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老船出土前好几年,也就是隋迎之死去的第二年春天,后母茴子就死了。老隋家那座富丽堂皇的老宅正屋就在茴子死的这天烧掉了。她死在落满黑炭的土炕上,目不忍睹。当时只有抱朴亲眼见到后母是怎么死的。他一个人偷偷地把她埋葬了。后来见素常常问起母亲是怎么死的,抱朴总回答她是服毒死的。这倒是真的。不过其它一些事情,抱朴从来都没有跟弟弟说。如今,那座富丽堂皇的老宅正屋再也没有了,它的房基已改成兄妹三人的菜园了。夜晚,月亮照耀着黝黑的眉豆架,菜叶上露滴晶莹。
抱朴记得父亲死去半年之后,隋不召找到茴子说:“嫂子,搬出老宅吧。”茴子不搬。他又说:“哥哥过世了,你的福分不够,压不住老宅,它主凶。”茴子看也不看小叔子。又停了几天,隋不召突然面色赤红,浑身抖动着跑进了老宅里。他大声地叫着:“茴子!茴子!”一边叫,两只手不停地磨擦着衣服。茴子厌烦地看了他一眼,有些惊讶地问了一句:“你怎么了?”隋不召用手往外指着说:“我的小厢房收拾得干干净净,地上洒了西洋香水。”茴子呆呆地盯住他,更胡涂了。隋不召下巴摇晃着,小灰眼珠一睁一闭。他终于跺了跺脚:“你搬出老宅,跟上我这个穷汉过吧!”茴子简直不信自己的耳朵了。她一个嘴巴抡过去。隋不召的鼻子淌着血,咬住嘴唇。他还是说:“你该跟上我过。”茴子打不走他,就回身抓起一把剪刀。隋不召抬腿跑了。他对侄子抱朴说:“你这个后母完了。她要用剪刀捅我。她不解好意,把我看成了什么人。我浪荡了一辈子,可我对茴子没有半点歹意。我穷得一乾二净,我不欠谁的正好跟她过。也罢!她没有出过老洋,没有见过世面。南边地方,男人不在了跟上小叔子的有的是。也罢!也罢!她完了。”
隋不召走了,茴子活着时他再也没有进老宅。时隔不久,果然有人来驱赶他们搬出老宅正屋,房子要没收归公。抱朴劝着后母搬出,她咬着牙不搬。她什么也不说,只是不搬。最后她让见素和含章跟哥哥到厢房去,她一个人住宽大的正屋。抱朴觉得那时她那么拗气,美丽的眉梢上全是刚强和仇恨。他自然又想起了父亲第一次还帐回来,后母敲碎了自己手指骨节的情景。
茴子和她的正屋一同死去之后,几个民兵日夜看守着抱朴兄妹三人,住了很久才撤去。这期间赵多多一直带领几个人在院子里寻找宝器,用一个长长的铁(同:金千;音:千)在地上捅着。他们什么也没有捅到,十分懊丧。
剩下的几个厢房归他们兄妹三人。隋不召开始经常来老宅大院了。抱朴恳求叔父搬进院里,叔父不同意。抱朴开始几年同弟弟妹妹住一个厢房,空出来的屋子装一些杂物。书已经不多了,风声一紧,他就把它们藏在一口棺材里。含章渐渐长大了,样子活像母亲,脾气倒像父亲。她一个人住到另一间厢房里。老隋家打杂的人差不多在隋迎之死去的当年就走光了,只留下一个无家可归的桂桂。桂桂给三个人做饭,闲下来就坐在门槛上剥青青的豆角。她比抱朴小三岁,小时候和抱朴用一个浴盆洗过澡。她剥豆角的时候已经常常红脸,就红着脸看抱朴。有一个晚上,兄弟两个都睡过去了,桂桂看到灯还亮着,就走了进来。她在红扑扑的灯影下惊讶地站住了。抱朴健壮的肩膀裸露着,睡得沉沉。他的一只腿也露在被子外边。