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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20节

    17

    丁医生的家很宽敞,但东西凌乱,这是单身男人居家的通病。谭小影进屋后本能地选择了单人沙发坐下。她没有坐长沙发,也许是以前在酒吧和丁医生并排坐在一块儿留下的阴影吧。当然,她这一刻的选择并没有经过思维,可见哪怕最轻微的创伤性记忆也是能渗入人的行为中的。

    丁医生对她的到来很高兴,但显然有些意外。他在谭小影对面坐下,隔着一段距离听她谈12床病人的梦给她带来的困惑。

    “这没有什么。”丁医生听她讲完后说,“病人进医院后都有种死亡恐惧。12床的病人做这种梦只是潜意识中的一种恐惧流露。”

    “可是,她怎么知道她住的病床上死过一个女病人呢?”谭小影追问道。

    “这只是她的猜测了。”丁医生说, “她不可能知道如你说的林晓月死在这里的事。她只是动过一个念头,嗯,这病床上死过人吧?这种一闪而过的念头也会进入梦中的。”

    “哦。”谭小影将信将疑地点点头。

    “并且,这个叫玲玲的病人做这个梦,还有性的意识在里面。”丁医生说话时迎着谭小影的眼光,她赶紧将眼光调开了。

    丁医生继续说道:“据我观察,这个女孩正在热恋,因为她的男友来看她时有一次钻进了她的被窝,被护士查房时看见过。但是,最近几天她的男友一次也没来过医院,因此她就做了这个有人挤上床来的梦。”

    “可是,她梦见的是一个女人呀,而且睡下后发现是个冰冷的死人。”谭小影不敢苟同丁医生的这个分析。

    “梦是变形的。”丁医生说,“做梦的人肯定有性需求,但是又得不到,所以梦见的对象是错位的。”

    本来,谭小影是带着恐惧与迷惑来咨询丁医生的,因为玲玲的梦说明林晓月的魂灵在各处出没。她只是还没给丁医生讲郑川遇见的事,她觉得这样讲后一切会更复杂。没想到,丁医生以“性需求”来解释这个离奇的梦,虽说对一个医生来说,从梦分析人的性是正常的事,但谭小影听来仍觉得有点不自在。

    “性是每一个健康的人的正常需求。”丁医生还在借题发挥,“如果压抑了它,它就会以梦的形式反映出来。所以,满足性需求对人的健康有好处……”

    “好了,我要走了。”谭小影打断他的话说。

    “你有点紧张?”丁医生望着她说,“我知道你对去年死在医院的林晓月印象很深,所以在她住过的病房发生这种事使你胡思乱想,其实,谁相信真有魂灵这个东西呢?放松一点,我给你倒点水喝。”

    丁医生没等谭小影接受便进厨房倒水去了。谭小影有点进退两难,她坐在沙发上,慢慢地扫视了一遍这间房子,在衣帽架上突然看见一件女人的内衣,她有点好奇,刚刚走过去细看,丁医生端着两杯可乐出来了。

    “那是我的一个女朋友的衣服。”丁医生发现了谭小影的观察,大大方方地解释道,“她有时住在我这里。”

    “你们快结婚了吧?”谭小影随口问道。

    “为什么要结婚呢?”丁医生反问道,他将一杯可乐递给谭小影 ,她正感口渴,很快就喝光了。

    “其实,女孩子也用不着早早地就想着结婚。”丁医生坐下来说道,“按自己的愿望生活就行,重要的是要快乐。”

    谭小影无法呼应这种谈话,她脑子里想着的还是林晓月走进病房的样子。但她的思维很快中断了,她感到浑身燥热,脸颊也开始发烫。她在沙发上动了动身子,用手撑着额头。

    “你不舒服吗?”丁医生说,“到我的床上去躺一躺吧。”

    谭小影没有回答,她面容绯红。丁医生扶起她时,她竟身不由己地跟着他走到床边去了。

    她躺在床上,意识模糊,只是感到欲望之火烧得心里发慌。她转脸望着屋内,丁医生消失了,浴室里有“哗哗”的水声传来。这一刻,突然闪现的理性使她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事,她挣扎着下了床,跌跌撞撞地走到门边,开门后走了出去。她走上楼回到自己的家后冲了个冷水澡,然后靠在床头迷糊了一会儿,这样才慢慢清醒过来。

