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组曲二 他是谁?

他……

他是谁?

宽阔的肩上披了一件黑色薄呢大衣,里面就穿了件蓝色条纹衬衣,好像一点都不怕冷,下面是咖啡色休闲裤,皱皱巴巴的,却一点也没有邋遢的感觉,反而让他平添了一种闲适潇洒的气质。

他的皮肤偏黑,是那种很多人向往的古铜色,眉毛很浓,眼眶亦很深,衬得一双眼眸深不可测,他的鼻梁和嘴唇轮廓分明,仿佛是经过精心镌刻出来的雕塑,每一根线条都是生硬的。因为他的脸绷得紧紧的,目光犀利,从舒曼进门到坐下,他的眼睛就在她身上来回打量了不下十遍。

韦明伦给舒曼介绍:“这位就是我们的校长杜长风……先生……”他有些结巴,显然不适应这个极其别扭的称呼。但是碍于舒曼是头一次面见杜长风,场面上的一些礼节他还是要顾到的。

不想杜长风咧嘴笑了起来:“得了,你还是别这么刺激我吧,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韦明伦横他一眼,正欲顶他几句,舒曼开口了,望着他,迷茫地眯起双眼:“你……是谁?”

她不会不记得,那日昏倒前她是见过这张脸的。脑子里一千个一万个疑问纠结在一起,她不明白他怎么会出现在她的住宅附近,而且知道她要搬家,直觉告诉她,这个男人不怀好意……

杜长风眯起眼睛,四目相对,他一时有些怔住了,但见她虽然苍白消瘦,却有一双亮得惊人的眸子,眸光如凝结的冰凌,似乎可以直直地刺进人心底去。他看着她的那双眸子,好玩似地吐出一个大大的烟圈,一脸的邪气:“你猜——我是谁呢?”

“我不管你是谁,我只要我的琴。”舒曼声音低低的,语气却很坚定。

他倒点了点头:“OK,你当然可以要回你的琴,但不是无条件的。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是参加我的专场音乐会演出,那么你还可以使用这架钢琴,并且我可以允许你暂时住在这儿,演出结束后,钢琴还你。至于你愿不愿意留下来执教,你自己决定;二是你马上离开这儿,从此这架琴就不再属于你,怎么选择,你看着办。”

完全是给她来了个下马威。

舒曼凛然望着他:“是我的琴,凭什么要让我选择?”

“因为你没得选择!”杜长风毫不含糊,咄咄逼人,“你有选择吗?小区拆了,你住哪儿?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你怎么安顿这架琴?我是看在韦明伦的面子上收留你,也收留这架琴,还让你参加我的演出,你居然不知道感激?”

刹那间泪汹涌地涌出,她并不是难过,而是愤怒,再也无法压抑的愤怒。“你……你这是落井下石!”她半天才呻吟着吐出一句。

杜长风嘴角浮出一丝冷笑:“我并没有勉强你啊,我给你选择,怎么选择是你的事,跟我无关。”

毫无疑问,他知道她的软肋在哪里。正是那架琴!那天在雨中,看她不顾一切地擦拭着钢琴,那么细致,那么动情,仿佛她擦拭的不是一架琴,而是一个人。是林然吗?真是好笑,人都守不住,却守着一架琴,她以为她惜命一样的惜琴就可以让死去的人活过来?这正是她的愚蠢之处!

可是,为什么,他看到她那几近疯狂的样子,他居然心里发痛?不是为她痛,是为那个死去的人。

顿时,心底升腾起炽烈的火苗,燎得五脏六腑都要燃为灰烬,他不能想到林然,不能想到过往,一想心底就会气血翻滚。

当年,他六岁,家破人亡,是林然亲手把他牵进林家的门,从此给了他一个温暖的家,二十余年的手足情深,原以为可以做一辈子好兄弟。可是五年前,林然死了,被他老婆的一个毒吻毒死的,罪魁祸首就是眼前的这个女孩,她叫舒曼,林然的老婆是她的姐姐,叫舒秦。

