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老船出土前好幾年,也就是隋迎之死去的第二年春天,後母茴子就死了。老隋家那座富麗堂皇的老宅正屋就在茴子死的這天燒掉了。她死在落滿黑炭的土炕上,目不忍睹。當時只有抱朴親眼見到後母是怎麼死的。他一個人偷偷地把她埋葬了。後來見素常常問起母親是怎麼死的,抱朴總回答她是服毒死的。這倒是真的。不過其它一些事情,抱朴從來都沒有跟弟弟説。如今,那座富麗堂皇的老宅正屋再也沒有了,它的房基已改成兄妹三人的菜園了。夜晚,月亮照耀着黝黑的眉豆架,菜葉上露滴晶瑩。
抱朴記得父親死去半年之後,隋不召找到茴子説:“嫂子,搬出老宅吧。”茴子不搬。他又説:“哥哥過世了,你的福分不夠,壓不住老宅,它主兇。”茴子看也不看小叔子。又停了幾天,隋不召突然面色赤紅,渾身抖動着跑進了老宅裏。他大聲地叫着:“茴子!茴子!”一邊叫,兩隻手不停地磨擦着衣服。茴子厭煩地看了他一眼,有些驚訝地問了一句:“你怎麼了?”隋不召用手往外指着説:“我的小廂房收拾得乾乾淨淨,地上灑了西洋香水。”茴子呆呆地盯住他,更胡塗了。隋不召下巴搖晃着,小灰眼珠一睜一閉。他終於跺了跺腳:“你搬出老宅,跟上我這個窮漢過吧!”茴子簡直不信自己的耳朵了。她一個嘴巴掄過去。隋不召的鼻子淌着血,咬住嘴唇。他還是説:“你該跟上我過。”茴子打不走他,就回身抓起一把剪刀。隋不召抬腿跑了。他對侄子抱朴説:“你這個後母完了。她要用剪刀捅我。她不解好意,把我看成了什麼人。我浪蕩了一輩子,可我對茴子沒有半點歹意。我窮得一乾二淨,我不欠誰的正好跟她過。也罷!她沒有出過老洋,沒有見過世面。南邊地方,男人不在了跟上小叔子的有的是。也罷!也罷!她完了。”
隋不召走了,茴子活着時他再也沒有進老宅。時隔不久,果然有人來驅趕他們搬出老宅正屋,房子要沒收歸公。抱朴勸着後母搬出,她咬着牙不搬。她什麼也不説,只是不搬。最後她讓見素和含章跟哥哥到廂房去,她一個人住寬大的正屋。抱朴覺得那時她那麼拗氣,美麗的眉梢上全是剛強和仇恨。他自然又想起了父親第一次還帳回來,後母敲碎了自己手指骨節的情景。
茴子和她的正屋一同死去之後,幾個民兵日夜看守着抱朴兄妹三人,住了很久才撤去。這期間趙多多一直帶領幾個人在院子裏尋找寶器,用一個長長的鐵(同:金千;音:千)在地上捅着。他們什麼也沒有捅到,十分懊喪。
剩下的幾個廂房歸他們兄妹三人。隋不召開始經常來老宅大院了。抱朴懇求叔父搬進院裏,叔父不同意。抱朴開始幾年同弟弟妹妹住一個廂房,空出來的屋子裝一些雜物。書已經不多了,風聲一緊,他就把它們藏在一口棺材裏。含章漸漸長大了,樣子活像母親,脾氣倒像父親。她一個人住到另一間廂房裏。老隋家打雜的人差不多在隋迎之死去的當年就走光了,只留下一個無家可歸的桂桂。桂桂給三個人做飯,閒下來就坐在門檻上剝青青的豆角。她比抱朴小三歲,小時候和抱朴用一個浴盆洗過澡。她剝豆角的時候已經常常紅臉,就紅着臉看抱朴。有一個晚上,兄弟兩個都睡過去了,桂桂看到燈還亮着,就走了進來。她在紅撲撲的燈影下驚訝地站住了。抱朴健壯的肩膀裸露着,睡得沉沉。