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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悉尼奇遇

    1927年1月澳大利亚悉尼

    爱丽娜伯爵夫人沿海洋大街悠闲漫步,时而看看街道两旁的妇女时装用品商店,并在心里把它们与自己的那家服装店加以比较。她总是有一种满足感,它们跟爱丽娜服装店根本不是一个档次。爱丽娜的一举一动,穿着打扮都显示出悉尼贵夫人所特有的高贵典雅的气质,手上戴的粗大的戒指、黄色柔软的发髻以及镶满金银珠宝的时装,走在大街上足以造成交通堵塞。

    在一九二六年匈牙利爆发大规模群众运动之后,爱丽娜在布达佩斯的商店遭到抢劫,被暴民捣毁。但是,在阳光明媚、富饶美丽的澳大利亚,她又重新建立起了自己的自由王国。店外写有自己名字的条幅迎风飘扬,每看到它,她总是想起自己的创业史。在这人地两疏的国度,她活下来了,而且在繁华的都市悉尼已事业有成。爱丽娜推开自己的服装店那重重的玻璃门,走进充满欧洲情调的时装屋。她的时装已经成为女式时新服装的最新款式,她相信自己一定会满足悉尼那些最时髦、最讲究的贵夫人们的想象,把她们的注意力吸引到她的那些来自意大利的豪华商品上——鳄鱼皮的小手袋、象丝绸一般柔软的小孩手套、时装鞋还有在巴洛克式金色橱窗内摆设的所有展品。

    在一只水晶花瓶里盛开的白色百合花前,爱丽娜停止了纷乱的遐思。这朵迎风怒放的百合花使她想到了她的时装的商标——富丽花,这样的商标,如此的装璜仿佛在昭示人们爱丽娜的这个时装屋并不象是一个真正的商店,却象巴黎林荫大道上的画廊。这个椭圆形的房屋用帝国椅、水晶枝型吊灯以及罕见的非洲地毯装饰得富丽堂皇,色调的柔和使人想起法兰西查理时代的精美和典雅,房中的一切都是那么恬静、美妙而秩序井然。

    高贵的伯爵夫人用审视的眼光查看着店中的每一件物品,每一个细节,她相信,她的助手会象她自己一样细心而能干。她拿起白色的记事本,扫了一眼自己这一天的计划安排,就走进了位于商店后面的办公室。

    爱丽娜对她的助手说:“亲爱的,别忘了,到拉考斯饭店去订一桌两人用餐,选一个安静的角落,我要和琼-奎尔在那儿谈话。”

    她的助手正在挂一件长衫,这件长衫一下子吸引了爱丽娜的注意,她用惊异的眼光看着它,这是一件镶着金色花边饰带的纱制的长衫,非常雅致华贵。

    “你觉不觉得这是你看过的最漂亮的衣服呢?”助手一边抚弄着衣衫上精美的金色花边一边轻轻地说。

    “是的,真是精美绝伦!”

    爱丽娜赞赏地看着莎伦,这个姑娘是一个很令人满意的助手,她聪颖,能干,而且总是给人一种梦一般充满诗意的感觉。伯爵夫人以前曾经雇用过至少十几个姑娘,她们不是在一年之内就离开结婚去了,就是不愿意在星期六工作而辞工。然而,莎伦却好象没有个人生活,如果工作需要,她可以一直干到半夜而毫无怨言。令爱丽娜惊讶的是,莎伦看起来没有她自己的生活,而她又是那样一个非常美丽动人的姑娘,在悉尼整座城市里都难以见到如此迷人的女孩。无疑,莎伦还具有推销最新女式时装的天赋和对时装丰富的想象力和理解力。与悉尼的姑娘们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莎伦在这个喧哗的城市散发出一种特有的幽香,显示出不同凡响的典雅气质,她茂密的秀发象黑色的翅膀环绕着她的脖颈和面颊,富有表现力的大眼睛闪着东方女性一般的柔光,她那苗条的身材把展示出的时装衬托得更加完美无缺。

    对于爱丽娜来说,自己是如何被莎伦所感动以致给了她这个工作,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从莎伦走进她的商店的那一刻起,爱丽娜就直觉地感到她是刚从僻远的内地来的姑娘。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倒不是莎伦的美貌,而是她的大胆而镇定沉着的性格,正是这种沉稳的特质使她赢得了这份工作。爱丽娜很清楚莎伦敢于走进商店这扇森严可畏的大门需要多么大的勇气。经过几天的试用,这个未经训练过的姑娘已经变成了一个精明的生意人,她那被埋没多年的天赋之光正在一点一点地闪耀出迷人的光彩来。

    “莎伦!”爱丽娜大声地叫着,“我知道谁一定会买那件弗朗蒂尼——查里尼-麦克唐娜时装!那件镶花边的舞会裙装!”

    “噢,夫人,你说的对!这是一件多么令人鼓舞的事啊!”莎伦也惊喜地叫道。

    “我敢肯定她就是今天中午要在拉考斯饭店与我共进午餐的那位。怎么才能把这顿午餐安排得更舒适、更便利呢?我要好好想一想。我要在饭桌上先吹吹风,给她一点暗示,把她吸引来。”

    爱丽娜旋风般地离开了办公室去拉考斯饭店了。莎伦打开从欧洲空运来的大箱子,她想到爱丽娜总是把快乐和利润结合在一起,她不禁暗笑起来。莎伦正在考虑现在是不是向这位伯爵夫人申请长工资的时候,她知道她欠爱丽娜的很多。她想如果她能攒下钱来移居欧洲,那么她就会挣更多的钱,她的前途将更加辉煌灿烂。

    听到清脆的门铃声,莎伦知道一定是有顾客来了。此时,莎伦已经决定,如果是伯爵夫人回来了,她就要跟她谈工资的事情。

    爱丽娜回来了,还带来了一个朋友——佛提斯夫人。

    “我亲爱的”爱丽娜轻柔的脚步已经踏进了门,“佛提斯夫人非常想买一件舞会裙装,她今晚要去参加一个舞会。我告诉她我敢肯定我们会让她满意而归的。”

    “你好,莎伦。噢,我的上帝,你真象画中人一样漂亮。”佛提斯夫人说。

    几周前,在莎伦刚刚踏进这个时装店的时候,她就见到了佛提斯夫人,她被这位贵夫人所吸引,因为她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象她这样的女人。她穿着入时、体态丰满、皮肤白哲,总是喜欢穿那种几乎不令一般人接受的,色彩和式样与众不同的衣服。今天,她身裹一件白色有皱的衣服,使人马上感到她是一个过分注重修饰的女人。她的圆圆的、蓝宝石似的眼睛闪着孩子般的好奇,她的向上翘起的鼻子给她的睑带来些许喜气。她是一个尽情享受生活的女人,如果见到她而不很快喜欢起她来恐怕是不可能的。她与爱丽娜迥然不同,正象猎鹰不同于白鹦一样,但是这两个女人却都有着戏剧性的生活经历,吸引着人们不可抗拒地走进她们的生活之中。

    “这个店总是引起人们梦一样的遐想。”佛提斯夫人说。

    佛提斯夫人跳跃式的目光搜寻着漂亮的时装,她对时装业一直倾注着极大的热情。莎伦看到爱丽娜在佛提斯夫人面前极力炫耀那并不适合于她的衣服,莎伦心里产生一种古怪的感觉。

    “这件,我亲爱的,它可以给一个女人增添足够的信心。”伯爵夫人指着一件黑色雪纺绸长衫说。

    “不,不。”佛提斯夫人的脸露出了不满意的神情。“你知道我厌恶黑色,我是可以成为一个寡妇,但是我却永远不会穿丧服。如果我丈夫看到我穿这件衣服,他可能就是在坟墓中也不得安宁。”

    “但是,这件衣服是很时髦的!”

    “时髦?”她哼了一声,顺手拨弄着一个又一个衣架,“不,爱丽娜,我只想穿最上等的衣服,我要的是高贵的时髦。”

    爱丽娜有点不高兴,转着眼睛望望莎伦。

    “我想要的衣服,是能表现出我的内在气质的,”正在爱丽娜急于向她讲授线条的重要性时,佛提斯夫人打断她说。

    “线条在我这个圆圆的体型上是一种浪费。我想要奇特的。”

    莎伦看到一件又一件衣服都不能使夫人满意,于是插话道:“弗朗蒂尼的那件怎么样,夫人?”

