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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轮转的命运

    我和金院长离了竹林而去。一路仓促疾行,不多时便回到了精神病院。金院长让我在重症楼下等待,自己则亲自去病房安排放人。我站在楼门前翘首企盼,心头像揣了只兔子似的,惴动难安。终于听到楼内脚步声响,我迫不及待地冲到门口,却见走廊内一行数人,金院长走在最前面,身后两名护士搀着一个女孩。那女孩肌肤胜雪,眉眼如月,正是令我日夜思念的叶梦诗。

    女孩也看到了我,她的嘴角向上勾起,溢出满满的笑容。等走到近前之后,她轻轻推开身旁的护士,对我说道:“你来了。”

    我点点头,心胸间堵满了千言万语,却一个字也蹦不出来。我只能无声地走上前,轻轻拉住了女孩的小手。

    女孩侧过脸来,眼光盈盈地看着我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你不会骗我。”

    我们手拉着手,并肩向着医院外走去。此时天色已黑,女孩看着外面无边无际的夜空,眼中却映出一片灿烂光明的色彩。

    来到了医院大门口,却见有两个警察正在院外守候。这两人一胖一瘦,跟我也算是老熟人了。看到我们出来了,他们便迎上前,目光直盯在那女孩身上,又惊讶又好奇似的。

    因为以前有过不愉快的经历,我立刻警惕地问道:“你们来干什么?”一边说一边把女孩拉到了自己身后。

    瘦警察的视线转移到我身上,他陪着笑说道:“冯侦探,你不要误会。我们是来保护你的。”

    “保护我?”我略感意外,“为什么?”

    “这是吴警长的吩咐。孟婆子和阿锤不是被人害了吗?吴警长说你可能就是下一个目标,吩咐我们一定要把你保护好!”

    我“哦”了一声,心口暖暖地,领了那老头的好意。而女孩这时则从我身后抢出来,拉着我衣袖关切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附耳对那女孩说道:“镇上发生了两起命案。多半是那姓凌的干的好事!”

    “他杀了孟婆子?那老婆婆是个好人。这凌沐风怎么……怎么如此狠毒?”女孩和孟婆子有过一面之缘,知道那婆子也是真心关怀自己的。她睁着大眼睛,神情悲伤地看着我。片刻后她又忧虑地问道:“你也有危险吗?”

    “不用害怕。”我轻轻揽住女孩,宽慰道,“凌沐风就算是恨我入骨,也不敢当着这两位警长的面动手吧。”

    “这位就是叶姑娘吧?嘿嘿,跟凌夫人真是一模一样,也难怪凌先生会弄错了。”那警察嬉笑着说完,又一拍道,“姑娘只管放心,有我们兄弟在,保管没人能伤得了冯先生分毫!”

    女孩微微一笑,颔首说:“谢谢你们了。”然后又问我:“我们现在去哪里?”

    我回答说:“先去吃点东西,然会回旅店休息吧。”

    女孩“嗯”了一声。我们这便离了精神病院,向镇内而去。先找家饭馆填饱了肚子,然后又回到了我先前住的那间旅店。自从那天早晨我被凌沐风的人从旅店房间内掳走之后,这还是我第一次回来。

    “冯先生,您可回来了!”店内的伙计迎上前招唿道,当他看见和我手拉手的女孩时,立刻惊讶地瞪圆了眼睛。

    “瞎看什么?没礼貌!”我身后的瘦警察呵斥道,“这是上海来的叶姑娘,不是凌夫人!”

    伙计唯唯诺诺地让在一旁,满腹狐疑却又不敢多问。

    我带着女孩回到房间,那两个警察还跟着我们。我便回头问道:“怎么?二位还要陪着我们过夜吗?”

