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乐婷快步返回病房。
这一次,狄农询问道:“为什么每次这个医生来了之后,你都要出去找他说话?”
伍乐婷走到狄农病床前,迟疑地说:“我去问他……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关于我吗?”
伍乐婷埋下头,思索了好一阵,抬起头来:“狄老,我不知道您介不介意说起这个问题。”
“什么问题?”
伍乐婷又迟疑了一阵:“您的双手,一直被固定在床的两侧。您……没有意见吗?”
房间里沉寂下来。
大概一分钟后,狄农说出了令伍乐婷惊愕无比的话:“是的,我没有意见。”
伍乐婷张口结舌,不由自主地说道:“难道您觉得双手被固定起来……舒服吗?”
狄农牵动嘴角苦笑:“傻姑娘,谁的双手被一直固定起来,会觉得舒服?我只是说我没有意见,并不表示我觉得舒服呀。”
“为什么您会不介意呢?”伍乐婷纳闷地问。
狄农深深地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来:“我年轻时,做过一件错事,让我抱憾终身。为此,我愿意用一生来赎罪。别说是固定双手,就算是更大的痛苦折磨,我也愿意接受。你不会明白的……”
狄农陷入到一种哀伤的思绪中。伍乐婷呆呆地站在一旁,无言以对。
隔了好一会儿,狄农舒了口气:“算了,不说这些了。”他微笑着凝望伍乐婷,“你问我对于此事的感受,我能把这理解为对我的关心吗?”
伍乐婷诚恳地说:“狄老,我希望能尽最大努力让您舒适、快乐。”
狄农凝视伍乐婷许久,深沉地说:“谢谢。”也许是伍乐婷感动了他,狄农和蔼地说道,“我很少和别人谈起我的家人。但是你,我愿意和你分享。”
“十分荣幸。”伍乐婷微笑着说。
狄农指了一下病床左侧的柜子:“这个柜子有个小秘密。”
“哦?”
“在我告诉你之前,你得答应不告诉任何人。”
“我保证。”
“好的。”狄农说,“你把下面的抽屉打开。”
伍乐婷俯下身去打开抽屉,看到里面装着一个深色皮包,还有盆子、杯子等等日常用品。
“把这些杂物拿出来。”
伍乐婷腾空这个柜子后,狄农又说道:“注意到下面那层木板了吧?你按住它,向外用力。”
伍乐婷照做了。一开始没有什么反应,随着她加大力度,“哗”的一声,那层底板向外滑开,露出一个隐蔽的夹层。
“啊!”伍乐婷低声惊呼,“这柜子居然有个夹层。”
“是我以前悄悄动的手脚。”狄农说,“现在你应该看到里面放着的东西了。有一个相册,还有一个木质的小盒子,对不对?”
“是的。”
狄农的表情突然变得十分严肃:“千万别去碰那个小盒子。你把相册拿出来就行了。然后关上柜子。”
伍乐婷小心地拿出这本厚厚的相册。她瞄了一眼那个木头小盒子,心中暗忖——里面装着什么?
这本相册不大,但是特别厚,拿在手里像一块砖头。它的外壳摸上去像羊皮或牛皮,已经泛黄了,显然是很多年前的老东西。
“别忙着翻开。”狄农说,“让我告诉你,怎样看这本相册。”
“看相册还要按照一定的顺序?”
“是的。我的相册是这样。你不能从前面翻开,要从后面看起。”
“后面?”伍乐婷说着,把相册翻了一转。
“对,这本相册要反着看。现在你可以翻开它了。”
伍乐婷从左到右地翻开相册,就像是在看一本古书,感觉很奇妙。
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张合照。彩色照片。两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一男一女,站在波光粼粼的湖边。伍乐婷一眼认出,其中的男人就是中年时代的狄农。
“狄老,这是您和您的夫人,对吧?”
狄农点着头:“这是她去世之前和我照的最后一张像。”
“抱歉……”
“没关系。都过去这么多年了。”狄农介绍道,“这张照片,是在她患上肝癌晚期——而且是无法医治之后,我们到新疆的噶纳斯湖旅游时照的。我妻子是个坚强乐观的人,得知患上癌症后,她没有怨天尤人、自暴自弃,也不愿剩下的时光在医院的病床上度过。她对我说,她想去旅游,看看那些美丽纯净的地方……”
伍乐婷坐在狄农旁边,安静地聆听着。
第二张照片,是狄农年轻时的模样。他穿着一件白衬衣,深色西装裤,光亮的皮鞋,看上去玉树临风、神采奕奕。背后是一棵大榕树。
伍乐婷笑道:“狄老,您年轻时挺英俊的嘛!”
“充满朝气的年轻人都很帅。这张照片是我大学毕业后照的。那棵榕树是我们大学的一棵古树,有上千年的历史。我很喜欢在这棵树下看书。”
伍乐婷开玩笑地说:“我猜,再往前翻,一定就是您小时候的照片了。”
狄农沉默了。良久,他缓缓说道:“我没有小时候的照片。”
伍乐婷愣了一下:“您小时候的照片已经遗失了?”
