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谭小影和丁医生在住院楼前分手后,她假装往宿舍方向走了一小段路,然后回转身向太平间方向急速赶去,她想郑川独自留在停尸房里,一定吓得半死了。
到停尸房前,门已经被锁上了。她听了听,里面没有一点儿声音,她轻轻敲了敲门,希望郑川能从里面来开门,然而,敲门声过后,里面没有任何动静。
谭小影感到身上一阵阵发冷,就在她扭头张望时,侧面屋檐下一个黑色的人影吓了她一跳。
“谭护士,你怎么又来了?”是秦大爷的声音,这老头子半夜不睡,站在屋外干什么?
“我,我刚才口袋里装的一份病历可能掉在里面了。”
秦大爷像影子一样走过来给谭小影开了门,里面的灯还亮着,没有一个人影。
谭小影急速地向停尸柜的尽头走去,那条靠墙的缝隙空空荡荡,郑川已经不在了。
谭小影走出停尸房,对站在门外的秦大爷说关门吧,病历没找到,也许是忘在值班室里了。
半夜过了,太平间外面的小路更加漆黑,虽说是夏夜,但风仍然有点凉,谭小影紧了紧护士衫,一边走一边为自己的脚步声感到有点心惊,她觉得自己的脚步声仿佛有回音似的,她不禁回头看看,然后继续往前走。
谭小影开始认为是郑川自己离开了停尸房,但转念一想,不对!从停尸房出来只有这一条路,她怎么没在路上遇见他呢?
如果郑川真没离开,那他到哪里去了呢?会不会是他担心秦大爷进屋来察看,自己钻进停尸柜里藏起来了?不会,这太可怕了,他宁愿被秦大爷发现也不会作此选择的。那么,是留下他一个人以后,停尸房里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吗?但是,无论发生什么也不会让一个大活人消失呀!
谭小影忐忑不安地回到了宿舍,进屋后立即给郑川拨手机,手机通了,但一直无人接听,谭小影又拨了几遍,都是同样的结果,她无法想像郑川在哪里和遇见了什么。
已经是后半夜了,谭小影又困又吓,躺在床上,刚一迷糊便看见郑川直挺挺地躺在停尸柜里,她在惊恐中清醒过来,从床上坐起来不敢睡觉。在这种时候,睡眠是一座黑色的坟墓,人一闭上眼便会与鬼魅相伴,人的意志实际上是一种非常脆弱的东西,如果恐怖超过了你的神经能承受的限度,你会发现自己的理智和意志像雪一样崩塌融化。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谭小影再次拨通了郑川的手机,还是无人接听。她突然产生一个侥幸的想法,也许郑川已经回家了,睡得太沉,所以听不见手机铃声。
不过,谭小影的这一想法很快就破灭了。当她像往常一样带着输液的用品来到郑川家时,苟妈开门后便对她说:“郑川一夜没回家,刘英已着急死了,刚去上班又打电话回来,说郑川回来后一定及时通知她。”
谭小影心里沉得像块铁,她说我等等他吧,也许他上午会回来的。
在郑川家里,谭小影等到上午11点才离开,她不得不认为一切凶多吉少。回到医院后她又给郑川拨手机,新的情况出现了,郑川的手机已经关机!不久,高苇打来电话询问郑川的踪迹,谭小影预感到严重的事件已经发生。
中午,谭小影在医院外面的小餐馆里吃东西,忽然看见一辆殡仪馆的运尸车从街上驶过。她神经质地跑了出来,看见那车已贴着医院的围墙转了弯,驶到医院后面去了。这是一次平常的接运尸体,谭小影却无端地感到这与郑川失踪有关。她的眼前浮现出一幅可怕的画面:医院的停尸房门开了,担架将一具尸体抬了出来,那具僵硬的尸体正是郑川……
这种无法遏制的灾难幻想使谭小影在盛夏的中午也感到身上发冷,她拔腿向医院太平间跑去。在她到达太平间后门的时候,殡仪馆的运尸车已迎面向她开来。她来迟了,尸体已装运完毕,那辆全封闭的运尸车从她身旁驶过后,在空气中留下一缕淡淡的汽油味。
谭小影来到了停尸房前,这里并没有出现她想像中的人们议论纷纷的场面———因为一具来历不明的尸体被运走,会引得医院里的人围观的。然而,这里仿佛什么也没发生,只是停尸房的小铁门还没锁上,虚掩的门缝中暗示着里面的神秘。
谭小影身不由己地推门走了进去,郑川昨夜在这里消失,总该留下一点什么痕迹吧。
尽管是大白天,停尸房里的光线仍然很暗,仿佛这种幽暗才适合人的长眠。谭小影开了灯,沿着停尸柜慢慢地走着,消毒水的气味让她鼻孔里有点发痒。在停尸柜的尽头,那条柜与墙之间的缝隙又出现在她眼前,这条缝隙的宽度刚好能容纳一个人,郑川昨夜就蹲在这里躲避来人的,谭小影望着这条幽暗的缝隙,突然,地上一个灰白的小东西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挤进身去一看,是一部手机。她拾了起来,拿在手里仔细察看着,这部精巧的手机正是郑川平时使用的。
谭小影恍然大悟,为什么这手机一直无人接听到最后变成关机了,是这手机的电已耗尽的缘故。她将手机放进衣袋里迅速离开了停尸房。
手机异常的冰凉,隔着衣服口袋也使谭小影的身上起了寒意。她一边走一边想,这是郑川蹲在那里无意间掉落在地上的,还是他遇到了什么不测,在最后一刻将手机留在那里提醒找他的人?