    事情非常清楚,她喝的可乐里被下了什么药。丁医生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她捂着脸哭起来。本来,她对丁医生有着好感的,可两次相处,他将一切都毁了。

    这是个讲究效率的世界。他在她身上看见性,他不愿在性之外浪费时间。或者,他已丧失了谈情说爱的能力,因为恋爱是世界上最迟缓最没有效率的事。因而,人们用酒,用狂放的音乐,用迷离的灯光,用神秘的药物来加快两**往的进程。

    夜已深了,谭小影给小菲打了个电话。她闷得慌,想和小菲聊聊天。可不巧,小菲正在值夜班,她说有一个病人要抢救,不能与她说话了。

    谭小影放下电话,正准备睡觉,突然响起了敲门声。是丁医生上楼找她来了吗?不会,他是个对一切无所谓的人,被追求的女孩稍有躲避他就不再纠缠,他无心浪费时间。

    “谁呀?”谭小影问道。

    “是我,老秦。”

    是守太平间的秦大爷,他来找她做什么呢?谭小影开了门。

    秦大爷进门便说:“陆地将我养的猫偷走了。”

    谭小影无比惊愕。她和陆地交往期间,陆地常到医院里来,和院里上上下下的人都搞熟了。他帮护士推过病人,和清洁工聊天。有一次帮护士推死者到太平间时,还和秦大爷认识了。后来,他来医院等谭小影下班时,无聊中便去秦大爷那里喝酒,他说守着太平间喝酒真是刺激。没想到,谭小影和他断了往来后,他还到医院里来乱窜,可是,他偷秦大爷的猫干什么呢?

    秦大爷是个孤老头子,为工作方便,就住在太平间隔壁,平时和人少有接触。他个子矮小,双颊凹陷,沉默寡言的样子,陆地不知怎么和他交往上了。

    秦大爷说,他从来认为陆地是个好小伙子。今晚他来时,天刚黑,秦大爷说你又来陪小影护士了,他说不,我是来看看你的。他还给秦大爷带来一瓶酒。秦大爷便留他喝酒,这个冷清的地方有人陪让秦大爷很高兴。喝酒期间,外科病区送过来一个死人,陆地还和秦大爷一起去隔壁房里安顿尸体。过后他们继续喝酒。可是,陆地走后,秦大爷发现他喂养的猫不见了,而且放在屋角的猫笼也不见了,他这才想起陆地喝酒时看见那只白猫趴在门边,便说过想要这只猫的话。秦大爷不同意给他。没想到,他趁秦大爷不注意,还是将这只猫带走了。

    “那只猫陪着我好几年了。”秦大爷说,“他要那只猫去干什么呢?”

    谭小影为陆地的行为感到非常气恼,但又不完全相信陆地会这样做。她说我明天问问陆地,如果真是他带走了猫,我一定让他给你送回来。不过,会不会是那猫自己跑丢了呢?秦大爷说不会,因为猫笼也不见了,只能是陆地带走了。

    秦大爷走后,谭小影关上房门,感到陆地的行为很蹊跷,不要说偷猫了,只是跑到医院来和秦大爷喝酒,就足以让人感到不可思议。

    此时,房子里有种阴冷的气味久久不散,仿佛是秦大爷留在这里的。谭小影赶紧进了卧室,关上房门后坐在床上**。她后悔和陆地的交往,这么一个怪人,简直让她在医院没有了脸面。

    她拿起电话,拨通了陆地的手机。

    “喂,我告诉你,别再到医院里来好不好?”谭小影怒火万丈地说, “你赶快将秦大爷的猫给他送回去,你简直快变成一个鬼了!”

    “嘿嘿,”陆地在电话上装疯卖傻地笑着,“什么猫呀,我不知道。也许那猫是跑到停尸房的冰柜里去了,嘿嘿,冻成冰猫了。”

    “你胡说!”谭小影从未生过这样大的气,“你赶快将猫送回去,不然你会变成鬼的!”

    谭小影放下电话后,伤心地哭了一场。她的命怎么这么不好,认识了两个男人,有知识的和没知识的都是坏蛋,坏蛋!她在心里骂道,变态狂!