    伯爵夫人摇摇手,“不,不行,那件太小了,无论如何不行,我已经答应把这件衣服卖给别人了。”爱丽娜故意这样说。

    佛提斯夫人转过身来,“噢,让我看看,可以吗?”她带着乞求的声调说。

    爱丽娜点了点头,莎伦取来了那件镶嵌着金色花边的衣服。

    佛提斯夫人一看到这件华丽的时装,顿时发出了惊喜的叫声:“它是我的!我要的就是它!”她兴奋的大叫着,向莎伦身边冲过来,抓过衣服。

    “不,它不适合你,”爱丽娜说:“你会象一条金鱼缸里的金鱼。”

    “但是它确实是我想要的,”佛提斯夫人抗议道。

    接着便发生了一场关于这件衣服的小小的、有礼貌的争论,两位夫人都不退让,莎伦等待着争论的结果。伯爵夫人从来没有改变过她对顾客的建议,她坚持她的判断不会错。所以,那些来爱丽娜时装店买衣眼的妇女总是信赖她的判断,而她的那种近乎专横的态度又给了她们莫大的心理保证。

    “我要试一试它!”佛提斯夫人大声地宣称,她不是那种耳软心活、缺乏主见的女人。

    “好吧——随你的便吧,”爱丽娜说着,发出了演戏似的叹息。

    莎伦带佛提斯夫人走进装有大镜子的试衣间,帮助她穿上了那件衣服。这时,佛提斯夫人才发现拉链怎么也拉不上,她咬着嘴唇,露出了失望的神色。她愁眉苦脸地、遗憾地看着莎伦,说:“爱丽娜是对的。我以为我可以穿上它,可是……”

    “您别担心——在这儿可以把边儿放出来。我已经看好了怎么改。”

    “真的吗?你简直是一个天使。”她跟着莎伦走出试衣间。

    “莎伦说可以把衣边放出来,但是问题是今晚能改好吗?”她问,眼神里带着恳求。

    爱丽娜说:“我确实不知道怎么改它。我一般至少需要二十四个小时来改这样一件衣服。你给的时间太短了。”

    “我可以做这件事,如果你愿意。”莎伦插嘴说。

    “噢,你可以吗?不可多得的天才,你!”佛提斯夫人大叫着,转身看看爱丽娜。

    “好吧,我想可以这么办,”爱丽娜装得很勉强地回答。“你知道,今天莎伦有很多事要做。如果她把其它所有的事都推掉,我们能在七点钟时把衣服送到。她可以坐出租车送过去。”

    那天晚上,莎伦离开爱丽娜的时装店,手提一只很大的衣服盒子,坐到了出租车上,手里拿着佛提斯夫人家的地址。“威特雷斯”她嘴里重复着她家的地名。

    车从悉尼城中最豪华的府邸的门前驶过,莎伦望着窗外,不禁思绪万千。她想,在这近一年半的时光里,自己走过了一条多么长的路程啊!从上一次到这里至今,自己的想法,自己的环境,已经发生了迎异的变化。那时,她就象一个孤儿一样,在斑斑驳驳的树影中漫无目的地游逛,但是现在,她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了。她这个持有出入威特雷斯大门的通行证的沉稳的女人从来都没有梦想到会有今天,以前,对于她来说,能在规则有序的漂亮别墅边瞄上一眼都是一种奢望。在她刚来到悉尼的那些日子里,她根本没有想到悉尼有着惊人的美丽,同时也有着惊人的冷漠,她许多天没有跟任何一个人说过话,生活在无边的寂寞里。那时,她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一直被自己的不善言辞而弄得窘迫不堪,过了许久她才清楚地意识到:原来那个荒僻的内地已经在她的外貌、她的衣饰以至她的发式和她讲话的鼻音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她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都无可避免地带着内地的气息。她逐渐才知道世界上还存在着这样的职业,诸如技术精到的美发师、女式时装设计师和推销商、研究雄辩术的教师。在知识方面她的最大收获便是明白了一个道理:在她没有房子、没有工作,没有如何生存下去的想法的时候,把凯丽带过去跟她一起生活是很不实际的,完全无望的,甚至连想都不能想。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桑-弗兰茨的到来上,为此她曾充满信心。

    现在,出租车已经开到了大宝湾。她意识到自己的心里还留着一块痛苦的疤痕,这疤痕是那天她在《悉尼早报》上看到桑-弗兰茨的照片时留下的。她当时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在报上寻找着招聘广告,她一眼就看到了他的照片——他正站在露天剧场的大厅里,戴着一条白色领带。报纸以醒目的专题报道描述了他——这个英国最英俊潇洒的单身汉中的一员正和他的朋友们住在大宝湾。莎伦看到这消息,顿时愣住了,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无神地盯着那张照片,难以遏制的痛苦的泪水无声地流下来,苦涩的悲哀撞击着她的心房。

    第二天,她绝望地走在大宝湾的街道上。街道两旁,富人们的豪华公寓和别墅仿佛都在向她证实着一个残酷的事实:她和他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现在的结局。那些在库尔华达时的美妙的梦想现在看来是那么荒唐可笑、天真幼稚。她和桑生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经历了这次强烈的感情刺激以后,她才清醒地认识到:对于桑-弗兰茨来说,当他踏进悉尼这块顶礼膜拜英国贵族的沃土上时,莎伦跟他在一起度过的那个夜晚、莎伦对他付出的全部的爱会变得多么微不足道啊。

    清晨的阳光把海湾染成了一片红色,莎伦还在想着她的心事。她真想知道桑为何如此冷酷无情,她在心里下定决心,她迟早会跟他完全平等并且让他爱得发狂。想到这儿,她的心情似乎平静了许多。她想桑一定是在库尔华达过得很无聊才来到悉尼,他也需要娱乐。于是,她不是那么气愤和痛苦了,她只是希望自己变得越来越明智。强烈的打击惊醒了她,给予她获取成功的惊人动力。她在悉尼附近的沃尔沃斯干了三个月后,果断地辞去了那儿的工作,勇敢地投向爱丽娜时装店,她心里抱定了这样的信念:如果你从底层开始做起,机会就会在那儿等待着你。

    她从未担心过为一个闻名遐迩的伯爵夫人工作是一件困难的事,但是,当她鼓足勇气走进那间时装屋时,由于欲念的过分强烈却使她有些踌躇了。商店里充溢着极其美妙的、令人陶醉的气氛,昂贵的商品令人目不暇接,莎伦想:取得这份工作看来并不是轻而易举的。

    傲慢的爱丽娜很有点令人害怕。但是,令莎伦感到惊讶的是,当她一说出自己要找一份工作时,爱丽娜只迟疑了一下就答应了下来。她的爽快甚至使人怀疑她会不会又很快改变她的主意。

    “你不要以为在这里工作是很舒服的,”她带着浓重的口音说:“我是一个非常严厉的主人。”

    一阵兴奋和狂喜,使莎伦几乎没有听到她的这句话。

    现在,出租车正在向宏伟的贵族府邸驶去,莎伦忘记了过去十八个月的困难与艰辛。她已经适应了爱丽娜那糟糕的脾气,还有她的吝啬,她的苛刻,甚至莎伦已经能战胜小屋里那无止无息的孤独。现在的莎伦已经经历了一次令人震惊的变异——正如一只脱蛹而出的蝴蝶。无论何时,她总是象今晚一样,信心十足,而且甜美动人。

    她还从未来过大宝湾的这一所房子。她从出租汽车里轻快地下来,拿着那个大盒子,脚步沉稳地向房前那一片草坪走去。

    一个意大利男管家给她开了门,领她走进一个宽敞的门厅,由一个有铜制栏杆的大理石楼梯与居室相连。这间大房子看起来似乎被荒废了一样,莎伦猜想它大概仅仅被用作开大型舞会用。她偷眼看看会客室,那儿的大玻璃门直接通向临海的花园。房间里,呈燕麦片色的家俱显示着华贵的现代气息,色彩生动的巨大的现代派图画使四壁生辉。

    “佛提斯夫人请你上楼上,”男管家告诉莎伦。

    莎伦刚走上楼梯,就听到佛提斯夫人响亮的声音已经在上面响起来了。

    “噢,我在上面,亲爱的,上来吧。”