很多的话无需多说,他就是因此而接近她。其实这么多年他一直就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徘徊,明知她和别人在上演着悲欢离合,他仍是希冀着的,期待哪天能和她不期而遇。只是他一直缺乏勇气,即便林然死在她姐姐的手里,他在悲愤和犹豫中煎熬了很久,也没敢贸然出现在她面前。如果不是叶冠语有预谋地现身,他不知道他还要在暗处隐藏多久……

韦明伦不知其中缘由,悄悄将他拉到阳台上,好言相劝:“她病得很重呢,出院的时候医生说不能受刺激,你可别刺激她,她得的是心脏病。”

“我就是看在她有病的分上才收留她。”杜长风掏出烟点上,一脸的漠然。

“演出得心甘情愿,你强迫她能成吗?”

“由不得她!”

“你怎么一点都不惜香怜玉?”

“我没你这么软的心肠,如果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怜她,你就知道她根本不值得怜!”杜长风仰起脸孔,眉心郁结的冷酷,让人无法直视。

韦明伦一直知道他很冷酷,尤其对待女人,可是从未见过他如此不通情理,韦明伦有些生气:“我说Sam,原来你可不是这么跟我说的吧,你说元谋人已经开始对舒曼采取行动,你不能让他捷足先登,你要我出面劝说她留在学校执教,我都依了你。可是怎么眨眼工夫就变了呢?你不会是利用我去忽悠她,骗她来离城,以达到你个人的目的吧?”

杜长风反问他:“你说呢?”

“你——”韦明伦当下明白,这回又上了他的当了,如果不是舒曼还在屋内,他恨不得揍他一拳,“Sam,如果你还有点人性,就请马上住手!我知道林然的去世对你的打击很大,可是舒曼也是受害者,就为着她那么爱林然,你也不应该对她下手吧?如果林然泉下有知,肯定不会原谅你的!再说你不能把我拉下水,你自己怎么无耻都可以,不能赔上我的名誉!”

杜长风弹弹烟灰,冷笑着说:“跟我这样的人在一起,就不要说什么名誉了,你现在可以退出,我不拦你。反正我也不想继续演出,是你非得要我露面的,你知道我扮久了鬼,不适合出现在阳光下……”

“你的意思是,我自找的啰?”韦明伦眼睛都气红了。杜长风居然还拍拍他的肩膀:“达尔文,你跟我在一起也十几年了,你很了解我,可是你未必懂我。这世上,没人真正懂我……”

韦明伦说:“这是因为你总是把别人隔绝在你的世界之外。”

“你以为我愿意?如果你有我这样的经历,你会坦然地面对这陌生的人群吗?被自己的父亲送进疯人院,这世上我还能相信谁?”杜长风眼中寒光凛冽,声音沙哑沉重,“如果可以做人,谁愿意做禽兽?我成今天这个样子,都是被人逼的,而且是我最亲的人!我要做什么,我不做什么,我不需要向任何人交代,达尔文,如果你觉得我利用了你,或者拖累了你,你现在就可以走,经济上我会给你补偿……”

韦明伦显然深受刺激,难以置信地看着相交多年的老友:“你果然是禽兽,这些年我对你的付出,从来没想过要你补偿什么,我是把你当朋友当兄弟,真心地想帮你,你竟然就是这么看我的?”

“那你就不要管我怎么对她,这是我跟她之间的事情。”

“你,你以为我愿意管?”

“那就OK。”杜长风别过脸,望向客厅里的舒曼。继而又深深叹了口气,不知道他叹息的是什么。原以为会是一场精彩绝伦的好戏,却不料她太弱,弱得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扭断她的脖子,于是戏还没开场,就得落幕。

“就她目前这个状况,活不过两年。”这是那天医生的告诫。听到这话,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收留她和她的琴,心软吗?决不是。

他只是想看看这只外表强悍的小母鸡最后会挣扎到什么境地才死去,他天性残忍,小时候和林然掏鸟窝,林然总是对连毛都没长全的小鸟怜爱有加,捧在手心呵护。而他一不做二不休,当即对小鸟开膛破肚,用从家里偷来的铁丝串好,撒上盐花,就着火烤着吃。林然和弟弟林希发现后惊叫,可是他却自在地享受着绝无仅有的美味。所以林然后来一直说他有“兽性”,他也默认。与生俱来的硬心肠,没办法的事情。

