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冰直到听见唐斗折扇打开的声音才如梦初醒,他用手按住额头,定了定神,继续振作精神,朗声道:“如今唐门凤凰客栈,凤凰赌坊在梧桐岭站稳脚跟,按照大少的意思,我们将会乘胜追击,在梧桐岭上建立栖凤楼,将这一片穷山恶岭化为江湖人的福地。”
听到他的话,在座的唐门子弟喜出望外,兴奋得纷纷从椅子上窜起了身,扯开嗓子大声叫好。一时之间整个大厅欢声雷动,人人举杯欢庆。
“大少,如果开了栖凤楼,头牌红阿姑请谁?”一个身子精瘦的唐门弟子好奇地问道。
“当然是百花舞神吉如玉啦。”一大群唐门子弟起哄般地说。
“凤阁的人大少也认识不少,一起请来,一定能撑起场子。”
“太好啦,在梧桐岭开青楼,老家的兄弟们听到一定会嫉妒死我们。”
一听到栖凤楼的消息,一屋子的唐门子弟都坐不住了,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纷纷,仿佛一群迫切等待好戏上场的梨园戏迷。
唯一与这一切不和谐的,却是祖菁的大惊失色。只见她猛然一推桌子站起身,转头朝望向正在轻摇折扇的唐斗,震惊地问道:“阿斗,你竟然要开青楼?我听人说那是专门欺负女人的地方!”
“呃……”唐斗呆呆地望着双目圆睁的祖菁,迟疑了良久才瞪圆双眼,指着唐冰道,“我当初是说要开栖凤楼,但是我什么时候说那是青楼啦?”
“啊?不是青楼?”唐冰的脸上露出错愕的神情,挠了挠头,朝唐斗投来询问的目光,“那是……”
“是……”唐斗将手中的折扇收起来,在桌子上点了点,“……善堂,栖凤楼善堂,嗯,这个名字不错吧?”
“好啊!”“什么?”祖菁和风洛阳几乎同时说道。
“大少,你确定要在梧桐岭开善堂?这里山高路远,穷人跑到这里,差不多已经饿死了。”风洛阳皱紧眉头,木讷地说。
“我唐门子弟自会把他们驮过来。”唐斗面无表情地辩驳道。听到这番话,刚才满堂唐门子弟脸上的兴奋之色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哭笑不得的苍白。
“够了!”风洛阳一拍桌子,站起身低声道,“大少,我们到外面聊几句。”
乌云蔽月的梧桐岭此刻黑如涂墨,凤凰客栈中射出的柔弱灯光在夜色中传播不了多远就消散在无边的黑暗之中。风洛阳和唐斗沿着山路走到断头崖附近的山口,同时停住了脚步。
“你怎会听到的?”风洛阳站在夜色之中,默然半晌,忽然开口道,“我明明听到你已经离开屋顶。”
“嘿嘿,你听到的大概是这个声音吧?”唐斗得意地一笑,抓起自己的折扇,抖手一丢,折扇展如冰盘,旋转而出,在空中呼啸着画了一个大大的椭圆弧线,接着仿佛长了眼睛一般重新飞回唐斗的手中,那扇面披风的声响,全然类似衣袂破风之声。
“算你厉害。”风洛阳看在眼里,无奈地说。
“老风,咱们好歹也是好兄弟,这么大的好事,你得想着点我。”唐斗微笑道。
“大少,我跟你说实话吧。这次掌门师兄遣菁儿下山,实际上是为了替她找一个如意郎君,并非为了什么拯救江湖,他给我的信里只嘱咐我一定要照顾她,守护着她,直到她找到一个相爱的人,然后护送他们回天山,避开江湖上的祸乱。”风洛阳老老实实地说。
“老风,不是吧。堂堂天山掌门竟然对门下一个女弟子大费周章,不但安排你这样威震江湖的天下第一剑作她的保镖,还要你张罗她的终身大事,而且还花心思编出这么大一个理由来骗她,哄她开心。她难道是公主吗?”唐斗难以置信地问道。
“因为她姓祖,是祖家人。”风洛阳谨慎地朝四周看了看,压低了声音道。
“我知道她姓什么……等等,祖,是益州祖家的祖?”唐斗说到这里,双眼瞳孔骤然收缩,“祖家人!”
“不错,当年唐门若非祖家的财力支援,恐非现在的局面。而天山受祖家的恩惠亦不在少数,我们都欠菁儿一份人情。你若是为了得到倾城剑法,玩弄菁儿的感情……”风洛阳说到这里,已经声色俱厉。
“但那是倾——城——剑——法!天啊!”唐斗说到这里,仿佛放弃了一样垂头丧气地一甩手中的折扇,“这种诱惑,谁能抵挡?我总要试一试自己的运气,以免日后后悔终身。呼!”
他打开折扇拼命地扇着,仿佛想要尽快减退脸上因为渴望而升起的热潮。就在这时,他猛然想起一事,连忙问道:“既然她是祖家人,若是真有人要将如今的江湖拨乱反正,她岂非首选?你刚才对我说的话,怕不是真的吧?”
