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织还没来。
想在已经是傍晚六点多,正是新闻大厅里最繁忙的时间,敲击键盘的声音,打电话的声音,高谈阔论的声音和编辑催稿的声音混在一起,让这间大屋子热气腾腾。
我已经写完了今天的新闻稿发给版面编辑,如果我愿意,可以在大多数正折腾当日稿件的同僚眼前释然收工回家。
可是我还想再等等黄织,虽然照刘唐昨天传递给我的信息,她应该在今天中午就出现。
我一面在想,黄织为什么没有如约而至,另一方面又想,我是不是把一个精神病人的话太当真了。正常人总是很难猜到一个精神病人的逻辑,就算她昨天说了中午来,没准一转身就改了主意。
想到这儿,我决定不再傻等下去。反正她来找我,应该就是为了周纤纤失踪的事情,我已经辗转托当地警方用心侦破了。
希望明天来上班的时候,保安不要告诉我,黄织在半夜里来找过我。
从开足了空调的报社大楼里出来,外面的闷热让我皱眉头,太阳已经西沉,但天空还亮着,饱含热力的空气黏黏地包裹上来,让人无处可逃。
看样子是要下雨,真希望早点下,好爽快些。
现在的时间算是下班高峰的开端,报社处于上海市中心的黄金地段,外面的街道上行人匆匆,把人行道挤得满满当当。
夏日里大城市的街头总是有一些风景,比如刚才穿着超短牛仔辣裤带着一缕微香走过的女孩,虽然没有看清楚脸蛋是否漂亮,不过从后面看这一双长腿,已经足以让男人们啧啧赞叹了。
没等我欣赏多久,就被人行道上的其他行人挡住了视线。只是我愕然发现,其中有一个颇为熟悉的身影。
这人穿着藏青色的汗衫,松松垮垮的裤子,身形干瘦,背有点佝偻着,让整个人看上去有点鬼祟。这不就是昨天撞到我之后没一点表示的家伙吗?记得他那时就走在黄织身后,急急忙忙的不知所以。
现在他在干什么?看他的模样,我总觉得有点别扭。
他并不很安分地走路,而是忽快忽慢。快的时候像条泥鳅在行人间钻来钻去,连超好几个走在他前面的路人,慢的时候就像现在,甚至停住了脚步,向前张望。
不知是否我的错觉,我觉得他张望的对象,和我刚才视线所及是同一个目标。这不,那名长腿女人在前方的十字路口穿过了马路,瘦子的头也随之慢慢转动,然后忽又急步向前赶去。
难道他在跟踪那个女人?一个念头在脑海中闪过,莫非他是在干那种事情?我可从来没有亲眼见识过,以前只有在影视漫画上才看到。
瘦子跟着女人过了马路,就要消失在我的视线中,我决定跟上去看看。
长腿女郎并不知道,在她的身后,竟然吊着两个男人。在这行人密度如此高的地段,只要跟踪者小心点,就算是受过专业发追踪训练的人员,恐怕也无法轻易发现自己被跟踪。倒是我和那个瘦子是不是要加快脚步,挤过前面的路人,以免跟丢。
就这样走过好几条街,女郎进了一家高档百货大楼,在一楼的化妆品柜台前流连。这种只有女人才逛的地方,就不方便跟得太近了。瘦子却好似没多少顾忌,在化妆品区的边缘晃来晃去,时不时拿眼往女郎那儿瞟,
照我来看,实在是太显眼,太不专业了。
至于我,停在入口转门处,许多人喜欢在这里站会儿,吹些冷气避暑,也有和朋友约好在这里碰头的。我的模样,看起来该像是在等什么人。这个位置看不见女郎,但没关系,我只要跟紧那瘦子就行。
没过多久,女郎买完了东西走出来。我看着她从我面前走过,然后就是瘦子。女郎走出百货大楼,没再向前走,而是在路边等了一会儿,招下一辆的士钻了进去。
瘦子看着那辆的士开走,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我看在眼里,基本确定了原先的猜测,从皮夹里去了几张百元大钞放进口袋。
瘦子在百货大楼门口徘徊了片刻,就要原路往回走,我抢上去,一巴掌拍上他肩膀。
我还惦记着昨天一撞之仇,这一巴掌带了力气。这家伙本来就瘦弱,再加上他心里有鬼,被我拍得一趔趄,浑身一抖,往旁边蹿了一步,这才转回身看我。
“你是谁,干什么?”他惊怒着问我,但声音却并不很响。
“你刚才在干什么?”我反问他。
