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
他是誰?
寬闊的肩上披了一件黑色薄呢大衣,裏面就穿了件藍色條紋襯衣,好像一點都不怕冷,下面是咖啡色休閒褲,皺皺巴巴的,卻一點也沒有邋遢的感覺,反而讓他平添了一種閒適瀟灑的氣質。
他的皮膚偏黑,是那種很多人嚮往的古銅色,眉毛很濃,眼眶亦很深,襯得一雙眼眸深不可測,他的鼻樑和嘴唇輪廓分明,彷彿是經過精心鐫刻出來的雕塑,每一根線條都是生硬的。因為他的臉繃得緊緊的,目光犀利,從舒曼進門到坐下,他的眼睛就在她身上來回打量了不下十遍。
韋明倫給舒曼介紹:“這位就是我們的校長杜長風……先生……”他有些結巴,顯然不適應這個極其彆扭的稱呼。但是礙於舒曼是頭一次面見杜長風,場面上的一些禮節他還是要顧到的。
不想杜長風咧嘴笑了起來:“得了,你還是別這麼刺激我吧,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韋明倫橫他一眼,正欲頂他幾句,舒曼開口了,望着他,迷茫地眯起雙眼:“你……是誰?”
她不會不記得,那日昏倒前她是見過這張臉的。腦子裏一千個一萬個疑問糾結在一起,她不明白他怎麼會出現在她的住宅附近,而且知道她要搬家,直覺告訴她,這個男人不懷好意……
杜長風眯起眼睛,四目相對,他一時有些怔住了,但見她雖然蒼白消瘦,卻有一雙亮得驚人的眸子,眸光如凝結的冰凌,似乎可以直直地刺進人心底去。他看着她的那雙眸子,好玩似地吐出一個大大的煙圈,一臉的邪氣:“你猜——我是誰呢?”
“我不管你是誰,我只要我的琴。”舒曼聲音低低的,語氣卻很堅定。
他倒點了點頭:“OK,你當然可以要回你的琴,但不是無條件的。我給你兩個選擇,一是參加我的專場音樂會演出,那麼你還可以使用這架鋼琴,並且我可以允許你暫時住在這兒,演出結束後,鋼琴還你。至於你願不願意留下來執教,你自己決定;二是你馬上離開這兒,從此這架琴就不再屬於你,怎麼選擇,你看着辦。”
完全是給她來了個下馬威。
舒曼凜然望着他:“是我的琴,憑什麼要讓我選擇?”
“因為你沒得選擇!”杜長風毫不含糊,咄咄逼人,“你有選擇嗎?小區拆了,你住哪兒?連住的地方都沒有,你怎麼安頓這架琴?我是看在韋明倫的面子上收留你,也收留這架琴,還讓你參加我的演出,你居然不知道感激?”
剎那間淚洶湧地湧出,她並不是難過,而是憤怒,再也無法壓抑的憤怒。“你……你這是落井下石!”她半天才呻吟着吐出一句。
杜長風嘴角浮出一絲冷笑:“我並沒有勉強你啊,我給你選擇,怎麼選擇是你的事,跟我無關。”
毫無疑問,他知道她的軟肋在哪裏。正是那架琴!那天在雨中,看她不顧一切地擦拭着鋼琴,那麼細緻,那麼動情,彷彿她擦拭的不是一架琴,而是一個人。是林然嗎?真是好笑,人都守不住,卻守着一架琴,她以為她惜命一樣的惜琴就可以讓死去的人活過來?這正是她的愚蠢之處!
可是,為什麼,他看到她那幾近瘋狂的樣子,他居然心裏發痛?不是為她痛,是為那個死去的人。
頓時,心底升騰起熾烈的火苗,燎得五臟六腑都要燃為灰燼,他不能想到林然,不能想到過往,一想心底就會氣血翻滾。
當年,他六歲,家破人亡,是林然親手把他牽進林家的門,從此給了他一個温暖的家,二十餘年的手足情深,原以為可以做一輩子好兄弟。可是五年前,林然死了,被他老婆的一個毒吻毒死的,罪魁禍首就是眼前的這個女孩,她叫舒曼,林然的老婆是她的姐姐,叫舒秦。
很多的話無需多説,他就是因此而接近她。其實這麼多年他一直就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徘徊,明知她和別人在上演着悲歡離合,他仍是希冀着的,期待哪天能和她不期而遇。只是他一直缺乏勇氣,即便林然死在她姐姐的手裏,他在悲憤和猶豫中煎熬了很久,也沒敢貿然出現在她面前。如果不是葉冠語有預謀地現身,他不知道他還要在暗處隱藏多久……
韋明倫不知其中緣由,悄悄將他拉到陽台上,好言相勸:“她病得很重呢,出院的時候醫生説不能受刺激,你可別刺激她,她得的是心臟病。”
“我就是看在她有病的分上才收留她。”杜長風掏出煙點上,一臉的漠然。
“演出得心甘情願,你強迫她能成嗎?”