即便是眼前这个女人,曾让他牵肠挂肚十余年,仍不可能让他软下心。他恨她,不仅仅是因为林然,更是十余年的精神桎梏不得解脱。他一定要解脱!既然不能如预想中的那样尽情折磨她,那就看着她死去吧,就比如儿时看着无辜的小鸟在他的刀片下挣扎嘶叫一样,那种快感,跟其美味一样绝无仅有。

他不会为这个女人的死掉一滴眼泪。

哪怕眨一下眼睛也不可能。

他敢保证。

“好吧,我参加演出。”舒曼最终妥协,很骄傲,即使是妥协,也高昂着头,“但我会尽快找到地方住,然后我会搬走,演出结束后,我的演出费抵我的房租吧。”

好精明的女人!

她不想自己欠他什么。

可是她根本不知道,她欠他的一生都不足以偿还。

“你决定了?”杜长风眉头不觉微微向上挑起,深邃的眼眸中看不清稍纵即逝的是何种神情,唇角勾起一抹淡笑,“留下来?”

“……是的。”她点头。正如他说的,她没有选择。

她的目光落在客厅的那架琴上,神情恍惚。她消瘦得厉害,似乎只剩下了一把骨头,脆弱得仿佛一捏就会碎掉。可是这么瘦弱的脸庞,却有一双令人炫目的眼睛,就像是两把闪着寒光的利刃,带着凌厉凄楚的哀绝,仿佛想把自己的灵魂凿到钢琴里去。她的头发凌乱地粘在脸颊上,小巧的下颌,有着柔美姣好到不可思议的弧线。那么动人。

“早晚,我会死在这架琴上。”她说。

他笑着回答:“好啊,我会看着你死的。”

很多年前,林维曾经跟林仕延建议过:“要不把奇奇放出来吧,年纪轻轻关在那里,不是长久之计啊……”

林仕延当即质疑:“你该知道后果吧,如果放出来,你我都要进牢房,你是律师应该很清楚这一点。”

林维当时只长长地叹气:“良心,良心啊……”

十七年过去,林维终于知道,良心的谴责并不能抹杀种下的恶果,当叶冠语气定神闲地坐到他面前,对他露出从容的微笑时,他已经想到了最坏的结果,终于是讨债来了!十七年来,林家每个人都在惶恐不安中度日,揣测这个年轻人什么时候会上门,什么时候出手,用什么样的手段,把林家整到什么地步,每个人都在想,又都害怕去想,一想就夜不成寐。

其实叶冠语两年前就回国,一直住在桐城。两年来他并没有什么大的动静,只专注于扩张自己的事业,鲜有露面。但他愈静,就预示着愈不平常,林维几次在公共场所碰到叶冠语,他居然还笑着跟林维打招呼,好像压根就忘了当年是林维替杜长风做的无罪辩护。

这正是叶冠语的厉害之处!林仕延为此心神不宁,惶惶不可终日,他无奈地跟林维说:“我们都低估了这小子,他居然懂得心理战术,知道在开战前先在心理上拖垮我们,我根本预料不到他会什么时候扑过来咬一口。”

“如果能让你预料得到,他就不是叶冠语了。”林维如是说。他交代林仕延,“最好让Sam收敛点,少在外面惹事,还搞什么音乐会,都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想死吧?”

但是林家万万没想到,叶冠语并没有选择杜长风作为攻击目标,他大肆收购林氏股票,不计价格,不择手段,到林仕延察觉时,绝大多数散股都已落入叶冠语手中。现在,他又盯上了林维手中12%的家族股权,林仕延慌了神,因为只要叶冠语获得那12%的股权,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进入董事会,届时林家祖辈几代人打下的江山极有可能易主。

林仕延权衡再三,决定要林希去做林维的工作,让出股权。因林维虽在律师行业叱咤风云,却从未参与企业经营,隔行如隔山,林仕延很担心叶冠语耍手段令林维翻盘,叶冠语虽行事低调,但他扳倒了众多让林仕延都望而却步的强硬对手,其令人生畏的高智商在金融界早就传开了,林仕延不能不防。其实林维若交出股权,经济上并不会受损失,林仕延开出的价钱令人咂舌,但仍遭到林维的断然拒绝,价钱再高他也不为所动。

