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阵的砸门声把我弄醒了,微微的曙光从卷帘门的底下钻进来,我想站起来,却挣扎着倒在地上了,迷药的药力还没完全消失,我只能姿态狼狈地趴在地上,我看见了宣凌霄,他坐在一把圈椅上,嘴里,歪歪地咬着一支业已熄灭的雪茄,脸色惨白,嘴角有凝固的微笑,左手无力地垂在椅子外侧,黑白格子地板上凝固着一大摊暗红色的血迹。
我竭力张大眼睛去看他,可是,他越来越模糊,泪水从我的眼里汹涌奔出。
哗啦一声,卷帘门上的锁被砸开了,白日的光,腾地闯进了屋子。
丁朝阳大声喊着我的名字闯了进来,七七八八的脚步跟在他的身后。
显然,他们先发现了椅子上的宣凌霄,丁朝阳喊我的声音就悲怆了起来,他象只没头的疯狂苍蝇,顾不得警察的阻拦,到处寻找我。
我张大嘴巴,啊了一声。
不,我不是应丁朝阳的呼唤,我只在呼出内心的疼。
巡声而来的丁朝阳一把抢我在怀,再也不肯松开,在他的拥抱里,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嚎啕大哭。
单纯的悲伤不会有这样大的力量。
宣凌霄让我目睹了一场悲剧,为爱殉道,亲情的爱。
所以,他们来问我究竟发生了什么时,我沉默。
我只能沉默,宣凌霄希望别人知道的一切,已经写在纸上了,他舍掉了命来制造的这个假相,我不能再去掀开,否则,就是对他的亵渎。
他们要送我去医院,我拒绝了,告诉他们我只是中了迷药。
丁朝阳带我回家,我依在床上,他问我话,我看着他,目光迟缓,说真的,我有点恨他,如果他不曾一时冲动地与阮锦姬好,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我说:“古小绿再也不会找你了。”
他的眼睛看着别处。
中午,丁朝阳离开了家,我起身洗了个澡,给阮锦姬打电话。
她尚不知宣凌霄已去了,声音很冷漠,我们再也不是朋友了,连敌人都不是,现在,于她,我与她,只是一个有过一段不快往事的陌路人。
我说你来我家一下。
她说很忙,没时间。
“你哥哥死了。”
她愣了一下:“你开玩笑。”
“真的,我有话带给你。”
她尖声说怎么可能?
“真的。”
“他是怎么死的?”
“切腕自杀。”
半个小时后,阮锦姬就到了,在门口迟疑了一会,说:“我们出去找个地方谈吧。”说完,就把脚抽回去,站在门在等我。
我换好衣服,和她一同下楼,她的脸一直仰着,盯着电梯显示板,面无表情。
我轻声问:“你有没有一丝难过?”
她瞥了我一眼,不说话。
在离家不远的茶楼,要了一间僻静的单间,我给她倒上茶:他知道你是他妹妹,很早以前就是。
知道又怎样,不知道又怎样?她无所谓地吹了吹茶水,抿了一口:“这就是他让你带给我的话?”
阮锦姬的冷漠是我没想到的,我原以为,无论怎样恨一个人,闻到死讯,即使从人生无常的蹉叹出发,多少也会有些悲情,何况,他与她有血缘关系,有过那么多的交集。我一把夺下她正要点上的香烟:“你怎么这么冷酷?”
“我一直都这么冷酷,有什么奇怪的?他自杀不自杀和我有什么关系。”她冷冷地扒拉开我的手,把弄折的香烟丢进烟灰缸,又拿出一支,点上。
“你就不想只他为什么会自杀吗?”
“他想自杀的理由多了去了,反正不会为我自杀。”
“你错了,他是为你自杀。”
阮锦姬喷了一口烟:“你说笑吧?”