他的一隻腿也露在被子外邊。她從來沒有見到他長粗長壯了的這些地方。她怕他着涼,用被子蓋他的腿。用被子再蓋他的肩膀。他身上散發出的氣味使她流起淚來。她抹去淚水,淚水又流下來。她就吻了一下他的熱乎乎的肩膀。他還在睡,他太倦了。見素突然醒了,一眼看到桂桂伏在抱朴的肩頭上,有些費解地探起頭來。他睡眼矇矓,説:“嗯?”桂桂扔下一切跑了出去。見素再也沒有睡着。他吹滅了燈,在黑影裏笑了。這以後見素常常用眼睛研究抱朴和桂桂了。他發現桂桂原來很美麗;哥哥壯極了;哥哥如果和桂桂打架,身子輕輕一動就會把桂桂碰倒。這樣一年過去了,抱朴和桂桂成家了。見素就一個人搬到東牆根的那個小廂房裏了。他覺得從自己搬出的那天起,哥哥的小廂房裏充滿了秘密,他偶爾也進去玩,總是留意地看着一切。桂桂在窗上貼了一幅剪紙花,上面剪了一個螃蟹,螃蟹亂糟糟的爪子上擎了一個紅棗。小屋裏的氣味也變了,不香不甜的,温温吞吞。小屋子真好。
見素覺得自己的小屋子又冷又寒傖。他除了睡覺,乾脆不怎麼回小屋。他愛和叔父在一起玩。隋不召那些古怪的故事他聽得入迷。當講到那些搏風斗浪的海上生涯時,見素總是興奮地張大嘴巴。他一個人到河灘的叢林間遊蕩,望着嘎嘎飛去的鳥雀,做着各種奇妙的想象。後來他玩不成了,像個長大的牲口一樣被戴上籠頭,拴到犁頭上了。他和哥哥沒白沒黑地到田野裏勞動了。钁頭和鐮刀都碰過他的皮膚,他就像充滿了湯汁的新梧桐苗一樣,一碰就流血。他的血是嶄新的,彤紅彤紅。他身上結了無數的疤痕,可是無比強壯。有一次領着幹活的頭兒讓他一個人去河灘上割棘子圍菜園。他去了,看到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也在割棘子。小姑娘叫他“素哥”,他眉開眼笑,心想素哥不素,真想和你好起來呢。一股熱血在周身迴旋了這麼多年,突然間湧到了喉頭上,喉頭燙極了。他不和她説多少話,只是不時地看她一眼。她老要跟他説話,十分活潑歡快。他偏不跟她説。他想讓她憋住那股歡快勁兒,快些在身上轉化成另一種東西吧。第二天過去了。第三天又過去了。見素第四天又來割棘子,恨不能抓起鐮刀來把自己的手砍去。這樣割到半下午,見素喊了一聲:“看我手上這根大刺!”小姑娘哎呀一聲拋了鐮刀,跑過來説:“哪裏?哪裏?”見素説:“這裏!這裏!”小姑娘到近前看他的手,他用手把她用力地攬到了懷裏。小姑娘像條小蛟龍一樣倔強地掙脱着,説:“素哥!素哥!我要喊人了。放開我。放開!”見素嘴裏莫名其妙地也重複着:“素哥!素哥!”他為了使她安靜,就撫摸她的頭髮。一下一下地撫摸,感受着那種特別的滑潤。一下一下地撫摸。倔強的小身體顫動着,慢慢安靜下來。停了一會兒,小姑娘把頭伏在了他寬寬的肩膀上。
