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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镜里云山若画屏

林间篝火熊熊燃烧。李俶搀着沈珍珠由马车走下,缓步走到火边。

此行目的已非灵武,而是凤翔。肃宗得默延啜允诺借兵后,安西、北庭、拔汗那、大食的援兵纷至而来,肃宗乃决定驾临凤翔,集整兵力,克复两京。李俶便是在肃宗出发前夕离灵武,赶至长安。

路途尚远,且沿途所经郡县或已落入叛军之手,或百姓散走一空,一路行来,小心谨慎,避大道,走小径,越丛林,过险滩。然已至寒冬腊月,就算李俶能经受风雪中彻夜赶路的辛苦,沈珍珠亦无法熬住。风生衣传下令去,扎营暂歇一夜,随行十数名侍卫听了十分欢欣,断树为柴,在林间燃起篝火。

火光掩映处,默延啜席地侧坐,手中拿着一皮囊酒,若有所思,慢慢啜饮。

这是几日以来,沈珍珠第一次再见默延啜,遥遥望去,见其侧影如狂笔丹青,疏放恣肆。似是知道李俶与沈珍珠朝他走来,左手一扬,一样东西朝李俶抛来,李俶微微一怔,扬手迅捷接住,听他大声说道:“喝酒!”低头一看,又是一个盛酒的皮囊。

李俶挽沈珍珠坐下,打开酒囊塞子,浓烈酒气中掺杂酸香味,便知是回纥特制,劲道极大的青稞酒。他本不善饮此种烈酒,但仍是毫不迟疑地举起酒囊敬道:“李俶又欠可汗一个极大的人情。”

默延啜侧首又饮一口酒,并不回望李俶和沈珍珠,眼光直盯远处黑黝黝的山脉,问道:“那殿下打算如何偿还这个人情?”

李俶微有愕然,没料到他如此直接,随即答道:“可汗若有所需,俶定竭尽所能。”

默延啜哈哈一笑,“殿下此言好不大方!……若我要殿下以江山相抵,殿下可肯?”

李俶微扬眉宇,抬起酒囊喝一口,笑答道:“这江山并不属俶所有,教我如何拱手相抵?”篝火劈啪脆响,火光映照下,他神色从容淡定,脸颊却有了几分酒意,伸手隐握沈珍珠。

默延啜放低酒囊,转头问他:“若有一日,大唐江山社稷归殿下所有呢?”

李俶隐有怒意,答道:“可汗一国之主,当知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此问是欲置俶于何地?”

默延啜似是毫不在意地咕咕又喝几口酒,道:“殿下切勿动怒,本汗已有几分醉意,随意说笑,难能与殿下把酒畅饮,不如今夜我们一醉方休。”

李俶亦恢复神色,与他把酒共饮。

一皮囊酒喝完,李俶醉意已酣,被扶携入营帐躺下。他醉酒后仍然极是安祥,不似旁人乱嚷乱叫,昏天黑地,胡乱发作,只侧头沉沉熟睡。

沈珍珠守候他良久,心中终究放心不下,慢慢走出营帐。万籁俱寂,连值宿的侍卫也在偷偷打盹。

篝火将熄,火边仍坐立着一个人。

她上前唤他的名。他闪电般转过头,温和地朝她笑,虽身有酒气,神志却清明万分。

他没有醉。

她却不好立即走开,只好站在他身后,轻轻问候:“你的伤?”

他避而不答,只说道:“看来,我又要失去你。”

她心中有无限感伤。

篝火将熄,就如人世间,烟火繁华,终将消散,星光黯淡,终归隐退,世间的喧嚣终归于宁静,人生的浮沉终归于寂寞。一切都是过眼烟云,而她想抓住的,究竟是什么?

她默默在他身侧坐下,仰望星宇。月夜之下,默延啜见她明眸凝神,玉容带笑,夜风吹过,拂动秀发,自有清秀雅淡的高洁气质,让人又爱又敬,不由问道:“你在想什么,为何不说话?”

沈珍珠收敛心神,强作坦然一笑,道:“我在想,那日你答允救婼儿,我似乎尚欠你一个条件。如今可想起向我提什么要求?”

默延啜似乎颇有不快:“我早已忘记此事,你也尽快忘了吧。我从来不屑强人所难。”

沈珍珠执拗地说道:“我会记得的。”

默延啜畅然随意:“那也随你。”接着说道:“你应该知道,这一去凤翔,前途多艰。”

沈珍珠微微一笑,“再怎样的艰难,我不也熬了过来。”

默延啜微有忧色,“我早知道,你是宁踏上那荆棘遍地之路,也不肯随我而去。我虽不愿勉强你,但每每想到你还要受许多苦楚,心中怎不担忧?”