谭小影走进护士值班室,护士小菲放下手中的杂志,盯着她问道:“小影,你说人死后究竟有没有灵魂?”
谭小影很奇怪:“你怎么想起这个问题来了?”
小菲摊开手中的杂志说:“这里有一篇文章,说方城大厦地下停车场有一个女孩被勒死后,停取车的人走到那里就很恐惧,还传说有人看见那女孩还在停车场里闪现。”
谭小影拿起杂志看了一下,这是刚出版的《云》杂志,这本专门关注女性心理的刊物确实很受女性读者喜欢。
这时,小菲看见谭小影拿着刊物的手有点发抖,便惊问道:“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谭小影说。她在这一刻想起了林晓月,这个早已死去的女编辑昨晚在停尸房出现过吗?这个亡灵与郑川的约会导致了郑川的消失,而死在停车场的崔娟是否也参与了昨晚的事件?
“人真的有灵魂吗?”小菲仍然追问道。
“我也不知道!”谭小影仿佛有点生气似的答道。她掉头走出了值班室,脚步匆匆地跑出了住院楼。
谭小影突然想起了郑川的车,昨天晚上11点多,郑川是开车来到医院的,在医院露天停车场边,谭小影接的他。郑川紧张地问:“快12点了,能进到停尸房里去吗?”谭小影说没问题,郑川自言自语地说该不会出什么事吧,谭小影当时还说绝不可能,这封约你来的邮件肯定是一个恶作剧。然而,谁能想到,结果会是这样呢。
谭小影疾步向停车场走去,她突然想去看一看那辆车,如果车已走了的话,说明郑川已安全离开了,如果车还停在那里……谭小影不敢往下想了。
可怕的事很快就发生了,郑川的那辆银灰色的宝马车一动不动地停在那里,谭小影望见它的时候,心不断往下坠,仿佛要掉下悬崖似的,她稳住情绪,慢慢地走近那车,门窗紧闭,仿佛一头被遗弃的动物。
完了!谭小影想到,是不是该报警呢?人命关天啊,如果报警,一切又怎么说起呢?她突然不明白自己怎么卷进了这一起离奇的事件……
谭小影离开停车场,从侧门进入医院,抬头便看见守太平间的秦大爷正提着暖水瓶走来。
“谭护士!”他远远地就向谭小影招手。
谭小影仿佛有点怕见他似的怯怯地走过去。
“昨晚停尸房里好像闹鬼似的。” 这个瘦老头子有点惊悚地对谭小影说,“你和丁医生走后不久,我睡在床上听见不知何处有说话的声音。你知道,我那里是没有闲人来的,何况是半夜12点过后,谁在说话呢?我走出门去看,外面没有人影,停尸房的门也关得好好的。我想,刚才听见的说话声该不是从停尸房里传出来的吧?正这样想着,里面突然传出‘砰’ 的一声,好像是什么东西碰在停尸柜上了。我守停尸房这么多年了,从没听见过里面会在半夜发出声音。我没敢进去看,而是返身进屋躲起来了。今天想来这真是笑话,我怕什么呢?我什么也不怕,我当时真该进去看看。谭护士,不知你在里面发现什么没有?”