她从来没有见到他长粗长壮了的这些地方。她怕他着凉,用被子盖他的腿。用被子再盖他的肩膀。他身上散发出的气味使她流起泪来。她抹去泪水,泪水又流下来。她就吻了一下他的热乎乎的肩膀。他还在睡,他太倦了。见素突然醒了,一眼看到桂桂伏在抱朴的肩头上,有些费解地探起头来。他睡眼蒙眬,说:“嗯?”桂桂扔下一切跑了出去。见素再也没有睡着。他吹灭了灯,在黑影里笑了。这以后见素常常用眼睛研究抱朴和桂桂了。他发现桂桂原来很美丽;哥哥壮极了;哥哥如果和桂桂打架,身子轻轻一动就会把桂桂碰倒。这样一年过去了,抱朴和桂桂成家了。见素就一个人搬到东墙根的那个小厢房里了。他觉得从自己搬出的那天起,哥哥的小厢房里充满了秘密,他偶尔也进去玩,总是留意地看着一切。桂桂在窗上贴了一幅剪纸花,上面剪了一个螃蟹,螃蟹乱糟糟的爪子上擎了一个红枣。小屋里的气味也变了,不香不甜的,温温吞吞。小屋子真好。
见素觉得自己的小屋子又冷又寒伧。他除了睡觉,干脆不怎么回小屋。他爱和叔父在一起玩。隋不召那些古怪的故事他听得入迷。当讲到那些搏风斗浪的海上生涯时,见素总是兴奋地张大嘴巴。他一个人到河滩的丛林间游荡,望着嘎嘎飞去的鸟雀,做着各种奇妙的想象。后来他玩不成了,像个长大的牲口一样被戴上笼头,拴到犁头上了。他和哥哥没白没黑地到田野里劳动了。镢头和镰刀都碰过他的皮肤,他就像充满了汤汁的新梧桐苗一样,一碰就流血。他的血是崭新的,彤红彤红。他身上结了无数的疤痕,可是无比强壮。有一次领着干活的头儿让他一个人去河滩上割棘子围菜园。他去了,看到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也在割棘子。小姑娘叫他“素哥”,他眉开眼笑,心想素哥不素,真想和你好起来呢。一股热血在周身回旋了这么多年,突然间涌到了喉头上,喉头烫极了。他不和她说多少话,只是不时地看她一眼。她老要跟他说话,十分活泼欢快。他偏不跟她说。他想让她憋住那股欢快劲儿,快些在身上转化成另一种东西吧。第二天过去了。第三天又过去了。见素第四天又来割棘子,恨不能抓起镰刀来把自己的手砍去。这样割到半下午,见素喊了一声:“看我手上这根大刺!”小姑娘哎呀一声拋了镰刀,跑过来说:“哪里?哪里?”见素说:“这里!这里!”小姑娘到近前看他的手,他用手把她用力地揽到了怀里。小姑娘像条小蛟龙一样倔强地挣脱着,说:“素哥!素哥!我要喊人了。放开我。放开!”见素嘴里莫名其妙地也重复着:“素哥!素哥!”他为了使她安静,就抚摸她的头发。一下一下地抚摸,感受着那种特别的滑润。一下一下地抚摸。倔强的小身体颤动着,慢慢安静下来。停了一会儿,小姑娘把头伏在了他宽宽的肩膀上。
当天晚上,月亮不太亮。小姑娘悄无声息地溜进了老宅大院。见素在眉豆架下等她,把她抱进了他的小厢房去。屋里没有灯,晕晕的月色照在屋里。小姑娘坐下来,伸出两只手掌按在见素的脸上。她小声说:“我不让你看我。”见素只用一只手就捂住了她的脸,就:“我也不让你看我。”小姑娘把他的手扳掉,说:“我就是来看看你的,素哥,我看一会儿就走。”见素想你可别走,今夜你可别走。他把她又抱起来,吻着她。小姑娘幸福极了,去吻他的脖子、眼睛。