林维很清楚,股权一交出,他就彻底被踢出了林家。

从他记事时起,他在这个家里就得不到应有的尊重,父亲林伯翰自小就不待见他,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其实林维除了相貌上略逊于林仕延,他哪方面都比林仕延强,才学满腹,文采一流。但林伯翰的目光从来只落在林仕延身上,林维是长子,却莫名被忽略继承人的身份,次子林仕延反倒继承了林家的一切,林伯翰只在临终时给林维留了少量的股份,以让其面子上过得去,因为林维毕竟是姓林的。而林维个性很强,也很独立,从未依赖过家族的势力,他成为闻名江南的大律师全都是他自身努力的结果。他本就不是个爱财之人,做律师有太多发财的机会了,他忍了这么多年,装作满不在乎,可是现在仅存的面子也要给撕去,他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气。

况且,他也有自己的打算,他过了三十多年言不由衷的生活,该为自己活了,但妻女很无辜,他总该给她们留点什么,如果让出股权,他们一家是死是活真的都跟林家没有关系了。当然,他不把股权让给林仕延,肯定也不会卖给叶冠语,即便林家没有他的位置,但他终究姓林,他跟林仕延保证,誓死也不会让股权落入叶冠语之手。

林仕延当时反问他:“你觉得你了解这小子吗?你知道他是什么背景吗?他当年离开国内的时候,一文不名,十几年的工夫就脱胎换骨,他哪来那么多钱?我们林家祖辈几代人才积下这点家业,他十几年就做到了,你不觉得很可怕吗?你不知道他的底细,我也不知道,‘不知’就是最大的危险……”

林维哑口无言。

他的确不了解叶冠语,只知他十几年前远渡重洋,在海外发了家,回国时已是风光的人上人的金融巨子,媒体对他的报道很少,称其为隐形富豪。这里面包含两层意思,一是他非常低调,甚少在公众场合露面,纵然坐拥巨额财富也不张扬,不显山露水,至今仍住在桐城一个老旧的公馆里;还有一层意思是,他做事极果断,若谁不幸成为他的对手,必下手又快又狠,按坊间的说法是,不经意间常能“杀人于无形”。回国短短两年,他就兼并了数家实力不小的金融企业和地产公司,业界很多同行提到他的名字就胆战心惊。林维曾暗查过他的底细,一无所获不说,还被叶冠语反将一军,叶冠语直接将电话打到林维的办公室,很刻薄地说:“林律师,您不用查了,能查到的,您必会查到,查不到的,您肯定查不到,还是留点精力为林家为您自己准备后事吧。”

林维气得差点吐血。

此刻,叶冠语就坐在他对面,他背后的落地窗外,隔了条马路,对面就是林维经常出入、叱咤半生的法院。

林维很清楚叶冠语把见面地点选在这里的目的。

林维仔细端详这个年轻人,从相貌上看,他很英俊,名贵西装细致入微的裁剪将他的身形衬得格外挺拔,举手投足优雅得体,身上自有种由内而发的贵气,跟周围奢华的环境浑然一体,林维怎么也无法将他跟十七年前那个在法庭外咆哮的穷小子联系起来。

叶冠语身子稍向前倾,微微笑道:“林律师,我想我们就不用客套了,您该知道我约你来此的目的,如何,您接受我们的条件吗?”

“冠语,我来这儿不是接受条件的。”

“还是叫我叶总比较好,我消受不起您的抬爱。”叶冠语嘴角一直带着笑意,眼光却透着逼人的寒气。

林维只得道:“叶总,叶先生,你也该明白,我不把股权让给林氏,肯定也不会给你,我凭什么给你呢?”

