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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悉尼奇遇

    1927年1月澳大利亞悉尼

    愛麗娜伯爵夫人沿海洋大街悠閒漫步,時而看看街道兩旁的婦女時裝用品商店,並在心裏把它們與自己的那家服裝店加以比較。她總是有一種滿足感,它們跟愛麗娜服裝店根本不是一個檔次。愛麗娜的一舉一動,穿着打扮都顯示出悉尼貴夫人所特有的高貴典雅的氣質,手上戴的粗大的戒指、黃色柔軟的髮髻以及鑲滿金銀珠寶的時裝,走在大街上足以造成交通堵塞。

    在一九二六年匈牙利爆發大規模羣眾運動之後,愛麗娜在布達佩斯的商店遭到搶劫,被暴民搗毀。但是,在陽光明媚、富饒美麗的澳大利亞,她又重新建立起了自己的自由王國。店外寫有自己名字的條幅迎風飄揚,每看到它,她總是想起自己的創業史。在這人地兩疏的國度,她活下來了,而且在繁華的都市悉尼已事業有成。愛麗娜推開自己的服裝店那重重的玻璃門,走進充滿歐洲情調的時裝屋。她的時裝已經成為女式時新服裝的最新款式,她相信自己一定會滿足悉尼那些最時髦、最講究的貴夫人們的想象,把她們的注意力吸引到她的那些來自意大利的豪華商品上——鱷魚皮的小手袋、象絲綢一般柔軟的小孩手套、時裝鞋還有在巴洛克式金色櫥窗內擺設的所有展品。

    在一隻水晶花瓶裏盛開的白色百合花前,愛麗娜停止了紛亂的遐思。這朵迎風怒放的百合花使她想到了她的時裝的商標——富麗花,這樣的商標,如此的裝璜彷彿在昭示人們愛麗娜的這個時裝屋並不象是一個真正的商店,卻象巴黎林蔭大道上的畫廊。這個橢圓形的房屋用帝國椅、水晶枝型吊燈以及罕見的非洲地毯裝飾得富麗堂皇,色調的柔和使人想起法蘭西查理時代的精美和典雅,房中的一切都是那麼恬靜、美妙而秩序井然。

    高貴的伯爵夫人用審視的眼光查看着店中的每一件物品,每一個細節,她相信,她的助手會象她自己一樣細心而能幹。她拿起白色的記事本,掃了一眼自己這一天的計劃安排,就走進了位於商店後面的辦公室。

    愛麗娜對她的助手説:“親愛的,別忘了,到拉考斯飯店去訂一桌兩人用餐,選一個安靜的角落,我要和瓊-奎爾在那兒談話。”

    她的助手正在掛一件長衫,這件長衫一下子吸引了愛麗娜的注意,她用驚異的眼光看着它,這是一件鑲着金色花邊飾帶的紗制的長衫,非常雅緻華貴。

    “你覺不覺得這是你看過的最漂亮的衣服呢?”助手一邊撫弄着衣衫上精美的金色花邊一邊輕輕地説。

    “是的,真是精美絕倫!”

    愛麗娜讚賞地看着莎倫,這個姑娘是一個很令人滿意的助手,她聰穎,能幹,而且總是給人一種夢一般充滿詩意的感覺。伯爵夫人以前曾經僱用過至少十幾個姑娘,她們不是在一年之內就離開結婚去了,就是不願意在星期六工作而辭工。然而,莎倫卻好象沒有個人生活,如果工作需要,她可以一直幹到半夜而毫無怨言。令愛麗娜驚訝的是,莎倫看起來沒有她自己的生活,而她又是那樣一個非常美麗動人的姑娘,在悉尼整座城市裏都難以見到如此迷人的女孩。無疑,莎倫還具有推銷最新女式時裝的天賦和對時裝豐富的想象力和理解力。與悉尼的姑娘們形成了鮮明的對照,莎倫在這個喧譁的城市散發出一種特有的幽香,顯示出不同凡響的典雅氣質,她茂密的秀髮象黑色的翅膀環繞着她的脖頸和麪頰,富有表現力的大眼睛閃着東方女性一般的柔光,她那苗條的身材把展示出的時裝襯托得更加完美無缺。

    對於愛麗娜來説,自己是如何被莎倫所感動以致給了她這個工作,連她自己也説不清楚。從莎倫走進她的商店的那一刻起,愛麗娜就直覺地感到她是剛從僻遠的內地來的姑娘。給她留下深刻印象的倒不是莎倫的美貌,而是她的大膽而鎮定沉着的性格,正是這種沉穩的特質使她贏得了這份工作。愛麗娜很清楚莎倫敢於走進商店這扇森嚴可畏的大門需要多麼大的勇氣。經過幾天的試用,這個未經訓練過的姑娘已經變成了一個精明的生意人,她那被埋沒多年的天賦之光正在一點一點地閃耀出迷人的光彩來。

    “莎倫!”愛麗娜大聲地叫着,“我知道誰一定會買那件弗朗蒂尼——查里尼-麥克唐娜時裝!那件鑲花邊的舞會裙裝!”

    “噢,夫人,你説的對!這是一件多麼令人鼓舞的事啊!”莎倫也驚喜地叫道。

    “我敢肯定她就是今天中午要在拉考斯飯店與我共進午餐的那位。怎麼才能把這頓午餐安排得更舒適、更便利呢?我要好好想一想。我要在飯桌上先吹吹風,給她一點暗示,把她吸引來。”

    愛麗娜旋風般地離開了辦公室去拉考斯飯店了。莎倫打開從歐洲空運來的大箱子,她想到愛麗娜總是把快樂和利潤結合在一起,她不禁暗笑起來。莎倫正在考慮現在是不是向這位伯爵夫人申請長工資的時候,她知道她欠愛麗娜的很多。她想如果她能攢下錢來移居歐洲,那麼她就會掙更多的錢,她的前途將更加輝煌燦爛。

    聽到清脆的門鈴聲,莎倫知道一定是有顧客來了。此時,莎倫已經決定,如果是伯爵夫人回來了,她就要跟她談工資的事情。

    愛麗娜回來了,還帶來了一個朋友——佛提斯夫人。

    “我親愛的”愛麗娜輕柔的腳步已經踏進了門,“佛提斯夫人非常想買一件舞會裙裝,她今晚要去參加一個舞會。我告訴她我敢肯定我們會讓她滿意而歸的。”

    “你好,莎倫。噢,我的上帝,你真象畫中人一樣漂亮。”佛提斯夫人説。

    幾周前,在莎倫剛剛踏進這個時裝店的時候,她就見到了佛提斯夫人,她被這位貴夫人所吸引,因為她還從來沒有遇到過象她這樣的女人。她穿着入時、體態豐滿、皮膚白哲,總是喜歡穿那種幾乎不令一般人接受的,色彩和式樣與眾不同的衣服。今天,她身裹一件白色有皺的衣服,使人馬上感到她是一個過分注重修飾的女人。她的圓圓的、藍寶石似的眼睛閃着孩子般的好奇,她的向上翹起的鼻子給她的瞼帶來些許喜氣。她是一個盡情享受生活的女人,如果見到她而不很快喜歡起她來恐怕是不可能的。她與愛麗娜迥然不同,正象獵鷹不同於白鸚一樣,但是這兩個女人卻都有着戲劇性的生活經歷,吸引着人們不可抗拒地走進她們的生活之中。

    “這個店總是引起人們夢一樣的遐想。”佛提斯夫人説。

    佛提斯夫人跳躍式的目光搜尋着漂亮的時裝,她對時裝業一直傾注着極大的熱情。莎倫看到愛麗娜在佛提斯夫人面前極力炫耀那並不適合於她的衣服,莎倫心裏產生一種古怪的感覺。

    “這件,我親愛的,它可以給一個女人增添足夠的信心。”伯爵夫人指着一件黑色雪紡綢長衫説。

    “不,不。”佛提斯夫人的臉露出了不滿意的神情。“你知道我厭惡黑色,我是可以成為一個寡婦,但是我卻永遠不會穿喪服。如果我丈夫看到我穿這件衣服,他可能就是在墳墓中也不得安寧。”

    “但是,這件衣服是很時髦的!”

    “時髦?”她哼了一聲,順手撥弄着一個又一個衣架,“不,愛麗娜,我只想穿最上等的衣服,我要的是高貴的時髦。”

    愛麗娜有點不高興,轉着眼睛望望莎倫。

    “我想要的衣服,是能表現出我的內在氣質的,”正在愛麗娜急於向她講授線條的重要性時,佛提斯夫人打斷她説。

    “線條在我這個圓圓的體型上是一種浪費。我想要奇特的。”

    莎倫看到一件又一件衣服都不能使夫人滿意,於是插話道:“弗朗蒂尼的那件怎麼樣,夫人?”