我说了宣凌霄怎样和我谈她,说了他怎样给我下迷药,怎样求我不要在古福利死这件事上继续往她身上追查,怎样把写好的遗书摆在吧台上,是怎样地叼着雪茄面带微笑地坐在圈椅上切开了手腕,讲着讲着,泪水就迷蒙了我的眼睛,我的喉咙有些疼,哽咽着说:“他最大的心愿是能像哥哥拥抱妹妹那样拥抱你一次,他爱你,一直很爱,爱到他替你领下了谋杀古福利的罪过做出畏罪自杀的姿态,只是为了让你快乐地活着。”
阮锦姬呆呆地看着我,指间的香烟燃尽了,烫黄了她白皙葱茏的手指,喃喃说:“你骗我,你帮他编造了一个惊天动地的温暖谎言来欺骗我。”
我把烟蒂从她指间取下:“我没有骗你。”
大颗大颗的眼泪从阮锦姬脸上滚下来,滚过她微微颤抖着的嘴唇。
“如果你想去看他最后一眼,我可以陪你去。”
她像个崩溃得六神无主的孩子,无声地呆呆流泪。
宣凌霄的尸体停在医院太平间里,我陪阮锦姬进去时,看见一对苍老的夫妇守着一具盖了白单子的尸体旁无语垂泪。
阮锦姬迟疑了一下,还是走过去了,对老夫妇视若无睹,她歪着头,去抚摸宣凌霄苍白的脸,低低地唤了一声哥就跪了下去,紧紧地拥抱着他的头,泪流满面。
好久,阮锦姬松开了宣凌霄,小心地替他整理了一下头发,从手包里拿出化妆盒,细细地替宣凌霄化妆,他原本苍白的脸,在她的细致打理下慢慢恢复了生动。
老夫妇默默地呆在座在一边,什么也没问,亦没说。
化完妆,阮锦姬又上下端详了一会,给他盖上单子,深深地鞠了三个躬,就走了。
离开太平间后,阮锦姬一语不发地走在街上,脚步飞快。
我看她飞快地穿过了十字路口,转过一个街角,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我站在街上,给李长风打了个电话,告诉他宣凌霄自杀了。
他说知道了,刑事科刚刚接到派出所的报案,立了案,其中还有我的名字,见我在案子里只是个无辜的旁证者,他便也没惊动我。
我惊了一下,问:“人都死了,还立什么案?”
李长风说:“因为当初的判断古福利是自杀,所以没立案,现在宣凌霄在遗书里说是谋杀,前面的案,就要立一下案,当然,这立案也只是个程序而已,嫌疑已死了,案也就结了。”
我说这样啊。
李长风嗯,尔后问:“他没伤害你吧。”
“没。”
“不过,刑事科还会为这件事找你做调查笔录。”他提醒我。
“知道了,谢谢你。”
我陷在宣凌霄的自杀中不能自拔,市局刑事科的警察来找过我几次,每一次都是重复当天晚上发生的细节,每说一次我的心就难受一次。
我终于忍无可忍,对那位有着鹰一样犀利目光的刑警说:“那天晚上所有的细节,我都重复了N遍了,你们究竟要听多少次才可以?”
他笑着道:“这是我们的惯例,因为惊吓过度,或许你会遗漏了一些细节,多重复几遍有助于你想起它们,这就和读书一样,每读一遍都会有全新的斩获。”
“我的记忆力很好,能记住的,我已都告诉你们了。”
他合上本子:“那好吧,如果你又曾想起过什么,请记得给我们打电话。”
我不想辜负了宣凌霄,那是他拿命赠与阮锦姬的爱。
洗衣服前清理衣服口袋时,我在丁朝阳衣兜里发现了一张售楼中心名片,打过去一问,才知,丁朝阳已在那里订了一套复式公寓,秋末就可以交付使用了。
我有些奇怪,想起前一阵他说要在客厅与隔壁卧室之间的墙上打一个欧式壁炉呢,怎么会突然去买新房。
我放下衣服,跑出去找上次的那位锁匠。
一个小时后,我指着隔壁房间的门告诉他,这扇门上的钥匙不知放到哪里去了,又不小心把它给锁上了,请他帮我打开并配一把钥匙。
他打量了一会,说这把锁可不好开,是最新式的锁呢。他边折腾着开锁边絮叨,说现在的年轻人都粗心大意,不是把钥匙忘在家里就是出门丢在外面。
我脸上带着笑,心里却忐忑的要命,唯恐丁朝阳因为什么事突然跑回来。
十几分钟后,锁就打开了,他做了个泥模,要我次日去他店里拿钥匙,我边说好的边恨不能他立马离开。
锁匠收拾完工具后,突然抽了几下鼻子,说:“你这房间好久没开门了了吧?屋里有股怪怪的味道。”
我慌忙说是的,因为找不到钥匙了,好几天没开了,边说边把钱塞到他手里,他接过去,慢条斯理地走了。
我从里面反锁上门,飞奔进隔壁卧室。
我看到了什么?
