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凌云绝情的言辞始终在耳边回响,至于自己如何逃出天牢,龙白月根本无暇在意。她木讷讷跟在宝儿和明窗尘身后,边走边回想贺凌云冷酷的眼神和腔调。
“无论生死,我不会饶恕他……”
她咀嚼着这句话,心烦意乱。
然而一出天牢,满腔愁思便立即被寒冷打消,龙白月冻得直翻白眼,连喘气都困难。她与明窗尘一路狼狈挣扎,捱到天师宫时话都已经说不清。
紫眠在灯下等候许久,一见龙白月与明窗尘脸色惨白的跌进宫门,急急迎上前去,却被他俩的冰凉吓了一跳。
“你们刚刚怎么了?”慌忙拿被褥将二人裹住,紫眠清澄的双眼上下扫视,焦虑疑惑。
龙白月头发上打了一层薄霜,牙齿咯咯打战道:“冷死我了……”
紫眠赶紧张罗添炭烧水,宝儿在一旁插口:“他们钻进水牢里躲避搜查来着,掉水里了,又脏又臭。”
“有没有受伤?”紫眠边问边将二人领进浴室,拉开一道宽阔屏风,将浴室隔成两间。他习惯与明窗尘分开沐浴,从前在船上时便如此分隔浴室,沐浴时聊天作伴、烧水与打扫一次了当,方便快捷,适合两个男人过活,天师宫自然照例沿袭。
此刻情况紧急,三人又曾在一条船上起居,没多少顾忌讲究。龙白月只觉得自己冻得快死了,一等宫女将里间浴桶灌满热水,便脱下脏得要命的衣服,舀了热水冲干净身子,哆哆嗦嗦爬进浴桶泡着,好半天才顾得上回答:“我倒没受伤,你瞧瞧窗尘呢?”
紫眠在外间检查明窗尘肚子上的伤口,怕他泡了脏水又耽误复元。龙白月冰凉的身子忍受着热水带来的刺痛,忍不住嘤嘤呻吟,缓过神后才浑身舒泰。
外间炉火正旺,里间的龙白月透过屏风纱屏上的山水画,悠闲的趴在桶沿看着紫眠朦胧的影子发怔。宝儿送了干净衣服过来,头上还顶着盘香料,就见她走到龙白月跟前,脑袋一倾,将一盘子香料澡豆尽数倒进浴桶里。龙白月连呼痛快,催她再多放些:“刚刚在水牢里,可脏死我了。”
紫眠听着里间哗哗的拨水声,分神问道:“水牢里关着什么人,你们可有看见?”
“没,没留神,”龙白月支支吾吾,“牢里太黑,我们也只待了一会儿……”
明窗尘躺在榻上对紫眠点头,慌忙附和:“没见有什么人,咱们掉进水里腌臜死了,哪还顾得上别个?”
紫眠信了他们的话,怕明窗尘受寒,匆匆安排好浴桶,往热水里加了香料并几味药材,搁下干净衣服后便退出浴室。他一离开浴室便觉得心头有点不安,捂着嘴自言自语道:“往常倒不觉得……光有屏风总归不妥,下次还是分开洗才好……”
这厢宝儿听见明窗尘在外间窸窣褪衣,不方便出去,索性现出原形,蹿进浴桶里跟龙白月一起泡澡。明窗尘听着里间动静有些不好意思,脑袋半沉在水里咕噜噜吐泡泡,倒是宝儿一副狐狸样,还大咧咧拉着他聊天。
有一搭没一搭的闲扯,无非围绕分别后彼此的遭遇,龙白月已经听过一次,颇不耐烦,在明窗尘聒噪到兴头时忽然打断他:“我这里水都要凉啦,你再不完事我就先出去,倒看看你如今长什么模样。”
明窗尘吓得喝了一口洗澡水,气得直抱怨:“好过分,我以前什么样你也没见过吧!”
