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金院長離了竹林而去。一路倉促疾行,不多時便回到了精神病院。金院長讓我在重症樓下等待,自己則親自去病房安排放人。我站在樓門前翹首企盼,心頭像揣了只兔子似的,惴動難安。終於聽到樓內腳步聲響,我迫不及待地衝到門口,卻見走廊內一行數人,金院長走在最前面,身後兩名護士攙着一個女孩。那女孩肌膚勝雪,眉眼如月,正是令我日夜思念的葉夢詩。
女孩也看到了我,她的嘴角向上勾起,溢出滿滿的笑容。等走到近前之後,她輕輕推開身旁的護士,對我説道:“你來了。”
我點點頭,心胸間堵滿了千言萬語,卻一個字也蹦不出來。我只能無聲地走上前,輕輕拉住了女孩的小手。
女孩側過臉來,眼光盈盈地看着我道:“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你不會騙我。”
我們手拉着手,並肩向着醫院外走去。此時天色已黑,女孩看着外面無邊無際的夜空,眼中卻映出一片燦爛光明的色彩。
來到了醫院大門口,卻見有兩個警察正在院外守候。這兩人一胖一瘦,跟我也算是老熟人了。看到我們出來了,他們便迎上前,目光直盯在那女孩身上,又驚訝又好奇似的。
因為以前有過不愉快的經歷,我立刻警惕地問道:“你們來幹什麼?”一邊説一邊把女孩拉到了自己身後。
瘦警察的視線轉移到我身上,他陪着笑説道:“馮偵探,你不要誤會。我們是來保護你的。”
“保護我?”我略感意外,“為什麼?”
“這是吳警長的吩咐。孟婆子和阿錘不是被人害了嗎?吳警長説你可能就是下一個目標,吩咐我們一定要把你保護好!”
我“哦”了一聲,心口暖暖地,領了那老頭的好意。而女孩這時則從我身後搶出來,拉着我衣袖關切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我附耳對那女孩説道:“鎮上發生了兩起命案。多半是那姓凌的乾的好事!”
“他殺了孟婆子?那老婆婆是個好人。這凌沐風怎麼……怎麼如此狠毒?”女孩和孟婆子有過一面之緣,知道那婆子也是真心關懷自己的。她睜着大眼睛,神情悲傷地看着我。片刻後她又憂慮地問道:“你也有危險嗎?”
“不用害怕。”我輕輕攬住女孩,寬慰道,“凌沐風就算是恨我入骨,也不敢當着這兩位警長的面動手吧。”
“這位就是葉姑娘吧?嘿嘿,跟凌夫人真是一模一樣,也難怪凌先生會弄錯了。”那警察嬉笑着説完,又一拍道,“姑娘只管放心,有我們兄弟在,保管沒人能傷得了馮先生分毫!”
女孩微微一笑,頷首説:“謝謝你們了。”然後又問我:“我們現在去哪裏?”
我回答説:“先去吃點東西,然會回旅店休息吧。”
女孩“嗯”了一聲。我們這便離了精神病院,向鎮內而去。先找家飯館填飽了肚子,然後又回到了我先前住的那間旅店。自從那天早晨我被凌沐風的人從旅店房間內擄走之後,這還是我第一次回來。
“馮先生,您可回來了!”店內的夥計迎上前招唿道,當他看見和我手拉手的女孩時,立刻驚訝地瞪圓了眼睛。
“瞎看什麼?沒禮貌!”我身後的瘦警察呵斥道,“這是上海來的葉姑娘,不是凌夫人!”
夥計唯唯諾諾地讓在一旁,滿腹狐疑卻又不敢多問。
我帶着女孩回到房間,那兩個警察還跟着我們。我便回頭問道:“怎麼?二位還要陪着我們過夜嗎?”
