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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下了楼,没再在校园里逗留,三人踏着正对校门的林荫道往外走去。经过道旁的水泥报墙,只见好多家长都抬高脚跟,正仰头观看墙上红榜。乔不群不怎么在意,昨天他就在墙上找过州州名字。史宇寒不同,刚才进来时走的另一个方向,没看过榜,好奇地往人堆里扎去。就听家长们小声议论着,谁谁谁真大方,出得真多,谁谁谁实在小气,就出这么丁点。原来新生榜旁边又另贴了几张红纸,叫做学生家长自愿捐款榜。那是按捐款数字多少,由上往下,一路列下来的。

    挤进人堆,史宇寒踮起脚尖,一眼就看到了列在首位的州州的名字,后面赫然写着三万元的数字。开始史宇寒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赶紧闭上眼睛,一边使劲晃晃脑袋。睁开双眼再瞧,红纸黑字的,儿子名字和后面钱数写得明明白白,一点没错。

    原来儿子的指标是三万元钱换来的。史宇寒心疼极了,这个价也太高了点。按当时桃林消费水平,三万元差不多可买套低标准小户型房子了。忙掉头叫乔不群,要他快过去。乔不群不知有啥稀奇,却还是往前挤了挤。一看州州名字后面的数字,也傻了眼,心想谁扶贫也不先说一声,把钱送到了学校,如果交我家长手上,还让州州读什么桃林小学?直接送国外留学得了。直到史宇寒捅他一拳:“这是怎么回事?”乔不群才清醒过来,说:“还用得着多问吗?你以为这三万元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三万元钱多少有些震撼力,不是那么好承受的。回家路上,夫妻俩沉默着,再也没说过一句话。他们没想到为州州读桃林小学,郝龙泉肯出这个大价钱。究竟三万元不是个小数字,按百元大钞计,整整三百张,够数一阵子的。要知道参加工作这么多年,两人虽说都有工资,却是月保月,年保年,存折上还从没上过五位数。

    夜里躺到床上,那三万元还在夫妻俩脑袋里晃荡着,挥之不去。乔不群有些后悔,早该去找耿日新和何德志,他们哪位写个条子,打个电话,就可给你省下这笔大钱。史宇寒也在想,也是身边这男人没用,既无权又无钱,若有一样在手,还轮得到他郝龙泉来耍这个大方吗?人一个手一双,手上总得有些权呀钱呀之类的硬通货,关键时刻才出得了手。

    在床上辗转半天,两人都没法入睡。后来还是史宇寒开口道:“原来表哥手段也高明不到哪里去,只知拿钱开道。”乔不群说:“他生意场上人,不拿钱开道,拿什么开道?”史宇寒说:“我还以为他跟范校长交情深,凭这层硬关系就可将州州送进桃林小学。”乔不群说:“如今这世上,还有什么比钱更硬的?”

    两人叹息一回,史宇寒又说:“表哥这个人情送得太重,他不会这么白送我们吧?”乔不群说:“生意人谁会做亏本生意?”史宇寒说:“他不正找你帮忙办理开矿证照么?一定是冲着这个来的。”乔不群说:“这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显得很。”史宇寒说:“这就好,帮他把证照办下来,咱们就不欠他了。”乔不群说:“像你说的这么轻松,那证照还不早办下来了?原先我是能拖就拖,这下表哥出手如此大方,也没法再拖了。”史宇寒捧过乔不群的脸,重重一吻,说:“表哥给你办了得动钱才办得了的事,你再给他办得动权才办得了的事,这不正好是互通有无,互利互惠,共创双赢吗?”乔不群僵着身子,说:“我手里有什么权可动的?”史宇寒在乔不群怀里拱着,说:“总有一天你手里会有权的。暂时没权也没关系,可利用供职政府的便利,变通些权出来嘛。”

    恰巧市国土局有个文件在政府办绕上一圈,因需呈报省政府和省相关部门,有关领导让人送到研究室,说是还得在文字上把把关。文字把关,当然非乔不群不可,这份文件最后转到了综合处。

    弄完文件,乔不群想起史宇寒没权可变通些权出来的话,觉得这是机会,没将文件退回政府办,给国土局办公室主任陶世杰打个电话,也不明说啥事,只说要他过来一下。乔不群知道下面部门都是些什么鸟人,平时见面,胸脯擂得比鼓响,说有事只管吩咐,真找上门去,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尤其碰上稍难办点的事,能躲的躲,躲不了就跟你玩虚的,绝不会诚心替你办事。让对方到政府办来,则有所不同,是他的事放在你手里,他心理上先就低了一截,这时再跟他说事,就不完全是请他帮忙,多少带了点指示精神的味道。