    身材丰满的佛提斯夫人穿着一件轻而薄的蓝色女睡衣,头发卷曲,脚上是一双缎面的拖鞋。莎伦惊奇地发现她的脸显得很年轻,她的腿纤细而匀称。

    “那边桌上有香按,请别客气,”她叫着:“我已经迫不及待了,要赶紧试试我的那件新衣服。”

    华丽舒适的起居室象某一部电影里的一样,是莎伦从来没有见过的,所有的摆设都是白色的,宽大的床上铺着缎面的床罩。与征服欲极强的爱丽娜相比,佛提斯夫人的房间又显得有一点毫无矫饰的炫耀。莎伦这时才明白为什么爱丽娜没能说服佛提斯夫人买那件黑色衣服,从这房间喧腾热烈的色彩中就可以看到这位贵夫人的喜好。

    莎伦羞涩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香槟酒,然后走到那个通向可以眺望悉尼城市耀眼灯光的阳台上。

    “你愿意让我帮助你穿上那件衣服吗?佛提斯夫人。”她冲着正在屋里穿衣服的佛提斯夫人说。

    “请叫我琼-奎尔。我受不了让人叫我佛提斯夫人。太严肃、太正式了,”她说:“我十五岁的时候,把自己的名字改成琼-奎尔,从此开始了新生活。”

    她往脸上扑着粉,然后又去摆弄自己的卷发。“好,现在,”她转向莎伦,“让我们开始去穿那件极好的衣服!”

    莎伦忙了起来,她为她取来一双又一双鞋试来试去,又帮她扣钻石项琏上的挂钩,然后又到她的专门的手套箱里找出一双白色的长长的手套,最后又帮她扣上最后一个挂钩。

    “我现在是和我的老朋友艾劳西住在这儿,她和一个澳大利亚人离了婚。因为我和她从小就相识,而且关系很好,所以我一年来这儿一次。可是这一次,我得独自一人离开这里了,因为那个讨厌的奈克尔在纠缠了她几年之后突然向她求婚,那个令人讨厌的男人!我实在不愿意看到她嫁给他,可是事已至此,没人能代替她。我不知道我将如何返回,我买了太多的衣服,箱子已放不下了,还有那一大堆珠宝——乱糟糟地一团,”她伸出手指着“你看,我确实需要有个人照料一下,”她说着,眼睛看着莎伦。

    在琼-奎尔的蓝色大眼睛里,有一种求助的纯真无邪的笑意,充溢着热情和迷人的魅力,所有的这些都强烈地吸引着莎伦。她感到尽管她很富有、很高贵,但她并不傲慢。不象爱丽娜,总是只注重人们的权势、财富和背景。琼-奎尔的友善和快乐的性格一定吸引住了那个照片上的卓越不凡的绅士,莎伦看着放在卧室床头桌上的一张照片想。

    “那是我的丈夫,弗雷德,”琼-奎尔说,“我们在一起田园诗般地生活了三十年。十年前他去世了。我恋慕着他生活过的这块土地,”她仿佛沉浸在回忆中了“我们一直都是互相敬重。”

    莎伦相信她的这些话都是她发自内心的。

    “我还有一条可爱的小狗,我也很想它。我已经很长时间没跟它在一起了。”

    莎伦该走了,琼-奎尔在她的脸颊亲了一下,说:“星期天一起去吃午饭,好吗?噢,可能有很多无聊的古板守旧的人,不过爱丽娜也会来,如果你没有什么事的话,就来一起高兴高兴。”

    “啊,我喜欢去,太谢谢了,”莎伦回答着,转身准备走。

    “好极了,莎伦,你知道,你今晚简直是一个天使,如果没有你,我真不知道我会做些什么。”

    两个星期以后的一个晚上,琼-奎尔招呼莎伦到威特雷斯。

    “你一定要马上来,我亲爱的,我有一个给你的建议,”她在电话里颇为神秘地嘘着气说。

    莎伦挖空心思地想着她会有什么新主意。莎伦一到,琼-奎尔请她坐到卧室里舒适的躺椅上,她并不想浪费时间,直接切入正题。

    “你想过要离开澳大利亚吗?”她的眼里放出光来。

    “这是我一生都在盼望的事,”莎伦毫不隐讳。“等我攒够了路费我就会走的,不过,可能要花很长时间攒钱,比我预计的时间还要长。”

    “我有一个非常好的想法。”她从口袋里抽出一个信封,递给莎伦,“给,打开它,”她催促着,看着莎伦迷惑的样子。

    莎伦的脸露出了惊喜的神色,她还从未见过一张联航船票,呆了一下她才明白自己正拿着写着自己名字的头等船票,从悉尼直抵南安普敦。

    “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她的心激动得怦怦直跳,这不可能是真的,她对自己说。

    “噢,亲爱的,这就是说你要离开这儿了。你也看到了,我是多么需要有人帮我照料一下,这对我们两个人都是一个绝好的安排。我知道你是多么想去欧洲。你对我照顾得那么好,而我在塞尔玛-艾劳西这儿不能帮你预设将来。在查斯特广场那儿,我的家里会有属于你的温馨的家,我想你会喜欢的。”

    琼-奎尔又递给莎伦看邀她环游世界的请柬。

    “你不能决定这件事吗?”莎伦有点迷惑和惊奇,她还是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噢,不,我当然决定了。这儿还有票来证明我的决定。我想带着你一起走。”她高兴地笑着说。

    莎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个消息太令人震惊了,她一时说不出话来。魂牵梦绕的愿望就要变成现实了!她禁不住泪如泉涌,“对不起——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兴奋得声音在颤抖。

    “好了,我看我们该喝点冰镇茶水了。”琼-奎尔按了一下铃。

    男管家端来了冷饮,她们憧憬着未来,讨论着旅行计划。然后,琼-奎尔仰卧在沙发里,开始给莎伦讲起她的往事。

    “如果我亲爱的弗雷德没有在经过拉斯姆剧院的时候看到我,我不知道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她陷入了沉思。

    莎伦听得入了神。

    “我亲爱的莎伦,我不是生来就做太太的。我在伦敦的南端降生到了这个世界。我的姐姐和我那时还都是小孩子,我们就开始在大街上为了多挣几个便士而跳舞卖艺,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走上了舞台。随着我的生活的改变,我的口音也发生了变化——就象你一样。”看到她的坦率使莎伦有点不安,琼-奎尔继续说:“如果我要买一块好肉,可以到豪华的史蜜斯弗尔德商场,但是如果我去考克尼,我就可以节省一半的钱。我从来不会忘记自己是谁——记住自己的身份,这样你就会给自己省去很多麻烦和苦恼。”

    莎伦从未想到面前这位如此成功,如此高贵的女士是从伦敦最穷僻的一隅开始她的人生之路的。她听着她继续柔声细语地谈着她那贫苦的童年和她逐渐走向成功与财富的经历,莎伦开始感到她们的心贴近了,她甚至觉得她们将来一定会相处甚好。自己过去那些感伤的往事不禁浮上心头——穿破旧的衣服和不合脚的旧鞋,还有自己那常常喝醉了酒的父亲,相似的经历使她们很快建立了一种和谐融洽的朋友关系。莎伦内心感到一种欣慰,自从她与琼-奎尔相识,她学到的不是如何故弄风雅或者怎样做生意发财,而是懂得了怎样从困境中走出来勇敢地面对生活、坚定地立足现实。

    莎伦没有想到,当她把她要与琼-奎尔一起去欧洲做她的旅伴、帮手和秘书的消息告诉爱丽娜时,竟然在她们三人中间爆发了一场争斗。莎伦屏声静气的告白引起了爱丽娜一阵尖酸刻薄的讽刺,接着便是一场争斗。莎伦发现自己简直成了一个球被两个夫人传来传去,琼-奎尔蜜糖般的言语看来比爱丽娜急躁粗暴的行为技高一筹。爱丽娜开始是大声咒骂莎伦的忘恩负义,后来她又从一个极端跳到了另一极端,抚着她的肩头叫她“我的女儿”。最后,她又敞开心扉,拿出钱来要给莎伦加双倍的工资。战斗持续了一个星期。最后,这场战斗终于在皇家饭店的露天风景区,在两位贵夫人的最后角逐中拉下了帷幕。一个摄影师拍下了伯爵夫人把一杯饮料泼向佛提斯夫人脸上的镜头。与此同时,伯爵夫人还在喋喋不休地抛出尖酸的话来:

    “一个绝好的帮手让你挖走了。”