地板上到处是建筑粉末,其他陈设并未改动,奇怪的是,所有的墙都完好无损,忽然想起丁朝阳说是想在这间卧室和客厅的墙上凿座壁炉,这间卧室与客厅共用的那堵墙是在壁橱里的。
我满心忐忑地拉开了壁橱门。
壁橱里一片狼籍,壁橱地板上散落着一些小块的垃圾块,看样子,大部分垃圾已被运走了,现在地板上有的是清理时不够仔细漏下的。壁橱与客厅之间的墙壁已经被凿去了好多,仔细去看,才发现被凿的并不是壁橱与客厅之间的隔壁墙,而是一堵很厚的后来砌上去的墙,厚得让人纳闷,砌墙的工艺并不怎么好,看样子是砌完后,抹平了,又贴上了和卧室一样的墙纸。
丁朝阳并没从一个方向沿着次序凿起,而是从四周边缘凿的,中间留下的一个巨大的椭圆,像块凸起的丑陋浮雕。
我凑近了仔细去看,有股难闻的味道从墙壁里渗出来,是浓郁而刺鼻的腐臭味。
我捂着鼻子,愣愣看了一会,猛然间,心就突突地跳了起来,整颗心脏无比暴力地敲打着胸腔,像要蹦出来一样。
我跑到客厅,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喝了杯水,又折回去,捡起凿子,心惊胆战地找了个点,没轻没重地往下凿。
落下几块水泥后,我看到了一块红色的布料,已乏了,轻轻一扯就碎了。
我不敢再在这一点上继续凿下去,往上换了个地方继续凿。
几凿子下去后,墙里露出了一块灰青色的东西,我轻轻触了一下,就大叫着跳着脚逃了出去,那是死人的鼻子,因为在水泥中密封太久,已腐败成了青灰色,像熟到烂透的草莓,轻轻一触,就碎成一滴。
我像只受惊过度的兔子,在房间里跳来跳去,不知如何是好。我终于可以确定,许芝兰死了,这一年多,我一直睡在死去的许芝兰隔壁。
顾不上多想,我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风一样卷出门去,慌里慌张地叫了辆出租车直奔母亲家。
一进门,就冲母亲说:“妈,现在你什么都不要问也不要管我。”
母亲莫名其妙地跟我进了卧室,看看躺在地上的行李箱,终还是没忍住:“和丁朝阳闹矛盾了?”
我知道,沉默应付不了母亲对儿女的关心,把脸埋在被子上,闷声闷气地说:“比闹矛盾还恐怖。”
“分手了?”母亲小心地问,唯恐语气不当让我伤上添伤。
我没说话,母亲去客厅了,过了一会,听见母亲在按电话键,我跳起来,一把抢过来挂断了,说没事,就是有点心情不好,怕吓坏了母亲,我没敢跟她说真相。
大约五分钟后,丁朝阳就把电话打回来了,我抢着接了,说我回母亲家了,请他回家看一看。
他纳闷,问回去看什么。我说你回去看看就知道了,从家里仓皇跑出来时,慌乱中我没有关隔壁的门,这样也好,让他自己看吧,我不愿再去质问也不愿去叙述整个过程,一想到自己和一具尸体隔壁了一年多我就忍不住心头发颤。
一个小时候,丁朝阳来了,没上楼,在车里给我电话,声音低沉而沙哑,要我下楼。
我换上鞋下去,母亲追在身后叮嘱:“有话好好说,莫要吵架。”
丁朝阳颓然地坐在驾驶座上,一个小时之间,仿佛苍老了许多,用一根食指抵着额头,我拉开车门坐在副驾驶位子上,他亦不抬头看,不言不语地开着车子,往市外驶去,最后,在石老人景点后面的一座小山包下停下来,这里正在修建一座高尔夫球场,到处都是隆隆的机器和挥汗如雨的工人,他苍茫地看着空阔而凌乱的工地,自语般说:“你终于还是知道了。”
我望着海,不说话,泪纷纷地落下来。
他转过头,看着我,平静得相隔迟暮的老人:“其实,我知道你对她究竟是失踪还是死了一直是心存疑虑的,本来,我想把她运走来着,可是,越凿墙味道越大,再凿下去,这味道肯定会引起你警觉而被你发现的,我只好停下来,打算买新房,我们搬过去后再处理她,处理好了就把房子卖了。”
“以前你宁愿忍受着午夜凶铃也不肯搬家,就是因为担心你搬走了,房子里的秘密会因意外曝光吧?”