“我干什么关你什么事?”他反唇相讥。
“别以为我没看见,我可跟了你一路。”我笑眯眯地说,在“跟”字上加了重音。
“跟怎么了,跟怎么了,跟犯法吗,我跟别人,你还不是跟着我?”瘦子脸皮泛红,嚷嚷起来,不过还是没敢太大声。
这世上人的爱好千奇百怪,偏偏有一些人,喜欢尾随跟踪女人,也不知他们能从中获得什么乐趣。我本来以为,只有日本才有这号人,连“尾行”这个名称都是那边传过来的,不想现在就撞见一个。看他的模样,完全当得起“怪叔叔”这个称呼。
瘦子说完,不打算和我纠缠,扭头就走,却被我一把拧住了他的手腕。
“哎呦呦!”瘦子叫着,人只能顺着手腕被我扭转的方向转过来。我虽然称不上有多能打,但对付这么个尾行男还是绰绰有余的。不过我不打算在这儿弄出大动静,随即把他放开,就这么片刻功夫,周围已经有人看过来了。“你你!”瘦子急了,还没等她愤然反击,忽地瞪大眼睛张大了嘴,看着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百元大钞,塞进他汗衫胸前的口袋里。
“这,这……”金钱的威力果然无穷,区区一百块,就迅速瓦解了她的斗志,并让他一时之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换个地方说话。”我没费多大力气,就把他拉进旁边一条小弄堂里,这儿相对僻静些。
我从口袋里又拿出两百元,在他面前晃了晃。
“有什么样的爱好和我没关系,三百元,请你帮我个小忙。”
三百元并不是什么大数目,但瘦子的脸上还是露出了动心的表情。这也难怪,他这么个没事儿才在街上跟踪女人的闲汉,会有多少钱?
“我可不干什么犯法的勾当。”他居然还给我来了这么一句,让我不禁笑了笑。
瘦子见我发笑,摸不准我是什么意思,又说:“是不是要我跟踪什么人?别的不敢说,我的跟踪技术那可是没得挑。不过……有没有危险,有危险的话这点钱可不够。”
我想到刚才他在百货大楼里那样明目张胆地盯着长腿女郎,此刻竟然夸口自己的跟踪技术,忍住笑,对他说:“倒不是要你去跟踪人。你回忆一下,昨天下午大概两点钟左右,在晨星报社大楼门口,你是不是尾随过一个女人?”
“啊,昨天?”
“穿蓝色衣服的,看上去人很瘦弱,长的蛮漂亮的一个少妇。”
“是……好像是有这么档子事,怎么?”
“你跟她到了哪里,带我去一次,这点钱就归你了。”
我和瘦子回到晨星报社大楼门口,昨天,他就是从这里开始尾随黄织的。
老实说,和瘦子一起走路,我有点心理负担,因为他的眼睛总是在美貌的女人身上勾来勾去,让路人产生我们两人正在一起尾行前方某个女子的错觉。
“你还记得清路吧?”拐了几个弯之后,我问。
“当然,怎么可能记不清,昨天她就是这样在前面走,左边那家服装店,我还记得她在那停了一会儿,不过没进去。”听到我仿佛对他的“专业”产生质疑,瘦子相当不满。
说话间我忽然听见一阵悠长的汽笛,然后眼前豁然开朗。我们报社离外滩很近,站在阳台上深呼吸,总觉得能闻到黄浦江水的味道,风中的汽笛声也时常隐约可闻。而现在,我们正是走到了外滩。穿过地下人行通道,瘦子把我领到了外滩的江堤边。江水黄浊,远处有海燕飞翔,江风阵阵,把闷热一扫而光。落日余晖下,对岸的摩登高楼依然清晰可见,并且已经亮起了灯。而这边,建于上世纪初号称万国建筑博览的一座座欧式楼宇沉默地雄踞着。就在我目光一扫而过的时候,先是海关的大钟楼亮起了华丽的灯光,然后这光影一溜延伸开,终于浦西的江边也呈现一片辉煌。
即便是生于斯长于斯的本地人,看见眼前的这一幕也不由得心神畅然,无怪乎这能成为游客到沪要欣赏的第一美景。不过想到昨天下午黄织从这里走过的时候,日头正毒,对岸的玻璃幕墙肯定把阳光反射得晃眼至极,感觉可要比现在差得多。
景色虽然很美,但我跟着瘦子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又从那一头折返回来时,忍不住问他:“我们好像在走回头路?”
