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南多蛊毒,擅蛊术者,苗獞妇人也。
贩卖鱼、肉、菜的行市热闹非凡,明窗尘和龙白月提着篮子,挤在熙熙攘攘的行人间。
“谢谢你来帮忙啊。”明窗尘叼着刚出炉的梅家蟮鱼包子,两眼骨碌碌的绕着菜摊子打转。
“没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龙白月心不在焉的随口应着。她好不容易赖在紫眠的船上可不是为了混吃等死的,白月坊那里宝儿可在等着她呢,她逮着机会和明窗尘一起下船买东西,为的就是能多在街市上出现,以便接头的人找上她。
“你这两天没睡好吧?”明窗尘挑了几枚新鲜的梨子,用纸包好放进篮子。
顶着两个黑眼圈的龙白月无精打采的敷衍着:“还好吧。”
天天晚上对着一屋子的金光光银灿灿,能睡得着才怪。
她的到来太突然,让紫眠师徒二人全无准备,只晓得给她添些衣物,却对胭脂花粉之类全无概念,龙白月素面朝天好几天了,他们愣是没发觉。
两手空空的龙白月哪好意思开口索要这些,只好仗着还算天生丽质,硬撑着不化妆,可惜没有脂粉,当然就遮不掉天天晚上失眠的痕迹了。
龙白月对自己新添的衣服还是满意的,虽说没什么花样,但料子都是京城最考究的。虽然本朝对官员待遇优渥,除了俸钱、禄粟而外,还有职钱、衣赐、添支、恩赏以及公使钱等等。但紫眠供职于司天监,属于伎术官,不在文武官员之列,所以俸禄不高,生活远不能像别的官员那样奢侈,能为她做到这些,已经算是相当尽心的了。
“这个红椒没有旁边的绿椒新鲜。”龙白月略微回过神,看见明窗尘在一边挑选品相一般的红椒,不禁出言提醒他。
“没关系的,红的比较好看嘛。”明窗尘固执己见,愉快的付钱。
“呃?”龙白月愕然,哪有人这样买菜的?
两人买完菜照着原路返回。途中经过御道,御道由两列高大的朱漆杈子自街心分出,专供皇族及皇帝特准的人行走,平民百姓则走朱漆杈子外面的御廊,龙白月二人在廊下看见御道上一行快马飞腾而过,马上均是朱衣公子,衬着御道上初绽的桃李,甚是鲜明夺目。
“瞧这鲜衣怒马的,真是精彩呀!”龙白月不禁看得出神。
“这好象是进宫受封领赏的武官,都是这次在云南立了战功的门荫子弟,”明窗尘眼带轻慢的撇撇嘴,“都是靠着父兄发家的‘青年才俊’,好容易有了战功,当然要忙不迭的去升官发财啦!”
“这样啊。”龙白月望着人马过后的一骑轻尘,回想起之前在水下看见的无数白骨,才算是真正体会到了“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道理。
紫眠的府邸在城东南,一道朱门之后,只有一条宽可并马的小径,两边种植着岸芷汀兰,约走百步,就是船埠和一片大湖,湖与城里的河道相连,截断河道和大湖的铁闸,就是紫府的后门了。
龙白月刚到紫府内苑时,惊得目瞪口呆,哪有人官宅是建成这般模样的。连个象样的客房都没有,阖府上下——现在加上龙白月也就三口人——算是扎扎实实的住在水上了。
“这里先前也是土木官邸的,可惜遭了三次火灾,烧得一干二净。”明窗尘是这样解释的,“师父倒是有避火符,可以安然无恙,只是每每累及周边百姓家破人亡,师父不忍心,所以一夜之间破土引水为湖,从此我跟了师父住船上。”
“一夜之间吗?”龙白月瞠目结舌。
也罢,这两师徒向来不能以常理论之,她吃惊也该吃习惯了。
回到船上已是辰时,紫眠刚好起床,明窗尘做饭,现在有龙白月打下手,不一会儿午膳就可以上桌了。
明窗尘打造出来的一桌子花花绿绿,甚是悦目。龙白月也不得不承认,就食物而言,好看也是比较重要的。
当然,也有不好看也不打紧的,那就是钱,比如金子和银子,亮闪闪的好看也罢,时间久了暗淡无光也罢,都一样叫她怦然心动。至于锈迹斑驳又铜臭的铜钱,更是能让龙白月精神焕发。
就着薄面饼一口菜下去,软绵绵滑腻腻的,口感尚好,就是味道实在一般。几天下来,龙白月实在是吃腻了这个味道,她终于鼓起勇气瞪向一边无动于衷的明窗尘,拿目光鄙视他。
你小子,真是有本事把一桌菜烧成一个样啊!难怪天天跑到外面大吃零食。
这边紫眠注意到龙白月神情有异,问她:“怎么了?”