    打过陶世杰电话,又通知郝龙泉,要他将车开到政府大门口等着,好跟国土局的人见面。郝龙泉想亲戚亲,亲在嘴上,票子亲,亲在心上,没那三万元钱,这件事表妹夫哪会上心?驾上别克,往政府方向飙过来。国土局离市政府不太远,陶世杰很快现了身。都是熟人,年龄也不相上下,也就比较随便,不用乔不群恭请,进门就一屁股歪到沙发上,笑问领导有什么重要指示?心里却明白得很,肯定是局里文件到了这里。这也不是第一次了,过去碰上稍微重要点的材料,送到政府办后常会绕这么个圈子。

    乔不群说:“你是处级,我也是处级,我敢指示你吗?”陶世杰说:“处级与处级不同,您这是政府领导身边的处级,不小心一弹就能弹到局级,再到县里转上一圈两圈,便会回市委政府主政。下面部门里的处级可不一样,跟市里有些关系的,熬上几年或许能熬个副局长干干,像我脚下没根基,背后没靠山,拳打脚踢到快退休,能赏个助调哄哄你,就算是祖坟冒烟了。”乔不群笑道:“你对组织程序还挺清楚的嘛,这样的人才待在国土局有些可惜,放到组织部门去,就大有用武之地了。”陶世杰说:“那乔处给我向上推荐推荐。”

    侃了一会儿,陶世杰终于闭住嘴巴,将姿势稍稍坐正点,等着乔不群发话。乔不群这才从抽屉里拿出把过关的文件,说:“这是你的大手笔吧?领导要我学习,我已经认真学习过了。”陶世杰说:“真不好意思,怪我文字水平低,与党和人民的要求相距太远,得请您政府一号笔杆子把关。”伸手来抓文件。乔不群拦开他的手,说:“莫非这么轻轻松松就想把文件拿走?”陶世杰赶紧点头道:“好好好,我设一桌,咱们痛痛快快干几杯。”乔不群说:“我胃不好。”陶世杰说:“找个歌厅,抒发抒发革命豪情。”乔不群说:“我气管炎。”陶世杰说:“那就搞个盐浴,爽快爽快。”乔不群说:“我皮肤干燥,一洗就痒得难受。”陶世杰手一摊,自我批评道:“只怪我平时密切联系领导不够,对领导特点不甚了解,不知领导有什么爱好,真该打。”乔不群说:“我一个木头人,除爱好饭爱好菜,再没别的爱好。倒有一些俗务,得请陶大主任帮个忙。”陶世杰说:“不管什么忙,领导开了金口,有条件要帮,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帮。”乔不群手指陶世杰:“这话你说的,过后不要不认帐。”陶世杰说:“群众面前莫说真,领导面前莫说假,我能不认帐吗?”乔不群不再兜圈,单刀直入道:“我有个表哥想上山开煤窑,需办理有关手续,麻烦你给出出面。”

    陶世杰闭住嘴巴,一时无话了。乔不群说:“刚才还那么信誓旦旦的,这下怎么突然休克了?”陶世杰沉吟道:“乔处发了话,我自然要效犬马之劳。只是现在开窑办证卡得格外严,这事还真不太好办。”乔不群笑道:“好办还惊动你大主任?别给我叫苦了,我还不知道你做为国土局大内总管,在你势力范围内,说话还有不算话的?”陶世杰说:“不是我叫苦,是事实确实如此。不过不管怎么样,到时我会给您找找有关处室和局领导。”

    乔不群这才将文件递到陶世杰手上,说:“不是到时,你这就把人叫出来,先见上一面再说。”陶世杰只好说:“那你说在哪里见面,我给矿产资源处蓝处长打电话。”乔不群拿过桌上话筒,递给陶世杰,说:“就放在佳丽大酒楼吧。”陶世杰揿下蓝处长手机号码。半天对方才有反应,问是哪位。陶世杰说:“蓝处忙得很嘛,接电话的工夫都没有。”蓝处长说:“是大主任,我还以为是谁呢。你知道矿产处是个农贸市场,哪天不是人来人往的?”又问:“在哪儿打的电话?好像是政府方向的号码。”陶世杰说:“看来你心中还有政府。我在政府研究室乔处这里办事,他想念兄弟们了,请你和刘处、杨处几位聚一聚。”

    这里的刘处、杨处是矿产处两位副处长。能把处里领导都请上,对办事总有好处,看来陶世杰还算聪明。只听蓝处长说:“非得聚吗?”陶世杰说:“这还有犹豫的?政府声音你敢不听?”蓝处长说:“那我只得听政府声音,把答应好的应酬推掉算了。”