她摸他刚生了一层茸毛的嘴唇,说:“真好啊。”见素全身不停地抖动起来,她害怕地问:“你病了吗?”见素摇摇头。见素为她脱起衣服来,她哀求着要走。见素不言语,呼吸声很粗。她慢慢也不做声了,最后自己动手脱了衬衣。她只穿了一条带黄紫两色条杠的针织裤头。见素把拳头握紧,胳膊硬硬地架起来,让她羞涩地伏在胳膊上。小姑娘全力伏在胳膊上,似乎要围绕这胳膊旋转。她身上有些黑,有些凉,可是极其柔软。这个小身体让人想起一根带子。它细长而柔软。它在月色下发光,小小的臀部浑圆结实。见素小声说:“你怎么能走、怎么走?”小姑娘哭了,呜呜地哭,用软软的胳膊抱住他的脖子,吻着他,哭着。见素脸上沾了眼泪,他觉得自己没有哭。小姑娘终于不哭了,安详地看着他。
半夜时分,院里起了风。小姑娘从厢房走出来,见素送她。他们在眉豆架下最后呆了一会儿。他嘱咐她说:“家里人问你,你就说走迷路了。”小姑娘说:“嗯。”临走,小姑娘又说:“你是最坏的人。我完了。不过我背后里不骂你。我再也不和你好了。你真坏。不过我完了”见素安慰说:“你一点也没完。你变得更好看了。我死那天也忘不掉你,忘不掉今夜你记住这个:你一点也没完。”
早晨醒来,见素在井台上遇见了大哥。抱朴觉得弟弟有些异样的兴奋,就多看了他两眼。见素替哥哥把水桶灌满,又替他提到屋里。哥哥让他坐一会儿,他不坐。走出门来,他舒展着两臂,仰望着天空,说:“哎呀,无比地好!”哥哥问:“你说什么?”见素回头看着抱朴的眼睛,平静地回答:
“无比地好。”
见素的小厢房夜间常常黑灯,他半夜半夜地不回家。他越来越瘦了,脸上手上带着劳动落下的伤疤,两只眼睛也陷下去了。这双眼睛因为熬夜总是布满了血丝,可它还是那么明亮、那么热烈。这一年上抱朴是最不幸的。桂桂早几年落下了痨病,艰难地活过来,捱着日子,这一年终于死了。她死的时候抱朴抱着她,觉得像抱了一捆秫秸那么轻。他不明白她早几年能活下去,眼下倒撑不下去了。那时候大家都没有东西吃。抱朴从一张旧河网上解下了三个滑石坠脚,捣成了白粉,大家分开吃了。叔父一天到晚趴在芦青河岸的沙子上,寻机会到水里逮一条小鱼。抱朴记得桂桂没有力量咀嚼一条活蹦乱跳的小虾,小虾简直是自觉跳进了她空空的胃里。一截儿榆树皮让见素欢天喜地,他嚼去一段,另一段留给嫂子。抱朴想用刀子把榆树皮切碎,可是刀子前年已经被收去炼钢了。铁锅也收去炼钢了。他把树皮嚼碎,一口一口地送进桂桂嘴里。就这样桂桂活过来。可是她接下去只捱了三四年,就永远地离开老隋家了。葬了桂桂一年多,抱朴才渐渐从悲哀里挣脱出来。见素越来越像一个大小伙子了,有一天抱朴去摘眉豆,见他正跟一个小姑娘躲在眉豆架子后面。
这一年上高顶街的粉丝作坊又开工了。因为一连好多年没有绿豆,粉丝自然做不成。如今河边老磨重新转动起来,抱朴就去看起老磨来。他像那些老头子一样坐在方凳上,怀里紧紧抱一柄木勺。白色的浆液哗哗地从磨渠流进大木桶里,一会儿就有女工来把木桶抬走。一个叫小葵的姑娘总是早来一会儿,抱着一根竹扁担站在角落里。有一回她带来一个小蝈蝈笼,就悬在了老磨屋里。抱朴听着蝈蝈的歌唱,忍不住就要去看一眼蝈蝈笼。小葵就站在蝈蝈笼儿旁边,两手背起来贴压在墙上。她的脸彤红彤红,鼻尖上渗着米粒大的汗珠。