    伯爵夫人搖搖手,“不,不行,那件太小了,無論如何不行,我已經答應把這件衣服賣給別人了。”愛麗娜故意這樣説。

    佛提斯夫人轉過身來,“噢,讓我看看,可以嗎?”她帶着乞求的聲調説。

    愛麗娜點了點頭,莎倫取來了那件鑲嵌着金色花邊的衣服。

    佛提斯夫人一看到這件華麗的時裝,頓時發出了驚喜的叫聲:“它是我的!我要的就是它!”她興奮的大叫着,向莎倫身邊衝過來,抓過衣服。

    “不,它不適合你,”愛麗娜説:“你會象一條金魚缸裏的金魚。”

    “但是它確實是我想要的,”佛提斯夫人抗議道。

    接着便發生了一場關於這件衣服的小小的、有禮貌的爭論,兩位夫人都不退讓,莎倫等待着爭論的結果。伯爵夫人從來沒有改變過她對顧客的建議,她堅持她的判斷不會錯。所以,那些來愛麗娜時裝店買衣眼的婦女總是信賴她的判斷,而她的那種近乎專橫的態度又給了她們莫大的心理保證。

    “我要試一試它!”佛提斯夫人大聲地宣稱,她不是那種耳軟心活、缺乏主見的女人。

    “好吧——隨你的便吧,”愛麗娜説着,發出了演戲似的嘆息。

    莎倫帶佛提斯夫人走進裝有大鏡子的試衣間,幫助她穿上了那件衣服。這時,佛提斯夫人才發現拉鍊怎麼也拉不上,她咬着嘴唇,露出了失望的神色。她愁眉苦臉地、遺憾地看着莎倫,説:“愛麗娜是對的。我以為我可以穿上它,可是……”

    “您別擔心——在這兒可以把邊兒放出來。我已經看好了怎麼改。”

    “真的嗎?你簡直是一個天使。”她跟着莎倫走出試衣間。

    “莎倫説可以把衣邊放出來,但是問題是今晚能改好嗎?”她問,眼神里帶着懇求。

    愛麗娜説:“我確實不知道怎麼改它。我一般至少需要二十四個小時來改這樣一件衣服。你給的時間太短了。”

    “我可以做這件事,如果你願意。”莎倫插嘴説。

    “噢,你可以嗎?不可多得的天才,你!”佛提斯夫人大叫着,轉身看看愛麗娜。

    “好吧,我想可以這麼辦,”愛麗娜裝得很勉強地回答。“你知道,今天莎倫有很多事要做。如果她把其它所有的事都推掉,我們能在七點鐘時把衣服送到。她可以坐出租車送過去。”

    那天晚上,莎倫離開愛麗娜的時裝店,手提一隻很大的衣服盒子,坐到了出租車上,手裏拿着佛提斯夫人家的地址。“威特雷斯”她嘴裏重複着她家的地名。

    車從悉尼城中最豪華的府邸的門前駛過,莎倫望着窗外,不禁思緒萬千。她想,在這近一年半的時光裏,自己走過了一條多麼長的路程啊!從上一次到這裏至今,自己的想法,自己的環境,已經發生了迎異的變化。那時,她就象一個孤兒一樣,在斑斑駁駁的樹影中漫無目的地遊逛,但是現在,她已經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了。她這個持有出入威特雷斯大門的通行證的沉穩的女人從來都沒有夢想到會有今天,以前,對於她來説,能在規則有序的漂亮別墅邊瞄上一眼都是一種奢望。在她剛來到悉尼的那些日子裏,她根本沒有想到悉尼有着驚人的美麗,同時也有着驚人的冷漠,她許多天沒有跟任何一個人説過話,生活在無邊的寂寞裏。那時,她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一直被自己的不善言辭而弄得窘迫不堪,過了許久她才清楚地意識到:原來那個荒僻的內地已經在她的外貌、她的衣飾以至她的髮式和她講話的鼻音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她生活中的每一個細節都無可避免地帶着內地的氣息。她逐漸才知道世界上還存在着這樣的職業,諸如技術精到的美髮師、女式時裝設計師和推銷商、研究雄辯術的教師。在知識方面她的最大收穫便是明白了一個道理:在她沒有房子、沒有工作,沒有如何生存下去的想法的時候,把凱麗帶過去跟她一起生活是很不實際的,完全無望的,甚至連想都不能想。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託在桑-弗蘭茨的到來上,為此她曾充滿信心。

    現在,出租車已經開到了大寶灣。她意識到自己的心裏還留着一塊痛苦的疤痕,這疤痕是那天她在《悉尼早報》上看到桑-弗蘭茨的照片時留下的。她當時坐在公園的長椅上,在報上尋找着招聘廣告,她一眼就看到了他的照片——他正站在露天劇場的大廳裏,戴着一條白色領帶。報紙以醒目的專題報道描述了他——這個英國最英俊瀟灑的單身漢中的一員正和他的朋友們住在大寶灣。莎倫看到這消息,頓時愣住了,坐在那兒一動不動,無神地盯着那張照片,難以遏制的痛苦的淚水無聲地流下來,苦澀的悲哀撞擊着她的心房。

    第二天,她絕望地走在大寶灣的街道上。街道兩旁,富人們的豪華公寓和別墅彷彿都在向她證實着一個殘酷的事實:她和他從一開始就已經註定了現在的結局。那些在庫爾華達時的美妙的夢想現在看來是那麼荒唐可笑、天真幼稚。她和桑生活在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裏。經歷了這次強烈的感情刺激以後,她才清醒地認識到:對於桑-弗蘭茨來説,當他踏進悉尼這塊頂禮膜拜英國貴族的沃土上時,莎倫跟他在一起度過的那個夜晚、莎倫對他付出的全部的愛會變得多麼微不足道啊。

    清晨的陽光把海灣染成了一片紅色,莎倫還在想着她的心事。她真想知道桑為何如此冷酷無情,她在心裏下定決心,她遲早會跟他完全平等並且讓他愛得發狂。想到這兒,她的心情似乎平靜了許多。她想桑一定是在庫爾華達過得很無聊才來到悉尼,他也需要娛樂。於是,她不是那麼氣憤和痛苦了,她只是希望自己變得越來越明智。強烈的打擊驚醒了她,給予她獲取成功的驚人動力。她在悉尼附近的沃爾沃斯干了三個月後,果斷地辭去了那兒的工作,勇敢地投向愛麗娜時裝店,她心裏抱定了這樣的信念:如果你從底層開始做起,機會就會在那兒等待着你。

    她從未擔心過為一個聞名遐邇的伯爵夫人工作是一件困難的事,但是,當她鼓足勇氣走進那間時裝屋時,由於慾念的過分強烈卻使她有些躊躇了。商店裏充溢着極其美妙的、令人陶醉的氣氛,昂貴的商品令人目不暇接,莎倫想:取得這份工作看來並不是輕而易舉的。

    傲慢的愛麗娜很有點令人害怕。但是,令莎倫感到驚訝的是,當她一説出自己要找一份工作時,愛麗娜只遲疑了一下就答應了下來。她的爽快甚至使人懷疑她會不會又很快改變她的主意。

    “你不要以為在這裏工作是很舒服的,”她帶着濃重的口音説:“我是一個非常嚴厲的主人。”

    一陣興奮和狂喜,使莎倫幾乎沒有聽到她的這句話。

    現在,出租車正在向宏偉的貴族府邸駛去,莎倫忘記了過去十八個月的困難與艱辛。她已經適應了愛麗娜那糟糕的脾氣,還有她的吝嗇,她的苛刻,甚至莎倫已經能戰勝小屋裏那無止無息的孤獨。現在的莎倫已經經歷了一次令人震驚的變異——正如一隻脱蛹而出的蝴蝶。無論何時,她總是象今晚一樣,信心十足,而且甜美動人。

    她還從未來過大寶灣的這一所房子。她從出租汽車裏輕快地下來,拿着那個大盒子,腳步沉穩地向房前那一片草坪走去。

    一個意大利男管家給她開了門,領她走進一個寬敞的門廳,由一個有銅製欄杆的大理石樓梯與居室相連。這間大房子看起來似乎被荒廢了一樣,莎倫猜想它大概僅僅被用作開大型舞會用。她偷眼看看會客室,那兒的大玻璃門直接通向臨海的花園。房間裏,呈燕麥片色的傢俱顯示着華貴的現代氣息,色彩生動的巨大的現代派圖畫使四壁生輝。

    “佛提斯夫人請你上樓上,”男管家告訴莎倫。

    莎倫剛走上樓梯,就聽到佛提斯夫人響亮的聲音已經在上面響起來了。

    “噢,我在上面,親愛的,上來吧。”