    这一夜谭小影睡得极不踏实,楼外稍有动静便醒了。她想找人说话,但无人倾诉。她想起了林晓月,这个好心和智慧的女人去年住院时,她的病房成了谭小影谈心的地方。可是现在,她连这种偶然遇见的知己也没有了。

    已是半夜过后了,她望着天花板毫无睡意。

    18

    早晨,郑川洗漱完毕后,便下楼去饭厅吃早餐。女佣苟妈已经从乡下回来了,这让他的生活还是方便了不少。

    他在餐桌旁坐下。牛奶、鸡蛋、稀饭,还有一种什么饼。苟妈乐呵呵地对他说,这是苕饼,她从乡下带来的,让郑川尝一尝。

    郑川吃饭期间,苟妈上楼去收拾房间,她在郑川的房里看见了不少输液瓶,下楼后便问郑川怎么还在输液。郑川说是高血脂,输液“洗洗血”,算不上什么病的。

    苟妈看着郑川的脸,半晌不说话。郑川问她怎么了,她说你的印堂发暗,是不是中邪了?

    “是吗?”郑川摸了摸额头问道。他虽然不太相信中邪之类的民间说法,但额头发亮是要走好运的征兆他是相信的。反之,印堂发暗,总是不太好吧。

    苟妈是认真的人。她问郑川最近梦见过死人没有,去过殡仪馆参加别人的葬礼没有,或者,晚上走路是不是总觉得后面有人跟着,回头看又什么人也没有?

    郑川一一予以否认。苟妈说你要小心为好,有时间去慧灵寺烧烧香吧。

    正在这时,门铃响了,苟妈怔了一下。郑川说去开门吧,是给我输液的护士来了。

    谭小影进屋之后,招呼了苟妈一声便向楼上走。郑川正要跟上楼去,苟妈拉住他,在他耳边说道:“输液时把窗开着,免得将医院里的邪气带到屋里来。”

    郑川觉得苟妈岂有此理,便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吓得她连连说就当我没说过这话,便知趣地走开了。

    郑川上楼输上液以后,便闭目想着苟妈说他印堂发暗的话,这在民间传说中一直是遇鬼中邪的标志。苟妈在他家做女佣好几年了,从来都说他的面相是大福大贵,他还以为她只会说恭维话,没想到,真发生邪事的时候,她一眼就看出来了。

    这两天,那个面色惨白的女人一直让郑川难辨真假,因为他受惊晕倒后,高苇出来却什么也没看见。当时他坚信不是幻觉的依据是,他从办公室带来的梳子和镜子不翼而飞了。可是高苇第二天打电话给他说,这两件东西又找到了,在书房写字桌的抽屉里。虽然在他的记忆中,这两件东西睡前是放在客厅茶几上的,可高苇回忆说,他睡前去过书房,不排除是他自己带进去的。

    人的记忆是件非常靠不住的东西。有时,刚刚过去的事情,回忆起来却是那样的模糊;相反,有些已被遗忘的很久以前的事,却突然一下子回忆得清清楚楚。这是人的大脑结构之谜。

    屋子里异常安静,郑川收回思绪后才发觉谭小影今天有点异常,她为他输上液后便坐在靠窗的沙发上一言不发,也不找书报看,像一个木偶似的。

    “小影,”郑川叫道,“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吗?”

    “没,没什么。”谭小影掩饰着昨晚的倒霉事带来的阴影,她甚至还尽力笑了一下。

    “哦,那就好。”郑川放心地说道。

    “你需要用电脑吗?” 谭小影看了一眼放在书柜上的手提电脑,郑川输液时经常用它消磨时间。

    出人意料,郑川表示今天不需要用电脑。

    “你不看看有没有新邮件吗?”谭小影看见电脑便想到林晓月回忆往事的邮件,她现在有一种读到它的渴望,那是一种她十分陌生的生活与情感,对她有着一种莫名的诱惑。

    “我已经看过了。”郑川的回答让谭小影意外,“新邮件昨天晚上就来了。”

    “哦,我能看看吗?”谭小影冲口而出提出这个要求,仿佛有点迫不及待。

    郑川没有说话,只是做了个让她拿电脑的手势。谭小影将手提电脑放在他身边。

    郑川打开了邮箱,调出最新的邮件后对她说:“你看吧。很多事我都是读着读着才回忆起来的。”

    谭小影俯身凑到了电脑前。

    邮件名:往事(6)