    瘦警察眼珠一转:“那我们就在隔壁候着,你有什么事,随时吩咐就行!”说完就带着同伴退了出去。

    我跟过去把房门关好,刚一转身,女孩已钻入了我的怀中。她环抱着我腰,脑袋紧贴着我的胸口,像是风雨中的弃儿终于找到了温暖的港湾。

    我也搂着那女孩,感受着她的体温和发香,感受着这属于我们两人的平静和安详。

    许久之后,女孩抬头看着我,眼眸灿烂如星:“我终于等到了你。”

    我着她的头发,郑重说道:“以后我再也不会离开你。”

    女孩微笑着点点头,然后她又问我:“你去上海这一趟还顺利吧?”

    “挺顺利的。正德商行很好找,那个王定邦律师办事也利落得很。只是去警局开户籍资料稍微耽搁了几天——那些警察有意拖延,后来王律师只好做了些打点……”

    “王律师跟着我父亲十多年了,我见到他的时候都管他叫王叔叔呢——他没有一块过来吗?”

    “他原本是要来的,但手头上事务太多,一时脱不开身。不过他把资料准备得很齐全,只要有这些资料在,你的真实身份就不容置疑。”我一边说一边将那个文件袋递给女孩,“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把你当成楚云了。”

    女孩接过文件袋,如释重负般长舒了一口气。然后她又好奇地问道:“那个楚云真的和我长得一模一样吗?她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我解释说:“你们俩本来就是孪生姐妹。在出生的时候,你们俩甚至……甚至就是同一个人。”

    “什么?”女孩既震惊又茫然,她无法理解“同一个人”是什么概念。

    我说:“那袋子有你父亲留下的笔记,你看看吧,所有的答案都在里面。”

    女孩坐到书案前,把油灯调到最亮。然后她把那笔记本从文件袋中取出,按照我折好的标记依次翻看。等全部内容都看完之后,她的神情已恍若隔世。

    “我的身世中竟隐藏着这样的秘密……”她喃喃叹道,“我的父亲却从来没对我提起过。”

    “他不想让你知道——因为有楚云的前车之鉴,你父亲担心你知道真相后,会影响到你现实的生活。”我顿了顿,又道,“不过你他在临终之前把这个笔记本交给王律师保管,以防不时之需。此后王律师便成了唯一了解你身世真相的人。如果不是你这次意外受困,王律师可能也会把这个秘密保守一辈子。”

    女孩轻轻把那笔记本合上。她的眼中仍充满了困惑。沉默片刻之后,她向我提出了最关切的一个问题:“那我的亲生父母是谁?他们现在又在哪里?”

    “他们早就不在人世了。而这背后藏着一个非常悲伤的故事——”我注视着女孩问道,“你现在要听吗?”

    女孩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我坐在女孩身边,开始讲述那些陈年旧事。从楚汉山和杜雨虹的私情,楚杜二人和凌老爷的恩怨,到那个血腥惨烈的生产之夜,以及后来楚汉山手刃仇敌,戕害凌家幼女的种种过往……我把这些事全都告诉了身旁的女孩。女孩默然听着,不知从何时开始,泪水已汩汩不断地滑落她的脸庞。

    我伸手想要帮女孩擦去泪水。女孩却摇摇头拒绝了我的好意,然后她抬起泪眼看着我,又问:“那个真正的楚云,我的一胞姐妹,她现在怎么样了?”

    我深叹一声,说道:“三个月前,楚云被凌沐风殴打,坠落在镇子里的那条山河中。从此便不知踪迹……”

    女孩眼神中掠过一丝慌乱,她似想起了什么,立刻追问:“楚云会游泳吗?”

    我摇头道:“不会,楚云完全不通水性。”

    女孩的身体竟战栗起来,像是突然间被恐惧和痛苦团团围住。

    我忙问:“你怎么了?”

    女孩颤声道:“我知道她的感觉。那天……那天我全都体会到了!”

    这次轮到我茫然了:“什么?”