    身材豐滿的佛提斯夫人穿着一件輕而薄的藍色女睡衣,頭髮捲曲,腳上是一雙緞面的拖鞋。莎倫驚奇地發現她的臉顯得很年輕,她的腿纖細而勻稱。

    “那邊桌上有香按,請別客氣,”她叫着:“我已經迫不及待了,要趕緊試試我的那件新衣服。”

    華麗舒適的起居室象某一部電影裏的一樣,是莎倫從來沒有見過的,所有的擺設都是白色的,寬大的牀上鋪着緞面的牀罩。與征服欲極強的愛麗娜相比,佛提斯夫人的房間又顯得有一點毫無矯飾的炫耀。莎倫這時才明白為什麼愛麗娜沒能説服佛提斯夫人買那件黑色衣服,從這房間喧騰熱烈的色彩中就可以看到這位貴夫人的喜好。

    莎倫羞澀地給自己倒了一杯香檳酒,然後走到那個通向可以眺望悉尼城市耀眼燈光的陽台上。

    “你願意讓我幫助你穿上那件衣服嗎?佛提斯夫人。”她衝着正在屋裏穿衣服的佛提斯夫人説。

    “請叫我瓊-奎爾。我受不了讓人叫我佛提斯夫人。太嚴肅、太正式了,”她説:“我十五歲的時候,把自己的名字改成瓊-奎爾,從此開始了新生活。”

    她往臉上撲着粉,然後又去擺弄自己的捲髮。“好,現在,”她轉向莎倫,“讓我們開始去穿那件極好的衣服!”

    莎倫忙了起來,她為她取來一雙又一雙鞋試來試去,又幫她扣鑽石項璉上的掛鈎,然後又到她的專門的手套箱裏找出一雙白色的長長的手套,最後又幫她扣上最後一個掛鈎。

    “我現在是和我的老朋友艾勞西住在這兒,她和一個澳大利亞人離了婚。因為我和她從小就相識,而且關係很好,所以我一年來這兒一次。可是這一次,我得獨自一人離開這裏了,因為那個討厭的奈克爾在糾纏了她幾年之後突然向她求婚,那個令人討厭的男人!我實在不願意看到她嫁給他,可是事已至此,沒人能代替她。我不知道我將如何返回,我買了太多的衣服,箱子已放不下了,還有那一大堆珠寶——亂糟糟地一團,”她伸出手指着“你看,我確實需要有個人照料一下,”她説着,眼睛看着莎倫。

    在瓊-奎爾的藍色大眼睛裏,有一種求助的純真無邪的笑意,充溢着熱情和迷人的魅力,所有的這些都強烈地吸引着莎倫。她感到儘管她很富有、很高貴,但她並不傲慢。不象愛麗娜,總是隻注重人們的權勢、財富和背景。瓊-奎爾的友善和快樂的性格一定吸引住了那個照片上的卓越不凡的紳士,莎倫看着放在卧室牀頭桌上的一張照片想。

    “那是我的丈夫,弗雷德,”瓊-奎爾説,“我們在一起田園詩般地生活了三十年。十年前他去世了。我戀慕着他生活過的這塊土地,”她彷彿沉浸在回憶中了“我們一直都是互相敬重。”

    莎倫相信她的這些話都是她發自內心的。

    “我還有一條可愛的小狗,我也很想它。我已經很長時間沒跟它在一起了。”

    莎倫該走了,瓊-奎爾在她的臉頰親了一下,説:“星期天一起去吃午飯,好嗎?噢,可能有很多無聊的古板守舊的人,不過愛麗娜也會來,如果你沒有什麼事的話,就來一起高興高興。”

    “啊,我喜歡去,太謝謝了,”莎倫回答着,轉身準備走。

    “好極了,莎倫,你知道,你今晚簡直是一個天使,如果沒有你,我真不知道我會做些什麼。”

    兩個星期以後的一個晚上,瓊-奎爾招呼莎倫到威特雷斯。

    “你一定要馬上來,我親愛的,我有一個給你的建議,”她在電話裏頗為神秘地噓着氣説。

    莎倫挖空心思地想着她會有什麼新主意。莎倫一到,瓊-奎爾請她坐到卧室裏舒適的躺椅上,她並不想浪費時間,直接切入正題。

    “你想過要離開澳大利亞嗎?”她的眼裏放出光來。

    “這是我一生都在盼望的事,”莎倫毫不隱諱。“等我攢夠了路費我就會走的,不過,可能要花很長時間攢錢,比我預計的時間還要長。”

    “我有一個非常好的想法。”她從口袋裏抽出一個信封,遞給莎倫,“給,打開它,”她催促着,看着莎倫迷惑的樣子。

    莎倫的臉露出了驚喜的神色,她還從未見過一張聯航船票,呆了一下她才明白自己正拿着寫着自己名字的頭等船票,從悉尼直抵南安普敦。

    “我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她的心激動得怦怦直跳,這不可能是真的,她對自己説。

    “噢,親愛的,這就是説你要離開這兒了。你也看到了,我是多麼需要有人幫我照料一下,這對我們兩個人都是一個絕好的安排。我知道你是多麼想去歐洲。你對我照顧得那麼好,而我在塞爾瑪-艾勞西這兒不能幫你預設將來。在查斯特廣場那兒,我的家裏會有屬於你的温馨的家,我想你會喜歡的。”

    瓊-奎爾又遞給莎倫看邀她環遊世界的請柬。

    “你不能決定這件事嗎?”莎倫有點迷惑和驚奇,她還是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噢,不,我當然決定了。這兒還有票來證明我的決定。我想帶着你一起走。”她高興地笑着説。

    莎倫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個消息太令人震驚了,她一時説不出話來。魂牽夢繞的願望就要變成現實了!她禁不住淚如泉湧,“對不起——我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她興奮得聲音在顫抖。

    “好了,我看我們該喝點冰鎮茶水了。”瓊-奎爾按了一下鈴。

    男管家端來了冷飲,她們憧憬着未來,討論着旅行計劃。然後,瓊-奎爾仰卧在沙發裏,開始給莎倫講起她的往事。

    “如果我親愛的弗雷德沒有在經過拉斯姆劇院的時候看到我,我不知道我會變成什麼樣子,”她陷入了沉思。

    莎倫聽得入了神。

    “我親愛的莎倫,我不是生來就做太太的。我在倫敦的南端降生到了這個世界。我的姐姐和我那時還都是小孩子,我們就開始在大街上為了多掙幾個便士而跳舞賣藝,這就是為什麼我們走上了舞台。隨着我的生活的改變,我的口音也發生了變化——就象你一樣。”看到她的坦率使莎倫有點不安,瓊-奎爾繼續説:“如果我要買一塊好肉,可以到豪華的史蜜斯弗爾德商場,但是如果我去考克尼,我就可以節省一半的錢。我從來不會忘記自己是誰——記住自己的身份,這樣你就會給自己省去很多麻煩和苦惱。”

    莎倫從未想到面前這位如此成功,如此高貴的女士是從倫敦最窮僻的一隅開始她的人生之路的。她聽着她繼續柔聲細語地談着她那貧苦的童年和她逐漸走向成功與財富的經歷,莎倫開始感到她們的心貼近了,她甚至覺得她們將來一定會相處甚好。自己過去那些感傷的往事不禁浮上心頭——穿破舊的衣服和不合腳的舊鞋,還有自己那常常喝醉了酒的父親,相似的經歷使她們很快建立了一種和諧融洽的朋友關係。莎倫內心感到一種欣慰,自從她與瓊-奎爾相識,她學到的不是如何故弄風雅或者怎樣做生意發財,而是懂得了怎樣從困境中走出來勇敢地面對生活、堅定地立足現實。

    莎倫沒有想到,當她把她要與瓊-奎爾一起去歐洲做她的旅伴、幫手和秘書的消息告訴愛麗娜時,竟然在她們三人中間爆發了一場爭鬥。莎倫屏聲靜氣的告白引起了愛麗娜一陣尖酸刻薄的諷刺,接着便是一場爭鬥。莎倫發現自己簡直成了一個球被兩個夫人傳來傳去,瓊-奎爾蜜糖般的言語看來比愛麗娜急躁粗暴的行為技高一籌。愛麗娜開始是大聲咒罵莎倫的忘恩負義,後來她又從一個極端跳到了另一極端,撫着她的肩頭叫她“我的女兒”。最後,她又敞開心扉,拿出錢來要給莎倫加雙倍的工資。戰鬥持續了一個星期。最後,這場戰鬥終於在皇家飯店的露天風景區,在兩位貴夫人的最後角逐中拉下了帷幕。一個攝影師拍下了伯爵夫人把一杯飲料潑向佛提斯夫人臉上的鏡頭。與此同時,伯爵夫人還在喋喋不休地拋出尖酸的話來:

    “一個絕好的幫手讓你挖走了。”