    还记得那次音乐会吗?夏末秋初,那个晚上的月光银白得使原野有点虚幻。我们一共7个人,3个女生4个男生,聚集在你所在的生产队的晒坝上。那是一次让人难忘的知青音乐会,小提琴、二胡、笛子,还有我们几个女生的歌喉。我们7个人都是一起下乡的,同在一个公社,但相互间隔着好几里地。这个晚上我们在你的住地聚餐,一大盆鳝鱼都是我们自己捕捉来的,还有一大壶米酒,大家碰杯时颇有一点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伤感和豪气。

    夜深了,大家都不愿散去。那个音乐会早有预谋,因为会乐器的人都带来了自己的家伙,你也从墙上取下自己的小提琴。我们走出你的屋子,穿过竹林来到晒坝上。月光像雨一样洒下来,我们都有点沉醉。

    晒坝上有一个大草垛,我们在草垛旁争相表现起来。先是器乐合奏《花儿与少年》,接着是你的小提琴独奏《梁祝》,优美的序曲,令人回肠荡气的爱情主题,同窗对答、哭灵投坟、化蝶双飞……对着月光拉着琴,你肯定忘记了现实的存在,因为我们看见你拉完琴后眼里有湿湿的亮光。哎,那既苦又甜的青春时光,人只能经历一次,梦醒之后,你在月光中看见的蝴蝶的幻影也消失了。

    那个遥远的月夜,我们的歌声飘到哪里去了呢?我们唱《家》《喀秋莎》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半夜过后,大家都困了,得找个地方睡觉呀。大家商议后决定,你住的屋子给3个女生住,4个男生到生产队牛圈旁的草料屋里去睡。

    回到你的小屋,我们3个女生挤在唯一的一张床上,又唧唧喳喳说了一会儿话才睡觉。可是我睡不着,望着窗外的月光,我悄悄溜下床走出屋去。我来到晒坝上,那里已空无一人,那堆大草垛在月光下显得很寂寞。我走向草垛时,看见了独自坐在这里的你。

    那一个瞬间,我们相互注视着都没有说话,就像知道对方会出现在那里似的。过了好一会儿,你才说月亮都掉到天边去了。我说这叫斗转星移,人就这样慢慢老了。你笑了,说我这样的女孩子是不会老的。我说衰老是自然规律,你说月亮上的嫦娥就从来没有老过。

    那是个多么漫长的月夜啊。望着原野上白雾飘飞,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从乡村讲到学校再讲到童年,我们的话题与时光逆行,你还记起了童年的儿歌:“月亮走,我也走,我给月亮打烧酒。”我说我也想起了几句童谣,叫“月亮月亮光光,芝麻芝麻烧香,烧死麻大姐,气死幺姑娘”。我们都大笑起来,在草垛边笑得前仰后合。

    天亮前,你在草垛边睡着了,想到天亮后就会有人出现,我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我只得离开草垛回屋去,临走时我将我的外套盖在你的身上,因为月亮已经沉没,寒气正在原野上升起来。

    从此,那个月夜就再没出现过。

    谭小影读完这封邮件后,久久地沉浸在那片月光之中。她默默地坐回窗边去,心里有种想哭的感觉。那种月光在她的生命中还未出现过,她感到一种渴望和缺失之痛。她有点恍惚,直到郑川叫她加液,她才想起她坐在这里的职责。

    她走到床边,一边加液一边对着郑川说:“从林晓月的邮件看,你们那时真浪漫呀。”

    “那叫浪漫吗?”郑川说,“那时我们似乎还不懂事,社会也有很多禁忌……”

    “现在怎么就一点儿禁忌也没有了呢?”谭小影略带遗憾地问道。

    “你还喜欢禁忌呀?”郑川反问道。

    谭小影表示她说不清楚这个问题,她只是觉得邮件中看到的事比现在的事更美好。

    正在这时,屋里的电话响了。郑川拿起电话,是医院的护士小菲打来的,她要找谭小影说话。

    谭小影拿过电话,小菲的声音很急地响起:“12床的那个病人要求换病房,她说她老梦见有个女人来和她争床,她怀疑这病床死了人,所以要求换一间病房。她是你负责的病人,我不知该不该给她换房。”

    “哦,”谭小影有点不知所措,“等我下午回医院再说吧。”

    这个电话将谭小影带回现实之中,尤其是刚看了林晓月的邮件,她顿时感到真有魂灵飘飞似的。

    “是不是林晓月住过的病房出了什么事?”郑川问道。

    小菲电话上的声音太大,郑川一定听见了什么,谭小影只得点头承认。

    “林晓月。”郑川叹息似的叫道。

    19

    《云》杂志社位于文化大厦9楼。下午3点,走廊上空无一人,一间间办公室房门紧锁。如果不是“《云》杂志社”的标志在楼口引人注目,郑川一定会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