“不凭什么,就凭我想要,您就得给!”叶冠语咄咄逼人,甚是嚣张。

林维冷哼道:“你未免自视过高吧,年轻人。”

叶冠语又是一笑:“既然我要,就肯定有我要的资本,您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林律师。”

“你就是出再多的钱我也不会给你。”

“哦,我忘了提醒您,我要您的股权,一分钱也不会给。”叶冠语掏出烟点上,狂妄至极。

“你简直是疯了!”林维脸色发青。

叶冠语长长地吐出口烟:“林大律师,您这么说真是让晚辈惶恐不安,我是疯子,您那个曾经关在二院的亲爱的侄儿又算什么呢?”

林维说:“那孩子是做了对不起你们叶家的事,但他已经付出代价,在二院一关就是多年。冠语,不,叶先生,当初你们也是好朋友,得饶人处且饶人,林然也已经不在人世,你就算赢了整个世界又如何呢?你弟弟……也活不过来的……”

“正因为我做什么他都活不过来,我才要送你们进棺材,否则何以让我弟弟泉下安息?”

“你觉得就你做的这些事,你弟弟泉下有知会安息吗?”

“您不用给我转移话题,林大律师,我只要答案,您是给还是不给?”

“如果我不给呢?”林维知道事已至此,反而不能软弱。他总不至于下跪去求他,因为他知道,即便他下跪求,叶冠语也未必会放手。既然如此,那就硬到底,他还能从手里抢走股权不成?

然而,林维很快知道自己低估了对手,当叶冠语将一份影印文件递给他时,他就知道,他输了!

三十多年,他瞒得这么辛苦,三十多年暗无天日的生活,他自以为瞒过了所有人,就快要实现他的愿望,和他心爱的女人过梦寐以求的生活,抑或即便无路可走他也可以把这个秘密带入坟墓,何至于落入最可怕的对手手里。

额上有豆大的汗珠沁出来。

林维视线极度模糊,感觉影印文件上的文字一个个都浮了起来,在他眼前飞快地旋转,他看不清字,也看不清眼前这个年轻人,只觉命数已到,他不再对自己抱生还的希望。

“怎么样?您服了吗?”叶冠语跷着腿,如愿以偿地看到了林维的瞳孔在剧烈地收缩,心里无比痛快。

林维喘着气:“你……你想把我逼死。”

“我可没这么想,您要是死了,怎么看得到后面的好戏呢?一切才刚刚开始,您无论如何也要撑着看下去才行,这才不枉我十七年来对你对你们林家的惦念,您说呢?”叶冠语笑着,把烟头摁在了烟灰缸。

林维再也无力反击,虚弱地说:“就算我死了,冠语,你也得不到股权。”他还是叫他“冠语”,就像很多年前他这么叫他的一样,他知道自己大限已到,反而释然,禁不住老泪纵横。他想过很多种被讨债的方式和手段,单单漏掉了最可怕的一刀,直入心脏,他几乎可以听到自己鲜血汩汩涌出的声音。

叶冠语岂肯轻易放过他:“林大律师,您真以为死了就可以解脱?您未免也太天真了!如果死可以解脱,我叶某死了千万次都不止,当年您亲爱的侄儿被当庭释放时,我就会死在你们林家面前。所以,您听好了,除非交出股权,否则您辛苦瞒了三十多年的秘密就会大白于天下,想想看,您的家人得此真相会作何感想?还有,您同血脉的弟弟林仕延先生得此真相,会作何感想?当然,还有您一直维护的那个女人,她只怕会被林家人五马分尸吧,哈哈哈……”

其实杜长风的这次演出,是要承担一定风险的。因为他的身份特殊,虽然那场悲剧过去了十七年之久,他也已经“痊愈”,表面上可以自由活动,但离城还是有人记得那桩旧案的,一旦被翻案,就会带来灾难性后果。连韦明伦自己也认为,这次演出很大程度上是一次冒险。杜长风却在心里不怀好意地想,即便是死,也得拉个垫背的,舒曼无疑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跟她同台演出,一定很刺激。

或者,也能从她身上获取某种希冀的力量也不一定。因为她对于他来说,意义非凡。是一个梦,一段怨,也是一种挣扎。他挣扎了很久才出现在她的面前,进入她的生活。

而舒曼已经阔别舞台数年,如果不是因为那架琴,她断不会参加杜长风的音乐会。她当然知道杜长风是来讨债的,为林然讨债。这倒让她心下坦然了,无非就是想弄死她嘛,她觉得好笑,自己身患重病,挨一天是一天,她从来就不惧怕死亡。她只是惧怕如此孤独地活着。