“没,没什么。”吃白食的哪好意思挑剔,龙白月慌忙摇摇头,一边继续含恨咀嚼。
紫眠仔细观察了她一下,转头问自己的徒儿:“窗尘?”
“呃,呃,师父?”明窗尘无辜的抹抹嘴。
“你是不是又偷懒了?”
“没……”明窗尘做错事被逮到,气势蔫了下去,“对不起,师父……”
“于我又有何干?去向姑娘道歉才是。”紫眠默不作声,继续吃饭。
一顿饭气氛就此尴尬下去。
直到洗碗的时候明窗尘才敢单独向龙白月抱怨:“又不能怪我厨艺不精对不对,你面对一个成天吃什么都觉得没味道的人,也会懒得做饭啊。”
“什么?”龙白月没听明白,一头雾水的直发愣。
“师父他吃什么东西都没味道啦。”
“你是说紫眠大人他,没有味觉?”龙白月将信将疑的求证。
“嘘,你小声点啊,不要让师父听见。”明窗尘将食指竖在唇间,猫着腰,做贼似的向外望望。
“真的吗?”龙白月无声的张着嘴比画。
明窗尘点点头,压低声音:“所以,师父吃东西,只要是热的、软的就成,最多外观再好看点,就行啦。我一开始学做菜,图自己觉得好吃,认真做做,久而久之,就懒得认真做了。”
“哦,原来如此,这样等于只做一个人的饭,当然提不起精神了。”龙白月点点头,想当年她也是自己一个人能糊弄一顿算一顿,直到有了宝儿,天天吃完了醉鸡要薰鱼的,才连带着把她的胃也拯救过来。
“对不住啦,害你挨训,我以后不提这个就是,”龙白月转念一想,问道,“神农尝百草,我见你师父天天都抱个药罐子捣弄,他舌头不灵,不是很不方便?”
提到这个明窗尘的脸就惨绿一片:“他都是叫我尝啦……”
龙白月拍拍惨绿少年瘦弱的肩,无限同情:“太可怜了,你多保重。”
明窗尘挠挠脑袋,他是尝过无数古怪的味道,那滋味真是苦不堪言,不过这都是在师父需要记录药性特征的时候才会叫他做,至于药物有没有毒性,师父事前都会自己先确认过。麻烦就麻烦在,师父需要在一边不断的提点他,才能用他那糨糊脑袋得出一些正确的细节,比如某药入口到底是先苦后麻还是先麻后苦,或者是舌底微辛还是舌根微辛。
“咚、咚、咚。”似乎是石子击打船身的声音,让洗碗的二人同时停下动作。
“怎么回事?”龙白月纳闷的问。
“哎呀!我差点忘了!”明窗尘一愣,忽然间神采飞扬起来,“今天是武德郎贺公子来解毒的日子!”
“贺公子?”她似乎不认识呢。
“恩,是我和师父在云南认识的。”明窗尘飞快的拿布巾擦手。
“朋友?”看不出来紫眠大人还会有朋友啊,感觉上超没人缘的家伙。
“恩,应该算是莫逆之交吧!”明窗尘一厢情愿的感慨,“对了,他是正侍大夫家的公子!”