他点了点头。
“这次为什么下决心要搬家了?”
“我想和你过全新的生活。”
“你杀了许芝兰,然后把她砌进了墙里?”
他简短回答道:“不是!”
“那么是谁?”
他看着我,默默不语。
“你还另有秘密没告诉我,但我已知道了。”
他的眉毛拧了一下:“她找过你了?”
“你也知道她回来了?”我们心平气和地说着话,言语中的她指的是谁,我们心照不宣,不肯提朱槿这个名字。
他点了点头:“我没见过她,自从接到那些神秘电话,我就知道她回来了,也猜到了午夜按门铃的人是她,我以为我能处理好这一切,但,我还是太高估了自己低估了她,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记得我跟你说的住在我们楼上的我的那位朋友么?她叫阮锦姬。”
他哦,看着我,等我下文。
“她就是朱槿,她整容了,想以全新的面目出现在你面前,重新得到你的爱,可是,你的身边有了我,她心有不甘,所以,才化妆成许芝兰的样子按门铃,给你打电话,因为她相信许芝兰确实已经死了,死于你的谋杀。”我叙述地风平浪静,心里,却难受得像刀割一样。
他怔怔地看着远处的挖土机,一声不响。
“是你谋杀了许芝兰,砌在了墙里,又对外号称她失踪了?”
他还是怔怔地看着挖土机不语。
“只因你一时情欲发作,已经有三个人付出了生命代价。”我的心,疼得要碎成水滴了,眼前这个被我掏心挖髓般爱过的男人是杀人犯,我的爱,就成了撞上坚硬墙壁的飞鸟,注定重伤难医的九死一生。
大颗的泪,缓缓滚过他的脸,他慢慢转向我:“如果是我谋杀的许芝兰你会后悔爱我么?”
轰然倒塌的破碎响在我心里,我再也难以自持,捂着脸,哭了。
他揽过我的肩,低声说:“我没谋杀她。”
“不可能!”我擦着眼泪:“我猜来猜去的太累了,请你告诉我不需要被推敲真伪的真相。”
“好吧。”他说。
5年多以前,朱槿着魔一样和丁朝阳谋划着怎样谋杀许芝兰于无形,而丁朝阳是下不去手的,尽管他已清楚地知道许芝兰背叛了自己,并怀上了别人的孩子而痛不欲生,可,让他狠下心谋杀许芝兰,他依然做不到。
只是,在朱槿的催促下,他曾在网上买过一瓶剧毒化学药剂,买回来后,不知藏在哪里才好,就放在了阳台角落里,不巧许芝兰收拾阳台卫生时给发现了,问他是什么东西,他还吓了一跳,说是一种新型服装固色剂,因为有剧毒,没敢放在公司,怕人多手杂给闹出麻烦,索性放在家里了,并再三嘱咐她不要轻易碰它。
许芝兰信以为真,又放回了阳台角落。
没过多久,许芝兰就追问他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他不承认,许芝兰没再继续追问下去,但此后的几天,她情绪低落,经常看着微微隆起的肚子发呆,看着看着,就兀自哏哏地笑了起来,边笑边掉泪,表情很是凄厉,他问她怎么了,她不说,就是一味地笑,越笑越是疯狂。
夜里,她总是睡着睡着就冷丁坐起来,拍拍他的肩问:“你是不是打算拿阳台上的那瓶化学试剂谋杀我?”