在钢琴学校的校长办公室,杜长风拿出一大摞文件给舒曼签:“这些都是演出相关的合同文件,涉及双方的责任和义务,还有保险啊什么的,你看一下,如果没有什么问题,就签字。看清楚哦,小心被我卖了。”

舒曼横他一眼,拿过文件,看都不看就刷刷地签字,完全是在赌气。她只想尽快结束这一切,好拿回林然的琴。

杜长风看着她签字,笑得嘴巴都合不上了。

“痛快!我很喜欢你的个性,果断,坚决,你身上有男人的气势。”他皮笑肉不笑地恭维她。

舒曼签完所有的文件,甩下笔,冷哼一声:“承蒙夸奖,可惜我是个女人,如果我是男人,你绝无可能活着坐在这儿!”

“哎哟——”杜长风耸起肩膀,故做惊诧状,“你这么恨我啊,很好,你越恨我就越惦记着我,你会不会像惦记林然那样惦记我一辈子呢?”

“无耻!”舒曼骂了句,起身头也不回地冲出办公室。一开门,就跟韦明伦撞了个满怀,“让开!”她气冲冲地将他往旁边一推,韦明伦吓得赶紧站一边,又忍不住提醒她,“舒曼,下午开始排练哦。”

没人应他,走廊外面传来她“噔噔噔”的脚步声。

韦明伦指着杜长风:“Sam,既然你费尽心机把她骗来,能不能别刺激她?她有心脏病,你又不是不知道。”

杜长风闲闲地转动着皮椅,掰着指头:“没事,林希不是著名的心脏病大夫吗,他会救她的。”

韦明伦骂他:“简直没人性!”一边骂一边在他对面坐下,很头大的样子,“刚才接到你家老头子的电话,说要我们赶紧停止这次演出,话是说得很客气,说搞艺术没必要这么张扬,但我听他的意思,还是怕元谋人翻案……”

“别管他,他们就是一群冷血动物。他们也不想想,把我关了几年,我已经对得住他们了,现在我是自由的,想干什么谁都拦不住!”杜长风板起了脸。

韦明伦却不无顾虑:“可是我老觉得,我是不是在害你,万一真……真的被翻案,你可是要坐牢的。”

“这正是我所愿!”杜长风将头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神情前所未有的黯淡,“这么多年我不得解脱,其实就是良心在受到谴责,如果有朝一日能被元谋人送进大牢,我想我心里会舒服很多的。十七年了,每次在梦见他弟弟浑身是血地求我刀下留情时,我这心里……”他指了指胸口,“就像是千刀万剐一样,其实他犯了什么错呢,就是年轻人打打架,我却要了他的命,达尔文,我悔啊!如果那小子还活着,他跟我们一般大了吧,一定过着属于自己的生活,身边有亲人有朋友。可是,他早已化成了泥土,失去林然时我有多痛,他哥哥元谋人就有多痛,所以无论受到怎样的惩罚,我都没话说。”

“但是我希望你别为难舒曼。”韦明伦正色道。

杜长风抬起眼皮,斜眼瞅着他:“你觉得我会怎么为难她?是要她的命呢,还是要她的人,把她拖上床?”

韦明伦打了个寒噤:“你,你可别干这事啊。”

杜长风咧嘴一笑:“想跟我上床的女人排着队呢,还轮不到她,说句你不信的话,虽然我盯她这么多年,可是我却从来没想过跟她上床的事,你说这是为什么呢?我挺正常的一个男人……”

“别!Sam,你要是敢动她,我跟你决裂!”