“大少!我视你为兄弟,此事如何可能骗你?”风洛阳连忙道。
“你自己也说过,我们从来没有真正结拜过!”唐斗机警地反驳道。
“你认识我这么多年,你可曾见我骗过任何人?”风洛阳竭力为自己辩护。
“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你至少骗了小祖。”唐斗敏锐地回道,“你说我是相信你骗了小祖,还是相信你骗了我?”
“噢……”风洛阳探手按住头,无助地呻吟道。
“不过,有一样东西可以证明你说得是否是真的。”唐斗道。
“什么?”风洛阳欣喜地问道。
“如果天山掌门真的嘱咐你为小祖找一个心上人,而小祖又蒙在鼓里,他肯定有一封火漆封印的书函在你手上。你给我看看,如果是真的,我自然相信。”
“掌门师兄确实有书信给我,但是我看完之后,为了不让菁儿发现,我将它烧了。”风洛阳无奈地说。
“噢,烧了……果然滴水不漏。这次小祖出山的使命确实不一般,连我这样的结义兄弟你都要竭力隐瞒。如果我不是走运听到你们的只言片语,我说不定至今还蒙在鼓里。”唐斗说到这里,声音开始变得诡异起来。
“好吧,好!”风洛阳放弃似的双手一摊,“就算这些都是真的。小祖是下山来找江湖救星。这个人必定要让她倾心,也必定要从我这里学倾城剑法,你认为我会教给你吗?”
“……”唐斗沉默了一会儿,终于低声道,“小祖若是真的迷上我,我想你多半会阉了我。”
“所以你别管菁儿下山是干什么,反正不关你的事。你不要恬不知耻地瞎搀和,梧桐岭上开善堂,只有你想得出。”风洛阳奚落道。
“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向贵派的倾城剑法致敬。这个世上,只有倾城剑法才配让我这么做。”唐斗满脸肃穆地说。
二人在黑暗中默默对视了一会儿,唐斗笑了起来,风洛阳满脸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但最终亦忍不住咧嘴笑了笑。
就在这时,一阵奚索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凤凰赌坊主事唐冰心事重重地朝着二人走来。当他走到唐斗身边时,他诚惶诚恐地躬身一礼:“大少,祖姑娘让我来的,说是菜要凉了,请你们回去。”
“好,我们这就回去。”唐斗朝风洛阳看了一眼,沉声道。
“还有……,大少,我们到底是要建青楼……还是善堂?”唐冰犹豫了一下,终于忍不住问道。
“是青楼,也是善堂。青楼不就是男人的善堂,哈哈哈!”唐斗轻摇折扇,仰天大笑道。
欢庆的宴席一直延续到深夜才终于结束。凤凰客栈之内,所有的灯烛都将燃尽,周围的景物都被笼罩在一片昏暗朦胧之中。风洛阳拖着疲惫的身子离开宴席,仿佛逃命一般逃回到客栈专门为自己而设的厢房之中,用力关上门,一头躺在床上。
“呼!”他仰着头,长长吐了一口气,这一瞬间,决斗,争霸,魔剑,风媒,鬼蜮,债务,还有祖菁的婚姻,这一切令他头痛不已的烦心事都暂时离开了他的思绪。他美美地闭上眼睛,舒适地喘息着,享受着这短暂的静谧和安宁。
“咚咚咚”一阵轻柔的敲门声传来,将他从刚才那轻松舒适的情绪中拉回到现实之中。他张开眼,烦闷地长长叹了口气,无奈地开口道:“进来!”
房门缓缓被推开,祖菁明媚清新的瓜子脸从门外的黑暗中钻了出来,朝他露出一幅楚楚可怜的哀求神情:“小师叔,我睡不着,想要找你聊聊天,好吗?”
“呼!”风洛阳吐了口气,从床上爬起身,从床边拉过一张椅子放在自己身边,说道,“进来吧。”
祖菁点点头,悄无声息地走进屋,反手把门关上,抬脚甩下自己的布靴,一个纵身,灵活地窜上了风洛阳的床,在上面盘膝而坐,睁大了眼睛,直挺挺地望着他。
“呃……”风洛阳无奈地看了手中的椅子一眼,只好自己坐了上去。
“小师叔,你觉得……阿斗这个人,怎么样?”祖菁一把抱起风洛阳床上的薄被,裹在身上,仿佛要抵御身上涌起的寒意。
“阿斗?你……你不会是……”一听到祖菁提到唐斗的名字,风洛阳不禁心头一沉。
“我……也不知道。刚开始的时候,我觉得他是一个负心薄幸的坏男人,但是后来……在宴会上,他又温柔又热情,对我照顾有加,还要在梧桐岭上开善堂。他……心肠好,又有抱负,长得也……”说到这里,祖菁俏脸一红,不好意思再说下去。
“菁儿,菁儿,菁儿!”看到祖菁满脸通红的样子,风洛阳立刻感到大事不妙,他闭上眼睛,脑子飞快地旋转了一圈,权衡利弊之下,终于不得不老实交待,“其实,唐斗今天说自己慈悲为怀,还说要在梧桐岭上开善堂,都并不是真的,他实际上开的是青楼。”
“怎么会?他信誓旦旦说要开善堂,还要让唐门子弟背着穷人上山来接受救济。”祖菁惊讶地问道。
“菁儿,”风洛阳抬手擦了擦头上冒起的白毛汗,“蜀中唐门精擅的功夫第一是暗器,第二是毒药。闻名天下的法宝就是喂毒暗器。身为唐门门主,心狠手辣是必须的。他……哪里来的好心肠?”