抱朴怀中的木勺微微摇动了一下。她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前边的小窗子,说:“你真好。”接上又说:“你叫得真好听。”抱朴站起来,用力地扣着绿豆,木勺发出了“(同:口匡;音:筐)(同:口匡;音:筐)”的声音。老牛不安地瞥了他一眼。大木桶的浆液又满了,两个小姑娘赶紧将它抬走。抬过木桶的地方有一溜水珠。抱朴看着脚下濡湿的土末,不知怎么想起他小时候和小葵一块儿在河汊里捉过泥鳅。他们都穿了一个红肚兜儿,捏不住溜滑的泥鳅,都一齐笑起来。他还记起他到自己家的大粉丝厂里玩时,小葵正在筛豆渣,将雪一样白的绿豆渣球成一个圆球。她见到他,就举起了这个圆球。她要个豆渣球干什么。他这会儿想起来,倒觉得她两手捧起那么个东西,神色庄重而又含蓄。小葵又一次来到时,抱朴注意地看了看她。她安详地站在那儿,面色微红,墨一样的眸子一闪一闪。她不太高,可是显得修挺。他最后看了一眼她那隆起的胸脯。她轻轻喘息,像睡熟了一样。满屋里都充溢着一股香气。这绝不是脂粉的香味,而是一个十九岁、二十岁的纯洁的少女的气味。抱朴活动了一下身子,去看老牛。老牛有些奇怪地边走边摇头。他起身去给老磨添绿豆。木勺老在手里抖动,他真想把它扔到一边去。有一次木勺掉在老磨上,老磨载了它悠悠地转。勺柄转到小葵的方向时,突然像定住的罗盘针,一动不动地指着小葵。小葵往前走一步,叫着:“抱朴,你、我。”抱朴取起木勺,老磨重新转动起来。小葵小声问:“下工回家时,你能在河滩上等等我吗?下工”抱朴额头上渗出了汗珠,他久久地盯着小葵。木桶里的浆液满了,另一个女工走了进来。一会儿该换班了,抱朴下工了。
抱朴没有像往常一样穿过河滩。他不知为什么想绕开河滩。他走得很慢。走啊走啊,两条腿那么沉重。后来他就不走了,定住似的一动不动。这时候晚霞像火焰一样燃烧,抱朴宽宽的后背给映得彤红。他在霞光里摇晃了一下,突然转身向着河滩跑去了。他像要扑向一个什么东西,没命地奔跑,嘴里同时还发出了谁也听不清的咕囔声。他跑着,满头黑发都在微风中扬起来。这健壮结实的身躯颠晃着,两只胳膊在身侧奓开,迈出的每一脚都给润湿的泥土夯上一个深深的印子。他跑着跑着,猛地就立住了。
一丛最大的柳棵下,站着小葵。小葵头发上扎了一块红手帕。
抱朴站着,最后缓慢地走了过去。他走到近前,看到她哭了。她说她刚才看到他是往另一个方向走去的。
他们都蹲在了柳棵下。小葵还是流着泪水。抱朴慌乱地点燃了一支烟,小葵把烟取下来扔掉。她把头顶在了他的胸膛上。抱朴用两臂揽着她,吻着她的头发。她仰起脸看着他,他伸出粗大的手掌给她抹眼泪,她重新低下了头。他吻着她,吻着她,摇了摇头。他说:“小葵,我不明白你。”小葵点点头:“你不会明白我。我也不明白我。你抱着木勺坐在老磨屋里,不说一句话。你像个石头人,挺有劲似的。反正,我害怕不说一句话的人。我知道我早晚得给你。”抱朴把她的脸捧正了,看着这双火辣辣的眼睛。他还是摇头:“我是老隋家的人哪你给我?”小葵点着头。接下去谁都不说话。他们就这样依偎着,直到太阳完全落下去。后来他们起身往回走去。抱朴分手时望着她,说:“你和我都是不爱说话的人。”小葵抚摸着她粗粗的手掌,又把它捧起来,放在鼻子底下嗅着。