谭小影摇了摇头,心里暗暗吃惊。
26
就在谭小影为郑川的失踪是否报警而犹豫不决的时候,郑川的电话打到了护士值班室。谭小影在电话里听见他的声音,有一种亦真亦幻的感觉。当时是下午5点,从昨夜到现在,谭小影仿佛在漫漫生死路上走了过来。“你在哪里?”她急切地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郑川的声音极度疲惫,他说他已回到了家里,他要谭小影立即赶过去与他见面。“我见到林晓月了。”他说。
谭小影带上在停尸房里拾到的郑川的手机,急匆匆地跑出医院,拦下一辆出租车便向郑川家赶去。
刘英和苟妈在底楼客厅里神情焦虑地接待了她。刘英说,郑川在楼上卧室里,像一个要死的人似的,他对我们什么也不说,只说要你来才能帮助他。危急关头,刘英的眼睛里没有了平时对谭小影的敌意。
谭小影走上楼梯,来到郑川的房间。他躺在床上,面容憔悴,但两眼放光,谭小影心里一惊,依稀记得一些濒死的病人出现过这种神情。他示意谭小影将房门关上,然后坐起来,半靠在床头。
“我见到林晓月了。”他说。
谭小影惊恐地望着他,听他往下讲。
昨天半夜,郑川蹲在停尸房的墙角里,停尸柜的木板紧抵着他的肩膀。他听见谭小影和丁医生终于走了,然后直起身走了出来。他想他应该尽快离开这里,因为消毒水和死尸的气味已经让他头昏脑涨。正当他迈步向门边走去时,突然看见一个人影正站在不远处的停尸柜旁边。这是个灰白的人影,从轮廓看是一个女人,她的身体似乎是扁平的,五官不清,只在眼睛部位有两个很大的黑洞。
郑川的心里一下子明白过来,这便是约他来这里见面的林晓月了,她一直等到他独自一人时才悄然出现。
那一刻,郑川的心跳仿佛停止了,嘴唇和手指都陡然发麻。他冲口而出问道:“你是林晓月吗?”
对方没有回答,只是两个黑洞似的眼睛更黑更深了。“我是郑川呀!”他惊恐地解释道,“是你约我来这里见面的。”
对方仍然一动不动,紧贴在停尸柜上的身影慢慢变淡,在腰部的位置突现出一个半开的抽屉来。
郑川定了定神,那人影已经消失了,一个半开的停尸柜里隐约能看见一张苍白的脸。他惊恐地退后一步,身子却“砰”的一声碰响了背后的停尸柜。那一刻,他感到自己的衣服被人拉了一下。
郑川惊叫一声扑向门边,双手抖动着开门跑了出来。外面很黑,他慌不择路地撞在了一棵树上,再一扭头,看见围墙边有一道木门,他便从这医院的后门跑出去了。
郑川从后街绕到医院的前面,跌跌撞撞地向停车场走去。停尸房里的那个人影一直悬在他的面前,那人影一点一点地收缩回了停尸柜里,变成半开的柜里那张惨白的脸。
一直到在停车场上找见自己的车,郑川才像从水里游到岸上似的松了一口气。他坐在驾驶位,从挡风玻璃看出去,这夜半的停车场飘着幽暗的雾气,只有远处亮着一盏灯,像守夜人的眼睛。
突然,他感到有软乎乎的东西从后面搭到他的肩上,他扭头一看,一只雪白的手正在他肩上放着!
郑川身子一缩,几乎是惊恐地从车里滚了出来。他向着停车场的那一盏灯光跑去,对正在屋檐下打盹的守车人大叫道,我车里有人,这是怎么回事?