瘦警察眼珠一轉:“那我們就在隔壁候着,你有什麼事,隨時吩咐就行!”説完就帶着同伴退了出去。
我跟過去把房門關好,剛一轉身,女孩已鑽入了我的懷中。她環抱着我腰,腦袋緊貼着我的胸口,像是風雨中的棄兒終於找到了温暖的港灣。
我也摟着那女孩,感受着她的體温和髮香,感受着這屬於我們兩人的平靜和安詳。
許久之後,女孩抬頭看着我,眼眸燦爛如星:“我終於等到了你。”
我着她的頭髮,鄭重説道:“以後我再也不會離開你。”
女孩微笑着點點頭,然後她又問我:“你去上海這一趟還順利吧?”
“挺順利的。正德商行很好找,那個王定邦律師辦事也利落得很。只是去警局開户籍資料稍微耽擱了幾天——那些警察有意拖延,後來王律師只好做了些打點……”
“王律師跟着我父親十多年了,我見到他的時候都管他叫王叔叔呢——他沒有一塊過來嗎?”
“他原本是要來的,但手頭上事務太多,一時脱不開身。不過他把資料準備得很齊全,只要有這些資料在,你的真實身份就不容置疑。”我一邊説一邊將那個文件袋遞給女孩,“以後再也不會有人把你當成楚雲了。”
女孩接過文件袋,如釋重負般長舒了一口氣。然後她又好奇地問道:“那個楚雲真的和我長得一模一樣嗎?她為什麼會知道我的名字?”
我解釋説:“你們倆本來就是孿生姐妹。在出生的時候,你們倆甚至……甚至就是同一個人。”
“什麼?”女孩既震驚又茫然,她無法理解“同一個人”是什麼概念。
我説:“那袋子有你父親留下的筆記,你看看吧,所有的答案都在裏面。”
女孩坐到書案前,把油燈調到最亮。然後她把那筆記本從文件袋中取出,按照我摺好的標記依次翻看。等全部內容都看完之後,她的神情已恍若隔世。
“我的身世中竟隱藏着這樣的秘密……”她喃喃嘆道,“我的父親卻從來沒對我提起過。”
“他不想讓你知道——因為有楚雲的前車之鑑,你父親擔心你知道真相後,會影響到你現實的生活。”我頓了頓,又道,“不過你他在臨終之前把這個筆記本交給王律師保管,以防不時之需。此後王律師便成了唯一瞭解你身世真相的人。如果不是你這次意外受困,王律師可能也會把這個秘密保守一輩子。”
女孩輕輕把那筆記本合上。她的眼中仍充滿了困惑。沉默片刻之後,她向我提出了最關切的一個問題:“那我的親生父母是誰?他們現在又在哪裏?”
“他們早就不在人世了。而這背後藏着一個非常悲傷的故事——”我注視着女孩問道,“你現在要聽嗎?”
女孩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
我坐在女孩身邊,開始講述那些陳年舊事。從楚漢山和杜雨虹的私情,楚杜二人和凌老爺的恩怨,到那個血腥慘烈的生產之夜,以及後來楚漢山手刃仇敵,戕害凌家幼女的種種過往……我把這些事全都告訴了身旁的女孩。女孩默然聽着,不知從何時開始,淚水已汩汩不斷地滑落她的臉龐。
我伸手想要幫女孩擦去淚水。女孩卻搖搖頭拒絕了我的好意,然後她抬起淚眼看着我,又問:“那個真正的楚雲,我的一胞姐妹,她現在怎麼樣了?”
我深嘆一聲,説道:“三個月前,楚雲被凌沐風毆打,墜落在鎮子裏的那條山河中。從此便不知蹤跡……”
女孩眼神中掠過一絲慌亂,她似想起了什麼,立刻追問:“楚雲會游泳嗎?”
我搖頭道:“不會,楚雲完全不通水性。”
女孩的身體竟戰慄起來,像是突然間被恐懼和痛苦團團圍住。
我忙問:“你怎麼了?”
女孩顫聲道:“我知道她的感覺。那天……那天我全都體會到了!”
這次輪到我茫然了:“什麼?”