    女孩深深吸了口气,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然后她睁着大眼睛对我说道:“那天我在江边涉水行走,走到半途的时候,突然间浑身冰冷,胸口也像压了块石头似的,竟然无法唿吸。随后我便掉进了江水里。我明明是会游泳的,可我当时却一点也施展不开。我被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包裹着,好像整个天地间都是水,冰凉的,无边无际!我根本无从逃避,更无力挣扎,那种绝望恐惧是你无法想象的。就算那么多天过去了,但我一想到那种感觉,还是会忍不住全身发抖。现在我终于明白那感觉到底是从何而来。”

    “你的意思是……”

    “楚云坠河发生在三个月前。”女孩提示我说,“这和我出事落水的时间正好吻合。”

    “难道说……你当时的感觉就是来自于楚云的遭遇?”

    “是的。”女孩很肯定地说道,“当时我感觉自己就像变了一个人,我的身体,我的灵魂都已不受控制。我以前无法理解,但现在我可以确信,给我带来那感觉的人就是楚云,我的……我的同胞姐妹。”

    “你说的感觉恐怕只有你自己才能体会了。”我沉吟着说道,“看来你和楚云虽然远隔两地,但身心上却还有所唿应。这也难怪,你们本是同胞同胎的姐妹,甚至一度体脉相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们就是同一个人,即使身体能够分开,但心灵终究是相通的。所以当楚云遭受大难之时,你也在数百里之外感同身受。”

    女孩垂着头:“我现在已经没事了,可是我的姐妹……”她说了一半便说不下去,身体又开始微微颤抖。这女孩已完全感受到了楚云的悲惨遭遇,现在楚云毫无音讯,这必然会让她产生某些极为不祥的预感。

    我也不知该怎么宽慰对方,只能默默地握住了她的手。而女孩则抬头看着我,痛苦问道:“那个凌沐风就是一个恶棍,楚云为什么会嫁给他?”

    我便把楚云回到峰安镇之后的坎坷经历向女孩讲述了一遍,包括楚云如何受到镇民的歧视以及凌沐风如何对她的虚伪扭曲的情感等等,末了我唏嘘叹道:“这些都是命运。楚云一个孤苦女子,又怎能和命运相抗?”

    女孩怔怔地听完。然后她把那合上的笔记本重又打开,翻开到其中一页,长久地凝视着。直到一滴清泪从她的脸颊滑落,“啪”地一声轻打在纸页上。随即那泪水便如珍珠般碎去,只留下一片浸漫的泪痕。而女孩则嘤声泣道:“是我改变了她的命运。这一切本该由我来承受……”

    我的目光跟随女孩的泪水而去,我看到被打湿的那段正是叶德开在民国四年四月初八所作的记录:“那一双姐妹完全是一个模子所刻,何曾有半点差别?如此叫我挑选,反倒踌躇难断。其时一婴酣睡,另一婴则独坐玩耍。我便抱起了酣睡的那个,想要将她带走。然而还未及迈步,一只小手却拽住了我的衣袖。低头一看,正是那个坐着玩耍的女婴。她睁着大眼看我,眼中竟有眷念之情。她未必解我心意,但那眼神又叫我怎能拒绝?我轻叹一声,放下了怀中酣睡的女婴,复将那玩耍的女婴抱起。无论如何,终要与一女分别,能在那女婴的睡梦中离去,心情似能稍微平和一些。”

    是的,叶德开原本要抱走的并不是我眼前的这个女孩,而是她的孪生姐妹。但那女孩一个小小的无意之举却又改变了叶德开最初的选择。两婴的命运也在这瞬息之间天地翻转。

    我也有些动容,鼻腔里泛起酸酸的感觉。女孩在自责,可她又有什么错?我把女孩轻轻揽在怀里,任她用泪水打湿了我的胸膛。

    良久之后,女孩终于止住了悲伤的情绪。她擦干泪水轻声说了句:“我累了。”

    我劝道:“早点休息吧。”女孩点点头。于是我把她扶到床边,自己又转身往屋外走去。

    女孩拉住我,紧张地问了句:“你去哪里?”