    瓊-奎爾一動未動,“給我拿一副遮灰鏡來。”

    當莎倫在《悉尼先驅報》上看到那張有着兩位夫人的照片時,她不禁一驚。回想起這件事的前前後後.她又不由得啞然失笑。她已經清楚地意識到,從和瓊-奎爾在一起的那一天起,她的生活裏將總是這樣充滿了神奇。

    她們準備在二月份開始她們的旅行,這樣莎倫還有足夠的時間回家鄉與親人告別。

    火車駛離了維希布恩火車站,莎倫孤零零地站着等了一會兒,讓其他的旅客如潮般湧流出站。然後,她提起那隻時髦的新行李箱,開始沿着塵土飛揚的月台朝出口走去。陽光明亮得刺眼。火車臨到站着那會兒,她就換上了一套上等細麻布縫製的裙裝,在正午的炎熱中,衣服已經貼上了後背。當她朝着隱在車站陰影之中的一個同樣孤零零的人走過去時,她的新鞋在空蕩蕩的月台上發出陣陣迴響。即使隔着一段距離,她也能夠認出那是她的父親。他的帽子極富個性地壓得很低,帽沿遮住了眼睛。他雙手的拇指扣在腰帶扣眼裏。她看得出來,他不能確定迎面走來的姑娘究竟是不是自己要等的人。當她向他走過去時,他躊躇不決地笑了起來。在他那探究的眼神中,莎倫感到一種想逃避開去的刺痛。從悉尼回來的一路上她一直懷着那樣一種心情,就象一個孩子渴望向每一個人,包括向布萊德,顯示遙遠漫長的歸家旅程帶來的疲憊。但在悉尼生活帶給她的世故冷漠的外表後面,她的心卻因為緊張的期盼而劇烈跳動。她沒有意料到在她父親的眼神中竟會流露出那麼深切的感動、當她走近他時,她的喉嚨因為感情的激動哽塞了,在距他不過幾碼之遙時,她的自制力渙散了,她扔下了衣箱,張開雙臂向他跑去。

    “爸爸!”她哭着叫道。

    他緊緊地摟住她,一縷笑意慢慢在臉上盪漾開來。同時,她拼命地貼緊他,又是哭,又是笑,在他那堅實的懷抱中感受着被保護的安全感。他們就這樣站了一會兒,他們之間存在的所有宿怨都被忘得一乾二淨了。布萊德閉上了眼睛,牢牢地抓住莎倫,在難以言喻的喜悦之中咬緊了牙關。

    “你知道,就在剛才我還不敢肯定那真的會是你。”當他們開始並肩向前走時,他開心地大笑着説。“等一會兒——讓我再看看你,我要確定真的是你。”他説道,帶着欣賞的神情向後退了退,讓莎倫站在自己的面前。

    “那麼,你認為我到底是誰呢?”莎倫大笑着問道。

    “是啊,是啊,你看上去挺好的,莎倫。我聽説,你現在是同爵爺和夫人們在一起。”他逗弄着她,邊提起了她的衣箱。“我能看得出來,從現在開始,我們的條件同你相比是不相襯的了。”

    “噢,爸爸,你知道那不是真的。”他的藍眼睛倏地亮了起來,顯示出他為她所感到的驕傲,以及他不能大聲宣告的愛。

    當他們一起走向那輛蘭德-羅佛時,莎倫依進他的臂彎。她説道:“見到你真是太好了,我一直在想念着你,爸爸。”

    “我也是一直都想念着你,莎倫。”他回答道,併力圖以此讓莎倫覺得他們之間一切都很正常。

    在過往行人盯視着他和莎倫的目光中,布萊德臉上的笑容變得不自然起來。沒有人會猜想這個飽經風霜的牧場僱工和這個漂亮的姑娘竟會是父親和女兒。

    “凱麗沒熊來嗎?”莎倫問,一邊不知不覺地進了蘭德-羅佛,坐在前排座上,布萊德的旁邊。

    “你知道她是什麼樣子,她不能錯過那些這樣那樣的運動會,但是我們回家後不久,她也會到家的。”

    從某種意義上來説,凱麗沒能來讓莎倫有一種如釋重負之感。她一直擔心妹妹的情況會影響到自己離開此地到英格蘭去的決心。她一旦決定接受瓊-奎爾所提供的位置,就立刻寫信給凱麗,信中充滿了狂喜之情,並告訴她自己要回家看看。即使是這樣,她也知道自己的遠離會使凱麗垂頭喪氣,她們之間的地域相隔將會是那麼地遙遠。

    在驅車返回庫爾華達的長長的路途中,莎倫留心細看周圍風景,無邊無際的原野在蔚藍的天穹下發出亮光。這無情的褐色土地,點綴着成羣的牛羊。莎倫在領略了悉尼那電氣化帶來的喧囂之後,覺得它似乎更加荒涼和空曠。一陣熱風吹進轟隆作響的駕駛室,帶來一些細小的塵土粘附在她漂亮的新衣裙上。一英里一英里向後急退,他們加快車速朝家的方向駛去。她感到自己終於還是被一股強勁的浪潮推動着去回憶往事。正是因為看到布萊德那雙放在方向盤上的強有力的手,讓她覺得自己又回到了童年時代。她能感覺出來,她的父親正在惦量着她身上產生的變化,這種變化讓他感到不安。也許她應該穿着牛仔褲和T恤衫回家,她想。但是緊接着她又告訴自己,迄今為止她是第一次回家。在過去的十八個月中,她獲得了那麼高的地位,現在又重新回到出發的地方。就這一次,她想誇耀她的成功,向每一個人顯示在悉尼這個大熔爐中她並沒有陷入低賤和貧窮的境地。

    他們驅車進入庫爾華達地界時,日已西斜,長長的光影穿過四周那由於夏季的酷熱而枯萎焦黃的草地。每當他們經過一些牧場僱工的身旁時,布萊德就放慢車速。莎倫注意到他顯示出一個父親陪伴浪子重返家園似的驕傲神情。一種深切的柔情油然而生,同時又覺得有些好笑。

    “一切都沒有太大的變化,不是嗎?”他説道,一邊向四周熟悉的景物點頭示意。“幾個月前,雷電擊中了那邊那棵巨大的老橡樹,我們就把樹伐了下來。鮑博已經擴建了剪羊毛的屋子,又新鑽了一個孔。然而除此而外一切都還是老樣子。巴克-瓊斯已經離開了這兒,耐爾-皮克也走了。但是也僅此而已。亨利已經到梅爾波涅去上學了。可是,我想你肯定早就從凱麗那兒得知這一切了。”

    “是的,她寫信給我,告訴過我所有這些消息。”

    “我不善於寫信,這我想你知道。但是當你到英格蘭去生活期間,我會努力做得更好一些的。我在想——也許,什麼時候我能安排一次旅行,到你那兒去看看,那就是説,如果你願意讓我去的話。”

    “那真是太棒了,爸爸。”她真誠而熱情地説道,“也許凱麗也能一塊兒去。我們三個人可以一起旅行到愛爾蘭去。”

    “好了,我們已經有了一個主意,”布萊德説道。他的眼睛在炯炯發光。“不會有什麼問題的,是嗎?”

    但是此時出現在他腦海裏的這個念頭卻象一個不可能實現的夢一樣,看起來註定要遭到破滅。莎倫也發現這個計劃要實行起來是難以想象的。一次返回愛爾蘭的旅行不僅要花很大一筆錢,而且還會帶來別的問題:幾年前,布萊德曾高高興興地放棄了回愛爾蘭的打算,而現在這樣一來,卻又重新勾起了他的熱望。

    莎倫充滿深情地笑着説:“只要有可能,我就會回來的。你知道,爸爸。”

    作為回答,他給了莎倫懷疑而又悲哀的一瞥,然後就轉變了話題:“你妹妹已經長成一個大姑娘了,你會認不出她來的。”

    莎倫想問問他們在一起究竟相處得怎麼樣,但基於某些問題的考慮,她又將待出口的話嚥了回去。

    “好了,到家了,我們終於到家了。”布萊德説着,在那幢帶走廊的平房的蔭影中停了車。當布萊德從後座上取出她的行李時,莎倫也從車裏跳了出來。

    “布拉凱,”布萊德叫住了一個正從房前經過的剪羊毛工人,“你還記得我的女兒莎倫嗎?她剛從悉尼回來看我們。”

    他以懷疑的眼光看着她,莎倫窘迫地笑着望向布萊德。

    “莎倫?是你嗎?我簡直不能相信。”他輕聲咕噥着,把草帽往後推了推。這個剪羊毛工人凝視她的眼神中顯示出來的驚愕,使莎倫感到自己象是一個冒名頂替的人一樣。“她看上去就象一個王公的女兒或者是類似的什麼人。”他對布萊德這樣評論道,好象她壓根兒就不在場似的。

