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没有!
这么说,你是真的喜欢她?温良辰蹙起眉头,满脸的疑惑。
当然!无双答得干脆有力。
温良辰先是静默,继而脸上露出一种非常丰富、非常奇怪的表情。
你也一定要保护她?
是!
那你当日为何又要告诉我真相呢?你完全可以说杀害我师父的人,是慕容秋水和曲澜。我本来也怀疑是他们干的,可是你却告诉我真凶是杜凉夜。为什么?
因为天下无双阁最讲信用。你要真相,我就给你真相!
温良辰为这个答案失语,少顷,语气坚决地说道:我决不会放过杜凉夜,除非我死。
无双微微一笑,道:我一定会保护她。哪怕我死。
要杀她的人可不止我一个。
无论是谁。都得先过我这一关。
温良辰面白如纸。沉默少顷,方才笑道:只可惜她爱的人是慕容秋水,而不是你天下无双。
无双一对明亮的眼睛暗淡下去,似是而非地低叹一声道:是啊,真可惜!
同一时间,同样在感慨可惜的还有住在客栈西房里的刘卫辰。当他们得知温良辰的身份之后,曲澜沉痛地说起三年前,幻月剑派许掌门前来洛阳,除了商榷双方联合抗清的事宜外,还提到了慕容秋水与温良辰的婚事,有意结为亲家。遗憾的是这件事随着许掌门的死亡而告终,故而刘卫辰连道可惜。
高健却不这么认为:可惜什么?照我看要想重续这桩姻缘也并非难事,他们男未娶,女未嫁,品貌相当,年龄合适哦还有,这温姑娘既然是许掌门的弟子,现任的幻月剑派掌门,慕容要是娶了她,对于咱们的抗清大业也极为有利
西南分会的卓舵主接口道:可是,有姓杜的那丫头在中间搅和。不知人家温姑娘是否介意啊?
刘卫辰忽然哼道:你还是先问问慕容同不同意吧?
一句话把众人说得无言。
曲澜一直沉默不语,这时开口道:我一个下午都没见到他的影子,该不是又偷偷去见那小贱人了吧?哼!他若再敢跟那贱人藕断丝连,我决不饶他!说着用力一拍桌子,语气变得无比凌厉。
刘卫辰忙道:没有,他是上山巡查去了。吃过午饭那会儿,温姑娘过来请他到山上的会场附近勘察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异常。哦,因为她要招呼道上的朋友,脱不开身,所以就来拜托慕容我们这一路来渑池,没准身后跟着清狗的尾巴,小心谨慎一点总没错
卓舵主闻言笑道:这样看来,这桩姻缘有戏啊!
几人不由得又笑起来。
曲澜忽然道:以许掌门昔日的江湖地位,温良辰作为他的弟子,组织这场英雄大会倒也还说得过去。只是,她为何不和咱们相认呢?
刘卫辰微怔,沉吟片刻道:三年前,许掌门是因为来洛阳与老大见面才惨遭毒手,温良辰莫非因此而对咱们心怀芥蒂?
曲澜点点头,叹息一声道:我也是担心这个
气氛一时陷入沉默,苍茫暮色直透西窗,楼下高谈阔论之声伴随着饭菜的香气飘送至房间里,原来楼下大堂早已开饭多时了。
刘卫辰站起来,笑道:这是个小误会,跟她解释清楚应该就没事了,我去楼下拿些饭菜上来。
他说着走出门去,顺手带上了门。但门关上的一霎时,曲澜脸色一变,两只耳朵警觉地竖了起来。须臾,他抄起风雷刀,自窗口蹿了出去。
太阳已经沉落了,天空仍微有薄光,外面的街道上远不如客栈里面热闹,因是偏僻小镇,行人极少。曲澜刚一追出窗外,就见一道影子在西墙角疾闪而没。
他追出一段距离,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对方的轻功之高乃是他生平未遇,却像是有意要引他去追;一路忽闪忽现。他心里疑团大盛,愈发要弄个明白,一路追着那人进了条小胡同,忽见那身影隐入一堵墙后。他忍着大腿的伤痛,轻身提纵,两个凌空翻越,迅疾将人拦住,待转身看清那,人的脸,他先是一愣,随即火冒三丈。
这个人竟然是杜凉夜。
她看见曲澜似乎也有些惊讶,但立刻便微笑起来:曲老爷子,你的消息还真是灵通啊,这么快就找来了?
曲澜冷冷一笑,道:这就叫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来投。臭丫头,这一次,我看你还怎么嚣张?