丁朝阳惊出一身冷汗,说:“你胡说八道什么?我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干嘛要谋杀你。”
许芝兰就冷笑道:“为什么要谋杀我,你自己心里清楚。”
说着,倒头就睡。
丁朝阳觉得很恐怖,就把那瓶剧毒化学试剂扔掉了。
可,一周后,许芝兰还是死了。
那天,他下班回来,看见许芝兰穿着大红色的丝绸睡衣趴在了写字台上,他还以为她睡着了,去推她,她已经僵硬得像凝固了一样,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嘴角上还挂着一抹血迹。
在她胳膊下,还压着一张纸,上面歪歪扭扭地写了几个字:
朱槿送我的爽口喷里有剧毒,她是你情人,你们一直在谋划怎样把我杀……
纸条还没写完,许芝兰就死了,在她脚下的地板上,扔着用掉了一半的爽口喷。
因为朱槿曾有过在许芝兰爽口喷里下毒的前车之鉴,丁朝阳丝毫没怀疑纸条上的话,他守着许芝兰的尸体,枯坐一夜,不知该怎么做才好。
最后,他决定不声张许芝兰的死讯,因为一旦声张她死了,肯定会有人对她的暴毙起疑心,她的亲戚一旦要求法医解剖,朱槿便必被牵扯出来无疑,抛开对朱槿的爱与不爱不谈,毕竟,是他负了她的一片深情,尽管那深情疯狂的令他心生恐惧,避之不及。毕竟她也是真心地爱过他的,即使他已倦了她,事到如今,他还是不忍心推她走上绝路。
他陆续买回一些水泥,悄悄地将许芝兰砌进了壁橱的墙里,把一切处理妥当之后,才对外声称许芝兰失踪了。
送朱槿去英国,算是对她最后的善待,就如朱槿所猜想的那样,他曾想过,万一许芝兰之死真的东窗事发,他会一力承担,不再牵扯上朱槿,也算是对她深情厚意的报答吧。
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渐渐淡忘了失踪的许芝兰。
此后的丁朝阳却陷进了无穷尽的惶恐之中,夜里,总梦见嘴角流着鲜血的许芝兰站在床边狞笑,他曾想过搬家,可又担心不在房子里住,会有意外发生被窥破了壁橱里的秘密,至于卖房子,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新房主买了房,肯定要重新装修的,届时,壁橱里的秘密足以成为一桩让他百口莫辩的血案压到他头上。
于是,他不停地出差,逢人问起,他就说希望在异乡的街上与许芝兰蓦然相遇。
这并非是他矫情的谎言,他倒宁愿许芝兰是跟一个男人私奔了,而不是死得让他百口莫辩。
在异乡的街上,他常常望着一些体态相貌和许芝兰相似的女子发呆,有好几次,还差点被人当成色狼给揍了。
他多么希望随着一声呼唤,那个惊异转身的女子就是许芝兰,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他愿意返回到7年前,一五一十地告诉她自己的生理状况,去留由她,坦荡生活。
后来,接到小绿的电话,对古福利的死,他心下坦荡得很,本无需害怕,但,他又担心万一惊动了警察,在程序上,他们肯定是会来调查的,万一要搜查家里,壁橱里凿了一圈的墙,简直就是一触即爆的炸弹……
“你后悔遇上朱槿吗?”我问他。
他摇了摇头:“就像时光不可以倒流一样,后悔这两个字是鞭子,说一次它抽自己十次。”
“你打算怎么办?”
他看看我,说不知道,现在,我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你可以去自首。”我承认,我这么说自私而阴冷,等于把阮锦姬推往绝路。
丁朝阳凛冽的目光让我心里发毛,还有点受伤,爱情天生的独占性太容易激起女人心底的恶毒。
“没用的,我已撕碎那张纸条冲进下水道了。”他缓和了一下眼神说。
我们像两个被取走了大脑的人,呆呆地坐在车里,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怎么做,也不知道接下来等在前方的是什么。
我再也没回丁朝阳家。
我们再也回不到过去的亲昵无隙了,这一年来,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它们像坚硬的石头,带着冬夜的寒气,把我们渐渐隔离,纵然我们曾情深似海,却终是相爱渐是无力。偶尔,还会通电话,除了你还好么,就是久久的沉默。
除了晚上去电台做节目,我几乎不再出门,也不怎么写作,一个多月后,我在报纸上突然看见一则消息,阮锦姬因情绪失控致人重伤而入狱。
被她致以重创的人是小绿。
我突然想起宣凌霄死后,市局刑事科的刑警好久没来找过我了,从他们一次次地要我重复宣凌霄自杀案的过程不难看出,他们似乎在怀疑宣凌霄的死,背后另有隐情。
我捞起电话,打给李长风,约他出来聊聊,他应得稍有踟躇。
一个小时后,我在市局附近的一家冷饮吧里见到了李长风,他远远地笑着走过来,说:“吃什么减肥药了,这么立竿见影?”
见我没吭声,就傻笑着坐下来:“干嘛笑得这么勉强?”