當天晚上,月亮不太亮。小姑娘悄無聲息地溜進了老宅大院。見素在眉豆架下等她,把她抱進了他的小廂房去。屋裏沒有燈,暈暈的月色照在屋裏。小姑娘坐下來,伸出兩隻手掌按在見素的臉上。她小聲説:“我不讓你看我。”見素只用一隻手就捂住了她的臉,就:“我也不讓你看我。”小姑娘把他的手扳掉,説:“我就是來看看你的,素哥,我看一會兒就走。”見素想你可別走,今夜你可別走。他把她又抱起來,吻着她。小姑娘幸福極了,去吻他的脖子、眼睛。她摸他剛生了一層茸毛的嘴唇,説:“真好啊。”見素全身不停地抖動起來,她害怕地問:“你病了嗎?”見素搖搖頭。見素為她脱起衣服來,她哀求着要走。見素不言語,呼吸聲很粗。她慢慢也不做聲了,最後自己動手脱了襯衣。她只穿了一條帶黃紫兩色條槓的針織褲頭。見素把拳頭握緊,胳膊硬硬地架起來,讓她羞澀地伏在胳膊上。小姑娘全力伏在胳膊上,似乎要圍繞這胳膊旋轉。她身上有些黑,有些涼,可是極其柔軟。這個小身體讓人想起一根帶子。它細長而柔軟。它在月色下發光,小小的臀部渾圓結實。見素小聲説:“你怎麼能走、怎麼走?”小姑娘哭了,嗚嗚地哭,用軟軟的胳膊抱住他的脖子,吻着他,哭着。見素臉上沾了眼淚,他覺得自己沒有哭。小姑娘終於不哭了,安詳地看着他。
半夜時分,院裏起了風。小姑娘從廂房走出來,見素送她。他們在眉豆架下最後呆了一會兒。他囑咐她説:“家裏人問你,你就説走迷路了。”小姑娘説:“嗯。”臨走,小姑娘又説:“你是最壞的人。我完了。不過我背後裏不罵你。我再也不和你好了。你真壞。不過我完了”見素安慰説:“你一點也沒完。你變得更好看了。我死那天也忘不掉你,忘不掉今夜你記住這個:你一點也沒完。”
早晨醒來,見素在井台上遇見了大哥。抱朴覺得弟弟有些異樣的興奮,就多看了他兩眼。見素替哥哥把水桶灌滿,又替他提到屋裏。哥哥讓他坐一會兒,他不坐。走出門來,他舒展着兩臂,仰望着天空,説:“哎呀,無比地好!”哥哥問:“你説什麼?”見素回頭看着抱朴的眼睛,平靜地回答:
“無比地好。”
見素的小廂房夜間常常黑燈,他半夜半夜地不回家。他越來越瘦了,臉上手上帶着勞動落下的傷疤,兩隻眼睛也陷下去了。這雙眼睛因為熬夜總是佈滿了血絲,可它還是那麼明亮、那麼熱烈。這一年上抱朴是最不幸的。桂桂早幾年落下了癆病,艱難地活過來,捱着日子,這一年終於死了。她死的時候抱朴抱着她,覺得像抱了一捆秫秸那麼輕。他不明白她早幾年能活下去,眼下倒撐不下去了。那時候大家都沒有東西吃。抱朴從一張舊河網上解下了三個滑石墜腳,搗成了白粉,大家分開吃了。叔父一天到晚趴在蘆青河岸的沙子上,尋機會到水裏逮一條小魚。抱朴記得桂桂沒有力量咀嚼一條活蹦亂跳的小蝦,小蝦簡直是自覺跳進了她空空的胃裏。一截兒榆樹皮讓見素歡天喜地,他嚼去一段,另一段留給嫂子。抱朴想用刀子把榆樹皮切碎,可是刀子前年已經被收去鍊鋼了。鐵鍋也收去鍊鋼了。他把樹皮嚼碎,一口一口地送進桂桂嘴裏。就這樣桂桂活過來。可是她接下去只捱了三四年,就永遠地離開老隋家了。葬了桂桂一年多,抱朴才漸漸從悲哀裏掙脱出來。見素越來越像一個大小夥子了,有一天抱朴去摘眉豆,見他正跟一個小姑娘躲在眉豆架子後面。