守车人是个壮实的小伙子,他跳起来拿着手电筒和郑川一起跑向他的车。雪亮的手电光照在汽车后座上,人在哪里呢?守车人有点不满郑川的虚惊打搅了他的瞌睡。
守车人摇晃着电筒离开后,郑川锁上车门,徒步离开了这里。在极度惊恐中他清醒地意识到,今晚绝不能开车了。那只从后座搭上他肩上的手绝对真实,那是一只苍白而修长的手,五个指甲涂成黑色。在他跳下车的瞬间,后座上似乎还有一团头发闪了一下。他不能开车了,不然准会车毁人亡。
毫无疑问,停尸房里的鬼魂一直跟着他走了出来。郑川不知所措地走上夜半的街头,他感到自己身上散发着停尸房里的气味,而肩头有一种滑腻的感觉。这样,当他抬头看见一家洗浴中心的霓虹灯时,便迫不及待地走了进去。
这是一家通宵营业的温泉浴场,夜半时分,花瓣形的水池中没有一个人影。热气蒸腾,郑川将全身浸在温暖的水中,后脑勺仰靠在池沿。他不停地做着深呼吸,以便将吸入肺部的停尸房的气味排出去。那是消毒水和尸体混合而成的一种气味,阴阳界上的气味,他是从那边界上返回的人了。此时,空中笼罩着白色的水雾,郑川感到自己的身体飘了起来,一张没有五官、只在眼睛部位有两个黑洞的脸与他隔雾相望……她从停尸房跟他到这里来了,这个用电子邮件不停向他倾诉往事的女人,他们注定要隔世见面。
“林晓月!”郑川对着雾中的脸喃喃说道,“我知道你已经死了,不过这没关系,我想到我们早年的相处就不害怕了。你还认识了刚死去不久的崔娟,请你转告她,我不是勒死她的人。我们虽然同在一幢大楼里上班,可是我真的不认识她。晓月,你知道我不是一个坏人,对吗?我读到你的信仍然很感动……”
这时,白雾中出现了一人影,一个睡眼惺忪的服务生出现在水池边。“先生,你需要什么吗?”他弯腰对半躺在水中的郑川问道。
郑川猛然一惊,这个冒昧的服务生将郑川的聚会惊散了。“谁叫你了?”他气恼地说,“我什么也不需要!”
“哦哦,”服务生往后退去,“我听见你在说话,以为是叫我呢。”
被服务生打碎的白雾重新合拢,可是再也没有那张脸了。郑川穿上浴衣来到休息大厅,在一张躺椅上睡下。这里灯光幽暗,一排排的躺椅只能看见黑乎乎的轮廓,但郑川还是能感觉到这些躺椅都是空着的,只在远处有一团隆起的黑影,那是唯一在这里睡大觉的人。
郑川困乏地躺下,感觉到服务生送来了茶水,但他不想睁开眼睛。迷迷糊糊之中,远处那张躺椅上的黑影动了起来,他好奇地走过去,听见一个男人痛苦的呻吟声。
“你怎么了?” 郑川问道。
那人掀开了盖在身上的被单,对郑川说他的肾被人偷了,郑川凑近去细看,那人的腹部果然有一个鲜血淋淋的洞。那人说他在这里睡着后便发生了这事,太可怕了。他还说这种事在一个地下停车场也发生过,一个女孩在那里被人勒死后同时被取走了肾。
正在这时,郑川感到有人从背后扭住了他的胳膊,完了!他知道他们取他的肾来了,他恐惧地大叫:“救命呀———”
郑川一下子从躺椅上跳了起来,他不知道刚才发生的事是做梦还是真事。与此同时,他看见两个服务生张开手臂向他跑来,他知道他们正是刚才抱他胳膊的人,转身向相反的方向逃命。
郑川跑进了一条七弯八拐的走廊,在一个转弯处,突见一个穿深色制服的女孩向他迎面走来。那女孩手上拿着一条长长的细绳,郑川在一刹那间明白过来,她就是崔娟,浴场里的人与她合谋来要他的命了!
在郑川犹豫的瞬间,追来的人已经抓住了他,他挥拳向一个男子的脸上打去,又低头咬伤了另一个人的手,但终于寡不敌众,很快被按在地上。他听见一个声音说这人不正常,我早就看出来了,是一个疯子。
郑川被送进了一间包房,他从一群男人的脸后发现崔娟在他们背后闪烁,她怎么能这样做?自己已是受害者了。她还伙同这些人来害他!他猛烈地挣扎着大喊大叫,浴场的医生来给他注射了镇静剂,他便在包房的床上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
郑川对着赶来他家的谭小影讲完他的离奇经历,神情恍惚地说:“我的手机也不知掉到什么地方去了。”
谭小影从衣袋里掏出手机递给他说:“在这里呢。你将它掉在停尸房里了。”
郑川接过手机时望了她一眼,然后又低下头,怯怯地说:“以后,我们不用再去那个可怕的地方了吧?”