女孩深深吸了口氣,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然後她睜着大眼睛對我説道:“那天我在江邊涉水行走,走到半途的時候,突然間渾身冰冷,胸口也像壓了塊石頭似的,竟然無法唿吸。隨後我便掉進了江水裏。我明明是會游泳的,可我當時卻一點也施展不開。我被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包裹着,好像整個天地間都是水,冰涼的,無邊無際!我根本無從逃避,更無力掙扎,那種絕望恐懼是你無法想象的。就算那麼多天過去了,但我一想到那種感覺,還是會忍不住全身發抖。現在我終於明白那感覺到底是從何而來。”
“你的意思是……”
“楚雲墜河發生在三個月前。”女孩提示我説,“這和我出事落水的時間正好吻合。”
“難道説……你當時的感覺就是來自於楚雲的遭遇?”
“是的。”女孩很肯定地説道,“當時我感覺自己就像變了一個人,我的身體,我的靈魂都已不受控制。我以前無法理解,但現在我可以確信,給我帶來那感覺的人就是楚雲,我的……我的同胞姐妹。”
“你説的感覺恐怕只有你自己才能體會了。”我沉吟着説道,“看來你和楚雲雖然遠隔兩地,但身心上卻還有所唿應。這也難怪,你們本是同胞同胎的姐妹,甚至一度體脈相連。從某種意義上來説,你們就是同一個人,即使身體能夠分開,但心靈終究是相通的。所以當楚雲遭受大難之時,你也在數百里之外感同身受。”
女孩垂着頭:“我現在已經沒事了,可是我的姐妹……”她説了一半便説不下去,身體又開始微微顫抖。這女孩已完全感受到了楚雲的悲慘遭遇,現在楚雲毫無音訊,這必然會讓她產生某些極為不祥的預感。
我也不知該怎麼寬慰對方,只能默默地握住了她的手。而女孩則抬頭看着我,痛苦問道:“那個凌沐風就是一個惡棍,楚云為什麼會嫁給他?”
我便把楚雲回到峯安鎮之後的坎坷經歷向女孩講述了一遍,包括楚雲如何受到鎮民的歧視以及凌沐風如何對她的虛偽扭曲的情感等等,末了我唏噓嘆道:“這些都是命運。楚雲一個孤苦女子,又怎能和命運相抗?”
女孩怔怔地聽完。然後她把那合上的筆記本重又打開,翻開到其中一頁,長久地凝視着。直到一滴清淚從她的臉頰滑落,“啪”地一聲輕打在紙頁上。隨即那淚水便如珍珠般碎去,只留下一片浸漫的淚痕。而女孩則嚶聲泣道:“是我改變了她的命運。這一切本該由我來承受……”
我的目光跟隨女孩的淚水而去,我看到被打濕的那段正是葉德開在民國四年四月初八所作的記錄:“那一雙姐妹完全是一個模子所刻,何曾有半點差別?如此叫我挑選,反倒躊躇難斷。其時一嬰酣睡,另一嬰則獨坐玩耍。我便抱起了酣睡的那個,想要將她帶走。然而還未及邁步,一隻小手卻拽住了我的衣袖。低頭一看,正是那個坐着玩耍的女嬰。她睜着大眼看我,眼中竟有眷念之情。她未必解我心意,但那眼神又叫我怎能拒絕?我輕嘆一聲,放下了懷中酣睡的女嬰,復將那玩耍的女嬰抱起。無論如何,終要與一女分別,能在那女嬰的睡夢中離去,心情似能稍微平和一些。”
是的,葉德開原本要抱走的並不是我眼前的這個女孩,而是她的孿生姐妹。但那女孩一個小小的無意之舉卻又改變了葉德開最初的選擇。兩嬰的命運也在這瞬息之間天地翻轉。
我也有些動容,鼻腔裏泛起酸酸的感覺。女孩在自責,可她又有什麼錯?我把女孩輕輕攬在懷裏,任她用淚水打濕了我的胸膛。
良久之後,女孩終於止住了悲傷的情緒。她擦乾淚水輕聲説了句:“我累了。”
我勸道:“早點休息吧。”女孩點點頭。於是我把她扶到牀邊,自己又轉身往屋外走去。
女孩拉住我,緊張地問了句:“你去哪裏?”