杜凉夜绽开一个满不在乎的笑容,道:曲老爷子还没吃晚饭吧,那就别耽搁时间了,动手吧!
她话音未落,刀锋已至,急忙举剑招架,只听一声清响,那个镶珠嵌玉的华丽剑鞘立刻就华丽丽地裂了开来,随即又是一声铮然鸣响,剑锋与刀锋已然亲吻完毕,迅速退了回去。
杜凉夜连退数步,右臂微微发麻。心知硬碰硬决不是他的对手,但他腿伤未曾痊愈,行动多有不便,唯有以轻盈灵巧的轻功先累他一阵再说。她心意一明,立刻朝西奔去,曲澜紧追不放。两人一逃一追,展开轻功身法,自小镇的屋顶迅疾掠过,快速绝伦。假如谁家院落里恰好有人抬头的话,他准会以为刚刚飞过去的是两只怪鸟。
这是一个夜色初临的薄暮,最后的一丝光亮也被黑暗所吞没,遥远的天幕上嵌着几颗微弱星辰,犯困似的眨着眼睛。
曲澜腿上有伤,轻功大打折扣,眼看杜凉夜奔行如风,像只兔子般跳脱,盛怒之下将手里的风雷刀对准她的后背奋力掷去。杜凉夜听得动静,急忙将身子一沉,顺着一个屋角潜了下去。那刀力量惊人,锵地撞上一户人家的屋檐,灰色瓦片哗地掉了一大片。
屋内静了片刻,立刻有个尖细的嗓子叫骂起来。
杜凉夜游蛇般贴着墙壁无声游走,屏息静气,竖起耳朵留意着周遭的一切异响。沉重的脚步声在逼近,一步步,清晰而谨慎。她的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轻轻举起掌中的剑。脚步声忽然停止了,静默顷刻,似乎要向着另一个方向移去。
她挑起眉峰,猛一眼瞥见地上的淡薄倒影,顿时倒抽一口冷气,整个人像只受惊壁虎般疾蹿上去,脚下的墙壁轰然一声大响,砖块纷纷坍塌,灰尘冲天而起。
一道凌厉的刀光比冲天而起的灰尘更早一步冲天而起。它像一道闪电,拦腰斩向半空里的杜凉夜,伴随着曲澜那特有的阴柔声调:贱人,你休想逃脱!
杜凉夜不必回头也知道风雷刀的威力,急忙回身横剑招架,刀剑相撞迸出一簇耀眼的火花,她的整条右臂都麻木掉,宝剑脱手而飞,身子倒飞出去重重撞在墙壁上,一股腥甜之气直冲喉头,左肩骨疼痛欲裂。但她紧咬牙关,哼也不哼一声,甫一落地便伸手摘下左耳上的一个耳坠,泪珠状的蓝色耳坠。
曲澜一心要将她斩杀于刀下,拼着大腿伤口迸裂,整个人拔地而起,刀声霍霍,仿佛是空气被割碎的哀鸣。眼看刀光即将吻上她的咽喉,突然有一道幽蓝的光打在刀锋上,叮咚一声脆响,音质轻且薄脆,清悦动听。
一团蓝色的烟雾在他的眼前绽开,仿佛一朵美丽妖娆的烟花。与此同时,他觉出有一个冰冷的东西掠过他的喉结,像一阵凉风,或一只蜻蜓的亲吻。无比迅疾,无比轻盈。
他恍惚还嗅到了一缕幽香,淡而弥久,销魂蚀骨。
往事忽然像闪电一样在他的脑海里回放。他瞪圆双目,看见自己金戈戎马、急管繁弦的一生,宛如一曲无声之乐,一川温柔逝水,滚滚流去,不复回头。
杜凉夜弹出暗器的同时就逃离了现场,她左肩的伤口全面迸裂,血迹洇染开来,像一朵艳丽的茶花。她走出一段距离便放缓脚步,暗中运气调息。
这时大约是戌正光景,月冷星暗、夜色惨淡,仿佛埋藏了无数的杀机。在大自然一切正常的声音里,隐约有一缕奇异的风掠过夜空。杜凉夜警觉地停了下来,思索片刻之后,她忽然折身返回,急切的身影就像是一道光,掠过悠远沉寂的时间长廊。
她右耳上的蓝色耳坠晃动不绝,宛如泪珠欲滴。
夜色下,曲澜的身体后仰,仰面跪倒在地上,形成一个奇怪的姿势,脖子上有一道细小的伤口,血迹从血管里喷涌出来,向左右横向流淌成一道线,渐渐在脑后汇合。他的眼睛死鱼般地圆睁着,像是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杜凉夜的眼睛瞪得比他还大。
她感觉自己的胸腔里正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压下来,以至于呼吸困难。静默一会儿,她俯下身子捡起自己的剑,一抬头,就看见了身着黑衣的慕容秋水。
他钟情明丽温暖的色彩。若非特殊情况,甚少穿黑色,其实黑色也别有一股气势,他的气质决定他穿什么都很好看,他即使什么都不穿也很好看哦真该死,这个时候她居然还有这等旖旎心境?