这是句奇怪的问话,谭小影想他这样说好像是我安排他去那里的。她向他表达了这个意思,说以后别再接受电子邮件的约会了。
“我知道了,那邮件是你发给我的。”郑川望着谭小影说,“是林晓月想考验我对她是否还一往情深,她让你给我发的那些邮件。”
“不———”谭小影对这个判断无比震惊,可郑川说这是林晓月告诉他的。
27
深夜,林晓月在病床上走完了她47年的人间历程。由于心脏病猝死来得过于突然,她告别人世时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她的灵魂随着最后一次呼吸溢出体外,在幽暗的病房里,这灵魂在等待着第一个接近她的人。这时,病房的门被推开了,护士谭小影走了进来。“12床,量体温了。”她像平常一样叫道。她来到床前,看见林晓月苍白的脸和紧闭的眼睛,“林晓月!林晓月!”她摇着她,有点惊慌地叫道。而就在这短短的接触中,林晓月的灵魂已经像鸟影落巢一样扑进了谭小影的身体中……
这是郑川在被注入镇静剂之后看见的画面。谭小影对此事有两大困惑,一是被注射了镇静剂的人都会进入深度睡眠,而在这种睡眠中人是不会做梦的。因为梦只发生在浅睡中,就像浅水中才能看见鱼一样。那么,郑川为什么会有这样清晰的梦呢?第二个困惑是,郑川并不知道林晓月死时的具体场景,而他的梦中所见,与当时的情景却是一模一样。当时她真是去量体温而发现林晓月已经死亡的,郑川的梦为什么会和已经发生的事情一样呢?
在如此的困惑中,谭小影对林晓月的灵魂飞进自己身体中的事有一种非常复杂的感受,好笑、荒唐、严肃、神秘、惊恐,各种感受交织在一起,使她无法判断自己究竟是否发生了某种变异。
从最近发生的事情来看,她陪郑川去停尸房约会的事就显得有点不符合她的本意。按理说,她只会奉劝郑川别相信邮件上的邀请,而不会半夜三更溜进停尸房去验证什么灵魂的。但她却这样做了,仿佛她身体里有另一个意志在做主似的。
在这之前,她被那些回忆往事的电子邮件深深打动,林晓月和郑川在早年的纯情经历仿佛跟她有什么关系似的,她贪婪地读着,感动着,鼻孔里甚至闻到了乡村的芬芳气息,这像是旁观别人经历的感受吗?不,她仿佛已身在其中,因而发生最后这种黑色约会时,她实际上有种按捺不住的向往。
再往前,郑川在医院受了惊吓,要回家输液,医院在物色家庭病床的护士人选时,她脱口而出说我去吧。这种自告奋勇连她自己也觉得有点意外。
再往前想,郑川住院期间,她对这个13床病人的关照应该是最多的。她还将一束以林晓月名义送来的鲜花转交给郑川,而她一点儿也没追究这事有多么奇怪。
再往前发生的事与郑川无关了,但她与同乡的男友陆地分了手,是否预示着她将腾出大量精力来应付后来发生的事呢?
一个人的灵魂寄居在自己身体中,这是可能的吗?谭小影第一次面对这样的疑问,她理性上否定而感情上又有所保留,仅仅是这一点儿保留便使她对自己有了陌生感。
当然,她仍然清楚自己并没有给郑川发那些邮件,虽然她的单身宿舍里有一台电脑,可是她没给郑川发过邮件这是千真万确的,在这之前她并不知道郑川的邮箱,而她的邮箱是用自己的名字取名的,从没有用过“幽灵信箱”这样的邮箱名。但是,谭小影转念一想,如果林晓月的灵魂真的存在,会不会在她睡着之后溜出来,去打开电脑写了那些邮件呢?这样想的时候,谭小影为自己的荒唐假设感到好笑,我是怎么了?她想,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这一夜,谭小影辗转难眠,郑川的离奇经历带给她的冲击太大了。她甚至在半夜跳下床打开电脑,想在自己的邮箱中发现什么奇怪的东西。而重新上床之后,她在黑暗中假装睡着,半眯的眼睛却注视着电脑有没有异常的动静。最后,她快刀斩乱麻地否定了灵魂附身的疑虑,这才在天亮前慢慢睡去。
第二天,谭小影照例去郑川家为他输液,郑川的房间里多了一束深红色的玫瑰。郑川说,这是他一大早去花市上买的,说完还有点不好意思地瞥了谭小影一眼,她从未看见过他这种神态。这花是给她的还是给林晓月的,她不敢深问。
她忐忑不安地做着输液前的准备工作,郑川在她背后轻声说,林晓月又来信了。
真的?谭小影紧张地问道,她讲了停尸房约会的事吗?郑川说她没讲现在的事,她只是回忆往事。这信是昨晚发来的,你知道吗?