    琼-奎尔一动未动,“给我拿一副遮灰镜来。”

    当莎伦在《悉尼先驱报》上看到那张有着两位夫人的照片时,她不禁一惊。回想起这件事的前前后后.她又不由得哑然失笑。她已经清楚地意识到,从和琼-奎尔在一起的那一天起,她的生活里将总是这样充满了神奇。

    她们准备在二月份开始她们的旅行,这样莎伦还有足够的时间回家乡与亲人告别。

    火车驶离了维希布恩火车站,莎伦孤零零地站着等了一会儿,让其他的旅客如潮般涌流出站。然后,她提起那只时髦的新行李箱,开始沿着尘土飞扬的月台朝出口走去。阳光明亮得刺眼。火车临到站着那会儿,她就换上了一套上等细麻布缝制的裙装,在正午的炎热中,衣服已经贴上了后背。当她朝着隐在车站阴影之中的一个同样孤零零的人走过去时,她的新鞋在空荡荡的月台上发出阵阵回响。即使隔着一段距离,她也能够认出那是她的父亲。他的帽子极富个性地压得很低,帽沿遮住了眼睛。他双手的拇指扣在腰带扣眼里。她看得出来,他不能确定迎面走来的姑娘究竟是不是自己要等的人。当她向他走过去时,他踌躇不决地笑了起来。在他那探究的眼神中,莎伦感到一种想逃避开去的刺痛。从悉尼回来的一路上她一直怀着那样一种心情,就象一个孩子渴望向每一个人,包括向布莱德,显示遥远漫长的归家旅程带来的疲惫。但在悉尼生活带给她的世故冷漠的外表后面,她的心却因为紧张的期盼而剧烈跳动。她没有意料到在她父亲的眼神中竟会流露出那么深切的感动、当她走近他时,她的喉咙因为感情的激动哽塞了,在距他不过几码之遥时,她的自制力涣散了,她扔下了衣箱,张开双臂向他跑去。

    “爸爸!”她哭着叫道。

    他紧紧地搂住她,一缕笑意慢慢在脸上荡漾开来。同时,她拼命地贴紧他,又是哭,又是笑,在他那坚实的怀抱中感受着被保护的安全感。他们就这样站了一会儿,他们之间存在的所有宿怨都被忘得一干二净了。布莱德闭上了眼睛,牢牢地抓住莎伦,在难以言喻的喜悦之中咬紧了牙关。

    “你知道,就在刚才我还不敢肯定那真的会是你。”当他们开始并肩向前走时,他开心地大笑着说。“等一会儿——让我再看看你,我要确定真的是你。”他说道,带着欣赏的神情向后退了退,让莎伦站在自己的面前。

    “那么,你认为我到底是谁呢?”莎伦大笑着问道。

    “是啊,是啊,你看上去挺好的,莎伦。我听说,你现在是同爵爷和夫人们在一起。”他逗弄着她,边提起了她的衣箱。“我能看得出来,从现在开始,我们的条件同你相比是不相衬的了。”

    “噢,爸爸,你知道那不是真的。”他的蓝眼睛倏地亮了起来,显示出他为她所感到的骄傲,以及他不能大声宣告的爱。

    当他们一起走向那辆兰德-罗佛时,莎伦依进他的臂弯。她说道:“见到你真是太好了,我一直在想念着你,爸爸。”

    “我也是一直都想念着你,莎伦。”他回答道,并力图以此让莎伦觉得他们之间一切都很正常。

    在过往行人盯视着他和莎伦的目光中,布莱德脸上的笑容变得不自然起来。没有人会猜想这个饱经风霜的牧场雇工和这个漂亮的姑娘竟会是父亲和女儿。

    “凯丽没熊来吗?”莎伦问,一边不知不觉地进了兰德-罗佛,坐在前排座上,布莱德的旁边。

    “你知道她是什么样子,她不能错过那些这样那样的运动会,但是我们回家后不久,她也会到家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凯丽没能来让莎伦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她一直担心妹妹的情况会影响到自己离开此地到英格兰去的决心。她一旦决定接受琼-奎尔所提供的位置,就立刻写信给凯丽,信中充满了狂喜之情,并告诉她自己要回家看看。即使是这样,她也知道自己的远离会使凯丽垂头丧气,她们之间的地域相隔将会是那么地遥远。

    在驱车返回库尔华达的长长的路途中,莎伦留心细看周围风景,无边无际的原野在蔚蓝的天穹下发出亮光。这无情的褐色土地,点缀着成群的牛羊。莎伦在领略了悉尼那电气化带来的喧嚣之后,觉得它似乎更加荒凉和空旷。一阵热风吹进轰隆作响的驾驶室,带来一些细小的尘土粘附在她漂亮的新衣裙上。一英里一英里向后急退,他们加快车速朝家的方向驶去。她感到自己终于还是被一股强劲的浪潮推动着去回忆往事。正是因为看到布莱德那双放在方向盘上的强有力的手,让她觉得自己又回到了童年时代。她能感觉出来,她的父亲正在惦量着她身上产生的变化,这种变化让他感到不安。也许她应该穿着牛仔裤和T恤衫回家,她想。但是紧接着她又告诉自己,迄今为止她是第一次回家。在过去的十八个月中,她获得了那么高的地位,现在又重新回到出发的地方。就这一次,她想夸耀她的成功,向每一个人显示在悉尼这个大熔炉中她并没有陷入低贱和贫穷的境地。

    他们驱车进入库尔华达地界时,日已西斜,长长的光影穿过四周那由于夏季的酷热而枯萎焦黄的草地。每当他们经过一些牧场雇工的身旁时,布莱德就放慢车速。莎伦注意到他显示出一个父亲陪伴浪子重返家园似的骄傲神情。一种深切的柔情油然而生,同时又觉得有些好笑。

    “一切都没有太大的变化,不是吗?”他说道,一边向四周熟悉的景物点头示意。“几个月前,雷电击中了那边那棵巨大的老橡树,我们就把树伐了下来。鲍博已经扩建了剪羊毛的屋子,又新钻了一个孔。然而除此而外一切都还是老样子。巴克-琼斯已经离开了这儿,耐尔-皮克也走了。但是也仅此而已。亨利已经到梅尔波涅去上学了。可是,我想你肯定早就从凯丽那儿得知这一切了。”

    “是的,她写信给我,告诉过我所有这些消息。”

    “我不善于写信,这我想你知道。但是当你到英格兰去生活期间,我会努力做得更好一些的。我在想——也许,什么时候我能安排一次旅行,到你那儿去看看,那就是说,如果你愿意让我去的话。”

    “那真是太棒了,爸爸。”她真诚而热情地说道,“也许凯丽也能一块儿去。我们三个人可以一起旅行到爱尔兰去。”

    “好了,我们已经有了一个主意,”布莱德说道。他的眼睛在炯炯发光。“不会有什么问题的,是吗?”

    但是此时出现在他脑海里的这个念头却象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梦一样,看起来注定要遭到破灭。莎伦也发现这个计划要实行起来是难以想象的。一次返回爱尔兰的旅行不仅要花很大一笔钱,而且还会带来别的问题:几年前,布莱德曾高高兴兴地放弃了回爱尔兰的打算,而现在这样一来,却又重新勾起了他的热望。

    莎伦充满深情地笑着说:“只要有可能,我就会回来的。你知道,爸爸。”

    作为回答,他给了莎伦怀疑而又悲哀的一瞥,然后就转变了话题:“你妹妹已经长成一个大姑娘了,你会认不出她来的。”

    莎伦想问问他们在一起究竟相处得怎么样,但基于某些问题的考虑,她又将待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好了,到家了,我们终于到家了。”布莱德说着,在那幢带走廊的平房的荫影中停了车。当布莱德从后座上取出她的行李时,莎伦也从车里跳了出来。

    “布拉凯,”布莱德叫住了一个正从房前经过的剪羊毛工人,“你还记得我的女儿莎伦吗?她刚从悉尼回来看我们。”

    他以怀疑的眼光看着她,莎伦窘迫地笑着望向布莱德。

    “莎伦?是你吗?我简直不能相信。”他轻声咕哝着,把草帽往后推了推。这个剪羊毛工人凝视她的眼神中显示出来的惊愕,使莎伦感到自己象是一个冒名顶替的人一样。“她看上去就象一个王公的女儿或者是类似的什么人。”他对布莱德这样评论道,好象她压根儿就不在场似的。