“但是他明明说自己内心深处有着仁者之心。”祖菁听到这里,失望之极,不甘心地争辩道。
“那是……他讲的笑话。”风洛阳睁大了眼睛,急切地解释着,“就像……我说自己风趣一样。”
祖菁双眼里深深的失望之色在听到他这句话之后,像冰雪遇上了太阳,瞬间融化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法掩饰的笑意。只见她浑身法颤地紧紧抱住手中的薄被,狠狠绷紧了自己的脸颊,挨得半刻,她终于崩溃了一般一把将被子推到风洛阳怀中,捧腹大笑了起来。
“……好了,行了。”看到祖菁乐不可支,风洛阳终于放下心来,随即又感到一丝不满,“我真这么闷吗?”
“唔……”祖菁一边笑着,一边擦着眼角的泪水,“对……对不起,小师叔,但是……我实在忍不住。”
她长长吐了口气,仰起头靠在墙上,双目迷离:“但是,当时他看我的样子,我不知道怎么形容,我只感到浑身麻酥酥地发颤,仿佛被人在心口上打了一拳,又害怕又紧张,好长一段时间,满脑子都是他的影子。”
“菁儿……”风洛阳拉动椅子靠近祖菁坐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在天山一直呆到十八岁,没见过几个少年人。而你刚下山,第一个见到的就是唐斗。我承认,唐斗这个人既英俊,又会献殷勤,赢得了你的几分好感,这只是你被他的外表闪了眼。实际上,他是唐门门主,人不但心狠手辣,而且风流不羁,一生中辜负的江湖少女数不胜数,他身上没有什么气质能够吸引你,等你和他熟稔了,你就会明白。”
“是吗……”祖菁用头顶着身后的墙壁,费力地咀嚼着风洛阳话中的意思,一脸的迷惑。
“这就像……嗯,我刚入江湖的时候,我第一眼看到的是鱼韶,当时我觉得……”风洛阳试图解释自己刚才那番话的意义,但当提到鱼韶的名字之时,他不禁闭上了嘴。
“阿韶!难道……难道当年你也喜欢上了阿韶姐?你和阿斗同时喜欢上了她!!小师叔,快讲给我听,快一点!拜托你啦!”听到风洛阳的话,祖菁一扫刚才的迷惘困惑,双眼发光,兴奋地用力抓住风洛阳的手臂,用力摇着,仿佛想要将风洛阳未讲出口的话统统摇出来。
“好,好,好!”风洛阳从胳膊上推开祖菁的手臂,无奈地摇了摇头,闭上眼,整理了一下思路,“当年我从哀牢山艺成出山,遇上从益州出门闯荡的唐斗,结成好友,共游江南。当我们来到鄱阳湖畔,恰好遇上从家中偷跑出来的鱼韶。她那身火一样的红衣,娇艳奔放,宛若朝阳,令我不敢直视;她的一双眼睛清澈凌厉,仿佛可以照进我的心肝,更令我有一种无处藏身的慌乱。”
“喔,小师叔,你当时一定迷死了她,听你的描述,我就好像亲眼看到当年的阿韶姐一样。”祖菁深深吸了一口气,激动地说。
“当时的我和你一样,以为自己真的迷上了她。实际上,鱼韶的双亲因为膝下无子,从小到大,都将她当儿子一样培养。她也习惯了和少年人们争强斗胜,那种凌厉的眼神只是她保护自己,赢得双亲欢喜的习惯。她从小就倔强好胜,和人交往一定要占得上风。我当时还是一个呆头呆脑的少年,哪里是她的对手,一见到她立刻被吃得死死的,十三年后,还是如此,唉……”说到这里,风洛阳感到自己的头再次疼痛了起来,忍不住靠在椅背上,扭动了一下酸痛的脖颈。
“原来阿韶姐在你眼里这么可怕……”祖菁缓缓点点头,“但是小师叔,你也不能怪她啊,她身负着家人的期望,所以才会这么好强。话说回来,这么好强的阿韶姐,却被阿斗如此狠心地辜负,她一定伤心极了。你说得对,我真的只是被阿斗闪了眼睛,他负心薄幸,风流自赏,我绝对绝对不会喜欢这种人,小师叔,你更加不会将倾城剑法传授给他。我想,我肯定是因为太急着为江湖找一个救星,才糊里糊涂对阿斗动了念头。放心吧,小师叔,我今后……”祖菁还想滔滔不绝说下去,但是转头一看,风洛阳此刻已经靠着椅背沉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