“我怎么会知道呢?”谭小影紧张地声明道,“我真的没有替林晓月发信。”
“哦,那一定是她自己发的信了。”郑川说,“你想看看吗?”
谭小影点点头,她知道自己已无法游离在这场事件之外。
郑川替她打开了电脑———
邮件名:往事(7)
那时我们多么年轻,爱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也讲不出口。但这种感觉却像太阳当顶一样,抬头就能看见。在下乡两年后的冬天,你记得吗,一个突发事件使我们像亲人似的呆在了一起。
那年冬天我第一次体会到死亡的感觉,当我从水库工地的山坡上滚下,我知道一切都完了。这是个上万人云集的大工地,开山、放炮、抬石、挑土,每隔几天就有死人的事发生。我们知青也和方圆百里的农民一起参加了这场“战天斗地”的劳动。可是我的力气太小了,在挑土时身子一歪,便一头从陡峭的山坡上滚下。接下来发生的事我便不知道了,当我醒来时,已经在县医院的外科病床上,而你守在我的身边。
你对我说,事发时你正在另一处地方抬石头,并没看见我滚下山坡的情景。突然,你听说有一个女知青滚下崖去了,你便没命地往坡下跑,你说你强烈地预感到出事的人是我。世上的事物真是奇怪,人的预感有时会那样准确。你赶到时,看见我正被抬上医院的救护车———工伤率太高,救护车成天停在工地上,见证着这开山筑坝的悲壮场面。你要跟着上车,但被医生拦住了,你说你是我哥哥,这样才上了车,护送我到了县医院。
那是一段多么难忘的日子啊。你给我喂药、喂饭,你背着我去理疗室作红外线治疗。在你的背上,我感动得哭了,你发现我哭却急得不知所措,你将我放在长椅上,连声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事,还笑了一下给你看,你也笑了,你不知道那一刻你多么可爱。
从此,我认定爱就是一种亲人般的心痛和呵护。它让两个毫无血缘的人成为朋友、知己直到亲人,我们之间的爱长久以来处于朦胧期,由于这次特殊事件,我们跨过这个朦胧期直接成为了兄妹。
那是一个不幸而又幸福的冬天,我从病房的窗口便能看见对面房顶上的白雪,那样纯洁,那样温暖,过去了很多年以后,那雪还在我眼前闪耀……
谭小影从电脑边抬起头来,看见郑川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望着外边。光线照在他的脸上显得半明半暗,这个中年男人已显出苍老和疲惫。青春年少时所经历的那个冬天早已远去,在如今这个冷冰冰的家中,他回忆往事是否有穷人想起自己曾经富有过的感受呢?
谭小影无法揣测他读完这封邮件后的感受,只是觉得他坐在那里显得特别的宁静。
谭小影开始为他输液,她的手接触到他的手腕和手背时,感觉他全身震动了一下,针刺进了他的血管,透明的胶管里有鲜红的血向上冒了一下,随即便被透明的药液带回体内去了。
“痛吗?”谭小影问道。
“不痛。”郑川望着她说,“我感觉是林晓月让你来照顾我的。”
谭小影避开他的目光说:“你说林晓月的灵魂进了我的身体里,这是不可能的事。我想了一整夜,绝没有这种事。还有,这些邮件,我也觉得奇怪。”
“这些邮件肯定是林晓月写给我的。”郑川说,“过去的事只有我们俩知道,别人是讲不出来的。”
“那么,你在停尸房里看见她,她怎么不说话呢?”
郑川无言以对。
“我觉得是灯光造成的影子,你看见的人影是扁平的,这只能是光影。”谭小影分析说。
“那么,从汽车后座上伸过来、搭在我肩上的那只女人的手呢?那肯定不是影子了。”郑川困惑地说。
“你将车开回家来了吗?车上发现什么没有?”