她按捺住自己过于肆意的想法。收回逐渐下移的目光,重新专注于慕容秋水的脸。他真的很漂亮,浓眉俊目,丰神绝秀,可他的眼睛很冷,里面仿佛弥散着袅绕的雾气,像一个叫人望不到底的寒潭。
两人互看良久,他道:你杀了他?
杜凉夜含笑点点头:是的。
他面无表情,沉默少顷方才缓声道:我曾经无数次问过我自己,如果发生了今日这种事,我会怎么做?现在事情真的发生呵!你知道么,这感觉就好像有人在你的头顶悬挂着一把剑,一把随时都可能掉下来的剑,你日夜担心,提心吊胆,忽然有一天,它真的掉下来了
他停下来,似乎是在斟酌措词,却什么也没有说,然而杜凉夜已经明白他的意思,她知道那是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尽管听起来似乎有些不道德,但确实如此。
他忍不住苦笑:凉夜,我们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呢?
杜凉夜无语凝噎,漆黑的瞳仁上蒙了一层晶莹透亮的水汽。
慕容秋水举头望向那片广袤深邃的夜空。良久,仿若自语般地喟叹道:如果可以,我愿让别人去决定生死,而我只做一柄剑,一把刀,一件冷锐无情的兵器。
他的口吻淡漠且怅惘,表情极悠远。他的眼神就像寒冬腊月垂挂于屋檐下的冰凌,清澈透亮,容易勾人想起一些寂寞凄怅的旧事。
杜凉夜泪凝于睫,苦笑道:我就是这样的一柄剑,一把刀。可我也不能真正做到冷血无情,这世上没人能做到,没有人!
慕容秋水静默,忽而一笑道:那就让我忘了江湖,也让江湖,忘了我吧!
他说完转过头,凝视着杜凉夜的眼睛。这是一双狭长的丹凤眼,眼波流转间有一种无法形容的神韵,超凡脱俗。他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方才转过身,道:你走吧。
我要是不走呢?杜凉夜沉默一下,问道。
我怕我会控制不住杀了你。
那我还是走吧。
她说着笑了笑,果真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了。没有回头。
这时候的杜凉夜完全没有想到,这将成为她和慕容秋水今生今世里的最后一次见面,他们还没有对彼此说过我爱你,甚至没有一句像样的告别语言,没有拥抱或亲吻,就这样诀别在这个苍茫夜色下的孤寂小镇,当时送别她的,只有深秋夜晚的一缕轻风。和两三声凄清的鸟鸣。
温良辰的衣袂划破夜空,猎猎作响。慕容秋水身随意发,动若鬼魅,疾电般飞身拦截,她变换了几次身法,仍旧冲突不过。盛怒之下抬手打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慕容秋水偏过头,一口血全吐在肩膀上,但他若无其事地抹了抹嘴角,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这更加触怒了温良辰。她扬起右手想再给他一巴掌,却被他一把捏住了手掌。
他的眼神倏忽变得冷锐。
温良辰在他的注视下慢慢红了脸面,一双眼睛却越发明亮,露出愤怒仇恨的光。
慕容秋水缓缓松开了五指,退后一步道:我很抱歉!
温良辰的眼神宛如刀锋,咬牙切齿道:我刚才还在犹豫要不要原谅你,你为什么非要逼我?
慕容秋水苦笑一下:我也没有办法
住口!温良辰清喝一声,厉声道,什么叫没有办法,你是压根儿就不想为师报仇。你被女色迷昏了头,跟清狗的爪牙卿卿我我、藕断丝连,把杀害自己师父的凶手都给放走了。你还算是一个人吗?我真不敢相信,像你这样的人居然也有脸说什么反清复明,我看你干脆去投靠清狗,做他们的爪牙,没准还能换得个一官半职
谁说不是呢慕容秋水忽然没头没尾地接了一句,尾音悠长如叹息,仿佛蕴含无限感慨。
温良辰顿时气得全身发颤,半晌说不出话来,隔了好一会儿方才冷笑道:好好!慕容秋水,你可以无耻,可以忘恩负义,可以置师父的血海深仇于不顾,我却不能!她毁我幻月剑派,杀我师尊同门,我决不会放过她!