    这就是林晓月生前工作的地方。郑川下决心到这里来登门拜访,是想弄清楚那些神秘电子邮件的来由。谭小影替他分析过,一定是有人在替林晓月发这些邮件。当然,这个设想现在越来越受到怀疑,林晓月的影子游荡在郑川的周围,他必须认真对待了。到《云》杂志社来至少可以了解到不少与林晓月有关的情况。

    在走廊中段,郑川终于看见一扇虚掩的房门,他推开门,是一间很大的屋子,摆放着七八张办公桌,但没见一个人影。奇怪,这家杂志社在上演空城计吗?他走进去,在一张靠窗的办公桌边停下,看见桌上摆着一封已拆开的读者来信,信封上写着“《云》杂志社林晓月老师收”。

    郑川无比震惊地看着这个信封,林晓月,她还坐在这里工作吗?郑川环视了一遍空无一人的办公室,心里有点发紧。他坐下来,拿起压在信封下面的读者来信读起来。

    林晓月老师:

    我非常喜欢你主持的“晓月信箱”栏目。我是一个20多岁的女孩,在方城大厦上班。前些时候,大厦的地下停车场死了一个女孩,是被人勒死的。当时,我在议论纷纷的人堆里看了一眼那尸体,并没看清她的脸。结果,当晚我就开始做噩梦。第二天上班,我将车开进停车场后也害怕得手心冰凉。这停车场很大,光线又暗,我好几次看见一个女孩站在柱子旁边,走近后却没有人。进电梯时,如果里面没人我也很害怕,因为死去的女孩就是在这大楼里工作的,我总觉得会在电梯里遇见她……林晓月老师,我现在每天都充满恐惧,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我并不是一个十分胆小的女孩,可这次仅仅是看了一眼尸体,怎么会久久不能消除恐惧情绪呢?我希望得到你的指导,或者,我是不是该去看心理医生?总之,只有你的帮助才能让我克服恐惧,谢谢!

    你的忠实读者?摇晶晶

    在这里看见方城大厦的职工写来的信,郑川备感蹊跷。大楼里住着大大小小20多家公司,这个叫“晶晶”的女孩是哪家公司的不得而知。看来,她和郑川一样正在受着死者身影的缠绕,并且,她正在向同样已经死去的林晓月求助……郑川感到头脑一片迷糊。整个杂志社空无一人,这间宽敞的办公室在他眼中也变得不真实起来。

    郑川坐在办公桌前,他望着窗外,从这里可以看见繁华的大街,这使他相信自己处在真实的环境中。

    “你来了吗?”一声轻柔的女人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郑川猛地转过头来,一个长发女孩站在他的面前。她大约25岁左右,手上拿着一把梳子,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像是刚洗了头的样子。

    女孩也吃了一惊,后退半步问道:“你找谁?”

    “我,我找林晓月。”郑川冲口而出答道。这女孩进来时他怎没听见声音呢?他盯着她手上的梳子,一下子难以猜测她是何人。

    “林晓月?”女孩又往后退了半步,“你是谁?她已死去一年多了,你还不知道?”

    郑川赶紧递上自己的名片说:“我是林晓月的中学同学,一起下乡当过知青的,许多年没有联系了。”

    女孩看了看他的名片,脸上的紧张表情消失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说:“我差点认错人了。我是这里的编辑,叫鄢红。”

    “怎么就你一个人上班?”郑川不解地问。

    鄢红说,杂志社实行半天坐班制,编辑们下午都在家处理稿件,今天下午轮到她值班,刚去淋浴间洗了个头。因为有作者说要送稿件过来,她回到办公室时差点将郑川认成了作者。她接着介绍了林晓月去年去世的情况,与郑川已经知道的情况差不多。

    “林晓月真是我们的好大姐。”鄢红最后说,“她主持的‘晓月信箱’栏目很受读者喜欢,她去世后,这个栏目我们也没有改变名称,只是具体工作由我在做了。对了,我这里正有一封读者来信,是你们方城大厦里的人写来的。那真是一座很气派的写字楼,可是地下停车场确实阴森了一点。我去现场看过,太大,照明不够,尤其是那里死了人后,进入那里有点冷飕飕的感觉。我们准备在刊物上呼吁一下,改变一下那里的环境,增加照明灯和巡逻人员,你以为怎样?”