我把冷饮推到他面前:“阮锦姬入狱了?”
他扫了我一眼,低头吸了几口冷饮:“看报纸了?”
我点点头:“很意外,她怎么会重伤小绿呢?”
李长风忐忑地看着我:“希望你不要生气。”
“不会的。”我淡淡说,目睹了这么多事的发生,我的心,一寸一寸地老了,突兀间懂了,这世间本就没任何可令人大惊小怪的事,只有大惊小怪的人。
“我跟刑事科的人说了在古福利死的那晚,阮锦姬的行踪,他们也怀疑宣凌霄并非畏罪自杀,而是为妹妹顶包,所以他们最近经常去找阮锦姬调查,其一是警察去的太频繁,其二是小绿大约隐约也听到了点什么,警察走了后,她就追着阮锦姬问到底是怎么回事,骂她是个恶毒的骗子,两人吵着吵着就动了手,阮锦姬顺手捞起一把长柄雨伞捅了小绿,小绿的肝脏被捅破了,还在医院抢救,生死未卜。”
“这样啊。”我低着头,桌面玻璃上映着我眼里支离破碎的泪光,不是为阮锦姬也不是为小绿,而是为宣凌霄,他为保护阮锦姬而舍了生命,徒劳得那么悲凉,如他在天堂有知,看到今天这一幕,会不会心碎呢?
李长风有些内疚地说:“是我提醒的刑事科同事,我这样做有悖于宣凌霄的一番苦心和你对他一番苦心的成全,可是,我是警察,我要恪守一个警察的天职,如果你责怪我,我不会为自己辩解。”
我的泪,滴到玻璃上,汪成盈盈欲碎的一团:“不怪你。”
一周后,小绿脱离生命危险,阮锦姬被取保候审并监视居住,天天坐在停业的美容院里发呆。
我去看她,她迎着阳光看我的样子显得那么浩淼,像滴随时会被阳光蒸发掉的水,羸弱而淡薄,没有任何的抵御能力。
我嗨了一声,坐到她对面。
她看着我,目光那么柔软,曾经的锋利仿佛已被全数卸尽。
“我很想和你做一辈子朋友,但已不能了。”她笑微微地说:“希望你不会恨我,也希望你偶尔想起我时,我不是个阴冷的女魔鬼嘴脸,而是一个暖暖地笑着的朋友。”
“锦姬,不要这么说。”我的喉咙有些哽咽,卸下所有仇恨后的阮锦姬像个羸弱无助的孩子,远远在危险的水的中央,你想伸手,她却已渐行渐远,只能眼睁睁看她消失在烟波浩淼里。
她的手搭在我手上:“原谅我对你的伤害。”
“你并没有伤害过我。”
她瞪着眼睛,定定地看着我,突然地就笑了:“是啊,除了欺骗和利用,我仿佛真的没伤害过你。”
说完,她抿着唇,默默地看着我:“那天晚上,我真的是打算去杀死古福利的,他的纠缠和威胁快要把我折腾疯了,说如果我不能使宣凌霄回到他身边,他就告诉他,是我指使他去强奸许芝兰的,而宣凌霄早已知道了我促成他和许芝兰好是有目的的,我不想让他知道这些,而且,即使我再努力,他也不可能再去喜欢古福利,许芝兰被强奸这件事,再闹下去,我也逃脱不了刑事责任,所以,我曾发过无数次狠要除掉古福利,不过,那天晚上,我并没有动手谋杀他,因为下不去手,他也不是自杀,是在和我吵架时失足跌进海里的,我曾想拉他上来,可掉在海里的他依然不停地咒骂我,我一气之下,就扔下他走掉了,说真的,我盼望他被淹死,但没想到他会真的死。”
“这些,你对警察说过么?”
她凄楚地摇摇头:“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谁能为我证明?再怎么说我也是个有罪的人。”
过了一会,她好像冷丁想起了什么:“他来看过我了。”
“是么?”我淡淡地笑了一下,心里,五味杂陈:“我很久没见他了。”
“他说过。”说完,认真地看着我:“他很爱你。”
“过去时了。”我笑笑:“其实,他更爱你。”
阮锦姬嗤地干笑了一下:“要安慰我也想个高明点的谎言么,他早就知道我回来了,如果他爱我,就不会中途有了你,如果他爱我就不会明知我回来了,却千方百计躲着我。”
“他这么做是为了保护你。”
阮锦姬笑得就更是灿烂了:“除了曾谋杀许芝兰未遂我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有什么需要他保护的。”
阮锦姬说得非常坦荡,我不禁疑惑:“真的么?你仔细想想,在许芝兰失踪前不久,你曾送过她什么?”