“我既为俶的妻子,昔日可陪他受尽荣宠,万人仰视,今朝也要坦然承受艰险苦痛,这一层,珍珠早已想得通透彻底。”

默延啜摇头,“珍珠啊珍珠,不知你这一生,还要受多少苦!”手扬处,盛酒的皮囊如脱矢利箭,抛入树丛。转头道:“当日你愿舍身救我,默延啜早已心中立誓,有生之年,只以你的心意为从,绝不违拗!”说至最后一句,有一丝悲怆于面上闪逝,遂又恢复可汗的庄重沉凝。

沈珍珠却在这万分之一瞬间,捕捉到他的表情,心怀隐隐触动,情不自禁伸手去探他肩部,记忆中曾被叛军利箭射中:“还痛吗?”一语既出,倏地回神缩手,急急站起身便要离去。

起身得急了,脑中微有晕眩,他臂上大力一扶,将她掀入胳臂之间,她怔住,随即推开,急切中也不知旁边是否有人看见,不顾身披的裘衣滑落地上,匆匆返回营帐。

李俶仍旧侧身熟睡。

帐中烛火昏暗,他脸色潮红,英挺的面容略带倦怠。她过去为他再捂紧厚实被褥,忽觉手上一紧,李俶竟紧紧抓住了她的手,她欲要抽出,却见他在睡梦中翻了个身,断断续续说道:“珍珠……别走你……”她慢慢伏于他身侧,听他呼吸吐纳渐渐平稳,双手握入被中,取得他身上的层层温暖,神思安定,昏倦袭来,不知不觉睡去……

营帐外疏离树枝,在微风中婆娑晃动。

第二日醒来,李俶微有愠色,“你是不要命了,昨晚竟然和衣而睡。”放下触摸她额头的手,松口气道:“还好。”转口说道,“也都怪我昨日贪杯,竟要你来侍候我,你现下觉得怎么样,可有什么不适?”

沈珍珠倒觉得身上尚好,并无不适,李俶身为主帅,擅离军营已是忌讳之极,决不能再耽搁他行程,当下若无其事地笑道:“你看我哪里像有病痛,快点上路罢。”

李俶亲手为她系上裘衣,道:“那我们用完早膳就出发,再也不许这样!”

说话间,风生衣已来禀道:“殿下,葛勒可汗已走了。”

“哦”,李俶疑惑地问道,“怎么回事?”

“今日辰时属下探视可汗营帐,发现可汗留书,言明先行一步。”

李俶点头,不再说话。

行了十来天,终于到达大和关,已是唐军控制范围,离凤翔郡不过五十里路程。大和关守将王难得知道消息,急急地将李俶一行迎入关内。

一路行来,人马疲累,遂憩于大和关驿馆中。大和关地域狭小,驿馆甚为简陋,但比起沿途的野营扎帐,已是天壤之别。

李俶却是不肯休息,安顿好沈珍珠,就去督察防务,勉励军士,直至深夜,方疲倦而归。

沈珍珠果然已卧床熟睡过去,他心中稍喜,简单洗涮,自行宽去外袍,除去靴袜,吹歇烛火,躺上床去。

大片月光泻入室内,玉人容色柔美,如浸润月中,气息平和甜美,咫尺可探,他贴面视之良久良久,胸中饥渴难熬,深知沈珍珠极度疲累,实不忍惊醒,却终于忍不住朝她额角轻轻吻下。谁想这一吻之下,竟而不能自控,呼吸粗重,强自按捺,别过头调息顷刻,扭头回看,不禁一呆——沈珍珠秀目如星,在月光中闪烁莹光,一眨不眨地瞧着自己。

他微有尴尬,低声笑语:“原来你在装睡。”

沈珍珠双手挽上他脖颈,感觉他又比前几日消瘦,不禁心酸,道:“你太过辛苦了,我总不能让你再作担心。”

李俶低头吻她道:“只要你不怨我,怪我,再辛苦……我也得将这大好江山争来……捧到你面前……”渐渐地口齿不清,附耳对她言道:“你可喜欢?”

她一怔,他所想要的,未必便是她所钟爱。然而他若碌碌无为,甘于世事沉浮,可是她心中的他?或是注定如此,从嫁予他那日始,便是家国难分,命运纠缠,沉沦纠纷。他只能成功,只能愈飞愈高,若有稍怠,坠落尘寰的,岂止是他!文人雅士动辄轻蔑权贵,哪知若身处名利场,永难有全身而退之日。此退彼进,李俶,默延啜,男人永远有他们醉心之物,与她无干。

李俶见她倏然失神,微露不悦,问道:“在想什么?”