    郑川说这建议不错。地下停车场确实阴暗了一些,还有通向电梯的巷道,七弯八拐的,叫人真是有点心紧。另外,发生在那里的命案一直未破,如果案子水落石出了,大家走在那里的恐惧会减轻许多。

    郑川本是和这位女编辑随意聊几句,没想到她知道的情况比他还多。她说《云》杂志是女性刊物,对女性被害的事当然非常关注。案发当天,她就去了现场,了解到死者崔娟是医疗器械公司出纳员,当天去地下停车场取车时,被人从后面用绳索勒死。从死者的身份看,警方认为有劫财的可能,死者的一个手提包被抢走了。但她单位的人回忆,那包里并没有公司的钱,最多也就有她自己的一点零花钱和一部手机而已。经了解,死者的社会关系非常简单,尚未有男友。不过她的一个女伴回忆,死者半年多前曾经在写字楼的电梯里认识过一个40多岁的男人,后来偶有交往,但现在无法寻找那个男人了。鄢红说,你也在那幢楼里上班,如果有什么线索,请向我们刊物提供,我们会及时与警方联系的。

    郑川头脑里“嗡”的一声,因为鄢红谈到死者曾在电梯里认识了一个40多岁的男人时,一边说一边望了他一眼,这使他浑身不自在。他赶紧声明自己从不认识这个女孩,写字楼里人来人往,人们一般都只认得本公司的人。他说他到这里来并不是想谈这桩命案,而是想了解林晓月的情况———她是不是死了?如果死了,谁在替她发邮件给他?

    郑川讲述的电子邮件一事让鄢红瞪大了眼睛。她想了想说:“人死不能复活,这肯定是有人在替她发邮件给你。不过我们编辑部里不会有人做这种事,因为林晓月生前从没谈起过你,我们这里没人知道你和她早年的事。”

    因为刚洗了头,鄢红一边和郑川说话,一边用梳子梳着湿漉漉的长发,这不禁让郑川联想到约他在办公室见面的人。午夜12点,约他见面的人(是林晓月还是替她发邮件的人不得而知)坐在他的办公室里,一定也是刚洗了头,她一边梳头一边等待,离开时便将梳子和小圆镜遗忘在沙发上了。

    鄢红感觉到郑川一直在看她,便不好意思地停止了梳头,她把长发甩到脑后说:“你收到林晓月的电子邮件挺奇怪的,我尽可能替你了解了解,看看她生前是否委托了什么人做这件事。”

    郑川表示感谢,便告辞出门。鄢红挺客气地要送他下楼,郑川只好接受了。进了电梯,鄢红说方城大厦地下停车场遇害的那个女孩,你如果有什么线索也请告诉我们。郑川点头答应,心里却总是别扭。他不想和这种麻烦的事有什么牵连。

    到了楼下的露天停车场,郑川打开车门后便感到里面像烤箱一样。在这炎热的夏季,露天停车场真是不能停车。他开了车内的空调,站在旁边等着车内的温度降下来。

    看着这辆银灰色的宝马轿车,鄢红说:“郑总,你来时怎么没停到地下停车场去?”

    郑川说:“我现在对地下停车场也有点恐惧了,就像给你们写信的读者一样,进了地下停车场总有点莫名的紧张。”

    鄢红说看来确实要将崔娟的死亡真相搞清楚,不然地下停车场快成恐怖场所了。

    郑川点头称是,同时再次向她告辞。“你回办公室去吧。”他说,“我等车内凉下来就走。”

    鄢红对他点点头,嫣然一笑,说了句“你慢走”,便扭身向楼口走去。望着她的背影,郑川才突然意识到这是个魅力十足的女人。在这之前,由于谈论的事情都很紧张,他竟对谈话对象有点忽视。现在,望着她背影的曲线,他的心里一下子热了起来。那柔软的腰肢、浑圆的臀部和文雅的面容、含蓄的眼神融合在一起,构成了一个足以让他心旌摇曳的女人。她的手里还捏着梳子,头发湿湿地披在背上和肩上,这会是午夜12点坐在他办公室的女人吗?