“哦。”贺大夫家的公子,那她就认识了,她和这位贺公子的爸爸喝过花酒。
龙白月跟在明窗尘身后来到甲板上,确定上船的贺公子是生面孔,这才放心的走到明处。
紫眠也已经在甲板上迎接。看来朋友之说不是虚言。
这贺公子也真是耀眼的人物,年轻武官所独有的矫健身型,颀长、挺拔、肌肉精干结实,宽阔的肩膀,配着长腿瘦腰,穿着朱红色的官袍,阳光一照,尽是明丽动人。只见他带着一身水气踩上甲板,小麦色的脸上,剑眉如飞,一双像流星一样闪烁有神的眼睛里,尽是戏谑:“我说紫眠兄,你何时才能下地走走啊?”
“地上哪有船里待的自在,”紫眠微微一笑,上前打量了一下他,“凌云,加官进爵了?”
“哈哈,什么都瞒不过你!”
龙白月闻言,这才想起,眼前的这位贺公子,应该就是先前在御道上策马的公子之一了。
“真的?!”明窗尘激动不已,好似加官进爵的是自己,“贺公子,那以后该如何称呼呀?”
“傻小子,”贺凌云笑着弹了明窗尘脑门一记,转而面向紫眠,微赧的挠挠头发,“这次封了武翼大夫、忠州防御使、带御器械。”
“哟,那可是高升了啊!”紫眠高兴的笑。
“不过是正七品,哪里比得上你!”贺凌云有点羞恼的拍了一下紫眠的肩。
向来懒散惯了的紫眠还真吃不消这一记,他身子晃了晃,方才立稳:“我是皇上额外开恩封的虚衔罢了。”
“哈哈哈哈,忠州防御使和带御器械,哪一个又不是虚衔?”贺凌云说笑罢,顿了顿,“不过,封了‘带御器械’,以后我就不会离开京城了,也不会再有机会统兵。”
“因为你伤势的关系吗?”紫眠皱眉询问。
“应该只是巧合吧,”贺凌云凝神想了想,“不过,除了你们,没人知道我中毒的事。”
“明白,我们会保守秘密的。”紫眠望向一边看热闹的龙白月,微微颔首,致意她也应当给个口头承诺。
“啊?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哦。”龙白月耸耸肩。
贺凌云这才注意到甲板上多出的这号人,他盯着龙白月看了看,转头问紫眠:“她是什么人?”
“不知道。”紫眠照实相告。
“不知道?”贺凌云吃惊的说,“那她怎么会在你这里?”
“她落水后失忆了,是师父救了她,现在暂时收留她住在这里。”一旁的明窗尘插嘴。
“这样啊,”贺凌云点点头,一哂,“紫眠,你还真是越来越喜欢捡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了。”
“反正无所谓呀。”紫眠笑笑,领着他往舱房走去。
“什么跟什么啊。”龙白月压住怒火,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这家伙真是不如紫眠上道!
“哈哈,你别生气了,贺公子一向嘴毒,”明窗尘拉着龙白月往舱房走,“其实,他自己就是被师父在溪水里捡到的。”
“呃?”龙白月一愣,讪笑,“这家伙人品还真是独特啊。”
舱房里没有焚香,空气干干净净的,有些冷。紫眠打开药柜,从暗格里取出一个小巧玲珑的玳瑁盒子。
贺凌云熟稔的坐上床榻,抽开衣结。
出于职业本能,龙白月在一边看得目不转睛。
“你看什么看哪?”贺凌云讨厌被龙白月这样盯着,有些着恼的瞪她一眼,“紫眠,麻烦闲杂人等不要在场好不好。”
“你大男人一个还害羞么?我留下来是想看看有什么好帮忙的。”貌似贺凌云要脱衣服,没见过这么给男人解毒的,她一定要在场,龙白月吞吞口水。
“安静些。”一边的紫眠打开药盒,专心致志的坐到贺凌云身后。
贺凌云也不再言语,背过身,将上衣一气禠至腰间。
看清贺凌云背部的龙白月倒抽一口冷气,紧张的捂住嘴巴。