    估计郝龙泉已到楼下,乔不群又打电话,要他先去佳丽定好包厢,再回政府接人。原本要嘱咐他准备几个红包,心想人家那么精明的生意人,还用得着你来开导,就挂了电话。

    郝龙泉当即往佳丽跑了一趟。点好菜回到市政府,恰逢乔不群和陶世杰来到楼前。陶世杰是开着单位奥迪来的,乔不群让郝龙泉随后,上了奥迪。先去国土局接上蓝处长和刘、杨两位副处长,再赶往佳丽大酒楼。

    走进包厢,服务员倒好茶,又按郝龙泉意思拿来一条大中华,一人发了一包。发到杨副处长那里,她不接,说不会抽烟。乔不群说:“不抽烟也要拿着。这不是会不会的问题,是待遇问题。”杨副处长笑道:“接了烟待遇就高了?”乔不群说:“那当然。至少郝老板一片美意,拒绝不妥。带回去给你家先生抽嘛。”杨副处长这才接了烟,说:“我家属无烟区,只好吃完饭后,拿到街上卖钱去。”

    菜陆续上桌,服务生开瓶斟酒。斟到杨副处长面前,她又伸手捂住杯子,不让倒酒。陶世杰说:“平时杨处是能喝的,今天怎么扭扭捏捏起来了?”杨副处长说:“你几时见我喝过酒?还说是国土局的国务卿,一点不了解下情。”陶世杰一脸坏笑道:“那什么时候给个机会,让我好好了解了解你的下情。”故意将下字拖得老长。杨副处长骂道:“什么话到你狗嘴里,就变了味儿。”

    见杨副处长不喝酒,郝龙泉叫服务员拿瓶牛奶来。这回蓝处长笑开了,说:“杨处自己有奶,还喝什么奶?”杨副处长没少经历这种场合,并不生气,也不理睬蓝处长,只对服务员说:“我什么都不喝,只喝些汤,吃点菜就行了。”可服务员还是根据郝龙泉意思,拿来牛奶,放到杨副处长面前。杨副处长只得端到手上,象征性地跟各位碰碰。

    国人喝酒都这样,席上只要有女人,往往容易成为男人笑话对象。喝了两轮,见杨副处长的牛奶没怎么动,陶世杰又拿她说事:“杨处你酒不喝,奶不喝,到底要喝什么?是不是找瓶醋来,喝醋算了?”乔不群说:“要杨处喝醋,正对她胃口。”

    蓝处长喝口酒,说:“从生命意义上说,女人才是真正的强者,身体素质比男人好,平均寿命要长男人好几岁。你们知道这是为什么吗?”这话题杨副处长最感兴趣,说:“这有什么奇怪的?男人耐不住寂寞,吃喝嫖赌,样样都来,难免伤身害体。女人却节制得多,恶习也少,又肯做家务,眼睛一睁,忙到熄灯,洗衣弄饭带孩子,每天转个不停不歇。生命在于运动,运动中的女人能不强吗?”蓝处长说:“哪里有这么复杂?女人的强其实还是得益于这个醋字。”(敬请关注湖南文艺出版社《仕途》连载——14)

    除请客买单的郝龙泉,在座都是机关干部。官不太大,却也有级别管着的。级别有高低之分,话语权的大小也就相应有所不同。这也是潜规则,不管官场大小,无论何时何地,谁都会于有意无意之间,自觉遵循,主动维护。席上乔不群、陶世杰和蓝处长三个属于正处,杨副处长虽为副处,却是女人,享受正处同等待遇,四个人也就你一言我一语,轮流开说。刘副处长级别略低,又生为男人身,只有心甘情愿做配角。配角不得抢戏,却也不能老闭紧嘴巴做壁上观,适当时候得配合着说上那么几句,不然显得不够紧跟上级领导。

    这下刘副处长抓住机会,接过蓝处长的醋字,附和说:“天下女人有几个不喜欢吃醋的?要不怎么说女人都是醋坛子呢?只是吃醋还能让女人强过男人,倒是没听说过。”蓝处长用教育下级的口气说道:“怎么没听说过?医学上说,吃醋可以杀细菌,促消化,防感冒,降低血压,软化血管。女人吃醋,占的就是这个便宜嘛。”

    说得大家点头不已,都说以后男人也该好好向女人学习,掀起吃醋运动新高xdx潮。乔不群笑道:“吃醋运动好,应该大力提倡。经验告诉我们,男人多吃醋,做人有觉悟;女人多吃醋,家庭才和睦;领导多吃醋,工作有思路;干部多吃醋,年年有进步。”大家就笑说乔处长的经验值得全面推广。