    郑川一厢情愿地笑了笑。

    20

    现在,郑川再想到曾经出现的那个脸色惨白的女人时,他可以确信那不是林晓月而是崔娟了。如果世上真有魂灵存在,林晓月不会以那种狰狞的面目出现,而只有被人从背后勒死的人,才有那样惨白的脸色,牙齿咬在嘴唇外面,这应该是她死时的形象。郑川竭力回忆发生在地下停车场那可怕的一幕,那个叫崔娟的女孩蜷缩在地上,他没看清楚她的面容,因为她的头发遮住了大半个面孔。

    但是,死去的崔娟找他干什么呢?虽同在一幢写字楼里,但他们互不认识,没有交往,按理说魂灵是不会向陌生人投梦,更不会半夜三更出现在陌生人房里的。难道,他们在电梯里认识过。半年前,死者在电梯里结识过一个40多岁的男人,那会是他吗?

    郑川胆战心惊地回忆起半年前自己是否有这样的经历。之所以胆战心惊,是他很快想到自己确实在电梯里结识过一个女孩,20来岁,穿着红色羽绒服,前面敞开着,里面是一件很薄的贴身小衫,丰满的胸部十分诱人。她说她叫娜娜,是从外面来这写字楼里办事的。难道她隐瞒了自己的真实姓名和身份?当时,电梯里就他们两人,郑川和她闲聊,并送给她自己的名片。当天晚上,这女孩就打电话给他,请他去了一家酒吧。自认为已是情场老手的郑川对此事心领神会,和娜娜坐在酒吧里,她说她正在读大学,同时在外面打工挣学费,现在正为下半学年的学费发愁呢。郑川不失时机地递给她一个信封,里面是5000块钱,说是替她解解难。接下来,他们顺理成章地去酒店开房,第二天分手时,他已经兴趣全无,不过多了一次艳遇的记录使他满足。他知道身体中的热情消退是短暂的,如果再遇到动心的对象,他又会激情再燃,他自嘲男人真是贪婪的动物。

    现在的问题是,娜娜就是崔娟吗?这不太可能。崔娟是与他在同一幢写字楼里的职员,一般说来不会在身边之地惹出绯闻。再有,娜娜的形象面容他记得清清楚楚,而后来从没有在电梯里遇见过她,这说明她真不是这楼里的人。如此分析过后,郑川的心里踏实了一些。

    郑川是在离开《云》杂志社后想到这些的。他一边想一边开着车,以至于在一个路口差点闯了红灯。现在已是下午4点半钟,离公司下班还有一个小时,他决定去公司看看。虽说这段时间他病休名正言顺,但久了不去公司露面会减弱他这个老总的重要性。

    郑川将车开进了方城大厦地下停车场,他东弯西转地找到了自己的车位,泊好车走出来后,看见有工人正搭着梯子在屋顶装灯。也许是对这幽暗环境的意见太多了,管理方正在增加照明设施吧。他走到车场的角落,沿着窄窄的巷道向电梯门走去。

    仿佛是老天故意要刺激郑川的神经似的,电梯门口正站着一个女孩,又是20来岁的年龄,穿着牛仔裤和黑色的紧身T恤衫。

    电梯门打开之后,他俩一前一后走进去。他按下17楼的按钮,女孩按下的按钮是18楼,铁门关闭,电梯上行。

    18楼是什么公司呢?郑川似乎就没有了解过。这妮子倒是蛮漂亮的,郑川看了一眼她的侧面,感到视觉受到了刺激。狭小的电梯空间里,她身上、头发上的青春气息直往他鼻孔里钻。近几年来,郑川对这种幽兰似的气息越来越敏感,这是否表明他已进入生命的恐慌阶段了呢?48岁,中年将去,老年在望,在这绝望的生命单行道上,他想借用女孩的青春作救命稻草吗?

    然而,他再不能在电梯里认识女孩了,他警告自己说,别想勾引她,或许她就是要找你的鬼魂也说不定。他专心地看着逐渐升高的楼层指示灯。17楼到了,门开时他一步跨了出去然后本能地回头望了一眼,在电梯门关上的一刹那,他猛然发现那女孩的脸色很苍白,这使他感到后怕。

    郑川推开公司的玻璃门走了进去。快到下班时间了,长长的走廊上不断有人进出,他们见到郑川都停下来招呼道———

    “郑总,身体好些了吗?”

    “郑总,这个时候还赶到公司来有什么指示?”

    “郑总,你病了还来公司操心?”