“由不得她!”
“你怎麼一點都不惜香憐玉?”
“我沒你這麼軟的心腸,如果你知道我為什麼不憐她,你就知道她根本不值得憐!”杜長風仰起臉孔,眉心鬱結的冷酷,讓人無法直視。
韋明倫一直知道他很冷酷,尤其對待女人,可是從未見過他如此不通情理,韋明倫有些生氣:“我説Sam,原來你可不是這麼跟我説的吧,你説元謀人已經開始對舒曼採取行動,你不能讓他捷足先登,你要我出面勸説她留在學校執教,我都依了你。可是怎麼眨眼工夫就變了呢?你不會是利用我去忽悠她,騙她來離城,以達到你個人的目的吧?”
杜長風反問他:“你説呢?”
“你——”韋明倫當下明白,這回又上了他的當了,如果不是舒曼還在屋內,他恨不得揍他一拳,“Sam,如果你還有點人性,就請馬上住手!我知道林然的去世對你的打擊很大,可是舒曼也是受害者,就為着她那麼愛林然,你也不應該對她下手吧?如果林然泉下有知,肯定不會原諒你的!再説你不能把我拉下水,你自己怎麼無恥都可以,不能賠上我的名譽!”
杜長風彈彈煙灰,冷笑着説:“跟我這樣的人在一起,就不要説什麼名譽了,你現在可以退出,我不攔你。反正我也不想繼續演出,是你非得要我露面的,你知道我扮久了鬼,不適合出現在陽光下……”
“你的意思是,我自找的囉?”韋明倫眼睛都氣紅了。杜長風居然還拍拍他的肩膀:“達爾文,你跟我在一起也十幾年了,你很瞭解我,可是你未必懂我。這世上,沒人真正懂我……”
韋明倫説:“這是因為你總是把別人隔絕在你的世界之外。”
“你以為我願意?如果你有我這樣的經歷,你會坦然地面對這陌生的人羣嗎?被自己的父親送進瘋人院,這世上我還能相信誰?”杜長風眼中寒光凜冽,聲音沙啞沉重,“如果可以做人,誰願意做禽獸?我成今天這個樣子,都是被人逼的,而且是我最親的人!我要做什麼,我不做什麼,我不需要向任何人交代,達爾文,如果你覺得我利用了你,或者拖累了你,你現在就可以走,經濟上我會給你補償……”
韋明倫顯然深受刺激,難以置信地看着相交多年的老友:“你果然是禽獸,這些年我對你的付出,從來沒想過要你補償什麼,我是把你當朋友當兄弟,真心地想幫你,你竟然就是這麼看我的?”
“那你就不要管我怎麼對她,這是我跟她之間的事情。”
“你,你以為我願意管?”
“那就OK。”杜長風別過臉,望向客廳裏的舒曼。繼而又深深嘆了口氣,不知道他嘆息的是什麼。原以為會是一場精彩絕倫的好戲,卻不料她太弱,弱得他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扭斷她的脖子,於是戲還沒開場,就得落幕。
“就她目前這個狀況,活不過兩年。”這是那天醫生的告誡。聽到這話,他一點也高興不起來。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要收留她和她的琴,心軟嗎?決不是。
他只是想看看這隻外表強悍的小母雞最後會掙扎到什麼境地才死去,他天性殘忍,小時候和林然掏鳥窩,林然總是對連毛都沒長全的小鳥憐愛有加,捧在手心呵護。而他一不做二不休,當即對小鳥開膛破肚,用從家裏偷來的鐵絲串好,撒上鹽花,就着火烤着吃。林然和弟弟林希發現後驚叫,可是他卻自在地享受着絕無僅有的美味。所以林然後來一直説他有“獸性”,他也默認。與生俱來的硬心腸,沒辦法的事情。
即便是眼前這個女人,曾讓他牽腸掛肚十餘年,仍不可能讓他軟下心。他恨她,不僅僅是因為林然,更是十餘年的精神桎梏不得解脱。他一定要解脱!既然不能如預想中的那樣盡情折磨她,那就看着她死去吧,就比如兒時看着無辜的小鳥在他的刀片下掙扎嘶叫一樣,那種快感,跟其美味一樣絕無僅有。
他不會為這個女人的死掉一滴眼淚。
哪怕眨一下眼睛也不可能。
他敢保證。
“好吧,我參加演出。”舒曼最終妥協,很驕傲,即使是妥協,也高昂着頭,“但我會盡快找到地方住,然後我會搬走,演出結束後,我的演出費抵我的房租吧。”
好精明的女人!