抱朴想,他就是被小葵嗅过手掌之后,才常常睡不着的。他在炕上翻动着身子,好不容易要睡过去了,又立刻有人过来捧起他的手掌。他伸着双手,让她嗅着,心中无比甜蜜。她走出厢房去,他也跟上她走出来。月色下,一切都朦朦胧胧的。她走在前边,他一眨眼睛,她又不见了。后来她又从他的身后跳出来,身子轻得像一捆秫秸,原来还是桂桂。“桂桂!桂桂!”他呼叫着,伸出手去,结果前边只剩下一片洁白的月色了。一夜未眠,第二还要去老磨屋。老磨屋只剩下她的蝈蝈笼,她再也不来抬木桶了。他采些玉瓜花儿喂着她的蝈蝈。他到粉丝房里找她,见她正在涮粉丝,胳膊被水泡得赤红。他没有喊她。老李家的李兆路正坐在高处拍打漏粉丝的铁瓢,一边打一边哼:“吭呀!吭呀!”下边有人说:“这个家伙真能打。”抱朴抬头看了看这个粗臂汉子,见他老用眼睛盯住下边的小葵。抱朴一声不吭地回到老磨屋了。老磨呜隆呜隆地转着。老牛在巨磨的声音里微微摇着头。
抱朴从那以后就没有睡过一夜好觉。他是怎样捱过了这近二十年的光阴哪。他曾无数次摇摇晃晃地走进老赵家的巷子,偷偷地伏在小葵的后窗口上。小葵告诉他:她要嫁给老李家的兆路,没有别的办法好想,这是老赵家的决定,四爷爷点头应允了的。抱朴彻底地失望了。四爷爷点头了,就是这么回事。他尽快地拋弃了所有的幻想,安静地坐在老磨屋里。可他内心的渴念一分未减,受尽了折磨。后来头痛欲裂,他就用一根布条将脑袋捆起来。这样果然减少了一点痛疼。这使他想起那条老船出土的时候,叔父头上就扎着这样的布条。他明白了那时候叔父正害着严重的头痛病──那次沉船给他的打击太大了,老人的心灵就从来没有安宁过。抱朴扎上布条不久,小葵真的嫁给了李兆路。抱朴知道了消息之后就栽倒了,在厢房里昏迷了过去,又过了不久,全镇都传着一个消息,说李兆路逃到东北当盲流去了,赚了大钱就接走小葵。果然镇上没有了兆路。小葵又搬回了老赵家的小巷子。一天夜里下着大雨,雷声不绝。有一个巨雷劈了老磨屋旁边的一棵臭椿树,全镇都听见它恐怖的声音。抱朴被雷声唤醒再也没有睡着,在炕上折磨了几个时辰,头颅又痛疼起来。他又扎上了布条。茫茫的雨夜里,他仿佛听到了桂桂在远处呼唤他。他披了衣服奔出厢房,在泥泞和雨雾中奔跑着。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跑到了哪里。当他抹去脸上的雨水,猛抬头见到自己是站在了小葵的窗下时,一身血液马上沸腾起来。他拍打起窗子来。小葵伏在窗口上哭了。可她就是不开窗子。抱朴觉得热血往上涌去,两颊发烫,接着头上的布条“嗡”地断掉了,像断掉一根丝弦。他只一拳就砸开了窗子。
他浑身冰凉。他把小葵抱在怀中,觉得像一团火烧着胸口。小葵抖得厉害,喘息不停,两手交叉着护住胸部。他把她的手移开,她就抚摸起他粗粗的手臂来。黑影里她喘息着,像是有点憋气。她说:“啊啊,啊啊。”抱朴把她长长的黑发弄散,把她仅有的一点衣服也脱去。他像在自语似地咕哝着:“是这样啊,你啊。我没有办法,天天都没有办法。雷把什么劈成两截了。你害怕吧,什么也看不见。可怜人,这样,这样。老磨屋里的蝈蝈笼风干了,现在用手一碰就碎了。