三人洗得满面红光才走出浴室,这厢紫眠已煮好怯寒汤药等着他们。龙白月咕咚咕咚灌下一碗,用手巾捂着嘴,看着紫眠往明窗尘肚子上涂药膏,盘算着今夜的床榻怎么安排。
她色胆渐长,嘴唇藏在手巾下贼笑,却又皱眉,觉得不能让宝儿落单。宝儿不愧是狐狸,眼珠一转叹口气道:“今晚上我还是到灵宝那里去,她一个人我不放心。”
忠义两全!龙白月刚要夸赞,怎知忽然从蓬瀛宫来了位宫女,伫在宫墙下等着,要请龙医女过去:“明日‘头鱼宴’,海夫人一早便要动身,怕临时匆忙,想请龙医女现在就过去陪伴。”
龙白月苦起一张脸,她不能显得与天师宫关系太密切,这时候是没理由留下的。紫眠冲蓬瀛宫的宫女点点头,趁宫女替龙白月披大衣的工夫,借着宽阔衣袖掩护,偷偷握了一下龙白月的手,塞给她一颗丹药:“夜寒,拿着再压一下。”
以为天师在对自己吩咐,帮龙白月整理衣服的宫女迟疑的望了紫眠一眼,双手又压了压龙白月的领口,将她潮湿的头发用风帽仔细罩紧。龙白月与紫眠相视一笑,告了别走出宫去,才发现提着风灯的宫女已撑起一把伞——不知何时天又落雪。
往蓬瀛宫的路上,雪花像薄薄撒了一层盐,被灯火照得晶亮。一串小兽的足迹沿着路边往前溜,在通往蓬瀛宫与瑶池殿的岔路口与她们分开,龙白月会心一笑,双颊冰凉心却是暖的。她抬头望向远方,相比蓬瀛宫的灯火通明,灵宝所在的瑶池殿黯淡了许多,风雪中黑压压的殿宇只有一点橘黄的微光。
就这么微微一点亮,恰如龙白月心头的希望——在异国他乡的皇宫,凝痛里总会闪现这么一点希望,在困境中时不时温暖她一下——因为大家都还在一起。
“紫眠……知不知道你终于能在我身边,我有多高兴……”
龙白月能到蓬瀛宫照应海夫人,令愁闷中的海夫人总算展开一丝笑颜。她亲切的用熏笼上香暖的布巾替龙白月擦头发,甚至拽过锦被,与她同榻而眠。
龙白月的脚隔着罗袜,踩着被窝里熏笼细密的竹篾,须臾便全身暖烫。一天的疲劳在这时全部涌上,令她困得眼睛都睁不开。
迷糊中就听见海夫人在她耳边细语:“他似乎很高兴我怀了他的孩子……”
“当然,他很在意您,在天师宫我就听出来了……”龙白月闭着眼睛想,却累得说不出。
“也许明天我能见到王爷……我该怎么面对他……”
龙白月的双手捂着自己的小腹,沉睡前心说:“海夫人,我能体会您的心情了……”
假使她怀了别人的孩子,她怎么面对紫眠呢?纵使他真爱自己,毫不在意,也于事无补——他越爱她,只能让她越自惭形秽的——这简直比他弃她如敝屣,还要来得残忍。
“如果他值得您爱,他必定不会轻贱您肮脏;如果他不轻贱您肮脏,他便值得您为他而死。”——真要是这般无瑕的爱,似乎也唯有以死相报才能捍卫。
也许她出了一个馊主意……
等到再睁开眼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说是一早就要出发的队伍竟没有动身,龙白月惊得慌忙从榻上爬起,就看见已经梳妆完毕的海夫人坐在一边,正捂着嘴盯着一张笺纸看。她眉尖紧蹙泪水蒙蒙,半晌后笺纸从指间滑脱,飘落在龙白月鞋边。
龙白月不禁低头一念,却是一首《昭君怨》:“昨日樵村渔浦。今日琼川银渚。山色卷帘看,老峰峦。锦帐美人贪睡,不觉天孙剪水。惊问是杨花,是芦花?”