郑川说他已将车开回来了,后座上什么痕迹也没发现。
谭小影说,如果那真是林晓月的灵魂显形的话,你不应该跑,你应该握住那只手和她交谈。谭小影无法解释这怪事,只好出这种破釜沉舟的主意。
可是郑川说他认为那不是林晓月,而是另一个要害他的鬼魂……
28
现在,郑川每天最盼望的便是谭小影的到来了。他常常一整夜地期盼,早晨听见她到来的脚步声,心便“怦怦”直跳。他在房间里不断更换鲜花来表达他的心意,但是他不能用任何语言表达,就像青春年少时面对林晓月一样,他怀着这份情感不知该拿它怎么办。四年的知青时光,他和林晓月就是这样过来的。
已经过去的停尸房的约会虽然可怕,但林晓月终于进入他的梦中,让他看见了她的灵魂飞入谭小影身体中的场景,这便是约会的成果,不能说话的灵魂用图像对他作了表达,现在,林晓月借了谭小影的身体每天上午和他在一起,让他看见林晓月青春不老的形象。
输液是他们每天见面最充分的理由,郑川想这都是林晓月的安排,屋内异常安静,输液管里的药液缓慢地落下,就像崖缝里渗出的泉水一样,就差“丁冬丁冬”的声音了。他望着坐在窗前看画报的谭小影,她青春逼人,纯洁无瑕,手中的画报每翻一页,她的眼光便忽闪一下,那是林晓月的目光在波动。
和早年一样,他也充满着对所爱的人的渴望。然而他无能为力,即使当林晓月的手已不再像惊兔一样从他手中逃走的时候,他也没有勇气作进一步的亲近。在那些青春如梦的年月里,他只在想像上实现过渴望的满足,林晓月一丝不挂地抱着他,并且替他解开衣扣,事情只能是这样,然而这样的情景永远只在他的期盼中。
和早年一样,他此时对女性的渴望是浑然一体的,像看一棵柔美的树或者一团雾气,他早年从没关注过女性的身体部位,如**、臀部等。直到有一次看见一个少妇敞开衣服给孩子喂奶,他才有了触目惊心的感觉。再和林晓月相处时,他才注意到了她那绷得紧紧的上衣。他甚至从她的领口往下偷看过一眼,但随即感到自己卑鄙下流,以至于接下来不敢与她的目光对视。
现在,郑川的生活又重回早年有过的激情、神秘、期待和紧张的状态。只是每天下午,他来到公司时,看见走廊、办公室以及不断向他点头问候的人,却有了一种恍若隔世的陌生感。
他是听从高苇的建议,每天下午到公司上班的,他深知维持他现有权力的重要。高血脂输液本身也不需要长时期的全日制休息,尤其是在人事斗争复杂的现在,作为国有企业的总经理,他深知官场险恶这句话的分量。他知道,不管怎样,只要他在公司一出现,各种闲言杂语都会鸦雀无声。
这天下午,郑川在公司先后召开了两个会议,分别是公司发展和内部管理两个议题,他的长篇讲话铿锵有力,纵横论述中充分显示了作为一个领导者的智慧,在后一个会议上,他特别强调公司中层以上干部要精诚团结,严禁拉帮结派,把精力、智慧都用在工作上来,他的这番话实际上是对某些不满他的人提出警告,他威严的语调使会场内肃然。
会完后回到办公室,高苇有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想到前段时间郑川在家休息的日子,那些让她受到冷遇的人今天该知道厉害了。她走进郑川的办公室,对他说你的讲话真棒,郑川说有人往上面打我的小报告,这种人不能得逞的。
郑川红光满面,这些年来,与女人**和权力争斗是最使他兴奋的两件事。他望了一眼坐在沙发上的高苇说:“前段时间那些奇怪的电子邮件搞得我筋疲力尽,现在都过去了。”
“真的?”高苇有些意外,“那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有在这大楼里乱窜的两个鬼魂,搞得我也从不信到半信半疑,还有后来放在这办公室的梳子和镜子不翼而飞,这一切你都搞清楚了吗?”
“梳子和镜子,可能是林晓月又来取走了,这没什么。”郑川平静地说,“我见到她的灵魂了,我们仍然是很友善的,她不会让我受惊吓。倒是和她在一起的那个女孩有点麻烦,我已对林晓月说了,让她转告那个死在停车场的崔娟,她是被别人害死的,与我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高苇瞪大了眼睛说道: “这么说真有灵魂了。你看见了,24楼的周玫看见了,但愿我不要见到,女厕所隔板下面的白色高跟鞋,不知是不是鬼魂?”