“不,我根本就没有,不可能有……”他叹息一声,“算了,不说这个了。我们今天就先看这两张照片吧。剩下的那些,我打算和你慢慢分享。”
“好吧。”伍乐婷将相册合拢。
“对了,你的家人呢?”狄农问道,“这么久了,我从来没听到过你提起家人。”
伍乐婷紧绷着嘴唇,隔了好一会儿,低声说道:“我妈妈,在生下我不久后就死了……”
狄农表示歉意:“对不起。那么……你爸爸呢?”
“狄老,抱歉,我不想说起我爸爸。”伍乐婷露出厌恶的表情,“他……是个浑蛋。”
沉默了几秒钟。狄农说:“好的,我们不说这些。”
伍乐婷走到矮柜子旁,蹲了下来:“我帮您把相册放回原位。”
刚要把相册放到柜子底部的夹层中,伍乐婷突然注意到底层的木板上,似乎写着一行文字。她仔细一看,是用蓝色圆珠笔写的一行英文——“QIANLI”。
狄农发现伍乐婷呆呆地看着柜子底部,问道:“怎么了?”
伍乐婷抬头道:“狄老,柜子夹层的底部写着6个英文字母,是您写的吗?”
狄农摇头:“不,我从来没有在这柜子里写过字。”
“啊……”伍乐婷感到不解。这个夹层的秘密,不是只有狄老知道吗?
“是哪六个字母,你念给我听。”
“Q-I-A-N,中间隔了一下,然后是L-I。”伍乐婷照着读了出来。
狄农思索了好几分钟,忽然大笑起来:“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伍乐婷望着他。
“这不是英文,是汉语拼音。”狄农说。
伍乐婷拼读着:“qian——千;li——里?”
“不是‘千里’,是‘钱丽’——一个女孩儿的名字。”
伍乐婷露出不解的神情。
狄农一边摇着头,一边笑道:“要不是你今天发现,我直到现在也不知道这个鬼丫头在柜子底部做了这种记号。”
“这个钱丽是您的什么人?”
“和你一样。是以前曾经照顾过我的一个小姑娘。”
“就是上一个照顾您的女孩儿?”
“不。”狄农微笑着摇头道,“她是最早照顾我的几个女孩之一。让我想想……大概是十年前吧。”
伍乐婷张口结舌地望着狄农。她又想起了狄农第一天说过的话——他在这里住了十三年。
狄农好像并不打算强调他在这里居住的时间问题。此时他沉浸在愉快的回忆中。“我都快忘记这丫头了。现在又想起来了——大眼睛,圆脸蛋,马尾辫,喜欢穿花裙子。她是个古灵精怪的丫头,精力充沛、活泼大方,爱跟我开玩笑,也喜欢听我讲故事。以前那些照顾过我的女孩中,她是最让我喜欢的一个了,就像我的孙女一样。”
“她,当时多少岁?”伍乐婷问。
“我记得她那会儿是卫校的学生,大概十六岁吧。她是暑假来这里打临时工的,只照顾了我两个月。那两个月我非常愉快。”
十六岁。伍乐婷心中暗忖。如果狄农说的是真的,那这个女孩儿现在应该二十六岁了。只比我大一岁。
“狄老,您当时也跟她分享了这个柜子的秘密?”
狄农点着头:“是啊,我当时也叫她拿这本相册出来看过几次。”他又笑起来,“但我没想到这鬼丫头悄悄用笔在柜子底部写下了她自己名字的拼音。听你念起来,还全都是用大写字母来表示的?哈,这丫头不会是想学达·芬奇,用‘密码’来留下信息吧?”
“您那会儿也跟她讲了关于达·芬奇的故事?”
“嗯。记得吗,我跟你说过,我已经有十多年没跟别人讲过这些事情了。实际上,这十多年来,我就只跟你和这个叫钱丽的女孩儿讲过这些故事。”
伍乐婷想了想,提醒道:“可是您说,蒙娜丽莎眼中的那些字符,您只跟我一个人讲过。”
“对呀,没错。”狄农说,“我当时跟钱丽讲了关于达·芬奇的故事,却没有告诉她蒙娜丽莎的秘密。”
这意味着什么?伍乐婷思忖着——他更信任我吗?她接着问道:“您觉得她为什么要在柜子底部留下自己的名字?”
狄农耸了下肩膀。“我猜就是闹着玩儿吧。可能她知道自己只能在这里呆两个月,想悄悄留下点儿记号;也可能是想开个玩笑,当有人再次打开这个隔层的时候,会惊讶地发现她留下的痕迹。”
伍乐婷轻轻点着头。“那么,您现在有她的联系方式吗?”
狄农摇头道:“没有,她那时还没有手机呢。”顿了片刻,“而且,她可能认为没有必要跟我留联系方式,因为她觉得我不可能活过半年……”
伍乐婷愣愣地想道,他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吗?听起来怎么也不像是疯话,更不像是瞎编的。
狄农这时提醒道:“把柜子恢复原状吧,快到午饭的时间了。记住,这是我和你的小秘密。”
“哦,好的。”伍乐婷把相册放回原位,然后将隔板合拢,再把一堆东西放回到柜子里,关上柜门。
十多分钟后,麦太太送来了午餐。伍乐婷喂狄农吃饭。之后,狄农按惯例睡午觉。
伍乐婷坐在椅子上,望着窗外出神,心中计划着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