    “我去打盆热水,再问伙计要点皂角来洗洗手脸。”我一边说一边着对方的额头,“你别担心,我一会就回来的。”

    女孩这才把手松开,而她的目光则一直追随着我,直到我拐出了房门之外。

    我打了热水,从伙计那里讨要到所需之物,然后便用最快的速度赶回了房内。女孩看见我回来了,笑颜舒展如花。

    略清洗了身体之后,我们一同休息。那晚既在山洞里有过肌肤之亲,我们的相处便再无半分隔阂。我让女孩躺在我的臂弯里,而我则从身后反搂着她,鼻尖紧贴着她的秀发。在寂静的夜色中,女孩的唿吸渐渐低缓匀净,当是已然睡熟。而我却舍不得睡去——我多想这样永远地抱着她,直到天荒地老。

    也不知过了多久,女孩忽然“嗯”地闷哼了一声,声音听来有些惊恐。我忙支撑起身体,借着夜光往她脸上看去。却见女孩已悠悠醒转,她紧皱着眉头,神色颇为不适。

    我关切问道:“怎么了?”

    女孩伸手脑门,她深深地喘息了几下,然后看着我说道:“我做了个噩梦。”

    “哦?”我轻轻抓住她的手问道,“你梦见了什么?”

    女孩咬着嘴唇说道:“我梦见自己着了火,整个人都烧起来了,好可怕。”

    “别胡思乱想了。”我轻声宽慰着对方,“你最近遭遇了太多事情,所以才会做这样的噩梦。”

    “不,没有那么简单。”女孩的目光凝在一处,好像要捕捉某些看不见的东西,片刻之后她又用手在自己脸颊上摸了几把,同时幽幽说道,“现在我的皮肤还灼热灼热的,真的好像被火烧过。这种感觉非常特别,既虚幻又真实,就如同……就如同我当初溺水时的感觉。”

    “你的意思是,这感觉也是楚云带给你的?”

    “我相信是的。”女孩认真地说道,“我是她的姐妹,我能感受到她的痛苦。她一定是遭遇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我把手探到女孩的脸颊上,那里的确有种灼热的感觉。我便愣住了,茫然道:“可楚云当初明明是掉进了河水了,她又怎会全身都着起火来?”

    女孩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然后她又用期待的目光看着我:“这会不会是一条线索,如果我们能想明白,或许就能找到楚云的下落!”

    我凝眉沉思了一会,无奈苦笑道:“可我还是想不明白……我真是个没用的侦探。”

    “算了。”女孩看着我的样子,反倒心疼起来,“别想了,先睡觉吧。”

    我“嗯”了一声,眼睛却仍然瞪得大大的,毫无睡意。

    女孩又对我歉然一笑:“我不该打搅你的。快睡吧,或许那就是个普通的梦呢。”

    我也笑了笑,同时假意闭上了眼睛。不过我的脑子里还在乱哄哄地想着很多事情,根本无法停歇。而且我能感觉到:这一次,躺在我身边的女孩也迟迟没有睡去……

    这一通胡思乱想直熬到天色发白。我是在撑不住了,这才沉沉睡去。这一睡可就睡死了,等一阵敲门声把我吵醒时,天色已然大亮。我睁眼一看,却见身边无人,那女孩正坐在书案旁,衣妆已梳整完毕。

    “有人来了。”女孩对我说道,见我神色仍有点迷煳,她便又笑问:“你还没睡醒呢?”

    我用力晃了晃脑袋,思维慢慢清醒。

    “咚咚咚”,敲门声再次响起,同时我听见瘦警察的声音在门外招唿:“冯侦探起身了吗?”