這一年上高頂街的粉絲作坊又開工了。因為一連好多年沒有綠豆,粉絲自然做不成。如今河邊老磨重新轉動起來,抱朴就去看起老磨來。他像那些老頭子一樣坐在方凳上,懷裏緊緊抱一柄木勺。白色的漿液嘩嘩地從磨渠流進大木桶裏,一會兒就有女工來把木桶抬走。一個叫小葵的姑娘總是早來一會兒,抱着一根竹扁擔站在角落裏。有一回她帶來一個小蟈蟈籠,就懸在了老磨屋裏。抱朴聽着蟈蟈的歌唱,忍不住就要去看一眼蟈蟈籠。小葵就站在蟈蟈籠兒旁邊,兩手背起來貼壓在牆上。她的臉彤紅彤紅,鼻尖上滲着米粒大的汗珠。抱朴懷中的木勺微微搖動了一下。她眼睛一動不動地盯着前邊的小窗子,説:“你真好。”接上又説:“你叫得真好聽。”抱朴站起來,用力地扣着綠豆,木勺發出了“(同:口匡;音:筐)(同:口匡;音:筐)”的聲音。老牛不安地瞥了他一眼。大木桶的漿液又滿了,兩個小姑娘趕緊將它抬走。抬過木桶的地方有一溜水珠。抱朴看着腳下濡濕的土末,不知怎麼想起他小時候和小葵一塊兒在河汊裏捉過泥鰍。他們都穿了一個紅肚兜兒,捏不住溜滑的泥鰍,都一齊笑起來。他還記起他到自己家的大粉絲廠裏玩時,小葵正在篩豆渣,將雪一樣白的綠豆渣球成一個圓球。她見到他,就舉起了這個圓球。她要個豆渣球幹什麼。他這會兒想起來,倒覺得她兩手捧起那麼個東西,神色莊重而又含蓄。小葵又一次來到時,抱朴注意地看了看她。她安詳地站在那兒,面色微紅,墨一樣的眸子一閃一閃。她不太高,可是顯得修挺。他最後看了一眼她那隆起的胸脯。她輕輕喘息,像睡熟了一樣。滿屋裏都充溢着一股香氣。這絕不是脂粉的香味,而是一個十九歲、二十歲的純潔的少女的氣味。抱朴活動了一下身子,去看老牛。老牛有些奇怪地邊走邊搖頭。他起身去給老磨添綠豆。木勺老在手裏抖動,他真想把它扔到一邊去。有一次木勺掉在老磨上,老磨載了它悠悠地轉。勺柄轉到小葵的方向時,突然像定住的羅盤針,一動不動地指着小葵。小葵往前走一步,叫着:“抱朴,你、我。”抱朴取起木勺,老磨重新轉動起來。小葵小聲問:“下工回家時,你能在河灘上等等我嗎?下工”抱朴額頭上滲出了汗珠,他久久地盯着小葵。木桶裏的漿液滿了,另一個女工走了進來。一會兒該換班了,抱朴下工了。
抱朴沒有像往常一樣穿過河灘。他不知為什麼想繞開河灘。他走得很慢。走啊走啊,兩條腿那麼沉重。後來他就不走了,定住似的一動不動。這時候晚霞像火焰一樣燃燒,抱朴寬寬的後背給映得彤紅。他在霞光裏搖晃了一下,突然轉身向着河灘跑去了。他像要撲向一個什麼東西,沒命地奔跑,嘴裏同時還發出了誰也聽不清的咕囔聲。他跑着,滿頭黑髮都在微風中揚起來。這健壯結實的身軀顛晃着,兩隻胳膊在身側奓開,邁出的每一腳都給潤濕的泥土夯上一個深深的印子。他跑着跑着,猛地就立住了。
一叢最大的柳棵下,站着小葵。小葵頭髮上紮了一塊紅手帕。
抱朴站着,最後緩慢地走了過去。他走到近前,看到她哭了。她説她剛才看到他是往另一個方向走去的。
他們都蹲在了柳棵下。小葵還是流着淚水。抱朴慌亂地點燃了一支煙,小葵把煙取下來扔掉。她把頭頂在了他的胸膛上。抱朴用兩臂攬着她,吻着她的頭髮。她仰起臉看着他,他伸出粗大的手掌給她抹眼淚,她重新低下了頭。他吻着她,吻着她,搖了搖頭。他説:“小葵,我不明白你。”小葵點點頭:“你不會明白我。我也不明白我。你抱着木勺坐在老磨屋裏,不説一句話。你像個石頭人,挺有勁似的。反正,我害怕不説一句話的人。我知道我早晚得給你。”抱朴把她的臉捧正了,看着這雙火辣辣的眼睛。他還是搖頭:“我是老隋家的人哪你給我?”小葵點着頭。接下去誰都不説話。他們就這樣依偎着,直到太陽完全落下去。後來他們起身往回走去。抱朴分手時望着她,説:“你和我都是不愛説話的人。”小葵撫摸着她粗粗的手掌,又把它捧起來,放在鼻子底下嗅着。