“我去打盆熱水,再問夥計要點皂角來洗洗手臉。”我一邊説一邊着對方的額頭,“你別擔心,我一會就回來的。”
女孩這才把手鬆開,而她的目光則一直追隨着我,直到我拐出了房門之外。
我打了熱水,從夥計那裏討要到所需之物,然後便用最快的速度趕回了房內。女孩看見我回來了,笑顏舒展如花。
略清洗了身體之後,我們一同休息。那晚既在山洞裏有過肌膚之親,我們的相處便再無半分隔閡。我讓女孩躺在我的臂彎裏,而我則從身後反摟着她,鼻尖緊貼着她的秀髮。在寂靜的夜色中,女孩的唿吸漸漸低緩勻淨,當是已然睡熟。而我卻捨不得睡去——我多想這樣永遠地抱着她,直到天荒地老。
也不知過了多久,女孩忽然“嗯”地悶哼了一聲,聲音聽來有些驚恐。我忙支撐起身體,藉着夜光往她臉上看去。卻見女孩已悠悠醒轉,她緊皺着眉頭,神色頗為不適。
我關切問道:“怎麼了?”
女孩伸手腦門,她深深地喘息了幾下,然後看着我説道:“我做了個噩夢。”
“哦?”我輕輕抓住她的手問道,“你夢見了什麼?”
女孩咬着嘴唇説道:“我夢見自己着了火,整個人都燒起來了,好可怕。”
“別胡思亂想了。”我輕聲寬慰着對方,“你最近遭遇了太多事情,所以才會做這樣的噩夢。”
“不,沒有那麼簡單。”女孩的目光凝在一處,好像要捕捉某些看不見的東西,片刻之後她又用手在自己臉頰上摸了幾把,同時幽幽説道,“現在我的皮膚還灼熱灼熱的,真的好像被火燒過。這種感覺非常特別,既虛幻又真實,就如同……就如同我當初溺水時的感覺。”
“你的意思是,這感覺也是楚雲帶給你的?”
“我相信是的。”女孩認真地説道,“我是她的姐妹,我能感受到她的痛苦。她一定是遭遇了什麼可怕的事情。”
我把手探到女孩的臉頰上,那裏的確有種灼熱的感覺。我便愣住了,茫然道:“可楚雲當初明明是掉進了河水了,她又怎會全身都着起火來?”
女孩搖搖頭説:“我也不知道。”然後她又用期待的目光看着我:“這會不會是一條線索,如果我們能想明白,或許就能找到楚雲的下落!”
我凝眉沉思了一會,無奈苦笑道:“可我還是想不明白……我真是個沒用的偵探。”
“算了。”女孩看着我的樣子,反倒心疼起來,“別想了,先睡覺吧。”
我“嗯”了一聲,眼睛卻仍然瞪得大大的,毫無睡意。
女孩又對我歉然一笑:“我不該打攪你的。快睡吧,或許那就是個普通的夢呢。”
我也笑了笑,同時假意閉上了眼睛。不過我的腦子裏還在亂哄哄地想着很多事情,根本無法停歇。而且我能感覺到:這一次,躺在我身邊的女孩也遲遲沒有睡去……
這一通胡思亂想直熬到天色發白。我是在撐不住了,這才沉沉睡去。這一睡可就睡死了,等一陣敲門聲把我吵醒時,天色已然大亮。我睜眼一看,卻見身邊無人,那女孩正坐在書案旁,衣妝已梳整完畢。
“有人來了。”女孩對我説道,見我神色仍有點迷煳,她便又笑問:“你還沒睡醒呢?”
我用力晃了晃腦袋,思維慢慢清醒。
“咚咚咚”,敲門聲再次響起,同時我聽見瘦警察的聲音在門外招唿:“馮偵探起身了嗎?”