    “来了来了。”我一边应声一边快速穿戴好衣衫,然后我走过去把房门打开。却见门口除了那一胖一瘦两个警察外,还站着个干瘪瘦小的老者,正是来自县城的吴春磊警长。

    “行了,你们两个到旅店门口等着。”吴警长先把两个属下支开,然后便走进屋内。女孩站在我身后,冲来者颔首施礼:“吴警长,你好。”通过我昨晚的讲述,她已知道这个形容猥琐的老头其实是个好人。

    老头瞥了女孩一眼,嘀咕道:“真像,这就是一个模子出来的。”说完他张开嘴,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昨晚没休息好吧?”我看对方面色焦黄,眼睛里则满是血丝,便随口问了一句。

    “还有什么好不好的?根本就一晚没睡!”老头龇牙咧嘴地抱怨着,同时还抡起胳膊晃了两圈,“这肩膀也疼得厉害,他奶奶的,鬼天怕是又要下雨了!”

    “那案子怎么样?查出什么线索没有?”我说的“案子”自然是指阿锤被害一事,老警察正是为此一夜未睡。

    “死后被埋,致死原因是后脑部遭到重击。凶器就是阿锤从自家带走的那个锄头。嗯,那个铁锹和锄头都找到了——就在竹林旁边的河沟里。”

    可我只关心一个问题:“是谁干的?”

    吴警长摇摇头:“这个还没查出来。”

    我急了:“这还有什么查不出来的?肯定是凌沐风干的!阿锤那天晚上带着铁锹和锄头出门,就是要去刨凌家的竹林。结果他在刨的过程中被凌沐风发现了,因此惨遭毒手。凌沐风一定是趁着阿锤俯身用铁锹挖土的时候袭击了他,用的就是阿锤自带的锄头。然后他把尸体就地掩埋,铁锹和锄头则扔进了河沟里。多明显的事!”

    吴警长听我哌啦啦说完,一翻眼皮反问道:“证据呢?证据在哪里?”

    我咧咧嘴,不吱声了。

    老头这时又摆了摆手,说:“行了,我来也不是要跟你讨论什么案情。我就是问问你们:你们准备什么时候走?”

    “离开峰安吗?”我看看身旁的女孩,犹豫道,“我们……还没想好。”

    老头立刻说:“这有什么好想的?我已经给你买好了车票,今天中午就走!”

    女孩插话道:“可是楚云还没找到呢。”

    我也说:“是啊。还有凌沐风,他做了那么多坏事,难道就这么算了?”

    老头瞪眼扫视着我们两个:“这就不是你们该操心的事。你们留在峰安,只会分散我的精力。”说完之后,他又伸出胳膊搭住我的肩头,做出要和我耳语的态势。因为他的个头比我矮很多,我只好主动垂下脑袋,把耳朵送到了他的嘴边。

    “人已经帮你弄出来了,你还不走干什么!?”老头对着我的耳膜低声呵斥,“就算你小子不怕死,难道你还想把这女孩也拖下水吗?”

    “那好吧。”我终于接受了对方的建议,转头对那女孩说道,“我们今天中午就走。”

    女孩没有做声,她的神色牵挂不决,我知道她心中还是无法放下自己的姐妹,便又劝慰说:“吴警长一直在追查楚云失踪的案子。你放心吧,他一定能查清楚的。”

    女孩点头说:“我都听你的。不过我想把昨晚的那个梦告诉吴警长。”

    老头纳闷地挠着脑壳,问:“什么梦?”

    女孩便把昨晚做的梦描述了一遍,然后她又向对方解释:“我和楚云能心灵相通,这个梦应该也是她传递给我的感受。所以楚云最终很可能是遭遇了大火,能找到这个火源,就能找到楚云的下落。”

    “大火?”老头凝思了一会,摇头道,“一时还真是想不起来。不过你放心,我会慢慢琢磨的,不管楚云是生是死,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待。”

    女孩轻叹一声道:“好吧。那就有劳吴警长了。”

    见我们同意离去,吴警长这才宽了心。他陪我们一直待到临近发车的时分,然后又亲自把我们送到了火车站。

    路上我注意到有两名男子鬼鬼祟祟地跟在我们身后,便悄声提醒吴警长。老头蔑然一笑,说:“是凌沐风的眼线,我早就看到了。你们不用怕,有我在,他们不敢乱来。”

    我们上车后吴警长仍不肯离去,他坚持在站台上守候着,直到那火车汽笛声响。

    我把身体探出车窗,向老头挥手道别。吴警长一把抓住我的手,趁着火车开动前的最后时刻向我喊道:“让我的梦落空一次吧,再也别回来了!”