真可惜,她已经走了。
温良辰直气得面皮紫涨,忽然一扬腕,袖底一道寒光直袭他胸口。她猝然发难,慕容秋水却也并不吃惊,他伸出两指一夹,就夹住了那道寒光。
这时巷子里忽然响起一串足音。刘卫辰等人出现在巷口,看到眼前的情景不由得齐声惊呼。温良辰缓缓抽回匕首,美丽的唇边泛起一抹冷酷的笑。
卓舵主一个箭步蹿到曲澜的尸体旁边,跪倒下去。
刘卫辰颤声道:慕容,这,这是怎么回事?
慕容秋水没有答话,他极端无奈,极端绝望地合上双眼,脸上有一股深深的倦意。
温良辰冷笑道:杜凉夜杀死了曲老爷子,你们的慕容少主却放走了她。
是这样吗?
是的。慕容秋水伸指按住眉心,声音里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疲惫。
刘卫辰闻言呆住,卓舵主更是一脸错愕,不敢置信的模样。
周遭忽然陷入一种欲死般的静寂。
温良辰忽然发出一声短促怪异的笑:慕容秋水,你居然能够无耻得这般理直气壮,真是让我大开眼界。两位舵主,你们可都亲耳听到了,这种背叛师门的败类,还留他干吗?
沉默少顷。
刘卫辰方道:温老板,这是我们反清复明会的事!
温良辰的脸立刻煞白,一口气差点就没上来,慢慢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道:那你们就慢慢处理吧,我不打扰了。
她话没说完就飞快地走了。
师父当年一定是被鬼迷了心窍,才会答应和他们联合,结果不但赔上自己的性命,还把整个幻月剑派都搭了进去,可慕容秋水呢?安然无志,一点事都没有,就凭这个,他也罪该万死!她决不饶过这对狗男女!她发誓!
温良辰的右手五指紧紧握在一起,指甲直刺进掌心里去,几乎没把一口银牙咬碎。她绕了一个圈,没有返回客栈,而是展开轻功朝西奔去。她有一个直觉,杜凉夜还没走远!
确实。杜凉夜此刻还没有离开乐门镇。
她站在小镇西头最后一户人家的墙壁后面,寻到左下角的第三块青砖,在上面划了一个圆,再在圆圈里画一个叉。然后她抬头看了一下天空。夜色阴霾暗沉,仿佛天帝不怒自威的脸,连星月都战战兢兢,不敢锋芒太露。
她一边顺着墙根往西漫步,一边习惯性地眯起眼睛。
她在想:究竟是谁杀了曲澜?
那道伤口分明是一剑封喉,凌厉决绝,气势惊人,很像是她杜凉夜的手法。但也只是像。假如由她出手,伤口会更长一寸,而且血迹一定会喷溅到他的胡须上。然而,凶手出招的角度速度都拿捏得十分准确,力道恰到好处,收控自如。换言之,凶手的武功远远在她之上。
试问天下谁有这样的剑法?
今晚,众多高手齐聚乐门,要想找出几个剑法一流的高手倒也并非难事,青城、浣花两派便以剑法驰名江湖。但问题在于,他们为什么要杀曲澜呢?为明日的盟主之争扫除一个劲敌?亦或有什么其他原因?