沈珍珠状似薄嗔,白他一眼,慢慢回应。

李俶便提手去解帐帷,耳畔凉风抢掠,冷凛之气卷地而来,他心头一惊,合身抱住沈珍珠朝床内侧滚去,侧头见一柄长剑亮锃锃直刺,身上厚厚被褥交裹,无法出腿劈剑,情急中左手中指食指疾出,去夹那剑尖,“铮”的一声,那柄剑由中分截,断成两段,沈珍珠惊魂未定,大呼“有刺客”。那行刺之人身着夜行之服,此击未中,想是未曾料到,略呆了呆,立即弃剑拔出匕首,恶狠狠再扑上来。李俶已得了喘息之机,坐起来一把将沈珍珠掩在身后,避开锋刃,右手勾手,灵活之至,去拿刺客握匕首的手腕。

此时房外灯火大作,房门“轰”地被大力撞开,风生衣执剑飞身跃进,那刺客眼见事情不成,虚晃一招,回身如大鸟展翅,轻飘飘上窗台,跳窗遁走。风生衣喝一声“哪里逃”,追赶上去。

多名亲近侍卫仓促焦急之下,涌入房中,却听李俶声音平稳:“都出去,不许进来。”

李俶回颜笑看沈珍珠,沈珍珠方省觉自己衣不蔽体,羞赧不已,掀开被褥就要下床换过衣物,却觉有微润之物滚上自己手背,垂头一看,大惊失色,见李俶左手鲜血淋漓,“啊”地失声叫起。

五指连心,李俶方才用指夹剑时,虽夹断剑刃,手指仍被锋刃划伤,此时确实颇痛,却安慰沈珍珠道:“无妨,皮肉之伤,你若还样发愣不换衣裳,我可要流血而死了!”呵呵一笑。

沈珍珠忙三两下换过衣物,急急地唤侍卫进来,亲手细细地为李俶包裹伤口。王难得闻讯亦然赶到,连连揖首道:“末将防卫不当,以致殿下受伤,罪该万死。”李俶不以为然,和声宽慰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将军不必放在心中,劳神做好大和关防务,确保陛下无虞,方是正事。”

过了半晌,风生衣一人执剑而归,进门便禀道:“属下无能,未能追上那刺客,让他逃掉了。”

李俶想了想,道:“方才见那刺客逃走时的腾跃之势,可知此人轻功甚高,难怪他何时入室,本王都没有发觉。你本不精于轻功,这事也不能怪你。”又问:“你久在江湖,瞧他身法,可能知道出自何门何派?”

风生衣微微垂头,迟疑半刻,说道:“那人身法太快,属下也未及与他交手过招,一时也看不出来。”

众人都退下,王难得加派人手,在李俶房外巡防照看。

沈珍珠叹道:“此人到底是谁,为何要来行刺你?”此事已十分明白,行刺对象分明是李俶,若是行刺沈珍珠,该在李俶回来之前便下手,沈珍珠不懂武艺,早已得手。此人倒是极会揣摩心理,若是等李俶睡熟后下手,李俶本乃练过武艺,三两年来长期居于军中,睡梦中都提着警惕,警觉异于常人,并不易得手,反倒是床第间情炽之时,最是方便下手。

李俶冷笑道:“现今之势,急欲取我性命的,不过就是那个人罢了!只是未曾想到,如今内忧外患,百废待举,她居然晕眩到同室操戈的地步,收买杀手前来行刺!”

沈珍珠忖度之下,顿时明白李俶口中之“她”所指是谁,仔细揣摩,确实如此。如今朝廷所依仗之郭子仪、李光弼兵马,均冠以家姓,只惟郭、李之命为从,李俶这个天下兵马大元帅,等同虚职,换以任何亲王郡王来做,都是一样。惟可担心者,李俶乘此时机,树立威信,渐渐将郭、李之兵马收为己用,或者将郭、李二将军牢牢纳入麾下,掌握兵马实权,则其储君之位不可动摇,肃宗其他诸子不论出身嫡庶,都无缘帝位。先朝太宗皇帝,由戎马起身,登九五之尊,便是循此之道。

当然,李俶要掌握兵马实权,实非一朝一夕可成之事。但他多年来身为嫡皇孙,早有威望立于群臣之中,郭、李均是赤胆忠心之人,达成此事,几率极大;反之,李俶若有不测,换作其他皇子做这天下兵马大元帅,却是甚难——建宁王倓过于爽直,南阳王係偏重声色,其他诸子更不可造就。

众路兵马将齐集凤翔,克复两京,指日可待。

李俶,此时更是那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再不剪除,今后时机更少。

昔日的太子妃,今日的张淑妃,也许她想要的,不过是为自己的亲生孩儿争一席之位,譬如民间长子、幼子的家财之争,而这一切放诸皇室,就是血淋淋你死我活的战斗。

李俶揽住沈珍珠肩头,说道:“你不用担心,此事既出,我自会谨加防范,慢慢部署,当年你、红蕊和林致之仇,我从未忘记。总有一日,我要她偿还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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