俚俗却精致,龙白月一惊,怔怔抬头问海夫人:“这是谁作的?”
“燕王……”海夫人心乱如麻的回答,“一早差人送来的。”
没想到元昕那样的人,竟也能有这番心思。龙白月望着愁绪满怀的海夫人,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默默无言中收拾好一切,海夫人珠围翠绕,被锦衣、裘皮、暖炉、侍女簇拥着,终于动身走出蓬瀛宫。龙白月与海夫人约好,自己尽可能打扮得不起眼,背着药箱跟在队伍最后面,免得被元昕认出来。
刚一出宫,便迎面撞上漫天飞雪,宫人慌忙张起毡帘步障,生怕海夫人娇弱的身子有半点闪失。龙白月茸茸狸帽遮梅额,跟在众人身后偷眼张望,大老远就看见元昕正等候在金銮殿前,赭红色狐裘像一团赤火,本尊尚自闲暇从容,身边内侍却几乎成了雪人。
也不知他等候了多久,其间宁愿赋一首艳词来戏谑美人,也不愿打搅美人好睡。龙白月心中暗叹——无论怎样矫饰,还是暴露了痴情处。
浩浩荡荡的马车队伍开始往燕京郊外的行宫进发,大批禁军为燕王和徒善太妃的马车开道,之后跟着三宫六院及宫人亲随,海夫人的马车混在其中很不显眼,要不是知道些内情,龙白月断然料不到元昕会对海夫人另眼相看。皇亲贵戚的队伍还在后面,海夫人躲在车中一直向后张望,一双美丽忧郁的眼睛在队伍中寻找着小金王爷;而龙白月则一直往前看——临出发时紫眠的身影曾在前方一闪而过,不知道明窗尘有没有一道跟来。宝儿和灵宝肯定是留在宫中,如今天牢被重兵把守,但愿她们别一时冲动、任性赴险。
头鱼宴是燕人的盛典,一般定在正月河水刚冰冻的时节举办,这次燕王将野宴提前,表面上是为了给南下泰山封禅腾出时间,龙白月却猜度他私心底是为了庆祝海夫人有孕。好在老天爷给脸,昨夜降下大雪,燕京外宽阔的黑水河刚好冻上,操办头鱼宴倒也应景。
尽管崇奉汉制,燕王的行宫仍是保留了燕人的特色,行宫外辽阔的围场才是大家停留驻扎的地方。围场圈住黑水河支流一湾湖泊,芦苇丛丛,野鹜惊飞。
早在天刚入秋,行宫内侍便在河口张下了毛网,截住肥美的鱼群。趁着大队人马在湖边搭建帐篷的间隙,几名身手利落的太监小心的踩上冰面,在燕王和太妃大帐前的湖面上开凿出四眼冰洞。四眼冰洞只有一眼可以透水刺鱼,另三只则用来观察鱼群动向,眼尖的太监发现鱼群游至冰洞附近呷水透气,便立即飞报元昕。
元昕信步走出大帐,接过内侍奉上的绳钩。他咬下右手上的软麂皮手套,戴手套的左手绕着绳子,右手抓着刺钩掂了掂,下一瞬便将铁刺直直扎进冰洞里。
一刺即中,预兆来年燕国渔猎丰登。元昕笑笑,放鱼在水中游了一会儿,便将手中绳索一拎,一条银鳞大鱼被拽出冰洞,划了条弧线落在岸边,啪喇作响——这便是“头鱼”。
猎完头鱼,燕王便算完成使命,接下来男人们去周边钓鱼打猎作乐,女人们则在帐中烫酒摆宴。龙白月陪着海夫人在帐篷中摆设冷盘,胃里闹得反应比怀孕的海夫人还大。