    郑川含糊其辞地应答着这些问候或者恭维话。他来到总经理办公室,门是锁着的,高苇到哪里去了呢?他用钥匙开了门,看见高苇的办公桌上堆着不少文件资料。国有企业就是这样,文件资料总是多得让人头痛。他开了侧门,走进自己的办公室。这时,技术部的老曾跟了进来,他的妻子在纺织厂下岗了,想在本公司为她找一份活干。

    郑川皱了皱眉头,说研究研究再定。这种事他一般不会轻易同意,但也不立即拒绝,不过老曾是技术部的业务骨干,所以解决他的困难还不能太马虎。

    老曾感谢了几句正要离去,郑川叫住他问道:“18楼住着什么公司你知道吗?”

    老曾对郑川的提问有点迷惑,他指了指天花板说:“就是楼上啊?住着3家莫名其妙的小公司。”

    “为啥说莫名其妙?”郑川追问道。

    “你听我讲,这3家公司是这样的。”老曾扳着指头说,“一家是卖防盗报警器的公司,就是安装在门上窗上一碰就响的那些小玩意儿;一家是专给人取名字的公司,人名产品名什么都取,还兼给房地产商看风水;还有一家是墓陵公司,专卖坟墓的,说是生意不错。”

    “哦,知道了。”郑川说道,“我只是随便了解一下左邻右舍的情况。”

    老曾走后,郑川坐在沙发上点燃一支烟,他无端地将刚才电梯里的女人与墓陵公司联系在一起,但是,卖墓陵的女孩就一定是脸色苍白的吗?他为自己的无理推测笑了笑。

    他的身子在沙发上移动了一下,突然,他的手摸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他侧身一看,又是梳子和镜子,这两件曾经出现在这里的东西,被他带到高苇家里去了,现在怎么又出现在这里呢?他拿起小圆镜,看着背面那张林晓月早年的照片,觉得头脑一阵阵发晕。

    郑川拿起电话,拨通了高苇的手机。

    “喂,你在哪里呢?”他有点不高兴地问道。

    高苇说她和何林副总经理去省上开了一个节约能源方面的工作会议,现在刚刚散会。

    “哦。”郑川的火气消退了一些,他原以为高苇逛商场去了。

    “有什么事吗?”高苇在电话上小心翼翼地问。

    “我正在办公室。”郑川说,“那梳子和镜子怎么又回到这里来了?”

    高苇说,是她从家里带过来的。那天夜里,这两件东西消失后,第二天她又在写字桌的抽屉里发现了。这事带来的后果是,她每天夜里都听见书房里有动静,像是有人翻弄书桌似的,她又不敢半夜起来察看。于是,只好将这两件东西带回办公室来了。她说她又不敢扔掉这东西,不带回办公室来怎么办?谢天谢地,这两件东西拿走之后,她晚上睡觉再没听见任何动静了。

    郑川放下电话以后,在办公室里来回踱着步子。他想到自从收到林晓月的邮件后,只要他回复邮件要求见面,对方都接受了并主动提出见面地点。第一次是高苇背着他做的这事,她代他去慧灵寺见面,当然见不到对方,但慧灵寺里却有女人的声音叫他的名字;第二次,他直接提出见面,对方也同意了,见面地点选在他的办公室,但他自己又因为是半夜时间见面,走到电梯口也没敢上楼来,结果对方将这梳子和镜子留在了这里。如此看来,对方是并不怕和他见面的了,既然如此,他必须鼓起勇气见对方一面才行,否则这事永远是个谜。

    郑川果断地打开了办公桌上的电脑,他决定再约对方一次,这次不论发生什么情况他都一定要赴约了。他打开邮箱,给对方写了一封简短的邮件。

    邮件名:郑川给林晓月

    我已经收到6封你发来的关于回忆往事的邮件了,我想和你见面,前两次我没有赴约是因为另有原因,这次我一定赴约,行吗?请回函。

    郑川轻点了一下鼠标,邮件很快就发送成功。他长出一口气,为这种快刀斩乱麻的方式感到爽快。

    他设想着,前来赴约的会是林晓月吗?肯定不会。他的眼前闪过鄢红披着湿发手拿梳子的情景,这个林晓月生前的同事最有可能是发邮件的人。郑川想像着和她见面的场景,如果这样,那就一点儿也不可怕了。

    公司里的人都已下班,办公室外面一片沉静,郑川却一点儿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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