    “乔处说的极是,自古醋就是齐家治国的好手段。盛唐为啥能盛?就是盛唐领导背后有善于吃醋的老婆。”陶世杰也忍不住发谬论道,“唐朝宰相房玄龄处理国事有一手,李世民特意从后宫挑选两名美女奖赏他,不想惹得房夫人妒性大发,大打出手。李世民龙颜大怒,派人送去毒酒,赐房夫人一死。房夫人饮下毒酒,却没啥事,原来那是酸得掉门牙的老醋。有能吃醋的夫人天天盯着,房宰相也就不敢乱来,一心协助李世民治国安邦,创下著名的贞观之治。”

    众人开心地笑起来,说原来唐朝是以醋治国。以醋治国效益不错,干脆抬出武则天这个大醋坛子,全国人民紧密团结在醋坛子周围,醋兴大盛,醋劲大发,共同创造出并不亚于贞观之治的大周盛世。还说笑话归笑话,道理却实在。热衷以酒治国的男人,抱着酒坛子不放,喝得酒精中毒,头脑发昏,智力下降,还能不将国家治理得乱糟糟的?强于以醋治国的女人则不同,醋越喝越健康,越喝越清醒,越喝越精明能干,国家自然也越治越强盛。

    说笑着把酒喝完,乔不群提议道:“喝酒是物质文明,是不是还搞些精神文明,两个文明一齐上?”杨副处长说:“我还得回家给孩子辅导作业,先走一步,免得影响你们的精神文明建设。”蓝处长说:“咱们一同出来的,当然不能搞一国两制。杨处长没空,咱们还是一起走吧。”郝龙泉也邀了几句,几位执意要走,只好起身下楼。

    走到楼道转弯处,郝龙泉扯住乔不群,问是不是趁机把办证报告递上去。乔不群说:“这里又不是办公室,谁接你报告?”郝龙泉觉得也是,掏出四个红包,请乔不群负责代发。乔不群说:“你的手又不比我短,还怕发不出去?”心想老板就是老板,经历多,见识广,懂规矩,不用旁人开导,事先就做好了该做的准备。郝龙泉说:“你是政府领导嘛,政府职能部门的人最听政府领导的。”乔不群笑道:“那我只好代表政府给他们发放奖金了。”到了楼下,矿产处三位处长钻入陶世杰奥迪,乔不群坐进郝龙泉别克,两车相衔,往国土局方向飙去。远远望得见国土大厦了,郝龙泉刹住别克,乔不群开门下车,来到也已停稳的奥迪前,将脑袋塞进驾驶室,说:“我们不往前送了,这就打转。耽误几位宝贵时间,郝老板深感歉疚,托我发点加班费。”一边将四个红包放到陶世杰手上。四位满脸是笑,说:“郝老板太客气了,吃饭也算加班,以后天天来给郝老板加班。”

    乔不群将脑袋退出车窗时,郝老板也来到奥迪旁。奥迪启动后,车窗里伸出几只手臂,朝两人扬着。两人也扬了手,说着各位好走,目送奥迪朝国土大厦慢慢驶去。

    今晚成功请到矿产处的人,又成功送出红包,郝龙泉很兴奋,回到车上后,感谢起乔不群来:“没有不群出面,他们哪会理睬我?”乔不群说:“我算是给你牵上了这条红线,下步怎么走,靠你自己了。”郝龙泉说:“这我知道,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乔不群说:“我要做得了你师傅,也不在机关里傻混,早下海发财去了。”

    到了市政府,下车前乔不群说:“过几天你就去国土局跑一趟,趁热打铁。”郝龙泉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先把报告递给蓝处长他们。”乔不群说:“下次我就不一定陪你了,去了国土局,可先找陶世杰,到时我再给他打个电话。”

    回到家里,简单说了说郝龙泉请客送礼的事,史宇寒也很高兴,说:“这样你也算是还了表哥那三万元钱的情。”乔不群笑道:“晚上在外跑两三个小时,就抵得三万元,以后我干脆辞掉工作,专门给人做掮客算了。”史宇寒说:“你臭美吧你!辞掉工作,身上不再披着政府官员这张皮,看谁还肯搭理你!”乔不群说:“这倒也是。世情使然,待在位置上,要风来风,要雨来雨,一旦下了位,也就要什么不来什么,就是跑到农贸市场去卖小菜,也不一定卖得过郊区农民。我认识工商局一位副局长,在位时瞧那脸横肉,仿佛比萨达姆还威风,犯事被双开后,弄了两辆车子去广州跑冻肉,跑一次亏一次,最后只好一家人搬到城外农民家里,靠出租原来的三室两厅住房勉强度日。”

    几天后郝龙泉跑到研究室,守着乔不群给陶世杰打过电话,这才上了国土局。有乔不群电话在先,陶世杰扔下手头事务,带郝龙泉进了矿产处。也许是那晚的红包起作用,蓝处长几位还认得郝龙泉,又是发烟,又是倒茶,客客气气的。郝龙泉很是感激,想起在电视和报纸上看到批评机关干部作风的报道,说是门难进,脸难看,话难听,事难办,暗暗为机关干部抱不平起来。怎么能怪这些人民公仆呢?如果来机关办事的人不是太小气,太抠门,铁公鸡一毛不拔,多少懂点人情世故,知道讲规矩,该放血时舍得放放血,机关干部作风还会是这个样子吗?