“是鬼魂也不会再出现了,”郑川显得自信和轻松,因为连续几天的平静生活,使他相信寄居在谭小影身上的灵魂已经和他达成了理解,而他在这幢大楼里、在高苇的家里和在轿车后座上所遇见的恐怖形象将不会再现,因为那是屈死的崔娟,她已经听到了林晓月的解释,所以自从去医院太平间约会之后,再也没这种吓人的事发生了。当然,他没对高苇讲怎样见到林晓月之魂的,因为对灵魂的具体存在应该守口如瓶才好,这也是对灵魂的尊重。
高苇如释重负地仰靠在沙发上,她说我从不相信鬼魂的,这次也被你的事搞晕了,连快餐店的老板娘都看出我沾上了邪气。还有,我一个人住在那里总是有点害怕,你又不来看我,你不喜欢我了吗?
郑川望着坐在对面的高苇,她的深色短裙盖在雪白的大腿上,她的裙底风光因双腿分开而若隐若现,这种不经意的挑逗让郑川顿感诱惑,他走过去坐在她的身边,伸手抚摸着她的大腿,然后慢慢地向上摸去。高苇象征性地阻止了一下,很快便闭上眼睛享受起来。这种**裸的野性让郑川大受鼓舞,他立即用另一只手去解她的衣扣。
郑川对女人的大胆和自信有十多年历史了,他认为这是他早年禁锢太久的原因。18岁至22岁是他的知青时期,就在那段青春最躁动的时期,他和林晓月仅仅是发生了一场漫长的精神恋爱而已。回城工作之后,他仍然是在对女人充满幻想而行为禁锢中度过。直到认识刘英,他才有了第一次性经历。当时社会保守,就是这样正常的恋爱,单位上也有不少风言风语,幸好他俩很快结了婚,人们才由狐疑变成了对一对新人的赞许。
郑川对女人有了全新的认识始于35岁那年,那时他已是方城公司下属的房地产开发公司经理。不论在公司内部还是外面的社交场合,他突然发觉女人主动向他献媚的频率越来越高,并且一切与谈情说爱无关,一次次闪电般上床的奇遇使他大为震惊与兴奋。这使他看见了自己作为一个男人的魅力,他认为这是命运对他前半生在两性关系上一片荒芜的回报。
就这样一直到林晓月的电子邮件出现。早年的往事才像海船一样在水天交接处突然升起帆桅。那些日复一日的思念、渴盼,以及胸中的痛和眼中的湿,一件件往事历历在目。这是他的青春以及他爱过的女人,无数比飞絮还轻的往事竟然没有被时光湮没,使他惊奇的是,他后来所经历的无数女人却一个也记不起来了,硬要回忆的话,也是一些支离破碎的嘴唇、手或者一个动作、一个声音,多与少在这里成了一个悖论,他不知他在哪个时期真正拥有过女人。
然而,本能的驱使是难以抗拒的,就像他此时在高苇的身体上感受到愉悦一样,他不止一次用人其实也是动物来给这一切作解释。他的手在湿热的身体上急切地游走,高苇凑在他的耳边说:“还没下班呢,小心有人闯进办公室来。”
郑川只好坐回到办公桌前去。高苇脸颊红扑扑地站起来整理好衣裙,便走到外间她自己的办公室去了,她离开时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似乎预示着下班后的好事。
空间是一个奇怪的东西,只要有墙相隔,人就开始扮演完全不同的角色。从衣冠楚楚到衣冠禽兽,人在什么时候做什么只有自己知道。郑川点燃一支烟胡思乱想着,他的眼光落在茶几上的那个清代花瓶上。花瓶上的仕女图栩栩如生,那个在后花园的古代女子被烧在瓷上,让人们只能看见她在单一空间的面貌。其实,她也是有许多故事的,谁知道呢?
下班时间很快到了,公司里渐渐人去楼空。郑川和高苇在那张黑色沙发上做完了该做的事,高苇穿好衣服要去洗手间,此时,在一番热烈后她完全忘记了洗手间曾经带给她的恐怖。
高苇出去后,不到两分钟便跑了回来。“厕所里有人!”她气喘吁吁地说。
郑川问是谁,她说没看见,但最后一个靠墙的厕位的门紧闭着,她就没敢走进去。
“公司里还有没下班的人吗?”郑川问道。
“没有人了,所有的办公室都锁上了。”高苇惊恐地说。
“走,看看去。”郑川这次显得特别沉着,仿佛有鬼他也不怕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