真可怜人。我有什么办法,你看我是个最坏的人。这样,这样。你的手,唔唔,我满脸都是胡子啦。我真笨,我是块石头。你啊,你啊。雷又响了,让雷来劈了我吧。好,我不说这个。你啊,你的手啊。怎么办!你啊,小葵,小葵”小葵不停地吻他,他不再自语了。闪电亮起的时候,抱朴看到她身上流动起汗水来。他说:“我多想把你抱到我的小厢房里。我们把门反锁上,永不出门。老磨自己转去吧,我和你在小厢房里。我们就这样,在自己家。”小葵几乎没有说一句话。她的眸子使他想起几年前柳棵下的情景,想起了她的那句话:“我早晚得给你。”他幸福地对在她耳根上说:“好。”
雷雨之后,抱朴一连几天睡得很香。他仿佛要让弟弟和妹妹分享一点愉快,总在他们屋里闲谈。含章脸色一直很好,见素的情绪却突然坏起来,后来眼窝发黑。他告诉哥哥,他失恋了。抱朴并不吃惊。他久久地叹气。没有办法,老隋家的这一辈儿人可以有爱情,但不可以有婚姻几天后,兆路从东北回来了。这个出远门闯荡的人一年不见,竟然变得面色灰暗,生了高高的颧骨。可是他说还要回去。他说之所以要赶回来,是因为“怕耽误了孩子”。他在洼狸镇住了一个多月,说是“行了”,就又回东北了。他走了,可是再也没有回来。半年之后传回了死讯:煤窑冒顶,他埋在了几百米深的地底下。小葵再不愿走出赵家小巷子一步。抱朴有一回在街上遇到了一个身穿孝衣的女人,认出正是小葵。
小葵生下了小累累。抱朴越来越衰弱,后来病倒了。郭运给他号脉、看舌苔,又细细地看了他的手臂和后背。这时抱朴肌肤已经出现了斑点,壮热口渴,烦躁不宁,舌质变成了绛色。老人叹息道:“气分邪热未解,营分邪热已盛,气血两燔,热扰心营。”说完给他开了个方子,是“玉女煎去熟地牛膝加细生地玄参”。抱朴服药几日,病情稍解,但肌肤斑点依旧。郭运又给他开了化斑汤:生石膏一两,生甘草三钱,玄参三钱,知母四钱,犀角一钱,白粳米四钱。抱朴谨慎服药,不敢懈怠,待病情好转,自己也翻翻医书。后来他知道郭运是依了“热淫于内,治以咸寒,佐以苦甘”之理。这不过是缓解,难以久治。他请教了郭运,郭运点头称是,并说静心为要,补无常补,要紧的是“呼吸精气,独立守神”。抱朴听了久久沉默。他想老隋家的人得了这种病也许就是不治之症。
他几乎每隔几天就要在炕上辗转反侧,二十年来总是如此。他深夜在院里一个人徘徊,但后来再也没有走近小葵窗口一步。他似乎总是听到兆路“呼呼”地打鼾声,听到煤窑冒顶的轰鸣、兆路的呼救,似乎看到了他在另一个世界谴责的眼神。小葵的孝服总在他眼前飘动。他走到眉豆架下,有时突然想到他是生在了老宅正屋的房基上,心立刻噗噗地跳起来。正屋烧起来的时候,只有他亲眼看到。他看到了茴子怎么死去、看到了她怎么在炕上令人恐惧地最后扭动。这一切他都不敢告诉见素。但他怕见素已经知道,他怕的就是这个。见素长大了,像个豹子一样盯视着四周。他怕见素跃起来厮咬。