杜凉夜觉得有点儿头疼,太阳穴处青筋隐跳,她用大拇指使劲摁住。
堪堪只吸了一丝,杜凉夜便知不妙,急忙憋住呼吸,但已然感觉一阵头晕眼花。风声里有数道暗器摩擦空气的锐鸣,她凭借着本能和多年的江湖经验,腾挪躲闪。夜色中有一道白影缓缓逼近,时远时近,时大时小,忽左忽右,忽而清晰忽而模糊。她努力想要看得更清楚一点。两只眼皮却越来越沉重。
紧接着有一道白光击中她的胸口。
她仰面倒下去,有一瞬间失重的眩晕和微微的疼。在尚未寻找到一个踏实可靠的依托之前,就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知觉。
风继续自峰岭上吹过来,吹得温良辰裙裾翩翩,长发飘扬,颇有一种欲上青天揽日月的姿势,恍欲飞去。但她的表情却凝重得飞不起来。她眼睁睁地看着天下无双扶起地上的杜凉夜,伸掌在她的身上推拿,心里就像有千万只蚁虫在噬咬,感觉真他妈的美妙极了。
她冷眼旁观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了。
你到底喜欢她什么?她是清狗的爪牙,杀人不眨眼,毒如蛇蝎。难不成就因为她的皮相好一点儿,你们就一个个的
她的皮相决不只是好一点。无双打断她,淡淡道。
温良辰的喉咙里立刻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十分无语。
尽管她早就领教过无双这种鸡同鸭讲、东拉西扯的本领,但在这一刻,她很愿意把这句话当真。天知道,她从来不曾对男人抱有比这更高的要求,不过遇见如此坦白的,还只得无双一个。
怪不得历史上从不缺少红颜祸水这四个字。温良辰怒极反笑。
那不过是失败男人的借口。
我一直以为阁主是与众不同的
温老板这话的意思莫非是暗指我不是男人?
他的口吻依旧是淡淡的,他的表情依旧很平静,但声音里却忽然就透出一股子威严。
温良辰收敛了盛怒的笑容,缓缓道:那么,阁主下一个要杀的人,是不是就该慕容秋水了?
也许!无双不置可否道。
也许?
这得看风是在往哪一个方向吹。
什么意思?
无双缓缓收回手掌,顺势将杜凉夜揽在怀里,道:从现在开始,如果我发现杜凉夜少了一根头发,那么,我下一个要杀的人,就是你温良辰。
他抬眸看定她,微微一笑,两道浓黑漂亮的眉毛舒展开来,容色艳绝。温良辰看得心惊肉跳。忽觉一小股凉意顺着脊背爬上来。
我跟阁主可是有交易在先,阁主难道要自毁信誉?
等到明天的英雄大会结束,这笔交易就算圆满了。
温良辰沉默一下,忽然笑起来:这真的值得吗?左右也不过是个女人,就算生得再漂亮些,过上几年也就人老珠黄了。慕容秋水为了她,连杀师之仇也不顾了,而你,你为了她甚至
她故意停顿一下,缓声道:不惜杀害好朋友的师父!
无双闻言动作一滞,惊诧地抬起头:咦?这都被你知道了?
这句话就等于承认自己是凶手。
温良辰也不禁一愣,错愕住了。
她自以为这句话必定很能够震慑住无双,也带有点威胁的意思,却万万料不到他不仅毫不否认,而且一副脸不红心不跳的样子。那张俊秀绝伦的脸上带着微微的疑惑,不知自己哪里露了破绽。他没有感到丝毫的心虚或羞愧,反而显得理直气壮。这等无耻,跟适才的慕容秋水简直如出一辙,真不愧都是天下无双阁的人啊。他难道就不怕她将此事公诸于众?就不怕慕容秋水跟他反目?
温老板,你是怎么发现的呢?无双拧眉叫了她一声,孩子般地嗔道。
是你身上的香气。温良辰冷冷地回复他,这种香气非常特别,而我的鼻子恰好对气味比较敏感。
这样就判定我是凶手,会不会太武断了?凉夜也熏这种香
杜凉夜的身上此刻只有天山雪莲膏的气味。更何况她肩膀受伤,决不是曲老爷子的对手。温良辰的口吻极笃定。
那凶手只能是我了。
无双转动一双漆黑的眼珠,颇为遗憾般地撇了撇嘴巴,居然是一副俊美至极的无辜模样。
温良辰不禁有一刹那的失神。
这个少年生了一张俊秀无俦的脸,骨子里却潜藏着魔鬼。他刚刚杀死自己最好朋友的师父,但他只要眨一眨眼睛,便是一副天真烂漫的稚纯无辜模样,洁净宛若莲花。他就像一个矛盾综合体,既叛逆又和谐。既高贵又卑劣。
无双忽然对她微微一笑,柔声问道:你刚刚既然没有告诉慕容秋水。以后肯定也不会告诉他,对吗?
温良辰看着他莲花般洁净的笑容,心猛地一沉,夜风滋溜溜地吹过来,她下意识地紧了紧衣裳,点头强笑道:当然。
无双含笑定定看她一会儿,然后神色倦怠地打了半个呵欠,道:天色不早了,温老板,迷迭香的解药拿出来吧
温良辰只得将解药扔给他。
无双接到解药,却并不急着给杜凉夜解毒,而是举头望一眼将明未明的天色,意味深长地说道:温老板也早点休息吧,明天,可不是一个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