    将郝龙泉交给蓝处长,陶世杰借口有事,回了办公室。郝龙泉并没因那天晚上给了红包,就做出给过红包的样子,而是喝口杨副处长递的茶,抽口刘副处长发的烟,再从身上掏出自己的大中华,躬着腰往几位处长手上递。大家都客气地接了,只有杨副处长摇手拒绝。郝龙泉还是坚持把烟放到她桌上。又打燃打火机,给各位点烟。蓝处长吐着烟圈说:“老板还是老板,出手就是大中华,哪像我们的白沙,上不得层面。”杨副处长说:“我们这是工作烟嘛,要继承艰苦朴素的优良传统。郝老板那是交际烟,自然得奢侈豪华些啰。”郝龙泉说:“一样一样,都是和气草,友谊花。”

    寒暄过,郝龙泉来到蓝处长桌旁,小声道:“我把申请办证报告拿来了,是不是交给蓝大处长您?”蓝处长那张本来和颜悦色的圆脸,一下子变成公事公办的方脸,说:“拿来了就先放这里吧。”郝龙泉连忙双手将报告呈上。蓝处长瞥瞥报告,顺手往桌子右上角的塑料篮子里一扔,说:“开会时再研究研究。”郝龙泉说:“估计什么时候能研究出来?”蓝处长说:“有了结果,我会通知你的。”郝龙泉不好多嘴,说:“那就麻烦蓝处了,过几天我再来问情况。”跟刘杨两位副处长扬扬手,出了矿产处。

    也是心里没底,要上车了,又返回去,想找陶世杰说一声,请他到蓝处长那里关照关照。陶世杰正在忙碌,身边围着一圈人,一时也近不了身。郝龙泉只得知趣而退。又开车跑了趟市政府,想托乔不群再给陶世杰和蓝处长打打招呼。乔不群不在,掏出手机要拨他号,又改变主意,觉得没必要这么着急,改日来找也不为迟。

    转身准备下楼,正巧碰上蔡润身。楼里人进人出的,郝龙泉也没看蔡润身,还是人家叫声郝老板,主动上前来握手。郝龙泉立住步子,赶忙伸出双手。岂料腋下的包一松,啪一声掉到了地上。郝龙泉哪还顾得上包?立场坚定地去捞蔡润身。倒是蔡润身不忙跟他握手了,弯腰将包拾起来,拍拍上面的灰,递到郝龙泉手上,感激得郝龙泉话都跑了调:“怎么能劳驾蔡处长您哩,真不好意思。”蔡润身还客气地把郝龙泉邀进办公室,问他最近在忙什么。郝龙泉想说正在跑煤窑手续,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机关里都是些人精,你是乔不群亲戚,跑煤窑手续都跑到政府大楼里来了,还不是在利用亲戚关系,给你走门子?这对乔不群可不好。郝龙泉也就打起马虎眼来,说:“没事瞎忙呗。刚才从门外经过,想来看看不群,谁知他不在办公室。”蔡润身说:“要不要我给他打个电话?”郝龙泉说:“免了免了,本来就没要紧事。”

    郝龙泉准备走了,蔡润身要他以后常来坐坐,还说:“有事只管找我。”

    记得那次蔡润身坐自己的车,下车前递名片时也说过这句话,不知他出于真心,还是敷衍客套。也许开口求他,还真会给你帮忙。凭蔡润身待人接物的方式,办起事来,说不定比乔不群强得多。郝龙泉当然只能这么想想,不会张嘴求蔡润身。人家仅坐过你一趟车,跟你见过两面,就企望给你办什么事,郝龙泉还没这么天真。

    过几天,估计蓝处长他们研究得差不多了,郝龙泉又去了国土局。他没再要乔不群打陶世杰电话,这么绕来绕去的,矿产处的人也不见得就买帐。

    这回矿产处的人已没像上次那么客气,不再给他倒茶发烟。那晚的红包并不薄,莫非这么快就失效了?郝龙泉心里寻思,依然掏出大中华,发给大家。演员样在几张办公桌间走完一圈台步,这才来到蓝处长面前。正要问报告的事,蓝处长忽然站起来,离桌往外走去。郝龙泉跟到门外,只见蓝处长手解皮带,奔入厕所。在厕所门口候了几分钟,蓝处长才甩着手上水珠走出来。郝龙泉忙贴上去,轻声探问研究得怎么样了。蓝处长说:“你亲眼瞧见的,处里这么忙,跟你说话的时间都腾不出来,下班后再来吧。”郝龙泉只好下楼,钻进车里死等。他有些想不通,就是再忙,说句话也要不了你几分钟,难道非得等到下班?是不是上班人多嘴杂,有些话不太好说?办个采矿许可证,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有什么不好说的呢?何况矿产处就是办采矿许可证的,估计也难得有人来这里办贩毒许可证。