她不想自己欠他什麼。
可是她根本不知道,她欠他的一生都不足以償還。
“你決定了?”杜長風眉頭不覺微微向上挑起,深邃的眼眸中看不清稍縱即逝的是何種神情,唇角勾起一抹淡笑,“留下來?”
“……是的。”她點頭。正如他説的,她沒有選擇。
她的目光落在客廳的那架琴上,神情恍惚。她消瘦得厲害,似乎只剩下了一把骨頭,脆弱得彷彿一捏就會碎掉。可是這麼瘦弱的臉龐,卻有一雙令人炫目的眼睛,就像是兩把閃着寒光的利刃,帶着凌厲悽楚的哀絕,彷彿想把自己的靈魂鑿到鋼琴裏去。她的頭髮凌亂地粘在臉頰上,小巧的下頜,有着柔美姣好到不可思議的弧線。那麼動人。
“早晚,我會死在這架琴上。”她説。
他笑着回答:“好啊,我會看着你死的。”
很多年前,林維曾經跟林仕延建議過:“要不把奇奇放出來吧,年紀輕輕關在那裏,不是長久之計啊……”
林仕延當即質疑:“你該知道後果吧,如果放出來,你我都要進牢房,你是律師應該很清楚這一點。”
林維當時只長長地嘆氣:“良心,良心啊……”
十七年過去,林維終於知道,良心的譴責並不能抹殺種下的惡果,當葉冠語氣定神閒地坐到他面前,對他露出從容的微笑時,他已經想到了最壞的結果,終於是討債來了!十七年來,林家每個人都在惶恐不安中度日,揣測這個年輕人什麼時候會上門,什麼時候出手,用什麼樣的手段,把林家整到什麼地步,每個人都在想,又都害怕去想,一想就夜不成寐。
其實葉冠語兩年前就回國,一直住在桐城。兩年來他並沒有什麼大的動靜,只專注於擴張自己的事業,鮮有露面。但他愈靜,就預示着愈不平常,林維幾次在公共場所碰到葉冠語,他居然還笑着跟林維打招呼,好像壓根就忘了當年是林維替杜長風做的無罪辯護。
這正是葉冠語的厲害之處!林仕延為此心神不寧,惶惶不可終日,他無奈地跟林維説:“我們都低估了這小子,他居然懂得心理戰術,知道在開戰前先在心理上拖垮我們,我根本預料不到他會什麼時候撲過來咬一口。”
“如果能讓你預料得到,他就不是葉冠語了。”林維如是説。他交代林仕延,“最好讓Sam收斂點,少在外面惹事,還搞什麼音樂會,都忘了自己是什麼身份,想死吧?”