“來了來了。”我一邊應聲一邊快速穿戴好衣衫,然後我走過去把房門打開。卻見門口除了那一胖一瘦兩個警察外,還站着個乾癟瘦小的老者,正是來自縣城的吳春磊警長。
“行了,你們兩個到旅店門口等着。”吳警長先把兩個屬下支開,然後便走進屋內。女孩站在我身後,衝來者頷首施禮:“吳警長,你好。”通過我昨晚的講述,她已知道這個形容猥瑣的老頭其實是個好人。
老頭瞥了女孩一眼,嘀咕道:“真像,這就是一個模子出來的。”説完他張開嘴,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
“昨晚沒休息好吧?”我看對方面色焦黃,眼睛裏則滿是血絲,便隨口問了一句。
“還有什麼好不好的?根本就一晚沒睡!”老頭齜牙咧嘴地抱怨着,同時還掄起胳膊晃了兩圈,“這肩膀也疼得厲害,他奶奶的,鬼天怕是又要下雨了!”
“那案子怎麼樣?查出什麼線索沒有?”我説的“案子”自然是指阿錘被害一事,老警察正是為此一夜未睡。
“死後被埋,致死原因是後腦部遭到重擊。兇器就是阿錘從自家帶走的那個鋤頭。嗯,那個鐵鍬和鋤頭都找到了——就在竹林旁邊的河溝裏。”
可我只關心一個問題:“是誰幹的?”
吳警長搖搖頭:“這個還沒查出來。”
我急了:“這還有什麼查不出來的?肯定是凌沐風乾的!阿錘那天晚上帶着鐵鍬和鋤頭出門,就是要去刨凌家的竹林。結果他在刨的過程中被凌沐風發現了,因此慘遭毒手。凌沐風一定是趁着阿錘俯身用鐵鍬挖土的時候襲擊了他,用的就是阿錘自帶的鋤頭。然後他把屍體就地掩埋,鐵鍬和鋤頭則扔進了河溝裏。多明顯的事!”
吳警長聽我哌啦啦説完,一翻眼皮反問道:“證據呢?證據在哪裏?”
我咧咧嘴,不吱聲了。
老頭這時又擺了擺手,説:“行了,我來也不是要跟你討論什麼案情。我就是問問你們:你們準備什麼時候走?”
“離開峯安嗎?”我看看身旁的女孩,猶豫道,“我們……還沒想好。”
老頭立刻説:“這有什麼好想的?我已經給你買好了車票,今天中午就走!”
女孩插話道:“可是楚雲還沒找到呢。”
我也説:“是啊。還有凌沐風,他做了那麼多壞事,難道就這麼算了?”
老頭瞪眼掃視着我們兩個:“這就不是你們該操心的事。你們留在峯安,只會分散我的精力。”説完之後,他又伸出胳膊搭住我的肩頭,做出要和我耳語的態勢。因為他的個頭比我矮很多,我只好主動垂下腦袋,把耳朵送到了他的嘴邊。
“人已經幫你弄出來了,你還不走幹什麼!?”老頭對着我的耳膜低聲呵斥,“就算你小子不怕死,難道你還想把這女孩也拖下水嗎?”
“那好吧。”我終於接受了對方的建議,轉頭對那女孩説道,“我們今天中午就走。”
女孩沒有做聲,她的神色牽掛不決,我知道她心中還是無法放下自己的姐妹,便又勸慰説:“吳警長一直在追查楚雲失蹤的案子。你放心吧,他一定能查清楚的。”
女孩點頭説:“我都聽你的。不過我想把昨晚的那個夢告訴吳警長。”
老頭納悶地撓着腦殼,問:“什麼夢?”
女孩便把昨晚做的夢描述了一遍,然後她又向對方解釋:“我和楚雲能心靈相通,這個夢應該也是她傳遞給我的感受。所以楚雲最終很可能是遭遇了大火,能找到這個火源,就能找到楚雲的下落。”
“大火?”老頭凝思了一會,搖頭道,“一時還真是想不起來。不過你放心,我會慢慢琢磨的,不管楚雲是生是死,我一定會給你一個交待。”
女孩輕嘆一聲道:“好吧。那就有勞吳警長了。”
見我們同意離去,吳警長這才寬了心。他陪我們一直待到臨近發車的時分,然後又親自把我們送到了火車站。
路上我注意到有兩名男子鬼鬼祟祟地跟在我們身後,便悄聲提醒吳警長。老頭蔑然一笑,説:“是凌沐風的眼線,我早就看到了。你們不用怕,有我在,他們不敢亂來。”
我們上車後吳警長仍不肯離去,他堅持在站台上守候着,直到那火車汽笛聲響。
我把身體探出車窗,向老頭揮手道別。吳警長一把抓住我的手,趁着火車開動前的最後時刻向我喊道:“讓我的夢落空一次吧,再也別回來了!”