阮锦姬茫然地摇摇头:“除了在她失踪前不久我曾偷偷在她爽口喷里送了点毒药,我再没送她任何东西,而且,那瓶爽口喷已经被丁朝阳夺出来扔掉了。”说完,她的身子猛然往前一探,小心翼翼地问:“你的意思是,许芝兰真的死了?”
我不想再瞒她,便说了我是怎样在壁橱的墙壁里发现了许芝兰的尸体,以及许芝兰是怎样死的和丁朝阳为什么要这样处理她的尸体等等。
阮锦姬听得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喃喃说:“我明白了,许芝兰是死于无颜面对现实的自杀!”
“怎么说?”
“因为她怀孕了,她自己也曾天真地以为孩子是丁朝阳的,可,她看了报纸上的倾诉故事,明白了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丁朝阳的,而且丁朝阳不仅有情人还对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自己的早已心知肚明,这个打击,对她来说,是毁灭性的,她之所以隐忍着没揭穿丁朝阳,就是因为肚子里的孩子,那是个无法消灭也无法抵赖的证据,一开口就是自取其辱。”
阮锦姬眼里,闪着灼灼的寒气:“她一定是猜到了丁朝阳的情人就是我,而且猜出了我为什么要和她做朋友以及为什么要带她认识宣凌霄,更把那天丁朝阳匆匆跑到游泳馆翻出爽口喷扔掉和我此前的失态联系了起来,猜到我是在爽口喷里动手脚,所以,在自杀时,她利用了这个细节,目的是嫁祸于我,有上次爽口喷事件的前车之鉴,即使我辩解也没用,丁朝阳不会相信我是无辜的。”
我没有觉得阮锦姬的推理有荒诞成分,也明白许芝兰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让阮锦姬百口莫辩,让丁朝阳看见阮锦姬就会心生罪恶感。
这是许芝兰对阮锦姬最有力的还击,阮锦姬休想因她不肯继续活下去而得到那份朝思暮想的爱。
阮锦姬眼里的寒光逐渐淡下去,她有气无力地问:“我是无辜的,会有人信么?”
我久久地看着她,不知该如何说,是的,从刑事角度说,她是无辜的,可,从始作俑者角度来说,她是无辜的么?
我没有说出来,因为,她已泪流满面。
我突然不能确定,丁朝阳是否真的不曾爱过她,他做过替她承担一场命案的准备。
离开前,我真挚地对她说谢谢,她淡淡地笑着,依在门上望着我远去,是的,我要感谢她,虽然她给了我将近一年猜谜团的生活,在解这些谜团时,我看到了爱有那么多面孔,有狰狞有温暖有包容有冷漠更有担当……
在这天深夜,阮锦姬给我发了个短信,说她觉得很幸福,她曾以为自己是没被任何人爱过的,而现在,她才知道自己是曾被人拿命去爱过的。
十分钟后,她又了发个短信,只有七个字:谢谢你,我的朋友。
我突然觉得不祥,飞快拨回电话,一直没人接。
我连忙拨110求助,并飞快往美容院赶。
远远地,看见美容院被警察用警戒线拦在一片灯火通明里。
我知道,已晚了。
单薄的阮锦姬躺在雪白的单子底下,去了天堂,她用修眉毛刀切开了颈动脉。
丁朝阳因防碍公务包庇罪犯而被判入狱4年。
因为阮锦姬在遗书里撒了一个坦诚的谎言,承认自己在6年前在爽口喷里投毒谋杀了许芝兰,为包庇她,丁朝阳把许芝兰的尸体砌在了壁橱里。
在法庭上,丁朝阳没为自己辩解半句,我亦保持了沉默,就这样吧,这是阮锦姬赠与他的解脱,让他不必再为一具无法处理的尸体而惶惶不可终日,用4年的牢狱生活获取一生的良心赦免。
法警带他离开法庭时,他转过头,直直地望着我的方向,磕磕绊绊地往外走,目光温暖而深沉地微笑,我的眼睛逐渐模糊……
2007-8-15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