    當他們走上通向平房的台階時,布萊德抿嘴笑着説:“你看到他的表情沒有?他不能相信他的眼睛。許多人再看到你時都會覺得非常驚奇的。”説着,他把她的衣箱放在濃蔭遮蔽的走廊上,用胳膊緊緊地擁住莎倫的肩膀。”

    “説真的,爸爸,我變得並不是那麼厲害,僅僅是表面上有了些變化而已。”

    “我知道是這樣的,但我同樣還是為你感到驕傲。你已經為你自己做了許多事,那些事是我從來也不曾為你做到過的。”他説着,聲音漸漸低沉下去。

    一陣短暫的靜默,在他們之間充溢着一種説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布萊德用歡快的調子打破了靜默。

    “好了,姑娘,回到家來感覺怎麼樣?跟你現在已經習慣了的情形相比,這個地方一定是非常不同的吧。”

    “我在帕丁頓租的小房間並不是很高檔的那種。”她説道,同時四處打量着那間破舊的起居室。它似乎比她記憶當中的還要小一些。自從她匆匆離開庫爾華達那個時候起,她就把這一切統統從記憶中清理了出去,從用壞的椅子墊到邊沿已經起皺發毛的厚地氈。她輕而易舉地忘卻了那佈滿刻痕的桌面上覆蓋着的細小的灰塵,那點綴着花朵圖案的淡褐色斜紋布窗簾。現在,她竭力要隱藏起自己內心所感到的沮喪,這所曾經是家的房子顯出的襤褸破敗使她感到徹底的灰心失望。莎倫的視線觸到了一束業已枯萎的野花,她用歡快的語調説:

    “一定是凱麗採的這些花兒。”

    “是她。我不知道她現在在哪兒,可是她應該很快就會回來的。呃——來吧,讓我把你的箱子拎到卧室裏去。”

    莎倫看着布萊德,她對剛才攫住自己的那些想法感到慚愧。她急不可待地想要離開庫爾華達。好象受到一陣寒風的侵襲一樣,她顫抖起來。就象植物傾盡全力迎接太陽一樣,她竭力讓自己去設想將來總有一天會輪到自己享受的奢華亮麗的迷人前景。

    “順便説一下,爸爸,我在家時必須得做一件事,就是複印一份我的出生證。一當我回到悉尼,就必須得去申請一份護照。佛提斯夫人將會幫助我,我們一起辦會快一些,因為我沒有太多的時間了。”

    布萊德的臉上突然陰雲密佈:“出生證?我不知道它在哪兒。”

    “當然你知道。它就放在你保存你的各種文件的契約箱裏。你一定保留着出生證。當我們剛搬到庫爾華達時,你難道不需要用它為我登記報名上學嗎?”

    “我會去找一找的,但是我想它不會在那兒。事情一件接一件,好些東西都被亂扔到不知什麼地方去了。”他心不在焉似地説。

    “但是爸爸——你一定要找到它。沒有出生證我就辦不到護照。”她催促道。

    “你着急也沒有用。如果它不在那兒,那就是不在那兒。”

    “爸爸,你不明白,”她説話的語調中透着恐慌。“要是我不能及時弄到護照,我就不能到英格蘭去。我將不得不同布里斯班的出生登記辦公室取得聯繫,要求他們給我一份出生證的複印件。而且為了節約時間,我還必須親自到那兒去一趟。”

    不能同佛提斯夫人一起航行去英格蘭的可怕前景給了她沉重的一擊。錯過這次迄今為止她所能得到的最絕好的機會這一想法使恐懼填滿了她的心。這種事情絕不能發生——現在不能,在這個接近成功的節骨眼兒上萬萬不能。

    布萊德認識到她所面臨的絕望境地,十分不情願地改變了態度。“你應該早點告訴我,好嗎,現在安靜下來吧。”

    “我知道,我知道——我應該安靜下來,但是爸爸——請——現在馬上就去找找看。否則,我明天一早第一件事情就是不得不離開家,到布里斯班去。我不能夠冒這個險,他們也許不會及時將複印件送到的。”

    布萊德順從地轉過了身。“好吧,”他嘟噥着,“我這就去找找看。”

    她聽到他從他的牀底下拖出那隻契約箱來,她的心焦急得在胸腔中怦怦亂跳。她豎起耳朵細聽着從那邊傳過來的每一下聲響。她聽到鎖被打開了,接着發出抖動紙張的聲音。終於,布萊德手裏拿着一張紙出現在門口。莎倫感到一陣如釋重負之感流遍全身。

    “你瞧,我告訴過你,不是嗎?它一直就放在那兒。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卻讓我剛才那麼地大驚失色。”她大笑着説。

    他把出生證遞給她,臉上顯出奇怪的嚴峻神色。“我想,你最好仔細看看它。”

    “你這是什麼意思?”莎倫粗略地看了看這份她以前從未看過的文件,瀏覽着那上面提供的熟悉的文字説明:布萊德-範林,出生於愛爾蘭的裏米瑞克。母親:菲蘭克斯-派拉德,出生于波利尼西亞的諾密。然後她讀到了自己的名字:莎倫-菲蘭克斯-派拉德,1907年5月25日出生於布里斯班。

    “爸爸,為什麼這文件上寫的不是莎倫-範林,而是派拉德?這是媽媽孃家的姓呀。”

    布萊德沒有回答,而是十分困難地迎上了莎倫的目光。

    忽然她醒悟過來了。她氣呼呼地説道:“我明白了。”她開始遲疑不決地繼續説:“那就是為什麼你要假裝出生證被弄丟了的緣故。你不想讓我看到它,是不是?那是因為你並沒有同我的母親結過婚,不是嗎?”她直視着她的父親,他的臉上是一副被愧疚扭曲了的表情。眼淚象泉水一般湧出莎倫的眼眶。他在羞愧的重壓下低垂了眼睛,不能正視她的目光。“為什麼仍然不和她結婚?難道她不是一個好姑娘,她配不上你?難道一個混血兒的孫女就不足以配得上一個範林家族的人?去你和你那了不起的看法,你認為你自己橫豎又是個什麼角色?你什麼也不是,你只是個混血的私生子。”她尖刻地挖苦道,接着又用顫抖的嗓音繼續説,“你曾經無數次告訴我們,你是多麼地愛她,她去世以後你是如何地懷念她,或者,這也是一個謊言?看在上帝的份上,爸爸,你為什麼不告訴我真相?”她哭叫着,眼睛裏燃燒着譴責的怒火。

    “閉嘴,莎倫,”布萊德憤怒地反駁道,“你對以前發生的事情一點都不瞭解。你不知道那時人們對一個混血兒抱什麼樣的看法,而且還……”

    “噢,是的,我確實知道,我知道它現在對我造成了什麼後果,”她頂撞道。她通過父親那可憐巴巴,進行自我辯護的企圖,看到了事情的真相。他一度顯示出來的温和順從的魅力,以及為父的風範頓時都土崩瓦解了。現在,他身上流露出的不堪一擊的窩囊相深深地刺痛了她,連想到這件事情都讓她不能忍受。要怎麼樣做她才能將此事告訴瓊-奎爾?她沒有法子能隱瞞住她真正的姓氏是派拉德這個事實,買好的船票上已經寫明瞭她姓範林。毫無疑問地,瓊-奎爾肯定會認為她是個騙子,從此以後誰都會懷疑到她的誠實。即使是在庫爾華達這樣的地方,作為一個非婚生女也已經是糟糕透頂的了,且不提在那個她渴望參與進去,成為其中一員的生活圈子中,她的恥辱將會被成千倍地複雜化。當她透過淚水模糊的雙眼再一次看到布萊德時,她禁不住發出一聲絕望的哭喊,她絕望得只希望自己從來就沒有回來過。

    她那痛苦不已的樣子讓布萊德一刻也不能忍受了,他轉身準備離開。“想想你都想要些什麼,然後見鬼去吧。”他大聲吼叫道,出去後又使勁砰地一聲關上了紗門。

    她看着他大踏步地順着小徑走了出去,她知道用不了一個小時他就會喝得酩酊大醉。一霎那她想去追上他,但是在他背叛了母親之後,臉上還顯示出的那種頑固自尊的神情又使她停住了腳步。她寄之於將來的所有希望都紛紛旋轉着掉進了一個黑洞洞的陷阱之中。她摺好出生證放進包裏,又想到了瓊-奎爾。她本人的生活開端也並不是那麼光明磊落的,但她把一切都轉化成了有利條件。她會對莎倫這一繼承下來,較之她本人的開端更為悲慘的開端給予同情嗎?絕望籠罩了莎倫的心。當她試圖竭力擺脱這種絕望的重壓時,一個決心在莎淪心中形成使她全身起了一陣很大的顫慄。不管會發生什麼事,這個意料不到的戲劇性結局都意味着她將不得不重新點燃她的想象,防止那已開始黯淡的希望之光繼續黯淡下去。她必須設法使自己被烙上私生女恥辱印跡所遭受的屈辱得到加倍的補償。