    当他们走上通向平房的台阶时,布莱德抿嘴笑着说:“你看到他的表情没有?他不能相信他的眼睛。许多人再看到你时都会觉得非常惊奇的。”说着,他把她的衣箱放在浓荫遮蔽的走廊上,用胳膊紧紧地拥住莎伦的肩膀。”

    “说真的,爸爸,我变得并不是那么厉害,仅仅是表面上有了些变化而已。”

    “我知道是这样的,但我同样还是为你感到骄傲。你已经为你自己做了许多事,那些事是我从来也不曾为你做到过的。”他说着,声音渐渐低沉下去。

    一阵短暂的静默,在他们之间充溢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布莱德用欢快的调子打破了静默。

    “好了,姑娘,回到家来感觉怎么样?跟你现在已经习惯了的情形相比,这个地方一定是非常不同的吧。”

    “我在帕丁顿租的小房间并不是很高档的那种。”她说道,同时四处打量着那间破旧的起居室。它似乎比她记忆当中的还要小一些。自从她匆匆离开库尔华达那个时候起,她就把这一切统统从记忆中清理了出去,从用坏的椅子垫到边沿已经起皱发毛的厚地毡。她轻而易举地忘却了那布满刻痕的桌面上覆盖着的细小的灰尘,那点缀着花朵图案的淡褐色斜纹布窗帘。现在,她竭力要隐藏起自己内心所感到的沮丧,这所曾经是家的房子显出的褴褛破败使她感到彻底的灰心失望。莎伦的视线触到了一束业已枯萎的野花,她用欢快的语调说:

    “一定是凯丽采的这些花儿。”

    “是她。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儿,可是她应该很快就会回来的。呃——来吧,让我把你的箱子拎到卧室里去。”

    莎伦看着布莱德,她对刚才攫住自己的那些想法感到惭愧。她急不可待地想要离开库尔华达。好象受到一阵寒风的侵袭一样,她颤抖起来。就象植物倾尽全力迎接太阳一样,她竭力让自己去设想将来总有一天会轮到自己享受的奢华亮丽的迷人前景。

    “顺便说一下,爸爸,我在家时必须得做一件事,就是复印一份我的出生证。一当我回到悉尼,就必须得去申请一份护照。佛提斯夫人将会帮助我,我们一起办会快一些,因为我没有太多的时间了。”

    布莱德的脸上突然阴云密布:“出生证?我不知道它在哪儿。”

    “当然你知道。它就放在你保存你的各种文件的契约箱里。你一定保留着出生证。当我们刚搬到库尔华达时,你难道不需要用它为我登记报名上学吗?”

    “我会去找一找的,但是我想它不会在那儿。事情一件接一件,好些东西都被乱扔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他心不在焉似地说。

    “但是爸爸——你一定要找到它。没有出生证我就办不到护照。”她催促道。

    “你着急也没有用。如果它不在那儿,那就是不在那儿。”

    “爸爸,你不明白,”她说话的语调中透着恐慌。“要是我不能及时弄到护照,我就不能到英格兰去。我将不得不同布里斯班的出生登记办公室取得联系,要求他们给我一份出生证的复印件。而且为了节约时间,我还必须亲自到那儿去一趟。”

    不能同佛提斯夫人一起航行去英格兰的可怕前景给了她沉重的一击。错过这次迄今为止她所能得到的最绝好的机会这一想法使恐惧填满了她的心。这种事情绝不能发生——现在不能,在这个接近成功的节骨眼儿上万万不能。

    布莱德认识到她所面临的绝望境地,十分不情愿地改变了态度。“你应该早点告诉我,好吗,现在安静下来吧。”

    “我知道,我知道——我应该安静下来,但是爸爸——请——现在马上就去找找看。否则,我明天一早第一件事情就是不得不离开家,到布里斯班去。我不能够冒这个险,他们也许不会及时将复印件送到的。”

    布莱德顺从地转过了身。“好吧,”他嘟哝着,“我这就去找找看。”

    她听到他从他的床底下拖出那只契约箱来,她的心焦急得在胸腔中怦怦乱跳。她竖起耳朵细听着从那边传过来的每一下声响。她听到锁被打开了,接着发出抖动纸张的声音。终于,布莱德手里拿着一张纸出现在门口。莎伦感到一阵如释重负之感流遍全身。

    “你瞧,我告诉过你,不是吗?它一直就放在那儿。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却让我刚才那么地大惊失色。”她大笑着说。

    他把出生证递给她,脸上显出奇怪的严峻神色。“我想,你最好仔细看看它。”

    “你这是什么意思?”莎伦粗略地看了看这份她以前从未看过的文件,浏览着那上面提供的熟悉的文字说明:布莱德-范林,出生于爱尔兰的里米瑞克。母亲:菲兰克斯-派拉德,出生于波利尼西亚的诺密。然后她读到了自己的名字:莎伦-菲兰克斯-派拉德,1907年5月25日出生于布里斯班。

    “爸爸,为什么这文件上写的不是莎伦-范林,而是派拉德?这是妈妈娘家的姓呀。”

    布莱德没有回答,而是十分困难地迎上了莎伦的目光。

    忽然她醒悟过来了。她气呼呼地说道:“我明白了。”她开始迟疑不决地继续说:“那就是为什么你要假装出生证被弄丢了的缘故。你不想让我看到它,是不是?那是因为你并没有同我的母亲结过婚,不是吗?”她直视着她的父亲,他的脸上是一副被愧疚扭曲了的表情。眼泪象泉水一般涌出莎伦的眼眶。他在羞愧的重压下低垂了眼睛,不能正视她的目光。“为什么仍然不和她结婚?难道她不是一个好姑娘,她配不上你?难道一个混血儿的孙女就不足以配得上一个范林家族的人?去你和你那了不起的看法,你认为你自己横竖又是个什么角色?你什么也不是,你只是个混血的私生子。”她尖刻地挖苦道,接着又用颤抖的嗓音继续说,“你曾经无数次告诉我们,你是多么地爱她,她去世以后你是如何地怀念她,或者,这也是一个谎言?看在上帝的份上,爸爸,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她哭叫着,眼睛里燃烧着谴责的怒火。

    “闭嘴,莎伦,”布莱德愤怒地反驳道,“你对以前发生的事情一点都不了解。你不知道那时人们对一个混血儿抱什么样的看法,而且还……”

    “噢,是的,我确实知道,我知道它现在对我造成了什么后果,”她顶撞道。她通过父亲那可怜巴巴,进行自我辩护的企图,看到了事情的真相。他一度显示出来的温和顺从的魅力,以及为父的风范顿时都土崩瓦解了。现在,他身上流露出的不堪一击的窝囊相深深地刺痛了她,连想到这件事情都让她不能忍受。要怎么样做她才能将此事告诉琼-奎尔?她没有法子能隐瞒住她真正的姓氏是派拉德这个事实,买好的船票上已经写明了她姓范林。毫无疑问地,琼-奎尔肯定会认为她是个骗子,从此以后谁都会怀疑到她的诚实。即使是在库尔华达这样的地方,作为一个非婚生女也已经是糟糕透顶的了,且不提在那个她渴望参与进去,成为其中一员的生活圈子中,她的耻辱将会被成千倍地复杂化。当她透过泪水模糊的双眼再一次看到布莱德时,她禁不住发出一声绝望的哭喊,她绝望得只希望自己从来就没有回来过。

    她那痛苦不已的样子让布莱德一刻也不能忍受了,他转身准备离开。“想想你都想要些什么,然后见鬼去吧。”他大声吼叫道,出去后又使劲砰地一声关上了纱门。

    她看着他大踏步地顺着小径走了出去,她知道用不了一个小时他就会喝得酩酊大醉。一霎那她想去追上他,但是在他背叛了母亲之后,脸上还显示出的那种顽固自尊的神情又使她停住了脚步。她寄之于将来的所有希望都纷纷旋转着掉进了一个黑洞洞的陷阱之中。她折好出生证放进包里,又想到了琼-奎尔。她本人的生活开端也并不是那么光明磊落的,但她把一切都转化成了有利条件。她会对莎伦这一继承下来,较之她本人的开端更为悲惨的开端给予同情吗?绝望笼罩了莎伦的心。当她试图竭力摆脱这种绝望的重压时,一个决心在莎沦心中形成使她全身起了一阵很大的颤栗。不管会发生什么事,这个意料不到的戏剧性结局都意味着她将不得不重新点燃她的想象,防止那已开始黯淡的希望之光继续黯淡下去。她必须设法使自己被烙上私生女耻辱印迹所遭受的屈辱得到加倍的补偿。