    这么想着,郝龙泉一拍脑袋,咒自己道,你是个木头人,人家让你下班再来,意思还不明显吗?你虽然已给过蓝处长红包,可那是跟两位副处长还有陶世杰一起给的,数目也一样,他并没另得好处。想陶世杰仅牵了牵线,两位副处长又不是处里主要领导,而蓝处长除牵头研究报告和出具送审意见外,还得找局领导签字,往省里报批,让他享受其他三人的同等待遇,你这不是不知轻重,不懂深浅么?

    郝龙泉顿时豁然开朗了,开车到附近银行,取出五千元现金。要装信封时,又想头次递红包,这次还给钱,岂不显得你太没想象力?好像人家那么没文化,仅仅认识人民币似的,尽管世上最动人的东西,除了人民币,还是人民币。不知是为显示自己的想象力,还是要证明蓝处长有文化,郝龙泉决定改变一下方式。节节高大型超市的谢总是自己朋友,他们正在推行刷卡消费服务,找他们办张卡,不仅可在全国各地节节高超市消费,还能部分变现,用起来比银行卡还方便。先打电话,再赶往节节高财务室,谢总已等在那里,当面让财务人员办好一张五千元的消费卡。(敬请关注湖南文艺出版社《仕途》连载——15)

    财务室隔壁就是总经理室,谢总邀郝龙泉进去坐几分钟。郝龙泉说:“这种刷卡消费服务容易推销吗?”谢总说:“还算容易,尤其是团体消费和大额消费。”郝龙泉说:“团体消费属什么消费?”谢总说:“就是部门集体消费。”郝龙泉说:“我懂了,公款消费是最大市场。”谢总说:“在中国做商人,拉不到公家生意,不容易把事情做大。不过财务方面得变通变通,顾客就是上帝,总不能让上帝出了钱,晚上还睡不着觉吧?”郝龙泉说:“你们也太精了,一张卡片就把国家金库里的钱给吸了过来。”谢总笑道:“我们做生意的,只要是人民币就收,没义务分清是国家金库里的人民币,还是私人金库里的人民币。”

    正说着,有位女孩敲门进来,奉上香浓茶水。郝龙泉确实有些渴了,赶紧喝一口,又问谢总:“还有大额消费呢?”谢总说:“就是你刚才购的这种数千元以上的消费,这种消费卡也好推销。”这不用谢总多解释,这类消费卡谁购买,谁消费,自己不就是一个典型例子么?找人联络感情,办件重要点的事情,购个几百元的消费卡,怎么出得了手?

    还要去会蓝处长,郝龙泉不敢久留,告别谢总,出了节节高超市。回到国土大厦前,没等多久,下班时间已到。又过五分钟,估计楼里该走的走得差不多了,这才下车上楼,推开矿产处虚掩着的门。蓝处长还坐在桌前,低头写着什么。郝龙泉反手将门推上,轻手轻脚走过去。蓝处长正在填写采矿许可证呈报表,郝龙泉的报告摊在一旁。填好表,又用大头针别到报告上面,夹进文件夹里,蓝处长这才说道:“你要我做的工作都已做好,等周局长有空签过字,再往省里报送。”郝龙泉说:“真不好意思,让蓝处长这么费心。”蓝处长说:“费心倒没什么,只是你也知道,如今采矿许可证手续不好办,领导把关越来越严。”郝龙泉称谢不已,从包里掏出消费卡,放到蓝处长桌上,说:“为我的事,蓝处长加班加点,没少劳神。这是节节高大型超市的消费卡,消费变现都挺方便,麻烦您有空亲自去买点牛奶什么的,补补革命身体。”

    蓝处长脸一沉,凛然道:“这样不好嘛,不是明摆着要我犯错误吗?”拿了卡要往郝龙泉手上递。郝龙泉按住他手腕,说:“如果这点小意思也犯错误,那词典里人情二字早该删去了。”蓝处长无奈地摇摇头,说:“到时我真犯了错误,你给我到台上去做检讨。”郝龙泉说:“这没说的,我三天两头要在老婆面前做回深刻检讨,经验丰富,到台上去做,也不会胆怯。”

    蓝处长这才松下脸上肌肉,说:“在老婆面前做检讨,一定是被揪住尾巴了吧?”郝龙泉说:“如今男人有几个没尾巴的?蓝处长的尾巴肯定比我的长多了。”说笑着,悄悄将消费卡的话题带了过去。