作为老隋家的一个长子,他觉得自己对不起妹妹含章,没有对她尽到责任。妹妹今年已经三十四岁了,也像两个哥哥一样,只有爱情,没有婚姻。叔父原来曾作主把她嫁给李知常,她同意了,可出嫁的前两天又突然变了卦。李知常一连几天在晒粉场上徘徊,无比悲哀。他以为她嫌在河滩柳棵那儿出过事,可她哀求李知常离开她,说自己配不上老李家的人,老李家的人一个一个都太好了,太好了。她的肤色一天比一天苍白,差不多要透明了。她越来越美丽,越来越纤弱,偶尔去一趟干爹四爷爷家,回来时更加桀骜不驯。她不停地做活,从没缺过一天工,从晒粉场上回来,还要编织出口用的玉米皮草辫,补贴家用。抱朴坐在老磨屋里,望着远处的晒粉场,想着在粉丝间活动的妹妹,忧愁突然就会增加许多倍。弟弟在老磨屋里跟他有过那场剧烈的争吵之后,一连几天都让他坐卧不宁,一颗心正被什么不停地啮咬着。一天上午,他赌气似地“(同:口匡;音:筐)当”一声扔下了手里的木勺,然后直向着晒粉场走去。场上的姑娘们喧闹着,声音远远地就飞过来。一辆辆马车驶进飘扬着银丝的架子后面,马铃声和姑娘们尖声的喊叫立刻搅到了一起。抱朴绕开热闹地方,一个人转到了晒粉场的角落里。妹妹高高的个子贴在晒粉架上,没有发现哥哥的到来。她两手机械地在粉丝上活动着,脸庞却微笑着仰起,目光透过架子空隙,望着远处的闹闹她们。抱朴看着妹妹,有什么温热的小溪从胸间欢快地流淌过去。他再不想往前走一步了,就这样定定地望着她。她身子四周的粉丝那么洁白,晶莹透明,没有一丝灰污;她脚踏的沙土,沙粒儿也微微闪亮。抱朴好象第一次发现妹妹与晒粉场上的一切是这么和谐。他站在那儿,一只手愉快地到衣兜里去摸索什么,摸到了烟丝,又松开了。正这会儿含章看到了哥哥,眼神里像多少有些吃惊。她叫了一声:“哥哥!”抱朴走过去,看着含章的脸色,又把目光转到一边去。含章说:“你老也不到晒粉场上来。”抱朴没有吱声,又看了她一眼。他想告诉妹妹他与见素的那场争吵,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停了会儿他问道:“郭运说你有病,到底是什么病?”含章惊讶地把身子倚到了粉丝架上,两手紧紧地揪住了粉丝,望着抱朴。她冷笑着:“我没有病。”“你有病!你的脸色让人一看就知道!”抱朴提高了声音。含章也提高了声音:“我没有病!”抱朴难过地低下了头。他蹲下来,看着自己的手掌,反反复复地小声说着:“不能这样,不能这样,再不能了什么都该从头开始,不能这样了。”他说着站起来望着远处。河滩上,那一个个古堡似的老磨屋黑黝黝地矗立在那儿,沉默不语。他像呻吟一样叫道:“老隋家呀!老隋家呀!”他久久地站在那儿望着。停了不知多长时间,他突然转身严厉地喊道:
“你得去治病!不行,你不能成我这么个废人,你还年轻!我是老大,我比你大出十多岁,你和见素该听我的,听听我的!”
含章不吱声了。抱朴一直盯住她。她抬头看他一眼,浑身立刻颤抖起来。抱朴依旧严厉地追问一句:
“你回答我,你去不去治病?”
含章睁大了没有泪水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哥哥。她这样看了一会儿,上前几步,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胳膊。她哀求他,求他再也不要提她的病,再也不要,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