    窗帘在台扇吹出的干燥的热风中翻卷着,莎伦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安宁,心不在焉地听着一只苍蝇在房间里四处兜圈子的嗡嗡声。她知道在重新回到悉尼,并把自己的过去如实告诉琼-奎尔之前,她是无法得到片刻的安宁的。每次她听到平房外面有响动时,都以为一定是凯丽回来了。她很烦恼,不知道该如何告诉她自己将在次日一早离开这儿。

    莎伦的眼光无意中落在凯丽的布告栏上,现在,她已经在全国各地举行的运动会中赢得了许多红蓝相间的玫瑰形徽章。在近旁的一个木板搁架上陈列着几个银杯,还有拼贴起来的骏马照片,骄傲地显示出凯丽在骑术比赛中的辉煌战绩。这些凯丽获得成功的象征物使莎伦确信,在过去这一段时间里,凯丽的生活是一帆风顺的。她对骑术的热衷使她在库尔华达的生活有了意义。这种感受是莎伦从来没有体会过的。尽管凯丽渴望着离开奥特贝克,莎伦还有把握确信,她一定会发现城市生活对她而言是不可忍受的。她在另外一个天地中必须去做的事也还是骑马。终于,莎伦听到了凯丽跑向平房台阶的脚步声,她兴奋地从床上跳了起来。

    “莎伦!莎伦!你在那儿吗?”凯丽一路叫着进来,她的声音响彻了整座房屋。她冲进卧室,发出一声尖叫,猛扑上去一把抱住了莎伦。

    “哇,让我看看你!”她欣喜万分地叫起来,“我不能够相信,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说,然后突地住了口,又长长地叹了口气。“看看你的长指甲——还有你的头发——你美丽得简直让人难以置信。你再看看我——我真是一团糟。”她笑着说,一边用手指拢了拢乱蓬蓬的头发。她的牛仔裤和T恤衫上粘着一块块的尘土污迹。她的双手很粗糙,而且被阳光晒得乌油油的。当她陶醉在莎伦那令人目眩神迷的优雅和美丽之中时,钦佩和羡慕也使她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伤害。

    “噢,凯丽,说实话,看到你我真是太高兴了。”莎伦说着,再一次拥抱了凯丽。“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念你。”当她注意到妹妹用迷乱而艳羡的目光注视着她时,她真希望自己也是穿着令人舒适的旧牛仔裤和T恤衫。

    凯丽带着无比的兴奋扑向莎伦那只打开的衣箱,赞叹地叫道:“看看这些东西,它们是多么漂亮啊。现在你一定已经挣了好大一笔家当了。”她说道,同时满怀敬意地用手指来回摩挲着莎伦那只衣箱上的烫金花押字母。

    “事实上,我的境况并不象你想象的那么好。说起来,我似乎已经把我挣来的一切都花光了。”她带着不以为然的微笑说道。

    “看看你的内衣,它真的是丝的吗?”她惊奇地低语着。

    莎伦点了点头:“我在爱丽娜的时装店里精心地挑选了这些东西。”

    “呃——瞧瞧我给你带来了什么。”她改变了话题,展开一条做工精致,带名牌标志的蓝色裙装,把它放在凯丽的肩膀上比试起来。

    “你的意思不会是说它真的是给我买的?它一定花了你一个月的工钱。噢,真是万分感谢,莎伦。”她滔滔不绝地说着,快步窜到穿衣镜前面。她把头偏到一边,设想着自己穿上那条衣裙的模样。“真象是在做梦啊。当然了,我一定得去弄几双鞋来同它相配。噢,真是万分感谢。”她大声嚷嚷着,又跑过来紧紧地拥抱莎伦。

    “等等——这儿还有一只手镯和一条项链可以和它相配。”

    “它们真是漂亮极了。你有多么高雅的欣赏趣味呀。”

    当凯丽在镜子前面自我欣赏不已时,莎伦静静地看着她。她意识到,妹妹在她自己的生活道路中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这改变的程度并不亚于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自从她俩上次见面以来,那种成熟女性富于挑逗性的吸引力已经在凯丽的身上过早地开花结果了。它就象一只在暖洋洋的阳光下早熟的鲜桃一样发出诱人的芳香。她的小妹妹已经把童年时代永远地撒在身后了。同时,这种观察得来的结果又让莎伦心中涌起了一阵怀旧的思绪和淡淡的悲哀。

    “你等着,我去把这些东西穿戴起来让你看看。”凯丽仍在喋喋不休,“你会认不出我来的。爸爸去接你的时候怎么样?”

    “噢,很好。我想他看上去很不错。”她含含糊糊地应忖道。

    “他会比任何时候都循规蹈矩的。”凯丽玩世不恭地回答道。她正一门心思放在自己的衣着上,没有注意到莎伦脸上那烦恼不堪的神色。“明天我要穿着我的新裙子到玛丽那儿去转转。爸爸告诉过你没有?她要特别为你开一个晚会。大家都猜想查理从堪培拉回来只是因为想要见你。你准备穿什么衣服去参加晚会?为我试试所有这些衣服吧,让我们来决定一下,你到底穿哪一身去合适。”她兴奋地说。

    莎伦深深地吸了口气,“听着,凯丽,我不知道该如何跟你说才好,但是我不能在这儿逗留。我明天一早就要回悉尼去。”

    凯丽倏地转过身来,在一阵让人手足无措的静默中凝视着她。“什么?你不会是那个意思。你在来信中说过至少要呆上一个星期。仍然不能够回去。有一场为你准备的晚会,还有其它好多事情。为什么你不得不离开呢?”她叫了起来。

    “佛提斯夫人需要我。”莎伦无精打采地回答说。

    “佛提斯夫人?”凯丽突然爆发出一股怒气来,“她是个什么样的怪物啊,说来说去,居然只让你在这儿呆一天?那么,你又究竟为什么还要回来呢,嗯?”她那受伤害的语调中流露出极度的失望。

    莎伦叹了口气,颓然倒在床上。“我想最好还是让你知道,一个半小时以前,我发现自己是个非婚生女。拿着——你看一看我的出生证。我向爸爸要出生证以便办理护照,他才再也不能隐瞒住事情的真相了。当他把出生证给我时,我们吵了一架。接过去——读吧。你会看到爸爸从未和我母亲结过婚。”

    凯丽从她手中一把抢过了出生证。“那又怎么样呢?谁在乎这些?要是你不告诉任何人,谁又会知道这件事?”

    “凯丽,你不明白。我将不得不向佛提斯夫人解释为什么我必须改变我船票上的名字。当她得知事情真相后也许会改变主意,不再带我到伦敦去。我是能称呼自己为莎伦-范林,可是我却还是必须得告诉她事情的真相。”

    “她不会为了这种愚蠢的小事情而解雇你的。你还是原来的那个你,不是吗?”

    “这种事情也许在这儿算不了什么,但是在悉尼或者是伦敦,却是举足轻重的。相信我,那——还有一个事实,我是那种被一些人看作是混血儿的人。”

    “要是一个女人象你这么漂亮,所有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凯丽冒冒失失地说。她沉默了一会儿,脸上显露出下定决心的神情。“我不能一下子就跟你说清楚一切,但是,我要和你一起走。我一直在想——我可以到悉尼去,住你原来的房间,甚至接替你原来的工作,那样直到我能去伦敦同你在一起……。”

    “不要犯傻了,”莎伦烦躁地说,“别再做你所有这些白日梦了。那是绝对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你听我说,莎伦。你不明白。所有这些玫瑰形徽章和奖杯——还有每一次我参赛获得的奖金。今天我又赢了二十五美元,你瞧,“她叫道,从衣袋中掏出钱来。“我把它们都攒了起来,连一个便士都没花。我几乎有足够多的钱买一张到英格兰的单程飞机票。我甚至还请人到昆塔斯去抄了份班机时刻表呢。”

    莎伦阴郁地移开了视线。她不知道该怎样应付凯丽那无法控制的激情。“在这之前,我们一直都在考虑这个问题。为了能有一个好的起点,你必须先完成学业。”她斩钉截铁地说道。

    “我不想完成学业。那只不过是白白地浪费时间。任何一天我都能让人相信我已经满过了十八岁。

    “我已经放弃了我的房间。至于爱丽娜服装店——我又能够说什么呢?”她气恼地说“凯丽,你能看得出来,这件事情是毫无希望的。你一定不明白它有多么棘手。”