本应健硕光洁的背,已经坏死成黑色的焦肉,暴露在外的森森白骨,也连带着被蚀黑坏死,筋骨交缠中,包裹着一只蜷成环状的虫,这虫浑身呈金色,覆着一层黏膜,油光异彩,一动不动。
紫眠接过明窗尘递来的玉簪子,从玳瑁药盒里挑出一点鲜红色的药膏,凝固的药膏一经挑开,立刻散发出浓烈的酒香,很快便充斥了整个舱房。
贺凌云背上的虫此时像被唤醒了一样,伸懒腰似的动了动,竟昂起头来,雏鸟求食般寻找着什么。
紫眠将簪子送上去,将药膏点在虫子嘴上。虫子兴奋起来,蠕动着小嘴将药膏吃下肚去,吃完后它仍不知餍足,继续高昂着脑袋求食。
紫眠又取了些药膏,却并不急着喂它,只是将簪子尖凑近虫子脑袋,不停的逗弄它,他甚至轻声的哄着:“来,好吃的在上面,够一下啊……”
简直像在逗鸟一样!龙白月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忍受了,一股要作呕的恶心感觉冲到了她的喉头。可她看着其余的人一脸严肃,紫眠的额头上甚至滑下了豆大的汗珠,她怕坏了大家的事,只好扼住自己的脖子,心里直后悔刚刚为何不回避。
虫子被药膏逗得兴奋不已,它将脑袋昂得高高的,可是仍不奏效,为了能够吃到药膏,挣扎许久之后,它终于将紧紧抠在贺凌云肉中的第一对小肉足,稍稍的抬起。
紫眠一直紧绷的神色为之一振:“乖,再起来一点……”
但无论紫眠再如何逗弄,虫子的其余七对足,却始终不愿意抬起来。虫子悬着一对足探了半天脑袋,什么好处也没得到,好似发了脾气一样,身子扭动起来。
一直紧攥着拳头的贺凌云终于疼得忍不住,轻轻闷哼了一声。
紫眠见状不再坚持,将大块的膏药全喂了虫子,虫子得了膏药,飞快的吞噬干净,吃着吃着,就好象醉了一样,懒懒的挣动一下,便昏昏睡去。
紫眠见虫子不再动弹,长舒了一口气,浑身松弛下来。剩下的就可以交给明窗尘了,他让到一边,由徒弟替贺凌云除去脱落的干痂,并给新坏蚀的皮肉上药。
“已经有进展了,金蚕愿意为了红药抬起第一对足,是个好现象。”紫眠边洗手边说着。
“妈的,那玩意儿好象有八对足吧?那要等到猴年马月?”痛得龇牙咧嘴的贺凌云抹抹额头上的冷汗。
“它愿意吃红药不吃你,已经是万幸了。”紫眠整整衣服,决定去净净脸,“只是千万记得我的告诫,不要喝酒,否则它不稀罕我的药,还是要把你吃了。”
“你让武夫不喝酒……”做贼心虚的贺凌云被人拿住了短,乱不甘心的搔搔头发,“我已经在注意了,最近应酬那么多,我还少喝了两坛呢。”
“不是要你少喝,是要你不喝,而且最好把荤腥也戒掉。”紫眠没好气的瞪他一眼。
“你们……忙完了?”龙白月面色苍白的问,声音虚弱无比,好象刚刚吃痛的人是她。
“姑娘,不舒服就去休息一下吧。”明窗尘忙中不忘扭头关心一下龙白月。
“我现在,感觉还好了。”龙白月抹抹胸口,安抚一下自己,“贺公子中的是什么毒啊?”
贺凌云瞪她一眼,没睬她。在一边净着脸的紫眠,脸闷在手巾里回答她:“是蛊毒,云南苗人的金蚕蛊。”
“金蚕蛊?那个虫子是金蚕啊……”龙白月实在是觉得匪夷所思,“去云南的人都会得这个吗?”
“运气坏,碰到会种蛊之人给你下蛊,那就厄运难逃了。”
“哦,贺公子,那你可知道是谁给你下的蛊?”龙白月好奇的追问。
“你管那么多干吗?”贺凌云发了脾气,死瞪着龙白月,“给我闭嘴!”
明窗尘替贺凌云收拾好伤,伺候他穿上衣服:“姑娘你就别问了,贺公子为什么中毒,连我们都不肯告诉呢。”
“不是不肯告诉,是根本无可奉告!”贺凌云别开眼,盯了一会儿帐幕,忽然又转过头来盯着龙白月。
龙白月被他盯的不自在:“你盯着我干吗,我不问就是。”
“我想……我知道你是谁了。”贺凌云缓缓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