离开天师宫的照应,饮食都要随着燕人,于是噩梦便降临了。当初被俘北上,接触的是燕国寻常食物,无非干酪胡饼之类。谁知在燕国,越是金贵的食物作法便越生猛——单看筵席上罗列的种种:生切兔肝拌鹿舌酱;半生米饭浇着生狗血和蒜蓉;据说风味像小猪仔的黄鼠;蜜渍羊肠;好容易上来一碗乳粥,竟泡了半碗生油。
浓重的腥膻味闻得龙白月脸色发青,海夫人倒是习以为常,她体贴龙白月,借口自己孕吐,命人将乳粥中的生油另外用小盏盛放,送了纯乳粥给龙白月续命。刚打来的猎物还未烤熟,吃饭时龙白月只得坐在一大堆糕点蜜饯面前——燕人嗜蜜,等不及烤肉上桌,她便快被甜腻死。
这时却有一名宫女进帐,端了盒燕王赏赐的面煎白芍药花给她,这样素菜是燕国食品中的珍异,按理绝对轮不到龙白月受赏。在众人的疑惑中,宫女结结巴巴的用汉话解释,这原是燕王陛下赏给天师大人的,现在天师大人将之转送给龙医女,以谢她照顾天师公子之恩。龙白月甜甜一笑,羞赧低头尝了一筷子,只觉得脆美爽口,不由得心神一畅。她红着脸抬头谢过,在海夫人促狭的目光中,将面煎芍药花分给艳羡的众人同享。
帐外雪越下越大,寒风裹着炭焦味与烤肉香,将几点雪花刮进帐来。龙白月缩缩脖子,往火炉边凑了凑,听着远方传来的围猎声,敲鼓击槌、马嘶犬吠,隐隐约约,却越发显得雪地空旷寂寥。
此时狼嚎一般的咆哮响起,男人们浑厚的嗓子将一阙《念奴娇》唱得声如闷雷,卷着雪花翻滚,向龙白月她们这边隆隆袭来:“天丁震怒,掀翻银海,散乱珠箔。六出奇花飞滚滚,平填了山中丘壑。皓虎颠狂,素鳞猖獗,掣断珍珠索。玉龙酣战,鳞甲满天飘落……”
咏雪词竟也能张狂至此,委实诡而有致,令人惊诧。龙白月从未听过这样霸道的词曲,她讷讷询问海夫人:“这词是谁作的?”
话音未落,就见一名太监匆匆掀帘进帐,将一张新誊写的字纸呈至海夫人面前:“此乃燕王陛下新作〈念奴娇〉一阙,特送与夫人过目——陛下这就要过来了,夫人还是尽快读一下为好。”
伴君如伴虎,丁点怠慢不得。所以纵使心如黄连,海夫人还是接过燕王的新词,喃喃速读起来。龙白月在角落里瞥了一眼,立刻醒悟此刻帐外唱得正是元昕的新作。
“谁念万里关山,征夫僵立,缟带沾旗脚。色映戈矛,光摇剑戟,杀气横戎幕。貔虎豪雄,偏裨英勇,共与谈兵略,须拼一醉,看取碧空寥廓……”
进逼的高歌包围住海夫人的帐篷,令桌上杯盏震颤,几乎要掀翻帐顶。一曲刚罢,仿佛是凶猛的余韵将帐帘冲开,翻飞雪花里元昕全身赭红,一团火似的燎了进来,腰带上还斜插着十数根野鸡雉尾——标识着他狩猎的战绩。他沾着水珠的双眉斜飞入鬓,漆黑的眼珠子盯着海夫人,唇角笑意吟吟。
龙白月慌忙与众人一起跪拜,胆战心惊的伏在地上不敢抬头。元昕此刻却已无心留意旁人,他只是笑着上前几步,扶起向他请安的海夫人,将她虚软的身子搂进自己冰凉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