但是林家萬萬沒想到,葉冠語並沒有選擇杜長風作為攻擊目標,他大肆收購林氏股票,不計價格,不擇手段,到林仕延察覺時,絕大多數散股都已落入葉冠語手中。現在,他又盯上了林維手中12%的家族股權,林仕延慌了神,因為只要葉冠語獲得那12%的股權,他就可以名正言順地進入董事會,屆時林家祖輩幾代人打下的江山極有可能易主。
林仕延權衡再三,決定要林希去做林維的工作,讓出股權。因林維雖在律師行業叱吒風雲,卻從未參與企業經營,隔行如隔山,林仕延很擔心葉冠語耍手段令林維翻盤,葉冠語雖行事低調,但他扳倒了眾多讓林仕延都望而卻步的強硬對手,其令人生畏的高智商在金融界早就傳開了,林仕延不能不防。其實林維若交出股權,經濟上並不會受損失,林仕延開出的價錢令人咂舌,但仍遭到林維的斷然拒絕,價錢再高他也不為所動。
林維很清楚,股權一交出,他就徹底被踢出了林家。
從他記事時起,他在這個家裏就得不到應有的尊重,父親林伯翰自小就不待見他,視他為眼中釘肉中刺。其實林維除了相貌上略遜於林仕延,他哪方面都比林仕延強,才學滿腹,文采一流。但林伯翰的目光從來只落在林仕延身上,林維是長子,卻莫名被忽略繼承人的身份,次子林仕延反倒繼承了林家的一切,林伯翰只在臨終時給林維留了少量的股份,以讓其面子上過得去,因為林維畢竟是姓林的。而林維個性很強,也很獨立,從未依賴過家族的勢力,他成為聞名江南的大律師全都是他自身努力的結果。他本就不是個愛財之人,做律師有太多發財的機會了,他忍了這麼多年,裝作滿不在乎,可是現在僅存的面子也要給撕去,他無論如何咽不下這口氣。
況且,他也有自己的打算,他過了三十多年言不由衷的生活,該為自己活了,但妻女很無辜,他總該給她們留點什麼,如果讓出股權,他們一家是死是活真的都跟林家沒有關係了。當然,他不把股權讓給林仕延,肯定也不會賣給葉冠語,即便林家沒有他的位置,但他終究姓林,他跟林仕延保證,誓死也不會讓股權落入葉冠語之手。
林仕延當時反問他:“你覺得你瞭解這小子嗎?你知道他是什麼背景嗎?他當年離開國內的時候,一文不名,十幾年的工夫就脱胎換骨,他哪來那麼多錢?我們林家祖輩幾代人才積下這點家業,他十幾年就做到了,你不覺得很可怕嗎?你不知道他的底細,我也不知道,‘不知’就是最大的危險……”
林維啞口無言。
他的確不瞭解葉冠語,只知他十幾年前遠渡重洋,在海外發了家,回國時已是風光的人上人的金融鉅子,媒體對他的報道很少,稱其為隱形富豪。這裏麪包含兩層意思,一是他非常低調,甚少在公眾場合露面,縱然坐擁鉅額財富也不張揚,不顯山露水,至今仍住在桐城一個老舊的公館裏;還有一層意思是,他做事極果斷,若誰不幸成為他的對手,必下手又快又狠,按坊間的説法是,不經意間常能“殺人於無形”。回國短短兩年,他就兼併了數家實力不小的金融企業和地產公司,業界很多同行提到他的名字就膽戰心驚。林維曾暗查過他的底細,一無所獲不説,還被葉冠語反將一軍,葉冠語直接將電話打到林維的辦公室,很刻薄地説:“林律師,您不用查了,能查到的,您必會查到,查不到的,您肯定查不到,還是留點精力為林家為您自己準備後事吧。”
林維氣得差點吐血。
此刻,葉冠語就坐在他對面,他背後的落地窗外,隔了條馬路,對面就是林維經常出入、叱吒半生的法院。
林維很清楚葉冠語把見面地點選在這裏的目的。
林維仔細端詳這個年輕人,從相貌上看,他很英俊,名貴西裝細緻入微的裁剪將他的身形襯得格外挺拔,舉手投足優雅得體,身上自有種由內而發的貴氣,跟周圍奢華的環境渾然一體,林維怎麼也無法將他跟十七年前那個在法庭外咆哮的窮小子聯繫起來。
葉冠語身子稍向前傾,微微笑道:“林律師,我想我們就不用客套了,您該知道我約你來此的目的,如何,您接受我們的條件嗎?”
“冠語,我來這兒不是接受條件的。”
“還是叫我葉總比較好,我消受不起您的抬愛。”葉冠語嘴角一直帶着笑意,眼光卻透着逼人的寒氣。
林維只得道:“葉總,葉先生,你也該明白,我不把股權讓給林氏,肯定也不會給你,我憑什麼給你呢?”