    我感受到老头的诚挚关怀,心中亦有感动。我来不及多说什么,只能用力握了握对方那粗糙的老手,以示谢意。随即火车便缓缓开出。老头松开我的手,只用目光相送。

    火车渐行渐远,驶离峰安而去。女孩坐在我的对面,她歪头看着窗外的群山,思绪不知凝在了何处。这里是她的故乡,但这故乡留给她的却是人生中最恐怖的一段回忆。在这离别的时刻,如果峰安镇还能让她怀有一丝眷念,我相信那眷念一定是来自于她的姐妹——楚云。

    虽然是中午时分,但天色却越来越暗。我向窗外看了看,只见天际浓云滚滚,便道:“吴警长没说错,这天果然是要下雨了。”

    女孩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她的眼中亮晶晶的,似有泪花闪闪欲坠。

    “怎么了?”我轻住女孩的手,“你在想些什么?”

    女孩转动目光看着我,然后她咬着嘴唇说道:“我越想越觉得楚云的处境不妙,很可能……很可能已经凶多吉少。”

    我微微皱眉:“你又想到什么了?”

    女孩道:“凌沐风明明知道我不是楚云,可他却故意要把我关在精神病院。为了掩盖真相,他甚至还杀死了两个人。他为什么会这么狠毒?如果楚云只是失踪的话,恐怕没必要做得这么绝吧?万一日后找到了真的楚云,他岂不是弄巧成拙?”

    “你怀疑楚云已经死了?”我沉吟道,“其实吴警长也这么怀疑,他这几个月来一直都在寻找,但始终找不到楚云的尸体。”

    “会不会是凌沐风抢先一步,已经把尸体处理了?所以我才会有昨晚的那个梦。”

    我先是一愣,随即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你是说凌沐风烧掉了楚云的尸体?”

    女孩无声地点点头,神色悲伤凄凉。

    “那她死了还能托梦给你?这也……”我欲言又止,但话中的隐义已十分明显。楚云活着的时候能与女孩产生心灵感应,这倒有可能;可楚云如果已经死了,女孩还能感受到她死后的经历,这可就太玄乎了吧?

    女孩轻叹一声:“我知道你很难相信……可我昨晚的感觉是那么强烈,甚至直到现在,我的脸颊上也还有热烘烘的感觉呢。”

    “是吗?”我用手背轻轻在女孩脸上搭了一下,“现在还热呢?”

    “还有一点点,不过不像昨晚那么明显了。”

    “那还真是玄乎……”我嘀咕着说道,“不过要说凌沐风烧了楚云的尸体,这也不合理啊。烧尸体的动静可不小,而且还很难烧完。凌沐风何必弄得这么麻烦?像处理阿锤那样挖个坑一埋,岂不是既隐蔽又方便?”

    女孩微微抿着嘴,不置可否。这时窗外卷进了一阵秋风,风中还夹着些雨点,女孩受了凉,便下意识地往车厢里躲了躲。

    “下雨了。”我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拉住窗户玻璃往下方拉合。那车窗已然老化,一下竟未能拉动。我只好又把身体向着窗外凑了凑,摆直胳膊加了把力气。那车窗终于松动了,不过就在窗户合上的同时,亦有更多的雨点打在了我的手臂上。

    我忽然间愣住了,呆呆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女孩注意到我的异常,问道:“怎么了?”