    “那么,我会另外去找一个房间,找一份新工作。象你那么做事,难道不是这样吗?说到底,那也用不了多长时间。很快我就会到伦敦去了。”

    “那么你认为你到了伦敦之后能在哪儿找到安身之处呢?”莎伦反唇相讥道,她已经抑制不住地想要嘲讽凯丽几句。

    “当然是在佛提斯夫人家里。我相信我会对她有用的。你曾经写信告诉我她在伦敦有一幢大房子,那儿肯定能为我安排下一个房间。你绝不能说不,莎伦——永远不。我要和你一块儿走。”

    莎伦干巴巴地笑了起来,“呆会儿,凯丽,这是我的机会。我不能带上我所有的亲戚和我一块儿走。”

    凯丽的眼中闪出了怒火,“你说你所有的亲戚?你的意思是指仅仅的这一个,你的妹妹。关于佛提斯夫人的慷慨大度,你在信中花费了那么多的笔墨,可是,假如我一旦要求你把你餐桌上的面包屑分一二片给我,你就那么忍心地拒绝我。”

    “让我们别再争吵了,好吗?你说的已经够多的了。”莎伦尖刻地说道。“事实上,关于城市生活到底是什么样,你有一个十分可笑的想法。你会憎恨这种生活的。是什么使你认为把自己关闭在一间办公室或者一个小商店中会感到幸福?现实一些吧,凯丽,放弃你那白日梦吧。”

    “不要告诉我我想要什么,莎伦。不要告诉我我是在做梦。你也不是唯一的一个有梦的人。对你来说一切都一帆风顺,不是吗?你的梦想实现了。你就象是那些童话中讲到的公主一样回来看望我们,看望我们这些可怜的小人物,来向我们道别。好了,你除了是一个自私的名叫莎伦-范林,或者派拉德,或者其他不论什么姓名的坏女人外,什么也不是。”她叫喊道。

    莎伦开始恼怒地反驳凯丽,“只要听听你都说了些什么?我警告你,是的——我喜欢漂亮衣服,那又有什么错?我含辛茹苦地工作,挣下钱来买那些衣服。你根本就不懂得到了一个大城市,一切只能靠自己是什么滋味。我孤独、恐惧、凄惨的一面,我没有在给你的信中详细描述,但是我确实是这么过来的。也许告诉你这些能帮助你成长起来。外面的世界不是天堂而是地狱。”

    凯丽直视着她那极富魅力的姐姐,嘲弄地大笑起来。“噢,真的吗?那么告诉我所有那一切吧。”

    “不,我不会费劲再去告诉你任何事情,但是我倒想知道你是否愿意象我一样从最底层开始干起,我确实是那样一步步走过来的。我想知道要是仅仅因为你是一个私生女,你就不得不再次沉入泥淖,你又会作何感想。我也没有能力接受你的拖累,我所能做的就是把我自己从这儿带出去。”她不顾一切地说。

    凯丽带着满腔怒火盯视着莎伦。她突然一把抓过莎伦给她的衣裙,狂暴地撕下了袖子上的装饰物。“我想这就是你该死的贿赂,你给我们的赈济。收回去吧,我不需要施舍。”她把衣裙朝莎伦脸上扔去,又转身用长统靴把她姐姐的衣箱踢翻在地。

    “啊,你这个不知感恩的小巫婆,”莎伦骂了起来,她抬手狠狠地抽了凯丽一个耳光。因为用力太猛,使凯丽踉踉跄跄地向后退了几步。“我辛辛苦苦地工作,花钱买下了这条裙子和所有这些东西。只因为你得不到你想要的东西,你就要显示你看不起它们。现在,你再别指望我会带你一起走,不管为了什么我都绝不。”

    凯丽满腔仇恨地盯着她,一只手捂在被抽打的脸颊上。“为了你抽我的这一耳光,有一天我一定要你加倍地偿还。我发誓。只要我活着,我就不会在乎我是否再也不会看见你。请滚出去。能摆脱象你这样的人真是太好了。”说着,她就从平房中猛冲了出去。

    她离去时,她们所说的那些残忍的话还在空中回响,就象排山倒海般突然发生的雪崩的回声一样。姐妹之爱也随之冰释。滚烫的泪水灼伤了莎伦的脸颊,她拼命地抑制住了阵阵涌上心头的孤独无助的心绪。但是已经来不及补救了,她甚至没有时间去考虑怎样想法弥合她同凯丽以及布莱德之间的仇隙了。莎伦能够关心的唯一事情就是“P£O”联合轮船公司“奥丽娜”号客轮在地平线上消失了,留下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悉尼的码头上。

    她开始发疯般地忙碌起来,收拾好那些散落在地板上的,她视若珍宝的东西。当她的手碰到那些花边和缎子时,在想象中她几乎能够听到火车行进在铁轨上的碰撞声。这种铿锵的声音随着道路向前沿伸,而实践着给予她自由的承诺。三个星期之后

    莎伦环顾了一圈房间,在帕丁顿租住这个房间已近两年了。她怔怔地发了会儿呆。过去她一向对这儿的破旧寒酸漠不关心——那破烂的地毯,还有扔在墙角的那只缺口的破盆——这一切都显示出她只不过是一个暂时居住者。她靠在窗边,沐浴着正午的阳光,等待着车子来接她离开此地。她取下用花边装饰的窗帘,俯瞰着楼下那层层叠叠、参差不齐的房屋轮廓。这些房屋都带着用锻铁装修的阳台,倾斜着凌驾于悉尼港那波涛滚滚的蓝色海水之上。

    一阵温暖的和风吹拂在她的脸上,令人回想起那些发生在几个星期之前的乌七八糟的事情。正是那些事情才导致了今天这一幕——把她带到了希望之巅。在这个山巅上她感到提心吊胆、如履薄冰。打住!她对自己严厉地说道。向后看是极其危险的,回忆就象那用劲拖住航船的铁锚一样,会成为一个人前行的拖累。

    突然她听到楼下有脚步声传来,接着响起了叩门声。

    “嗨,莎伦,接你的大轿车来了。”

    她打开房门迎进了尼克。他是个塞浦路斯人,莎伦的房东。莎伦初次到达这个城市,就在他这儿租了一个房间。他拉过莎伦那些带滑轮的行李箱,把它们推到楼下,又回头拎起她的手提行李和大衣走了出去。莎伦紧随其后,没有再回顾。

    一辆庞大的黑色代姆勒轿车停在路边,在明亮的太阳光下,车身发出宝石般的光芒。这时,身穿制服的司机看到了莎伦,马上为她打开了车门。

    “嗨,莎伦,这儿有点东西给你。”尼克的小儿子叫道,递给她一盒巧克力。

    当她轻柔地拥抱孩子时,几个特意来送行的人纷纷叫着她的名字,向她表示良好的祝愿。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来自希腊和意大利。莎伦在此居住期间和他们交上了朋友。

    “再见,尼克,”她紧紧地拥抱了他,然后又依次拥抱他的妻子和孩子们。

    “不要忘了我们,记住了。”他说着,眼泪夺眶而出。

    “我怎能忘得了你们。”她饱含深情地说道,感到一种恋恋不舍的分离的痛苦占据了她的心。

    在悉尼的这片外族人聚居的中心地区,莎伦总是能找到回家的感觉。她最后一次环顾着帕丁顿那些漂亮的倾斜的小房屋,和那些用锻铁装修的阳台。她把这儿作为避难所,以此来躲避大都会实质上的冷酷无情。她在澳大利亚那宽阔无边的褐色土地上总感到自己象个外国人,而在这些希腊人、意大利人以及来自东方的政治难民们中间,她却找到了一个暂时的家。她喜欢他们的笑容和各种友好的表示,就象喜欢他们那地中海式的烹调口味散发出来的芳香一样。现在要离开这一切令莎伦感到比以前预想的要困难得多。