    分手时蓝处长要郝龙泉放心,他会找机会,尽快汇报给周局长。蓝处长没食言,一周后就回了话,报告和呈报表已到周局长手上,只是他忙得很,还没来得及签字。郝龙泉问几时能签下来,蓝处长说:“这我可没太大把握了,快的一月两月,慢的一年两年,都说不准。到底签字的手长在领导身上,没长在我身上。”郝龙泉琢磨不透蓝处长的意思,说:“我对机关办事程序不太了解,还请蓝处长开导开导,有没有必要我本人去找找周局长?”蓝处长笑道:“你也太谦虚了。你做老板的见多识广,哪像我们坐机关的,难经风雨,少见世面,还用得着我来开导你么?”这话已很明白,郝龙泉笑道:“坚决按照蓝处长指示精神办。”蓝处长说:“我可没指示你什么哟。当然你应该相信我,我还会不断催促周局长的。咱们已打过好几回交道,也是朋友了。”

    郝龙泉没直接去找周局长。直接找人办事,如今人早没了这个习惯。打破习惯谁都难受,郝龙泉又回头去见乔不群。乔不群正好待在处里,只是看上去脸色有些灰暗。郝龙泉不好上场就叽叽咕咕说自己的事,也该关心关心人家,问哪里不舒服?乔不群说他哪里都舒服。郝龙泉不便多问,估计是睡眠不足引起的。人家是人民公仆,每天光看报喝茶,也不容易打发时光,免不了要情系黎民,心忧天下。想起人民家里病人住不起院,孩子上不起学,人民公仆吃不好睡不香是经常会发生的,哪像你们生意人,一个个自私自利,见钱眼开,碰上不顺畅的事,赶紧掏把钞票出来,哗啦哗啦数上一阵,便什么都顺了,什么都畅了。

    郝龙泉没了话,乔不群却主动问道:“采矿许可证办得怎么样了?”郝龙泉说:“还算顺利,报告和呈报表已到周局长那里。”乔不群说:“蓝处长怎么交待的?要不要你去找周局长?”郝龙泉说:“蓝处长没明说,我想恐怕还得找找周局长。我不认识他,不知好不好打交道。”乔不群说:“周局长一局之长,可不像蓝处长他们那么好找。”郝龙泉说:“陶主任是周局长红人,是否仍请他出出面?”乔不群说:“这回陶世杰恐怕不会出面了,虽说是周局长红人,到底身为下属,怎么调得动上司?”

    这个道理并不深奥,郝龙泉能够理解,说:“陶主任不行,又托谁好呢?不群你肯定有办法的。”乔不群记性再差,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忘了州州读桃林小学的事,苦笑道:“谁叫你是我表哥呢?没有办法也得想想办法呀。”

    郝龙泉走后,乔不群开始琢磨如何去找周局长。却总集中不了思想,老走神。下周就要宣布研究室人员分流具体方案了,本来有望去政府综合处的,近段风声好像有些不对,乔不群心里一下子又没了底。也想过到辛芳菲那里去探探口气,她曾亲口透露过,耿日新对自己印象还不错。可这几天在楼道里碰见过辛芳菲两回,她总是冷冷的,正眼都不肯瞧瞧你,乔不群哪还鼓得起这个勇气?要知道过去辛芳菲可不是这样,随便在哪里碰着你,都会主动打声招呼。就是领导在旁边,没法打招呼,也会笑着跟你点点头。

    一定是出了差错。可差错到底出在哪里,又不得而知。难道是做过不该做的事,说过不该说的话,无意间得罪了辛芳菲,自己还蒙在鼓里?可想想这种可能性并不太大。这阵子先忙州州读书的事,后又给郝龙泉联系国土局的人,这些跟政府办和辛芳菲都搭不上界,想得罪她也没这个机会。乔不群百思不得其解,打算还是见见辛芳菲,揭开这个谜底。正好《佛缘》还在她手上,是个再好不过的由头。下到四楼,一眼望见外事处开着门,有说笑声从里面传出来。辛芳菲是政府办的大美人,却从不孤芳自赏,不仅领导关系处理得好,跟同事们也谈得来。人缘自然不错,有空在办公室时,同事们喜欢往她那里跑,聊聊天,说说笑话。只要不太出格,一般玩笑她还是开得起的,不像有些女人小心眼。

    快到门口时,乔不群又立住了步子。有人在里面,也不好说事。只得转身往回走。但见远远有人走过来,好像是政府办里面的两位副处长,正嘀嘀咕咕咬着耳朵,也不知在嘀咕些什么。开始乔不群并不怎么在意,快走近了,才感觉像在议论自己。投过来的眼光也怪怪的,仿佛你脸上抹了锅底灰。