抱朴想,他就是被小葵嗅過手掌之後,才常常睡不着的。他在炕上翻動着身子,好不容易要睡過去了,又立刻有人過來捧起他的手掌。他伸着雙手,讓她嗅着,心中無比甜蜜。她走出廂房去,他也跟上她走出來。月色下,一切都朦朦朧朧的。她走在前邊,他一眨眼睛,她又不見了。後來她又從他的身後跳出來,身子輕得像一捆秫秸,原來還是桂桂。“桂桂!桂桂!”他呼叫着,伸出手去,結果前邊只剩下一片潔白的月色了。一夜未眠,第二還要去老磨屋。老磨屋只剩下她的蟈蟈籠,她再也不來抬木桶了。他採些玉瓜花兒喂着她的蟈蟈。他到粉絲房裏找她,見她正在涮粉絲,胳膊被水泡得赤紅。他沒有喊她。老李家的李兆路正坐在高處拍打漏粉絲的鐵瓢,一邊打一邊哼:“吭呀!吭呀!”下邊有人説:“這個傢伙真能打。”抱朴抬頭看了看這個粗臂漢子,見他老用眼睛盯住下邊的小葵。抱朴一聲不吭地回到老磨屋了。老磨嗚隆嗚隆地轉着。老牛在巨磨的聲音裏微微搖着頭。
抱朴從那以後就沒有睡過一夜好覺。他是怎樣捱過了這近二十年的光陰哪。他曾無數次搖搖晃晃地走進老趙家的巷子,偷偷地伏在小葵的後窗口上。小葵告訴他:她要嫁給老李家的兆路,沒有別的辦法好想,這是老趙家的決定,四爺爺點頭應允了的。抱朴徹底地失望了。四爺爺點頭了,就是這麼回事。他儘快地拋棄了所有的幻想,安靜地坐在老磨屋裏。可他內心的渴念一分未減,受盡了折磨。後來頭痛欲裂,他就用一根布條將腦袋捆起來。這樣果然減少了一點痛疼。這使他想起那條老船出土的時候,叔父頭上就扎着這樣的布條。他明白了那時候叔父正害着嚴重的頭痛病──那次沉船給他的打擊太大了,老人的心靈就從來沒有安寧過。抱朴紮上布條不久,小葵真的嫁給了李兆路。抱朴知道了消息之後就栽倒了,在廂房裏昏迷了過去,又過了不久,全鎮都傳着一個消息,説李兆路逃到東北當盲流去了,賺了大錢就接走小葵。果然鎮上沒有了兆路。小葵又搬回了老趙家的小巷子。一天夜裏下着大雨,雷聲不絕。有一個巨雷劈了老磨屋旁邊的一棵臭椿樹,全鎮都聽見它恐怖的聲音。抱朴被雷聲喚醒再也沒有睡着,在炕上折磨了幾個時辰,頭顱又痛疼起來。他又紮上了布條。茫茫的雨夜裏,他彷彿聽到了桂桂在遠處呼喚他。他披了衣服奔出廂房,在泥濘和雨霧中奔跑着。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跑到了哪裏。當他抹去臉上的雨水,猛抬頭見到自己是站在了小葵的窗下時,一身血液馬上沸騰起來。他拍打起窗子來。小葵伏在窗口上哭了。可她就是不開窗子。抱朴覺得熱血往上湧去,兩頰發燙,接着頭上的布條“嗡”地斷掉了,像斷掉一根絲絃。他只一拳就砸開了窗子。