“可以啊,反正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向重色轻友。”杜长风耍起无赖来,谁都奈何不得。他拿起舒曼刚刚签过的文件递给韦明伦:“你看看吧,我对女人并非是你想的那样只用下半身思考,天才啊,我都觉得我是个天才。”

韦明伦狐疑地接过文件,大致翻了下,目瞪口呆。他的嘴巴都合不上了:“这,这是……”

杜长风手指弹着桌子,得意地摇头晃脑:“怎么样,我聪明吧?即使这次的演出泡汤,她仍然飞不出我的手掌心。”

下午,天色晦暗,铅云低垂。到了傍晚,竟然下起了雪珠子,打在排练厅的玻璃窗上沙沙作响。那雪下得又密又急,不一会儿工夫,远处屋宇已经覆上薄薄一层轻白。室内有暖气还不觉得,可是一出门,风刮着那雪霰子起来,打在脸上生疼。韦明伦把舒曼带到排练现场,将演出的琴谱拿给她看,她这才傻眼了,因为那些曲子竟然都是某人的大作。

“他会写曲子?”舒曼完全没想到,太意外了。

“当然,他本身就是很有名的作曲家,他演奏的曲子都是他自己写的。”韦明伦笑着说,“他是在国外成名的,但是现在已经有很多国内的乐迷知道他。包括你曾经弹的那首《秋天奏鸣曲》,也是他写的。”

舒曼倏地瞪大眼睛。

“别这么看着我,是真的。”韦明伦觉得舒曼的怀疑很好笑,耸耸肩,“舒曼,也许你觉得这家伙很浑蛋,可是你不知道,他是个天才,从小就是,他跟他的哥哥……”

“你们叽叽咕咕在说什么呢?”杜某人这时候走了过来,排练厅内开着暖气,他脱了外套,露出浅灰色的套头毛衫,配了条藏青色的休闲裤,格外的风度翩翩。舒曼用一种前所未有的眼光打量这家伙,他会写曲子?

“喂,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还不快去练琴!”他板着脸,声色俱厉的样子,引得排练厅的人纷纷侧目。舒曼愣愣的,正欲反击,他抢先喝道:“我提醒你,这么重要的演出,如果失败,后果你自己想!”

“你用不着吓我。”

“我是在吓你吗?”

“好了,好了,别耽误时间了,开始排练吧。”韦明伦连忙打圆场,他是演出的总策划,不想把气氛弄得很僵。他拍拍掌,对参与演出的艺术家们说,“辛苦各位了,演出已经进入倒计时,我们得抓紧。现在开始排练,第一首曲子,最难的一首,也是Sam的代表作《卧虎藏龙》。”

卧虎藏龙?不是李安的电影吗?

“跟那电影是两码事。”韦明伦看出舒曼的疑惑。

排练开始,杜长风接过助手递过来的小提琴,开始了前奏。只是个前奏,舒曼的心跳就紊乱得一塌糊涂,他、他可能真的是天才!

这是首小提琴协奏曲,舒曼的钢琴得配合着演奏,她按照琴谱认真地弹了起来,音符自她的指尖飞出来,眼前仿佛出现一大片树林,高远的天空云层压得很低,山谷间狂风呼啸而过,间或有万马奔腾的厮杀声。苍凉的古战场,凋零的生命,是谁在风中吹起长笛,似亡魂在低声呜咽,连飞鸟都凄凄垂泪……一曲奏毕,全场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绝配!简直是绝配!”韦明伦连连鼓掌,兴奋得语无伦次。

杜长风放下琴,隔着人群远远地看着舒曼,目光似跟往日不同,透着冷冷的忧郁和哀伤,好像他就是那个从古战场走过来的武士,所有的人阵亡,只有他活着,那凄楚的目光仿佛是破碎的寒冰,凌厉的冷光,深深刺痛人的心。他缘何如此哀伤?

舒曼望着他,一时僵住。

这世上,除了林然的目光让她心痛过,为何他的也是?林然才是她高山流水的知音,他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无人能再和她琴瑟和鸣,可是,刚才跟她配合得天衣无缝的不正是眼前这个人吗?

杜长风避开她的目光,套上风衣,突然变得沉默。他低着头穿过嘈杂的排练厅,走进厅外院子里萧瑟的寒风中,风扬起他风衣的下摆,背影决绝,衬着满地的白雪,让人浮想联翩。

其实他心里也是一样的排山倒海。这个女人,这个他窥视了十余年的女人为什么总让他这么难以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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