“不憑什麼,就憑我想要,您就得給!”葉冠語咄咄逼人,甚是囂張。
林維冷哼道:“你未免自視過高吧,年輕人。”
葉冠語又是一笑:“既然我要,就肯定有我要的資本,您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林律師。”
“你就是出再多的錢我也不會給你。”
“哦,我忘了提醒您,我要您的股權,一分錢也不會給。”葉冠語掏出煙點上,狂妄至極。
“你簡直是瘋了!”林維臉色發青。
葉冠語長長地吐出口煙:“林大律師,您這麼説真是讓晚輩惶恐不安,我是瘋子,您那個曾經關在二院的親愛的侄兒又算什麼呢?”
林維説:“那孩子是做了對不起你們葉家的事,但他已經付出代價,在二院一關就是多年。冠語,不,葉先生,當初你們也是好朋友,得饒人處且饒人,林然也已經不在人世,你就算贏了整個世界又如何呢?你弟弟……也活不過來的……”
“正因為我做什麼他都活不過來,我才要送你們進棺材,否則何以讓我弟弟泉下安息?”
“你覺得就你做的這些事,你弟弟泉下有知會安息嗎?”
“您不用給我轉移話題,林大律師,我只要答案,您是給還是不給?”
“如果我不給呢?”林維知道事已至此,反而不能軟弱。他總不至於下跪去求他,因為他知道,即便他下跪求,葉冠語也未必會放手。既然如此,那就硬到底,他還能從手裏搶走股權不成?
然而,林維很快知道自己低估了對手,當葉冠語將一份影印文件遞給他時,他就知道,他輸了!
三十多年,他瞞得這麼辛苦,三十多年暗無天日的生活,他自以為瞞過了所有人,就快要實現他的願望,和他心愛的女人過夢寐以求的生活,抑或即便無路可走他也可以把這個秘密帶入墳墓,何至於落入最可怕的對手手裏。
額上有豆大的汗珠沁出來。
林維視線極度模糊,感覺影印文件上的文字一個個都浮了起來,在他眼前飛快地旋轉,他看不清字,也看不清眼前這個年輕人,只覺命數已到,他不再對自己抱生還的希望。
“怎麼樣?您服了嗎?”葉冠語蹺着腿,如願以償地看到了林維的瞳孔在劇烈地收縮,心裏無比痛快。
林維喘着氣:“你……你想把我逼死。”
“我可沒這麼想,您要是死了,怎麼看得到後面的好戲呢?一切才剛剛開始,您無論如何也要撐着看下去才行,這才不枉我十七年來對你對你們林家的惦念,您説呢?”葉冠語笑着,把煙頭摁在了煙灰缸。
林維再也無力反擊,虛弱地説:“就算我死了,冠語,你也得不到股權。”他還是叫他“冠語”,就像很多年前他這麼叫他的一樣,他知道自己大限已到,反而釋然,禁不住老淚縱橫。他想過很多種被討債的方式和手段,單單漏掉了最可怕的一刀,直入心臟,他幾乎可以聽到自己鮮血汩汩湧出的聲音。
葉冠語豈肯輕易放過他:“林大律師,您真以為死了就可以解脱?您未免也太天真了!如果死可以解脱,我葉某死了千萬次都不止,當年您親愛的侄兒被當庭釋放時,我就會死在你們林家面前。所以,您聽好了,除非交出股權,否則您辛苦瞞了三十多年的秘密就會大白於天下,想想看,您的家人得此真相會作何感想?還有,您同血脈的弟弟林仕延先生得此真相,會作何感想?當然,還有您一直維護的那個女人,她只怕會被林家人五馬分屍吧,哈哈哈……”
其實杜長風的這次演出,是要承擔一定風險的。因為他的身份特殊,雖然那場悲劇過去了十七年之久,他也已經“痊癒”,表面上可以自由活動,但離城還是有人記得那樁舊案的,一旦被翻案,就會帶來災難性後果。連韋明倫自己也認為,這次演出很大程度上是一次冒險。杜長風卻在心裏不懷好意地想,即便是死,也得拉個墊背的,舒曼無疑是再合適不過的人選。
跟她同台演出,一定很刺激。
或者,也能從她身上獲取某種希冀的力量也不一定。因為她對於他來説,意義非凡。是一個夢,一段怨,也是一種掙扎。他掙扎了很久才出現在她的面前,進入她的生活。
而舒曼已經闊別舞台數年,如果不是因為那架琴,她斷不會參加杜長風的音樂會。她當然知道杜長風是來討債的,為林然討債。這倒讓她心下坦然了,無非就是想弄死她嘛,她覺得好笑,自己身患重病,挨一天是一天,她從來就不懼怕死亡。她只是懼怕如此孤獨地活着。
在鋼琴學校的校長辦公室,杜長風拿出一大摞文件給舒曼籤:“這些都是演出相關的合同文件,涉及雙方的責任和義務,還有保險啊什麼的,你看一下,如果沒有什麼問題,就簽字。看清楚哦,小心被我賣了。”
舒曼橫他一眼,拿過文件,看都不看就刷刷地簽字,完全是在賭氣。她只想儘快結束這一切,好拿回林然的琴。
杜長風看着她簽字,笑得嘴巴都合不上了。
“痛快!我很喜歡你的個性,果斷,堅決,你身上有男人的氣勢。”他皮笑肉不笑地恭維她。
舒曼簽完所有的文件,甩下筆,冷哼一聲:“承蒙誇獎,可惜我是個女人,如果我是男人,你絕無可能活着坐在這兒!”