    窗簾在台扇吹出的乾燥的熱風中翻卷着,莎倫躺在牀上輾轉反側,無法安寧,心不在焉地聽着一隻蒼蠅在房間裏四處兜圈子的嗡嗡聲。她知道在重新回到悉尼,並把自己的過去如實告訴瓊-奎爾之前,她是無法得到片刻的安寧的。每次她聽到平房外面有響動時,都以為一定是凱麗回來了。她很煩惱,不知道該如何告訴她自己將在次日一早離開這兒。

    莎倫的眼光無意中落在凱麗的佈告欄上,現在,她已經在全國各地舉行的運動會中贏得了許多紅藍相間的玫瑰形徽章。在近旁的一個木板擱架上陳列着幾個銀盃,還有拼貼起來的駿馬照片,驕傲地顯示出凱麗在騎術比賽中的輝煌戰績。這些凱麗獲得成功的象徵物使莎倫確信,在過去這一段時間裏,凱麗的生活是一帆風順的。她對騎術的熱衷使她在庫爾華達的生活有了意義。這種感受是莎倫從來沒有體會過的。儘管凱麗渴望着離開奧特貝克,莎倫還有把握確信,她一定會發現城市生活對她而言是不可忍受的。她在另外一個天地中必須去做的事也還是騎馬。終於,莎倫聽到了凱麗跑向平房台階的腳步聲,她興奮地從牀上跳了起來。

    “莎倫!莎倫!你在那兒嗎?”凱麗一路叫着進來,她的聲音響徹了整座房屋。她衝進卧室,發出一聲尖叫,猛撲上去一把抱住了莎倫。

    “哇,讓我看看你!”她欣喜萬分地叫起來,“我不能夠相信,我不知道説什麼才好,”她説,然後突地住了口,又長長地嘆了口氣。“看看你的長指甲——還有你的頭髮——你美麗得簡直讓人難以置信。你再看看我——我真是一團糟。”她笑着説,一邊用手指攏了攏亂蓬蓬的頭髮。她的牛仔褲和T恤衫上粘着一塊塊的塵土污跡。她的雙手很粗糙,而且被陽光曬得烏油油的。當她陶醉在莎倫那令人目眩神迷的優雅和美麗之中時,欽佩和羨慕也使她的自尊心受到了嚴重的傷害。

    “噢,凱麗,説實話,看到你我真是太高興了。”莎倫説着,再一次擁抱了凱麗。“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念你。”當她注意到妹妹用迷亂而豔羨的目光注視着她時,她真希望自己也是穿着令人舒適的舊牛仔褲和T恤衫。

    凱麗帶着無比的興奮撲向莎倫那隻打開的衣箱,讚歎地叫道:“看看這些東西,它們是多麼漂亮啊。現在你一定已經掙了好大一筆家當了。”她説道,同時滿懷敬意地用手指來回摩挲着莎倫那隻衣箱上的燙金花押字母。

    “事實上,我的境況並不象你想象的那麼好。説起來,我似乎已經把我掙來的一切都花光了。”她帶着不以為然的微笑説道。

    “看看你的內衣,它真的是絲的嗎?”她驚奇地低語着。

    莎倫點了點頭:“我在愛麗娜的時裝店裏精心地挑選了這些東西。”

    “呃——瞧瞧我給你帶來了什麼。”她改變了話題,展開一條做工精緻,帶名牌標誌的藍色裙裝,把它放在凱麗的肩膀上比試起來。

    “你的意思不會是説它真的是給我買的?它一定花了你一個月的工錢。噢,真是萬分感謝,莎倫。”她滔滔不絕地説着,快步竄到穿衣鏡前面。她把頭偏到一邊,設想着自己穿上那條衣裙的模樣。“真象是在做夢啊。當然了,我一定得去弄幾雙鞋來同它相配。噢,真是萬分感謝。”她大聲嚷嚷着,又跑過來緊緊地擁抱莎倫。

    “等等——這兒還有一隻手鐲和一條項鍊可以和它相配。”

    “它們真是漂亮極了。你有多麼高雅的欣賞趣味呀。”

    當凱麗在鏡子前面自我欣賞不已時,莎倫靜靜地看着她。她意識到,妹妹在她自己的生活道路中已經有了很大的改變。這改變的程度並不亞於發生在自己身上的。自從她倆上次見面以來,那種成熟女性富於挑逗性的吸引力已經在凱麗的身上過早地開花結果了。它就象一隻在暖洋洋的陽光下早熟的鮮桃一樣發出誘人的芳香。她的小妹妹已經把童年時代永遠地撒在身後了。同時,這種觀察得來的結果又讓莎倫心中湧起了一陣懷舊的思緒和淡淡的悲哀。

    “你等着,我去把這些東西穿戴起來讓你看看。”凱麗仍在喋喋不休,“你會認不出我來的。爸爸去接你的時候怎麼樣?”

    “噢,很好。我想他看上去很不錯。”她含含糊糊地應忖道。

    “他會比任何時候都循規蹈矩的。”凱麗玩世不恭地回答道。她正一門心思放在自己的衣着上,沒有注意到莎倫臉上那煩惱不堪的神色。“明天我要穿着我的新裙子到瑪麗那兒去轉轉。爸爸告訴過你沒有?她要特別為你開一個晚會。大家都猜想查理從堪培拉回來只是因為想要見你。你準備穿什麼衣服去參加晚會?為我試試所有這些衣服吧,讓我們來決定一下,你到底穿哪一身去合適。”她興奮地説。

    莎倫深深地吸了口氣,“聽着,凱麗,我不知道該如何跟你説才好,但是我不能在這兒逗留。我明天一早就要回悉尼去。”

    凱麗倏地轉過身來,在一陣讓人手足無措的靜默中凝視着她。“什麼?你不會是那個意思。你在來信中説過至少要呆上一個星期。仍然不能夠回去。有一場為你準備的晚會,還有其它好多事情。為什麼你不得不離開呢?”她叫了起來。

    “佛提斯夫人需要我。”莎倫無精打采地回答説。

    “佛提斯夫人?”凱麗突然爆發出一股怒氣來,“她是個什麼樣的怪物啊,説來説去,居然只讓你在這兒呆一天?那麼,你又究竟為什麼還要回來呢,嗯?”她那受傷害的語調中流露出極度的失望。

    莎倫嘆了口氣,頹然倒在牀上。“我想最好還是讓你知道,一個半小時以前,我發現自己是個非婚生女。拿着——你看一看我的出生證。我向爸爸要出生證以便辦理護照,他才再也不能隱瞞住事情的真相了。當他把出生證給我時,我們吵了一架。接過去——讀吧。你會看到爸爸從未和我母親結過婚。”

    凱麗從她手中一把搶過了出生證。“那又怎麼樣呢?誰在乎這些?要是你不告訴任何人,誰又會知道這件事?”

    “凱麗,你不明白。我將不得不向佛提斯夫人解釋為什麼我必須改變我船票上的名字。當她得知事情真相後也許會改變主意,不再帶我到倫敦去。我是能稱呼自己為莎倫-範林,可是我卻還是必須得告訴她事情的真相。”

    “她不會為了這種愚蠢的小事情而解僱你的。你還是原來的那個你,不是嗎?”

    “這種事情也許在這兒算不了什麼,但是在悉尼或者是倫敦,卻是舉足輕重的。相信我,那——還有一個事實,我是那種被一些人看作是混血兒的人。”

    “要是一個女人象你這麼漂亮,所有這些又算得了什麼呢?”凱麗冒冒失失地説。她沉默了一會兒,臉上顯露出下定決心的神情。“我不能一下子就跟你説清楚一切,但是,我要和你一起走。我一直在想——我可以到悉尼去,住你原來的房間,甚至接替你原來的工作,那樣直到我能去倫敦同你在一起……。”

    “不要犯傻了,”莎倫煩躁地説,“別再做你所有這些白日夢了。那是絕對不會有什麼結果的。”

    “你聽我説,莎倫。你不明白。所有這些玫瑰形徽章和獎盃——還有每一次我參賽獲得的獎金。今天我又贏了二十五美元,你瞧,“她叫道,從衣袋中掏出錢來。“我把它們都攢了起來,連一個便士都沒花。我幾乎有足夠多的錢買一張到英格蘭的單程飛機票。我甚至還請人到昆塔斯去抄了份班機時刻表呢。”