他渾身冰涼。他把小葵抱在懷中,覺得像一團火燒着胸口。小葵抖得厲害,喘息不停,兩手交叉着護住胸部。他把她的手移開,她就撫摸起他粗粗的手臂來。黑影裏她喘息着,像是有點憋氣。她説:“啊啊,啊啊。”抱朴把她長長的黑髮弄散,把她僅有的一點衣服也脱去。他像在自語似地咕噥着:“是這樣啊,你啊。我沒有辦法,天天都沒有辦法。雷把什麼劈成兩截了。你害怕吧,什麼也看不見。可憐人,這樣,這樣。老磨屋裏的蟈蟈籠風乾了,現在用手一碰就碎了。真可憐人。我有什麼辦法,你看我是個最壞的人。這樣,這樣。你的手,唔唔,我滿臉都是鬍子啦。我真笨,我是塊石頭。你啊,你啊。雷又響了,讓雷來劈了我吧。好,我不説這個。你啊,你的手啊。怎麼辦!你啊,小葵,小葵”小葵不停地吻他,他不再自語了。閃電亮起的時候,抱朴看到她身上流動起汗水來。他説:“我多想把你抱到我的小廂房裏。我們把門反鎖上,永不出門。老磨自己轉去吧,我和你在小廂房裏。我們就這樣,在自己家。”小葵幾乎沒有説一句話。她的眸子使他想起幾年前柳棵下的情景,想起了她的那句話:“我早晚得給你。”他幸福地對在她耳根上説:“好。”
雷雨之後,抱朴一連幾天睡得很香。他彷彿要讓弟弟和妹妹分享一點愉快,總在他們屋裏閒談。含章臉色一直很好,見素的情緒卻突然壞起來,後來眼窩發黑。他告訴哥哥,他失戀了。抱朴並不吃驚。他久久地嘆氣。沒有辦法,老隋家的這一輩兒人可以有愛情,但不可以有婚姻幾天後,兆路從東北迴來了。這個出遠門闖蕩的人一年不見,竟然變得面色灰暗,生了高高的顴骨。可是他説還要回去。他説之所以要趕回來,是因為“怕耽誤了孩子”。他在窪狸鎮住了一個多月,説是“行了”,就又回東北了。他走了,可是再也沒有回來。半年之後傳回了死訊:煤窯冒頂,他埋在了幾百米深的地底下。小葵再不願走出趙家小巷子一步。抱朴有一回在街上遇到了一個身穿孝衣的女人,認出正是小葵。
小葵生下了小累累。抱朴越來越衰弱,後來病倒了。郭運給他號脈、看舌苔,又細細地看了他的手臂和後背。這時抱朴肌膚已經出現了斑點,壯熱口渴,煩躁不寧,舌質變成了絳色。老人嘆息道:“氣分邪熱未解,營分邪熱已盛,氣血兩燔,熱擾心營。”説完給他開了個方子,是“玉女煎去熟地牛膝加細生地玄蔘”。抱朴服藥幾日,病情稍解,但肌膚斑點依舊。郭運又給他開了化斑湯:生石膏一兩,生甘草三錢,玄蔘三錢,知母四錢,犀角一錢,白粳米四錢。抱朴謹慎服藥,不敢懈怠,待病情好轉,自己也翻翻醫書。後來他知道郭運是依了“熱淫於內,治以鹹寒,佐以苦甘”之理。這不過是緩解,難以久治。他請教了郭運,郭運點頭稱是,並説靜心為要,補無常補,要緊的是“呼吸精氣,獨立守神”。抱朴聽了久久沉默。他想老隋家的人得了這種病也許就是不治之症。
他幾乎每隔幾天就要在炕上輾轉反側,二十年來總是如此。他深夜在院裏一個人徘徊,但後來再也沒有走近小葵窗口一步。他似乎總是聽到兆路“呼呼”地打鼾聲,聽到煤窯冒頂的轟鳴、兆路的呼救,似乎看到了他在另一個世界譴責的眼神。小葵的孝服總在他眼前飄動。他走到眉豆架下,有時突然想到他是生在了老宅正屋的房基上,心立刻噗噗地跳起來。正屋燒起來的時候,只有他親眼看到。他看到了茴子怎麼死去、看到了她怎麼在炕上令人恐懼地最後扭動。這一切他都不敢告訴見素。但他怕見素已經知道,他怕的就是這個。見素長大了,像個豹子一樣盯視着四周。他怕見素躍起來廝咬。