我感受到老頭的誠摯關懷,心中亦有感動。我來不及多説什麼,只能用力握了握對方那粗糙的老手,以示謝意。隨即火車便緩緩開出。老頭鬆開我的手,只用目光相送。
火車漸行漸遠,駛離峯安而去。女孩坐在我的對面,她歪頭看着窗外的羣山,思緒不知凝在了何處。這裏是她的故鄉,但這故鄉留給她的卻是人生中最恐怖的一段回憶。在這離別的時刻,如果峯安鎮還能讓她懷有一絲眷念,我相信那眷念一定是來自於她的姐妹——楚雲。
雖然是中午時分,但天色卻越來越暗。我向窗外看了看,只見天際濃雲滾滾,便道:“吳警長沒説錯,這天果然是要下雨了。”
女孩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她的眼中亮晶晶的,似有淚花閃閃欲墜。
“怎麼了?”我輕住女孩的手,“你在想些什麼?”
女孩轉動目光看着我,然後她咬着嘴唇説道:“我越想越覺得楚雲的處境不妙,很可能……很可能已經凶多吉少。”
我微微皺眉:“你又想到什麼了?”
女孩道:“凌沐風明明知道我不是楚雲,可他卻故意要把我關在精神病院。為了掩蓋真相,他甚至還殺死了兩個人。他為什麼會這麼狠毒?如果楚雲只是失蹤的話,恐怕沒必要做得這麼絕吧?萬一日後找到了真的楚雲,他豈不是弄巧成拙?”
“你懷疑楚雲已經死了?”我沉吟道,“其實吳警長也這麼懷疑,他這幾個月來一直都在尋找,但始終找不到楚雲的屍體。”
“會不會是凌沐風搶先一步,已經把屍體處理了?所以我才會有昨晚的那個夢。”
我先是一愣,隨即便明白了對方的意思:“你是説凌沐風燒掉了楚雲的屍體?”
女孩無聲地點點頭,神色悲傷淒涼。
“那她死了還能託夢給你?這也……”我欲言又止,但話中的隱義已十分明顯。楚雲活着的時候能與女孩產生心靈感應,這倒有可能;可楚雲如果已經死了,女孩還能感受到她死後的經歷,這可就太玄乎了吧?
女孩輕嘆一聲:“我知道你很難相信……可我昨晚的感覺是那麼強烈,甚至直到現在,我的臉頰上也還有熱烘烘的感覺呢。”
“是嗎?”我用手背輕輕在女孩臉上搭了一下,“現在還熱呢?”
“還有一點點,不過不像昨晚那麼明顯了。”
“那還真是玄乎……”我嘀咕着説道,“不過要説凌沐風燒了楚雲的屍體,這也不合理啊。燒屍體的動靜可不小,而且還很難燒完。凌沐風何必弄得這麼麻煩?像處理阿錘那樣挖個坑一埋,豈不是既隱蔽又方便?”
女孩微微抿着嘴,不置可否。這時窗外捲進了一陣秋風,風中還夾着些雨點,女孩受了涼,便下意識地往車廂裏躲了躲。
“下雨了。”我一邊説一邊站起身,拉住窗户玻璃往下方拉合。那車窗已然老化,一下竟未能拉動。我只好又把身體向着窗外湊了湊,擺直胳膊加了把力氣。那車窗終於鬆動了,不過就在窗户合上的同時,亦有更多的雨點打在了我的手臂上。
我忽然間愣住了,呆呆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女孩注意到我的異常,問道:“怎麼了?”