“哎喲——”杜長風聳起肩膀,故做驚詫狀,“你這麼恨我啊,很好,你越恨我就越惦記着我,你會不會像惦記林然那樣惦記我一輩子呢?”
“無恥!”舒曼罵了句,起身頭也不回地衝出辦公室。一開門,就跟韋明倫撞了個滿懷,“讓開!”她氣沖沖地將他往旁邊一推,韋明倫嚇得趕緊站一邊,又忍不住提醒她,“舒曼,下午開始排練哦。”
沒人應他,走廊外面傳來她“噔噔噔”的腳步聲。
韋明倫指着杜長風:“Sam,既然你費盡心機把她騙來,能不能別刺激她?她有心臟病,你又不是不知道。”
杜長風閒閒地轉動着皮椅,掰着指頭:“沒事,林希不是著名的心臟病大夫嗎,他會救她的。”
韋明倫罵他:“簡直沒人性!”一邊罵一邊在他對面坐下,很頭大的樣子,“剛才接到你家老頭子的電話,説要我們趕緊停止這次演出,話是説得很客氣,説搞藝術沒必要這麼張揚,但我聽他的意思,還是怕元謀人翻案……”
“別管他,他們就是一羣冷血動物。他們也不想想,把我關了幾年,我已經對得住他們了,現在我是自由的,想幹什麼誰都攔不住!”杜長風板起了臉。
韋明倫卻不無顧慮:“可是我老覺得,我是不是在害你,萬一真……真的被翻案,你可是要坐牢的。”
“這正是我所願!”杜長風將頭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神情前所未有的黯淡,“這麼多年我不得解脱,其實就是良心在受到譴責,如果有朝一日能被元謀人送進大牢,我想我心裏會舒服很多的。十七年了,每次在夢見他弟弟渾身是血地求我刀下留情時,我這心裏……”他指了指胸口,“就像是千刀萬剮一樣,其實他犯了什麼錯呢,就是年輕人打打架,我卻要了他的命,達爾文,我悔啊!如果那小子還活着,他跟我們一般大了吧,一定過着屬於自己的生活,身邊有親人有朋友。可是,他早已化成了泥土,失去林然時我有多痛,他哥哥元謀人就有多痛,所以無論受到怎樣的懲罰,我都沒話説。”
“但是我希望你別為難舒曼。”韋明倫正色道。
杜長風抬起眼皮,斜眼瞅着他:“你覺得我會怎麼為難她?是要她的命呢,還是要她的人,把她拖上牀?”
韋明倫打了個寒噤:“你,你可別幹這事啊。”
杜長風咧嘴一笑:“想跟我上牀的女人排着隊呢,還輪不到她,説句你不信的話,雖然我盯她這麼多年,可是我卻從來沒想過跟她上牀的事,你説這是為什麼呢?我挺正常的一個男人……”
“別!Sam,你要是敢動她,我跟你決裂!”