    一栋楼里上班,乔不群跟这两位副处长也熟悉,尽管平时并没怎么打交道。也就不理会他们,昂着头走了过去。却明显感觉他们的目光还没放过自己,如芒在背。说笑声也没停止,这回乔不群听得真切,他们一遍遍说着这么三个字:狗日的。

    这显然是骂人的话,几岁娃娃都听得懂。却听不出他们在相骂,好像是当做笑话,说着好玩儿的。也不像骂乔不群,只是让他莫名地觉得这句话与自己有关。

    来到楼梯头,又有人从楼上走下来。下午有个会在五楼会议室召开,估计刚散会,与会人员陆陆续续来到楼道口。下楼的人多,乔不群只好站在楼道拐角处避让。又有几道怪怪的目光抛过来,跟刚才那两位副处长的目光有些类似。乔不群不自在起来,怎么也想不出发生了什么事。回到综合处,将自己扔到椅子上,乔不群好久没挪动一下屁股。直到门外响起杂沓的脚步声,该是下班时间了,仍龟缩着,傻子一样。不知还要不要去找辛芳菲,更不知找她时,她会是什么态度。乔不群不可能不明白,得罪了辛芳菲,自己的去向就成问题了。

    窗外已是暮色苍茫。又在黑暗里沉默了一阵,乔不群才起身出门。楼道昏暗,顶灯像沉沉的萤火虫。倒是不远处的档案室还开着门,有晃白的灯光从里面透出。乔不群心头仿佛也亮了亮,莫名的沮丧一下子轻了许多似的。

    随着脚步声响起,有人出现在那晃白的灯光下。自然是李雨潺。乔不群走过去,说:“还没走?”李雨潺熄灯关门,说:“研究室就要撤销,这段天天加班,得尽快把文件整理出来,有些还要移送档案局。你不是也没走吗?”乔不群嘻嘻笑道:“在等你呢。”李雨潺说:“别说得这么动听,我哪有福气享受这份待遇?”乔不群说:“你想享受这份待遇,我天天等你就是。”

    说着来到楼道口。乔不群让过李雨潺,两人一前一后往楼下走去。下到四楼,楼道里漆黑一团,下三楼的楼道口像幽灵大嘴,张开在那里。李雨潺放慢脚步,要乔不群跟紧点,说:“四楼的电老出故障,也没人修修线路。好几次加班晚了,从这里经过都黑咕隆咚的,地狱般恐怖。”乔不群说:“你是政府官员,你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李雨潺说:“今天有你在旁边,再恐怖的地狱我都不怕了。”

    话没落音,李雨潺一脚踏空,身子往前扑去。好在乔不群就在身侧,手一伸,将她托住。李雨潺吓得什么似的,紧紧抓住乔不群,差点要投进他怀里了。乔不群有些慌乱,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挨得那么近,几乎贴在了一起,彼此都能感觉到对方有些急促的呼吸。尤其是李雨潺身上好闻的桅子花香,让乔不群都快晕眩过去。

    乔不群身上血液已在沸腾。那只托在李雨潺背上的手告诉他,这个柔软的身子在悄悄颤栗着。他都快控制不住了,真想张开双臂,将胸前女孩紧紧拥住,尽情地吸纳她身上奇异的桅子花香。乔不群暗自鼓励自己,李雨潺也许正在等着你的拥抱呢,不然也不会这么颤栗着偎在你胸前,等待你男人长臂的热切呼唤。

    可乔不群有些打不定主意。他虽不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理智却在一遍遍提醒他,人家还是个女孩,连男朋友都没有,你一个有妇之夫,还有这个资格吗?乔不群不出声地自责着,怪只怪这该死的理智,偏偏这个时候突然冒出来,跟你的勇气过不去。

    一犹豫,乔不群托着李雨潺的手慢慢松开了。又心有不甘,另一只手悄悄游过来,将她的手一把握住。李雨潺的手格外细腻温软,仿佛无骨的水,无筋的泥。刚才托着她的后背时,虽能感受到那份撩人的柔软,却究竟隔了一层衣服,有些不够真切似的。此时两人的手紧握着,已是毫无隔膜的肌肤之亲。乔不群幻想着,这不仅是牢牢牵在一起的两只手,而是紧紧贴在一处的两个烫烫的身子,两颗跳动的心。平时乔不群就有意无意留心过李雨潺的手,小巧修长,细嫩丰腴,手背向上时,一排好看的梅花窝。这常让他暗生冲动,恨不得占为己有,事实上却从没握过一回。今天这手就软软地躺在自己掌心里,那么真切可感,实实在在,让乔不群浑身漾满幸福。(敬请关注湖南文艺出版社《仕途》连载——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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