    当司机关上代姆勒的车门时,她停止了挥手致意,在庞大的高级大型轿车上舒适地闭上了眼睛。莎伦知道,她以往生活的又一个片断从此烟消云散了。

    在大宝湾搭上琼-奎尔的车后,她们就直接向港口驶去。莎伦永远也不会忘记她第一眼看到“P£O”联合轮船公司的“奥丽娜”号客轮的情形。这艘巨大的多层客轮象一座袖珍画像中常见的海上浮城一样耸立在码头上。它那巨大的烟囱向着明亮的蓝色天空吐出阵阵浓烟。莎伦紧跟在琼-奎尔身后,竭力显得象她一样地神彩飞扬,莎伦观察着她的同船旅伴们,尽力想找出在他们之间到底存在些什么样的共同点。此刻,她的双脚已经离开了澳大利亚的土地,心中充满了离愁别绪。在服务员的带领下,她们走向预定好的一等包舱,这时,她感到她们已经把单调枯燥的日常生活方式扔在了澳大利亚海岸上,从此就要开始受制于航行时刻表了,这份时刻表将给出一个计划周全的奇迹,其中的每时每刻都可能充满了各种各样新鲜有趣的安排,从演讲会到手工艺品展览、到电影晚会,还有甲板上的木板方格游戏,同时,还会伴随着没完没了的宴会、鸡尾酒会,其间还会穿插着无休无止的跳舞会。

    她们被引到上层甲板上的一间奢侈豪华的镶板包舱之中。包舱里早已堆满了鲜花、水果篮和香槟。这些都是琼-奎尔的朋友们送来的。如论何时,只要有这类告别聚会,他们都会蜂拥而至。这之后,服务员又领莎伦去看了自己的住处,那是一间虽小但却十分舒适的舱房,有一个浴室紧挨着琼-奎尔的包舱。当她透过舷窗看到悉尼滨水区那浩浩荡荡、一望无际的壮观景象时,她才第一次真正懂得了自己这次离开澳大利亚所包含的深刻意义。然而她没有太多的时间来沉迷在自己的白日梦中了。不大一会儿,琼-奎尔的包舱中已经挤满了来访者,他们是前来参加“航行平安”告别聚会的。他们的到来使整个包舱笑语喧哗、热闹非凡。

    莎伦在这些来访者们当中穿梭往返,替他们斟满酒杯、倒空烟灰缸、同一些在威特林斯午餐会上认识的、并且仍然还记得她的人交换谈话。她小心翼翼地在人群中移步,感到自己的地位只是介于服务员和熟人朋友之间。但是琼-奎尔脸上洋溢的笑容以及那闪烁不已的双眸让莎伦安下心来,她知道她的雇主这时候十分高兴,同她陪伴她共同赶赴这航行时没有什么两样。

    当她又一次斟满他的酒杯时,科洛耐尔-詹金斯,他是一个蓄着淡淡的小胡子的高个男人,热情地对她说道,“你是一个多么漂亮的小东西呀,而且我们还听说你也非常能干。有你来照顾我们的琼-奎尔,我们都感到非常放心。”

    “是啊,我亲爱的,”他的妻子附和道,她是一个小鸟儿一样的小个子女人。“亲爱的琼-奎尔是多么需要有人精心照料啊。”说得就好象琼-奎尔能保持永久魅力的秘密就是永远显得象一只小猫那样柔弱无助。

    到现在为止,包舱里已是挤得水泄不通,尖叫笑闹之声不绝于耳。看起来,午夜之前他们之中是没有一个人会离席了。

    “为什么我们九月份不一块儿到安第贝斯去呢,琼-奎尔?那将会是多么快乐……。”

    当莎伦无意中听到这一谈话片断时,她的心跳突然加剧了。她花了一会儿工夫去想到底为什么听见安第贝斯就心跳,她想起来了,它就是桑曾向自己描述过的一个港口城市。对她来说,它至今还是形象鲜明,象真的一样。她想摆脱开这种容易使自己受到伤害的回忆的冲击,她曾多次在想到桑的时候感到难以忍受的痛苦,但是毫无希望,即使是偶尔提及一个遥远的地方,都能激发起一系列关于桑的回忆,这些往事的回忆使她禁不住感到胃部一阵阵的抽搐。

    终于,一阵低沉的号角声震颤了全舱,它在警告来访者们离开的时间到了。一阵嘈杂的声响和充满深情厚谊的告别言语之后,人群鱼贯而出涌上甲板,同时纷纷嘱咐一定要写信互通消息。琼-奎尔——拥抱着他们,同时用手绢轻轻擦着眼睛。

    这些老朋友之间表示爱意的道别言辞正碰在莎伦心中的痛处,孤单凄清的境地使她感到喉咙哽塞。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的离去。然而,最重要的是,她将要从这个她以往便知的世界走向另一个世界了,她将平平静静,毫不引人注目地离去。

    “觉得有些想流泪,是吗?”人群散尽后,琼-奎尔问道。她同情地注视着莎伦,十分理解这一时刻对莎伦的无比重要。然后她就拉起莎伦的手紧握在自己手中,就好象她是一个迷了路的孩子一样。“开始总会有一些痛苦的,事情总是这样,但是海上旅行是那么地迷人,你很快就会忘掉你的乡愁的。”

    “我很好,我真的没事儿。”莎伦说道。

    “你还太年轻了,经受不住回忆的折磨。唉,即使是在我这样的年纪,我也是尽量不去回忆往事。”

    “我想那就是你的秘密,琼-奎尔。”莎伦若有所思地说。

    “我要告诉你——还是让我们到甲板上去吧。轮船离开悉尼港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壮丽景观之一,我们可别错过了这一刻。”

    当她们紧挨着船舷的栏杆边站定时,“奥丽娜”号开始庄严地划破蓝茵茵的海水向海洋深处滑行,一种激动人心的感受使人联想到神话中的泰坦巨人之一大步移动的情景。一支乐队在岸边演奏着“一路平安”,甲板上的人纷纷投下五彩缤纷的长饰带,这情形又让人体味到新年前夕平安夜的氛围。莎伦凝视着悉尼港的这个场面,觉得自己仿佛正被一些巨人那看不见的大手高举起来带向远方。在夜灯杏黄色的一层光雾中,重重叠叠的塔状高楼在绿色的、小山状的远景上突现出来。晶莹清澈的海水冲刷着城市脚下锯齿形的海岸线和小海湾。整个场景给人一种海市蜃楼般的梦幻感觉。在莎伦的自我意识中,随着船离海岸越来越远,她同这个高耸的、漂亮的城市之间那看不见的联系也被拉开了。澳大利亚曾经是她的家,但不管它是多么广大,又是多么无情,她都要让它从此远离自己的生活,就象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她已经同琼-奎尔一道登上了“奥丽娜”号客轮,就象一个孩子跳上了旋转木马的背一样,它将把她带到哪儿,就让别人去猜想吧。

    当最后一下牵引已告完成,启航的汽笛呜呜吹响的时候,刮起了一阵凉凉地略带咸味的海风。“奥丽娜”号客轮通过了宏伟壮观的悉尼港,驶向广阔无垠的海洋深处。在那儿,在前方那海天交接之处正幻化出橙色和柠檬色的光彩。

    琼-奎尔从幻想之中惊醒,她抬手向澳大利亚飞了一吻。“再见一alaprochainefois!”她愉快地叫道。

    莎伦不住地朝着无人相送的海岸挥手,挥手。

    “现在,好戏就要开始了,让我们高高兴兴地过上三周神仙日子吧。”琼-奎尔喜气洋洋地说。

    当琼-奎尔到船长室去安排鸡尾酒会时,莎伦被留在包舱整理行李物品,这是她的赏心乐事。带着那种喜爱漂亮东西的人所特有的欣赏本能,她小心翼翼地把两打夜礼服裙挂进衣橱,把一堆鸭绒般柔软的女内衣折叠整齐放进抽屉,然后取出那只淡紫色的鸵鸟皮梳装盒放在梳妆台上。化装盒上有着琼-奎尔名字的花押字母,它里面摆放的每一个瓶子都带着银盖。最后,她整理好床铺,又在缎子床罩上放了一条双绉睡裙。她知道,还有许多未知的事要等着她去做。她十分满意刚才的一番收拾整理,这符合她爱整洁,爱美的天性。她细细地扫视着涣然一新的包舱,内心感到无比的喜悦。

    莎伦郑重其事地为自己斟了一杯香槟,然后就回到自己的舱房。她准备打扮打扮自己,因为她将陪同琼-奎尔与船长共进晚餐。莎伦打开她的手提包,无意中又看到了自己的护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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