    “我想起了一些事……”我自言自语般说道,然后抬头反问对方,“你说你脸上有灼热的感觉,那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你能具体说说吗?”

    “就是热烘烘的,像被火烧了一样?”

    “你被火烧过吗?”

    “没有。”女孩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不知我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继续追问:“那你怎么知道那感觉像火烧?火烧是很疼的,你昨天晚上感觉很疼吗?”

    “倒不是很疼……”女孩犹豫道,“就是有点,好像是热辣辣的那种感觉。”

    “热辣辣的,好像被什么东西刺到似的。一片一片的,但又没有像真正火烧那样的特别强烈的疼痛?”

    “嗯,差不多。”女孩好奇反问,“你知道这感觉?”

    “我知道。”我点点头,然后又详细解释说:“我曾被凌沐风派人扔到一个废弃的石灰池子里。后来老天开始下雨,那石灰遇水之后便开始烧灼我的皮肤,那感觉就是这样的!这一下雨,我就想起来了。”

    “是吗?”女孩立刻明白了我的潜台词,“那你的意思是:楚云没有被火烧,她也是被扔进了石灰池里?”

    “如果凌沐风要处理楚云的尸体,这可是最方便的手法了。”我看着女孩说道,“那些石灰池本来就是凌家的废矿,随便找个池子一扔,上面用石灰一埋,谁能知道?”

    女孩露出将信将疑的表情:“那为什么我的梦里楚云是浑身着火的呢?”

    我说:“你只是感受到了楚云的痛苦,而对于这种痛苦,你并不能分辨出是石灰灼烧还是其他什么。你的梦正是因为这痛苦生成,你没有更多的经验,所以你想象出的场景就是全身都烧了起来。”

    “难道真是这样?”女孩喃喃自问,片刻后她又急切地看着我,“不管怎么样,我们都得把这个思路告诉吴警长,让他在那些石灰池子里找找看!”

    我却摇了摇手:“不,如果你真想去找,就不能告诉吴警长。”

    “为什么?”

    “你刚才没看到吗?吴警长已经被凌沐风的人盯得死死的,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凌沐风的掌控中。而那些石灰池又都是凌家的产业,老头去找能找到什么?凌沐风随便找个理由就能挡他个两三天,到时候真有证据也会被转移销毁了。”

    女孩感觉我说得有理,只好问我:“那我们该怎么办?”

    “真要找的话,就不要告诉任何人。我们俩悄悄地返回镇上,趁着天黑去找。凌沐风看着我们上了火车,他肯定不会想到我们又会折回去。所以他只会派人盯住那些警察,根本不会防范我们的。我们如果能找到证据,那就先想办法保护起来,然后再去通知吴警长不迟。”

    “对啊。”女孩拍手附和,“那我们就赶紧下车吧。”

    前方就是县城火车站了,如果要返回峰安镇,在这里下车正是最好的选择。然而我看着那女孩,神情却又犹豫起来。

    “你怎么了?”女孩眼看着火车已渐渐靠站,忍不住催促道,“现在不下车,火车可又要开远了!”

    “你真的想回去吗?”我苦笑着问那女孩,“我好不容易才把你救出来……你该知道,那个地方有多凶险。”

    “我要回去。”女孩正色看着我,决然说道,“楚云是为我承受了那么多的痛苦,我怎能一走了之?我一定要让伤害她的人受到惩罚。即便只有一丝的希望,即便要冒着天大的风险,我也要试一试。”

    我沉默良久。终于在车轮彻底停下的那一刻,我吐出两个字来:“好吧。”

    我和那女孩走出了车厢,不久火车便又鸣笛而去。我听着那远去的车笛,耳边响起的却是吴警长的声音。

    “让我的梦落空一次吧,再也别回来了!”

    这是来自于一个老者的最善意的提醒。

    可我终究还是要回来。当那火车离我而去的时候,我感觉我的生命也跟着那车轮一道,从此远去,永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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