“是啊,回头路,昨天她就是这么走的,她还绕了好几个圈子呢,然后呢,她从前头的福州路走出去,又从北京路绕回来,再兜两个圈子。”瘦子歪着脑袋挑起眉毛,仿佛昨天跟在黄织身后,绕了这么许多个圈子,是一件极过瘾的事。
亏我问得早,不然还得给他带着转悠很久,连忙说:“你别管她转了几个圈子,只要把我带到她最后到的地方就行,她应该是住在旅馆的吧,你一直跟到旅馆的吗?”
“当然。”瘦子得意地说,“不过,你怎么就对过程那么不感兴趣呢,人生呢,不能只看结果,过程是很重要的。”
我忍住没有对他翻白眼,黑着脸对他说:“别啰嗦,前边领路。”
又走了半个多小时,中间还搭了两站公交车,我没吃晚饭,沿路闻到家家户户晚饭的飘香,红烧肉,咖喱鸡,煎带鱼等各色菜肴在我脑中一一浮现,不由得脚软。瘦子不愧是个久经操练的尾行男,依然步履轻快。
最后他在一家小路上的旅馆前停下,门面极小,我觉得这就是个小招待所。
底楼柜台里的胖大婶正在津津有味地看着面前小电视机里的滑稽节目,后面是一条向上的楼梯。
“就是这里。”瘦子肯定地说,然后直愣愣地看我。
我从口袋里掏出两百元,他伸手接过,露出满意的笑容。
“知道她住几楼吗?”我随口问了句。
“三楼,出楼梯左转到底再右转第二房间。”瘦子回答。
“你还真专业。”我忍不住说。
“那时,干什么是不得专业。”他说着吹了声口哨,转身走了。
我走进招待所,胖大婶瞄了我一眼,吃准我不是来住宿,有点爱理不理的样子。我没管她,径直走上楼梯。
楼道很窄,天花板也很矮,墙上随处可见污渍和斑驳的痕迹,整个空间逼仄的很,空气中弥散着一股霉味,我想多半是脚下的旧化纤地毯发出来的。
三楼左转再右转,经过一间间紧闭的房门,感觉像迷宫,散发着古旧的气息。不知道黄织是怎么找到这家旅社,又是怎么找到晨星报社的。看起来,她还能保留相当程度的神志,知道以自己的积蓄,至多只能住得起这样的地方。
第一间,第二间,就是这里了。我按了门铃,但是没听见声响,这个破地方,连门铃都是坏的。
我叩了叩门。指节打击在木门上,发出的声音是“空空”的,好像这木门内部早就被蛀空了似的。
没人应,我再用力敲,还是没动静。
黄织又跑到呢里溜达去了,还是瘦子随便糊弄我瞎带路?
正打算下楼问问大婶,我得鼻子耸动了两下,闻到一丝异味。
人饿的时候嗅觉总是特别灵敏,站在这扇门前,从浓浓的霉味和消毒药水味之间,我居然还闻到了些骚臭味。
我把鼻子凑近门缝,用力一吸,立刻皱起了眉。没错,味道是从里面传出来的,真难闻。
“砰砰砰!”我用力砸门,这旅社的硬件实在是破的可以,就这么砸了几下,居然门锁酒有松动的迹象。
我犹豫了一下,回想尾行男刚才的言行,不像实在骗我,黄织酒住在这儿。
冒险的经历多了之后,我渐渐培养出某种名为“直觉”的东西,因为常常不怎么准,所以也可以说是神经敏感容易一惊一乍。而现在,我就有种不妙的预感。
大不了赔个门锁,先看看里面到底是怎么回事。
只踹了一脚,门就开了。
一开门我就看见了黄织,这么大动静,她居然还坐在椅子上打盹儿。可是臭味却更明显了,难道是厕所里的抽水马桶堵了?
“黄织,黄织。”我说着向她走去。
黄织穿着蓝色的连衣裙,头耷拉着斜靠在椅子上。我这么喊她,她却还是没有醒来。
我稍走近几步,突然间停了下来,再也出不了声叫她。
就靠近了这几步,骚臭味就明显了许多,当我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傻掉的,而是现在我看她的角度和开门时稍有不同,赫然发现,她竟然是被人双手绑在椅后的!
我惊骇之余,立刻抢到她身边。黄织的身下一片狼藉,我却无暇顾及这些,用手在她鼻瞎一抹。
别说鼻息,连体温都已经没了。
她歪在一边的脖子上,有道吓人的淤痕,青紫得发黑。
黄织竟已经被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