作為老隋家的一個長子,他覺得自己對不起妹妹含章,沒有對她盡到責任。妹妹今年已經三十四歲了,也像兩個哥哥一樣,只有愛情,沒有婚姻。叔父原來曾作主把她嫁給李知常,她同意了,可出嫁的前兩天又突然變了卦。李知常一連幾天在曬粉場上徘徊,無比悲哀。他以為她嫌在河灘柳棵那兒出過事,可她哀求李知常離開她,説自己配不上老李家的人,老李家的人一個一個都太好了,太好了。她的膚色一天比一天蒼白,差不多要透明瞭。她越來越美麗,越來越纖弱,偶爾去一趟乾爹四爺爺家,回來時更加桀驁不馴。她不停地做活,從沒缺過一天工,從曬粉場上回來,還要編織出口用的玉米皮草辮,補貼家用。抱朴坐在老磨屋裏,望着遠處的曬粉場,想着在粉絲間活動的妹妹,憂愁突然就會增加許多倍。弟弟在老磨屋裏跟他有過那場劇烈的爭吵之後,一連幾天都讓他坐卧不寧,一顆心正被什麼不停地齧咬着。一天上午,他賭氣似地“(同:口匡;音:筐)當”一聲扔下了手裏的木勺,然後直向着曬粉場走去。場上的姑娘們喧鬧着,聲音遠遠地就飛過來。一輛輛馬車駛進飄揚着銀絲的架子後面,馬鈴聲和姑娘們尖聲的喊叫立刻攪到了一起。抱朴繞開熱鬧地方,一個人轉到了曬粉場的角落裏。妹妹高高的個子貼在曬粉架上,沒有發現哥哥的到來。她兩手機械地在粉絲上活動着,臉龐卻微笑着仰起,目光透過架子空隙,望着遠處的鬧鬧她們。抱朴看着妹妹,有什麼温熱的小溪從胸間歡快地流淌過去。他再不想往前走一步了,就這樣定定地望着她。她身子四周的粉絲那麼潔白,晶瑩透明,沒有一絲灰污;她腳踏的沙土,沙粒兒也微微閃亮。抱朴好象第一次發現妹妹與曬粉場上的一切是這麼和諧。他站在那兒,一隻手愉快地到衣兜裏去摸索什麼,摸到了煙絲,又鬆開了。正這會兒含章看到了哥哥,眼神里像多少有些吃驚。她叫了一聲:“哥哥!”抱朴走過去,看着含章的臉色,又把目光轉到一邊去。含章説:“你老也不到曬粉場上來。”抱朴沒有吱聲,又看了她一眼。他想告訴妹妹他與見素的那場爭吵,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停了會兒他問道:“郭運説你有病,到底是什麼病?”含章驚訝地把身子倚到了粉絲架上,兩手緊緊地揪住了粉絲,望着抱朴。她冷笑着:“我沒有病。”“你有病!你的臉色讓人一看就知道!”抱朴提高了聲音。含章也提高了聲音:“我沒有病!”抱朴難過地低下了頭。他蹲下來,看着自己的手掌,反反覆覆地小聲説着:“不能這樣,不能這樣,再不能了什麼都該從頭開始,不能這樣了。”他説着站起來望着遠處。河灘上,那一個個古堡似的老磨屋黑黝黝地矗立在那兒,沉默不語。他像呻吟一樣叫道:“老隋家呀!老隋家呀!”他久久地站在那兒望着。停了不知多長時間,他突然轉身嚴厲地喊道:
“你得去治病!不行,你不能成我這麼個廢人,你還年輕!我是老大,我比你大出十多歲,你和見素該聽我的,聽聽我的!”
含章不吱聲了。抱朴一直盯住她。她抬頭看他一眼,渾身立刻顫抖起來。抱朴依舊嚴厲地追問一句:
“你回答我,你去不去治病?”
含章睜大了沒有淚水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哥哥。她這樣看了一會兒,上前幾步,緊緊地抱住了他的胳膊。她哀求他,求他再也不要提她的病,再也不要,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