“可以啊,反正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向重色輕友。”杜長風耍起無賴來,誰都奈何不得。他拿起舒曼剛剛簽過的文件遞給韋明倫:“你看看吧,我對女人並非是你想的那樣只用下半身思考,天才啊,我都覺得我是個天才。”
韋明倫狐疑地接過文件,大致翻了下,目瞪口呆。他的嘴巴都合不上了:“這,這是……”
杜長風手指彈着桌子,得意地搖頭晃腦:“怎麼樣,我聰明吧?即使這次的演出泡湯,她仍然飛不出我的手掌心。”
下午,天色晦暗,鉛雲低垂。到了傍晚,竟然下起了雪珠子,打在排練廳的玻璃窗上沙沙作響。那雪下得又密又急,不一會兒工夫,遠處屋宇已經覆上薄薄一層輕白。室內有暖氣還不覺得,可是一出門,風颳着那雪霰子起來,打在臉上生疼。韋明倫把舒曼帶到排練現場,將演出的琴譜拿給她看,她這才傻眼了,因為那些曲子竟然都是某人的大作。
“他會寫曲子?”舒曼完全沒想到,太意外了。
“當然,他本身就是很有名的作曲家,他演奏的曲子都是他自己寫的。”韋明倫笑着説,“他是在國外成名的,但是現在已經有很多國內的樂迷知道他。包括你曾經彈的那首《秋天奏鳴曲》,也是他寫的。”
舒曼倏地瞪大眼睛。
“別這麼看着我,是真的。”韋明倫覺得舒曼的懷疑很好笑,聳聳肩,“舒曼,也許你覺得這傢伙很渾蛋,可是你不知道,他是個天才,從小就是,他跟他的哥哥……”
“你們嘰嘰咕咕在説什麼呢?”杜某人這時候走了過來,排練廳內開着暖氣,他脱了外套,露出淺灰色的套頭毛衫,配了條藏青色的休閒褲,格外的風度翩翩。舒曼用一種前所未有的眼光打量這傢伙,他會寫曲子?
“喂,你這麼看着我幹什麼?還不快去練琴!”他板着臉,聲色俱厲的樣子,引得排練廳的人紛紛側目。舒曼愣愣的,正欲反擊,他搶先喝道:“我提醒你,這麼重要的演出,如果失敗,後果你自己想!”
“你用不着嚇我。”
“我是在嚇你嗎?”
“好了,好了,別耽誤時間了,開始排練吧。”韋明倫連忙打圓場,他是演出的總策劃,不想把氣氛弄得很僵。他拍拍掌,對參與演出的藝術家們説,“辛苦各位了,演出已經進入倒計時,我們得抓緊。現在開始排練,第一首曲子,最難的一首,也是Sam的代表作《卧虎藏龍》。”
卧虎藏龍?不是李安的電影嗎?
“跟那電影是兩碼事。”韋明倫看出舒曼的疑惑。
排練開始,杜長風接過助手遞過來的小提琴,開始了前奏。只是個前奏,舒曼的心跳就紊亂得一塌糊塗,他、他可能真的是天才!
這是首小提琴協奏曲,舒曼的鋼琴得配合着演奏,她按照琴譜認真地彈了起來,音符自她的指尖飛出來,眼前彷彿出現一大片樹林,高遠的天空雲層壓得很低,山谷間狂風呼嘯而過,間或有萬馬奔騰的廝殺聲。蒼涼的古戰場,凋零的生命,是誰在風中吹起長笛,似亡魂在低聲嗚咽,連飛鳥都悽悽垂淚……一曲奏畢,全場響起雷鳴般的掌聲。
“絕配!簡直是絕配!”韋明倫連連鼓掌,興奮得語無倫次。
杜長風放下琴,隔着人羣遠遠地看着舒曼,目光似跟往日不同,透着冷冷的憂鬱和哀傷,好像他就是那個從古戰場走過來的武士,所有的人陣亡,只有他活着,那悽楚的目光彷彿是破碎的寒冰,凌厲的冷光,深深刺痛人的心。他緣何如此哀傷?
舒曼望着他,一時僵住。
這世上,除了林然的目光讓她心痛過,為何他的也是?林然才是她高山流水的知音,他已經去了另一個世界,在這個世界無人能再和她琴瑟和鳴,可是,剛才跟她配合得天衣無縫的不正是眼前這個人嗎?
杜長風避開她的目光,套上風衣,突然變得沉默。他低着頭穿過嘈雜的排練廳,走進廳外院子裏蕭瑟的寒風中,風揚起他風衣的下襬,背影決絕,襯着滿地的白雪,讓人浮想聯翩。
其實他心裏也是一樣的排山倒海。這個女人,這個他窺視了十餘年的女人為什麼總讓他這麼難以面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