“我想起了一些事……”我自言自語般説道,然後抬頭反問對方,“你説你臉上有灼熱的感覺,那到底是什麼樣的感覺,你能具體説説嗎?”
“就是熱烘烘的,像被火燒了一樣?”
“你被火燒過嗎?”
“沒有。”女孩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不知我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繼續追問:“那你怎麼知道那感覺像火燒?火燒是很疼的,你昨天晚上感覺很疼嗎?”
“倒不是很疼……”女孩猶豫道,“就是有點,好像是熱辣辣的那種感覺。”
“熱辣辣的,好像被什麼東西刺到似的。一片一片的,但又沒有像真正火燒那樣的特別強烈的疼痛?”
“嗯,差不多。”女孩好奇反問,“你知道這感覺?”
“我知道。”我點點頭,然後又詳細解釋説:“我曾被凌沐風派人扔到一個廢棄的石灰池子裏。後來老天開始下雨,那石灰遇水之後便開始燒灼我的皮膚,那感覺就是這樣的!這一下雨,我就想起來了。”
“是嗎?”女孩立刻明白了我的潛台詞,“那你的意思是:楚雲沒有被火燒,她也是被扔進了石灰池裏?”
“如果凌沐風要處理楚雲的屍體,這可是最方便的手法了。”我看着女孩説道,“那些石灰池本來就是凌家的廢礦,隨便找個池子一扔,上面用石灰一埋,誰能知道?”
女孩露出將信將疑的表情:“那為什麼我的夢裏楚雲是渾身着火的呢?”
我説:“你只是感受到了楚雲的痛苦,而對於這種痛苦,你並不能分辨出是石灰灼燒還是其他什麼。你的夢正是因為這痛苦生成,你沒有更多的經驗,所以你想象出的場景就是全身都燒了起來。”
“難道真是這樣?”女孩喃喃自問,片刻後她又急切地看着我,“不管怎麼樣,我們都得把這個思路告訴吳警長,讓他在那些石灰池子裏找找看!”
我卻搖了搖手:“不,如果你真想去找,就不能告訴吳警長。”
“為什麼?”
“你剛才沒看到嗎?吳警長已經被凌沐風的人盯得死死的,他的一舉一動都在凌沐風的掌控中。而那些石灰池又都是凌家的產業,老頭去找能找到什麼?凌沐風隨便找個理由就能擋他個兩三天,到時候真有證據也會被轉移銷燬了。”
女孩感覺我説得有理,只好問我:“那我們該怎麼辦?”
“真要找的話,就不要告訴任何人。我們倆悄悄地返回鎮上,趁着天黑去找。凌沐風看着我們上了火車,他肯定不會想到我們又會折回去。所以他只會派人盯住那些警察,根本不會防範我們的。我們如果能找到證據,那就先想辦法保護起來,然後再去通知吳警長不遲。”
“對啊。”女孩拍手附和,“那我們就趕緊下車吧。”
前方就是縣城火車站了,如果要返回峯安鎮,在這裏下車正是最好的選擇。然而我看着那女孩,神情卻又猶豫起來。
“你怎麼了?”女孩眼看着火車已漸漸靠站,忍不住催促道,“現在不下車,火車可又要開遠了!”
“你真的想回去嗎?”我苦笑着問那女孩,“我好不容易才把你救出來……你該知道,那個地方有多兇險。”
“我要回去。”女孩正色看着我,決然説道,“楚雲是為我承受了那麼多的痛苦,我怎能一走了之?我一定要讓傷害她的人受到懲罰。即便只有一絲的希望,即便要冒着天大的風險,我也要試一試。”
我沉默良久。終於在車輪徹底停下的那一刻,我吐出兩個字來:“好吧。”
我和那女孩走出了車廂,不久火車便又鳴笛而去。我聽着那遠去的車笛,耳邊響起的卻是吳警長的聲音。
“讓我的夢落空一次吧,再也別回來了!”
這是來自於一個老者的最善意的提醒。
可我終究還是要回來。當那火車離我而去的時候,我感覺我的生命也跟着那車輪一道,從此遠去,永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