    莎倫陰鬱地移開了視線。她不知道該怎樣應付凱麗那無法控制的激情。“在這之前,我們一直都在考慮這個問題。為了能有一個好的起點,你必須先完成學業。”她斬釘截鐵地説道。

    “我不想完成學業。那隻不過是白白地浪費時間。任何一天我都能讓人相信我已經滿過了十八歲。

    “我已經放棄了我的房間。至於愛麗娜服裝店——我又能夠説什麼呢?”她氣惱地説“凱麗,你能看得出來,這件事情是毫無希望的。你一定不明白它有多麼棘手。”

    “那麼,我會另外去找一個房間,找一份新工作。象你那麼做事,難道不是這樣嗎?説到底,那也用不了多長時間。很快我就會到倫敦去了。”

    “那麼你認為你到了倫敦之後能在哪兒找到安身之處呢?”莎倫反唇相譏道,她已經抑制不住地想要嘲諷凱麗幾句。

    “當然是在佛提斯夫人家裏。我相信我會對她有用的。你曾經寫信告訴我她在倫敦有一幢大房子,那兒肯定能為我安排下一個房間。你絕不能説不,莎倫——永遠不。我要和你一塊兒走。”

    莎倫乾巴巴地笑了起來,“呆會兒,凱麗,這是我的機會。我不能帶上我所有的親戚和我一塊兒走。”

    凱麗的眼中閃出了怒火,“你説你所有的親戚?你的意思是指僅僅的這一個,你的妹妹。關於佛提斯夫人的慷慨大度,你在信中花費了那麼多的筆墨,可是,假如我一旦要求你把你餐桌上的麪包屑分一二片給我,你就那麼忍心地拒絕我。”

    “讓我們別再爭吵了,好嗎?你説的已經夠多的了。”莎倫尖刻地説道。“事實上,關於城市生活到底是什麼樣,你有一個十分可笑的想法。你會憎恨這種生活的。是什麼使你認為把自己關閉在一間辦公室或者一個小商店中會感到幸福?現實一些吧,凱麗,放棄你那白日夢吧。”

    “不要告訴我我想要什麼,莎倫。不要告訴我我是在做夢。你也不是唯一的一個有夢的人。對你來説一切都一帆風順,不是嗎?你的夢想實現了。你就象是那些童話中講到的公主一樣回來看望我們,看望我們這些可憐的小人物,來向我們道別。好了,你除了是一個自私的名叫莎倫-範林,或者派拉德,或者其他不論什麼姓名的壞女人外,什麼也不是。”她叫喊道。

    莎倫開始惱怒地反駁凱麗,“只要聽聽你都説了些什麼?我警告你,是的——我喜歡漂亮衣服,那又有什麼錯?我含辛茹苦地工作,掙下錢來買那些衣服。你根本就不懂得到了一個大城市,一切只能靠自己是什麼滋味。我孤獨、恐懼、悽慘的一面,我沒有在給你的信中詳細描述,但是我確實是這麼過來的。也許告訴你這些能幫助你成長起來。外面的世界不是天堂而是地獄。”

    凱麗直視着她那極富魅力的姐姐,嘲弄地大笑起來。“噢,真的嗎?那麼告訴我所有那一切吧。”

    “不,我不會費勁再去告訴你任何事情,但是我倒想知道你是否願意象我一樣從最底層開始幹起,我確實是那樣一步步走過來的。我想知道要是僅僅因為你是一個私生女,你就不得不再次沉入泥淖,你又會作何感想。我也沒有能力接受你的拖累,我所能做的就是把我自己從這兒帶出去。”她不顧一切地説。

    凱麗帶着滿腔怒火盯視着莎倫。她突然一把抓過莎倫給她的衣裙,狂暴地撕下了袖子上的裝飾物。“我想這就是你該死的賄賂,你給我們的賑濟。收回去吧,我不需要施捨。”她把衣裙朝莎倫臉上扔去,又轉身用長統靴把她姐姐的衣箱踢翻在地。

    “啊,你這個不知感恩的小巫婆,”莎倫罵了起來,她抬手狠狠地抽了凱麗一個耳光。因為用力太猛,使凱麗踉踉蹌蹌地向後退了幾步。“我辛辛苦苦地工作,花錢買下了這條裙子和所有這些東西。只因為你得不到你想要的東西,你就要顯示你看不起它們。現在,你再別指望我會帶你一起走,不管為了什麼我都絕不。”

    凱麗滿腔仇恨地盯着她,一隻手捂在被抽打的臉頰上。“為了你抽我的這一耳光,有一天我一定要你加倍地償還。我發誓。只要我活着,我就不會在乎我是否再也不會看見你。請滾出去。能擺脱象你這樣的人真是太好了。”説着,她就從平房中猛衝了出去。

    她離去時,她們所説的那些殘忍的話還在空中迴響,就象排山倒海般突然發生的雪崩的回聲一樣。姐妹之愛也隨之冰釋。滾燙的淚水灼傷了莎倫的臉頰,她拼命地抑制住了陣陣湧上心頭的孤獨無助的心緒。但是已經來不及補救了,她甚至沒有時間去考慮怎樣想法彌合她同凱麗以及布萊德之間的仇隙了。莎倫能夠關心的唯一事情就是“P£O”聯合輪船公司“奧麗娜”號客輪在地平線上消失了,留下她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悉尼的碼頭上。

    她開始發瘋般地忙碌起來,收拾好那些散落在地板上的,她視若珍寶的東西。當她的手碰到那些花邊和緞子時,在想象中她幾乎能夠聽到火車行進在鐵軌上的碰撞聲。這種鏗鏘的聲音隨着道路向前沿伸,而實踐着給予她自由的承諾。三個星期之後

    莎倫環顧了一圈房間,在帕丁頓租住這個房間已近兩年了。她怔怔地發了會兒呆。過去她一向對這兒的破舊寒酸漠不關心——那破爛的地毯,還有扔在牆角的那隻缺口的破盆——這一切都顯示出她只不過是一個暫時居住者。她靠在窗邊,沐浴着正午的陽光,等待着車子來接她離開此地。她取下用花邊裝飾的窗簾,俯瞰着樓下那層層疊疊、參差不齊的房屋輪廓。這些房屋都帶着用鍛鐵裝修的陽台,傾斜着凌駕於悉尼港那波濤滾滾的藍色海水之上。

    一陣温暖的和風吹拂在她的臉上,令人回想起那些發生在幾個星期之前的烏七八糟的事情。正是那些事情才導致了今天這一幕——把她帶到了希望之巔。在這個山巔上她感到提心吊膽、如履薄冰。打住!她對自己嚴厲地説道。向後看是極其危險的,回憶就象那用勁拖住航船的鐵錨一樣,會成為一個人前行的拖累。

    突然她聽到樓下有腳步聲傳來,接着響起了叩門聲。

    “嗨,莎倫,接你的大轎車來了。”

    她打開房門迎進了尼克。他是個塞浦路斯人,莎倫的房東。莎倫初次到達這個城市,就在他這兒租了一個房間。他拉過莎倫那些帶滑輪的行李箱,把它們推到樓下,又回頭拎起她的手提行李和大衣走了出去。莎倫緊隨其後,沒有再回顧。

    一輛龐大的黑色代姆勒轎車停在路邊,在明亮的太陽光下,車身發出寶石般的光芒。這時,身穿制服的司機看到了莎倫,馬上為她打開了車門。

    “嗨,莎倫,這兒有點東西給你。”尼克的小兒子叫道,遞給她一盒巧克力。

    當她輕柔地擁抱孩子時,幾個特意來送行的人紛紛叫着她的名字,向她表示良好的祝願。他們中的大部分人來自希臘和意大利。莎倫在此居住期間和他們交上了朋友。

    “再見,尼克,”她緊緊地擁抱了他,然後又依次擁抱他的妻子和孩子們。

    “不要忘了我們,記住了。”他説着,眼淚奪眶而出。

    “我怎能忘得了你們。”她飽含深情地説道,感到一種戀戀不捨的分離的痛苦佔據了她的心。

    在悉尼的這片外族人聚居的中心地區,莎倫總是能找到回家的感覺。她最後一次環顧着帕丁頓那些漂亮的傾斜的小房屋,和那些用鍛鐵裝修的陽台。她把這兒作為避難所,以此來躲避大都會實質上的冷酷無情。她在澳大利亞那寬闊無邊的褐色土地上總感到自己象個外國人,而在這些希臘人、意大利人以及來自東方的政治難民們中間,她卻找到了一個暫時的家。她喜歡他們的笑容和各種友好的表示,就象喜歡他們那地中海式的烹調口味散發出來的芳香一樣。現在要離開這一切令莎倫感到比以前預想的要困難得多。

    當司機關上代姆勒的車門時,她停止了揮手致意,在龐大的高級大型轎車上舒適地閉上了眼睛。莎倫知道,她以往生活的又一個片斷從此煙消雲散了。

    在大寶灣搭上瓊-奎爾的車後,她們就直接向港口駛去。莎倫永遠也不會忘記她第一眼看到“P£O”聯合輪船公司的“奧麗娜”號客輪的情形。這艘巨大的多層客輪象一座袖珍畫像中常見的海上浮城一樣聳立在碼頭上。它那巨大的煙囱向着明亮的藍色天空吐出陣陣濃煙。莎倫緊跟在瓊-奎爾身後,竭力顯得象她一樣地神彩飛揚,莎倫觀察着她的同船旅伴們,盡力想找出在他們之間到底存在些什麼樣的共同點。此刻,她的雙腳已經離開了澳大利亞的土地,心中充滿了離愁別緒。在服務員的帶領下,她們走向預定好的一等包艙,這時,她感到她們已經把單調枯燥的日常生活方式扔在了澳大利亞海岸上,從此就要開始受制於航行時刻表了,這份時刻表將給出一個計劃周全的奇蹟,其中的每時每刻都可能充滿了各種各樣新鮮有趣的安排,從演講會到手工藝品展覽、到電影晚會,還有甲板上的木板方格遊戲,同時,還會伴隨着沒完沒了的宴會、雞尾酒會,其間還會穿插着無休無止的跳舞會。

    她們被引到上層甲板上的一間奢侈豪華的鑲板包艙之中。包艙裏早已堆滿了鮮花、水果籃和香檳。這些都是瓊-奎爾的朋友們送來的。如論何時,只要有這類告別聚會,他們都會蜂擁而至。這之後,服務員又領莎倫去看了自己的住處,那是一間雖小但卻十分舒適的艙房,有一個浴室緊挨着瓊-奎爾的包艙。當她透過舷窗看到悉尼濱水區那浩浩蕩蕩、一望無際的壯觀景象時,她才第一次真正懂得了自己這次離開澳大利亞所包含的深刻意義。然而她沒有太多的時間來沉迷在自己的白日夢中了。不大一會兒,瓊-奎爾的包艙中已經擠滿了來訪者,他們是前來參加“航行平安”告別聚會的。他們的到來使整個包艙笑語喧譁、熱鬧非凡。

    莎倫在這些來訪者們當中穿梭往返,替他們斟滿酒杯、倒空煙灰缸、同一些在威特林斯午餐會上認識的、並且仍然還記得她的人交換談話。她小心翼翼地在人羣中移步,感到自己的地位只是介於服務員和熟人朋友之間。但是瓊-奎爾臉上洋溢的笑容以及那閃爍不已的雙眸讓莎倫安下心來,她知道她的僱主這時候十分高興,同她陪伴她共同趕赴這航行時沒有什麼兩樣。

    當她又一次斟滿他的酒杯時,科洛耐爾-詹金斯,他是一個蓄着淡淡的小鬍子的高個男人,熱情地對她説道,“你是一個多麼漂亮的小東西呀,而且我們還聽説你也非常能幹。有你來照顧我們的瓊-奎爾,我們都感到非常放心。”

    “是啊,我親愛的,”他的妻子附和道,她是一個小鳥兒一樣的小個子女人。“親愛的瓊-奎爾是多麼需要有人精心照料啊。”説得就好象瓊-奎爾能保持永久魅力的秘密就是永遠顯得象一隻小貓那樣柔弱無助。

    到現在為止,包艙裏已是擠得水泄不通,尖叫笑鬧之聲不絕於耳。看起來,午夜之前他們之中是沒有一個人會離席了。

    “為什麼我們九月份不一塊兒到安第貝斯去呢,瓊-奎爾?那將會是多麼快樂……。”

    當莎倫無意中聽到這一談話片斷時,她的心跳突然加劇了。她花了一會兒工夫去想到底為什麼聽見安第貝斯就心跳,她想起來了,它就是桑曾向自己描述過的一個港口城市。對她來説,它至今還是形象鮮明,象真的一樣。她想擺脱開這種容易使自己受到傷害的回憶的衝擊,她曾多次在想到桑的時候感到難以忍受的痛苦,但是毫無希望,即使是偶爾提及一個遙遠的地方,都能激發起一系列關於桑的回憶,這些往事的回憶使她禁不住感到胃部一陣陣的抽搐。

    終於,一陣低沉的號角聲震顫了全艙,它在警告來訪者們離開的時間到了。一陣嘈雜的聲響和充滿深情厚誼的告別言語之後,人羣魚貫而出湧上甲板,同時紛紛囑咐一定要寫信互通消息。瓊-奎爾——擁抱着他們,同時用手絹輕輕擦着眼睛。

    這些老朋友之間表示愛意的道別言辭正碰在莎倫心中的痛處,孤單悽清的境地使她感到喉嚨哽塞。沒有一個人注意到她的離去。然而,最重要的是,她將要從這個她以往便知的世界走向另一個世界了,她將平平靜靜,毫不引人注目地離去。

    “覺得有些想流淚,是嗎?”人羣散盡後,瓊-奎爾問道。她同情地注視着莎倫,十分理解這一時刻對莎倫的無比重要。然後她就拉起莎倫的手緊握在自己手中,就好象她是一個迷了路的孩子一樣。“開始總會有一些痛苦的,事情總是這樣,但是海上旅行是那麼地迷人,你很快就會忘掉你的鄉愁的。”

    “我很好,我真的沒事兒。”莎倫説道。

    “你還太年輕了,經受不住回憶的折磨。唉,即使是在我這樣的年紀,我也是儘量不去回憶往事。”

    “我想那就是你的秘密,瓊-奎爾。”莎倫若有所思地説。

    “我要告訴你——還是讓我們到甲板上去吧。輪船離開悉尼港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壯麗景觀之一,我們可別錯過了這一刻。”

    當她們緊挨着船舷的欄杆邊站定時,“奧麗娜”號開始莊嚴地劃破藍茵茵的海水向海洋深處滑行,一種激動人心的感受使人聯想到神話中的泰坦巨人之一大步移動的情景。一支樂隊在岸邊演奏着“一路平安”,甲板上的人紛紛投下五彩繽紛的長飾帶,這情形又讓人體味到新年前夕平安夜的氛圍。莎倫凝視着悉尼港的這個場面,覺得自己彷彿正被一些巨人那看不見的大手高舉起來帶向遠方。在夜燈杏黃色的一層光霧中,重重疊疊的塔狀高樓在綠色的、小山狀的遠景上突現出來。晶瑩清澈的海水沖刷着城市腳下鋸齒形的海岸線和小海灣。整個場景給人一種海市蜃樓般的夢幻感覺。在莎倫的自我意識中,隨着船離海岸越來越遠,她同這個高聳的、漂亮的城市之間那看不見的聯繫也被拉開了。澳大利亞曾經是她的家,但不管它是多麼廣大,又是多麼無情,她都要讓它從此遠離自己的生活,就象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她已經同瓊-奎爾一道登上了“奧麗娜”號客輪,就象一個孩子跳上了旋轉木馬的背一樣,它將把她帶到哪兒,就讓別人去猜想吧。

    當最後一下牽引已告完成,啓航的汽笛嗚嗚吹響的時候,颳起了一陣涼涼地略帶鹹味的海風。“奧麗娜”號客輪通過了宏偉壯觀的悉尼港,駛向廣闊無垠的海洋深處。在那兒,在前方那海天交接之處正幻化出橙色和檸檬色的光彩。

    瓊-奎爾從幻想之中驚醒,她抬手向澳大利亞飛了一吻。“再見一alaprochainefois!”她愉快地叫道。

    莎倫不住地朝着無人相送的海岸揮手,揮手。

    “現在,好戲就要開始了,讓我們高高興興地過上三週神仙日子吧。”瓊-奎爾喜氣洋洋地説。

    當瓊-奎爾到船長室去安排雞尾酒會時,莎倫被留在包艙整理行李物品,這是她的賞心樂事。帶着那種喜愛漂亮東西的人所特有的欣賞本能,她小心翼翼地把兩打夜禮服裙掛進衣櫥,把一堆鴨絨般柔軟的女內衣摺疊整齊放進抽屜,然後取出那隻淡紫色的鴕鳥皮梳裝盒放在梳妝枱上。化裝盒上有着瓊-奎爾名字的花押字母,它裏面擺放的每一個瓶子都帶着銀蓋。最後,她整理好牀鋪,又在緞子牀罩上放了一條雙縐睡裙。她知道,還有許多未知的事要等着她去做。她十分滿意剛才的一番收拾整理,這符合她愛整潔,愛美的天性。她細細地掃視着渙然一新的包艙,內心感到無比的喜悦。

    莎倫鄭重其事地為自己斟了一杯香檳,然後就回到自己的艙房。她準備打扮打扮自己,因為她將陪同瓊-奎爾與船長共進晚餐。莎倫打開她的手提包,無意中又看到了自己的護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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