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我这几天也是忙得不行,所以没写信。另外的原因,也是想看看,你是不是很在意我的信。要是我的信你可读可不读,那我就不用点灯熬油地写了。
今天中午食堂吃饭时,看见一个女人,在食堂靠窗的座位上,一边吃三明治,一边用铅笔在一张纸上画头像。她画的是个老头,也许她记忆中的姥爷爷爷之类的。看她画画,我很羡慕,要是我也能画两笔就好了,那样,除了听音乐,我们可以再有点儿别的共同爱好。可惜,上中小学的时候,美术课就是我最头疼的。老师把一个搪瓷茶缸摆到讲台上,开始让大家画时,我马上丧失所有模仿能力,学习能力,跟傻子似的。
所以,现在你应该相信我,我对你的崇拜是真的,而且不能再真了,一点儿嫉妒都没有。
不过,我还有一个可以给你一点安慰的好消息。前段时间,我在一个老店买了个老相机——奥林帕斯om1。已经钻研了摄影的基本知识,上街兜过几个来回,拍了十多卷儿黑白和彩色,没及时向你汇报的原因是,看看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拍照片儿。
现在基本上可以确定,我对拍照有些着迷。你拍照是为了画画,那我拍照是为了想你,真是这样,不夸张。
有时,心情像阴天,恰好外边也是阴天儿,碰巧又有时间的时候,我就背着相机出去转。觉得寂寞的时候,想念你的时候,相机就像一杯高度数的老白干,像狗一样忠诚地陪伴着孤独中的人。
背起相机,我总响起牛仔和他的马。
什么时候,我把拍的东西发给你看看,当然是选好的了。到目前为止,我最喜欢的一张照片是偶然抓拍的:一个正在过马路的女人,好像想起了什么,忽然停在马路中间,回转身,眼神儿既像看着什么,又像什么都没看见,十分茫然……我已经把这张照片放到电脑屏幕上了。
相机把我和街道联系起来,把我和陌生人联系起来,分散了寂寞。在这安慰中,我总是想你,在另一个城市,和我一样,也许,真的会有这样的巧合,我们同时举起相机,对准不同的画面……
摄影是你我除了邮件之外的一个神秘联系?
——方仪
你想怎么办?跟常文说了吗?晚上通个电话?
——吴黔
老方,我还没跟他说,也不知道,要不要跟他说,要说的话,还不知道该怎么说。今天,我请假在家呆了一天,心里越来越乱。我给他写信尽量说些别的,但这么东拉西扯,变得越来越难。
你说我该怎么办?
——方仪
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没主见了?这不太像你。
怎样我都不能想象,你不跟他说。你考虑怎么说,还不如好好考虑一下,你想怎么做?
——吴黔
老方,我能怎么做呐?我不能面对这个孩子,因为我不能面对他的婚姻。
我从没想过,他可能离婚。不是不想让他离婚,是不敢这么想。
老方,我没你想的那么坚强,也没我自己曾经想过的那么有主见。真见鬼啊。
——方仪
你爱他吗?
——吴黔
当然爱。
——方仪
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估计能有结果。
——常文
好姑娘,你几乎总是天天给我写信,这两天怎么不坚持了?要是忙,一个月不写也没问题,只是我惦记你。明天通个电话吧?
——吴黔
还是写信吧。这两天,一是太忙,二是我感冒了,吃了感冒药,总是昏睡,浑身没劲儿。
明天就好了,再给你写信。
——常文
昨天夜里,我一个哥们,认识二十多年了,很聊得来,比我小七岁,跟你同岁,给我打电话,我以为他喝多了,说酒话,他说要跟我告别。
不久前查出来的,肺癌晚期。
他有个哥们是医生,那人我也认识。他们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他跟我哥们交了底:几个月,甚至随时。
我这哥们叫广源,是学建筑的。电话里他跟我说,查出病之后,他就给自己买了一块坟地,现在又后悔了。他求我,什么时候把他的骨灰从坟里挖出来,从高处撒下去,撒向大海还是大地,都无所谓,只要是从高处撒开就行。他说,在低处活得又腻又累,死了之后自由一把。
昨晚电话里,我觉得他差不多把最后还能说的话都说尽了。我要开车去看他,他要我千万别去,他在外地,跟他过去的一个情人小玉在一起。他说,有多少钱,有多少才华,他也不能给自己造个以天地为构架的居所,死,居然成全了他,至少圆了一个无法圆的梦。我提醒他别在小玉面前说这些,他笑得透不过气了,他说,五个小时前,他已经把小玉赶走了。
我坚持开车把他接回来,但他把电话撂了。
吴黔,回来看我一次吧,我知道这么要求很过分,你刚走。要不让我去看你一次,现在办日本的签证很容易。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我想看着你,抱着你,拉着你,想跑到够得到你的地方。我不是害怕面对死亡,这其间我的变化,跟你说过了。
不是死亡,是孤独。也许平时我周围就充满了孤独,死亡让这孤独感变得强烈了。在我心里,好像我这个哥们已经离开了。我这么说有点残酷,但这就是我的心情。我有被抛弃的感觉,他活着的时候,我们什么都能聊。因为有他,我对自己婚姻的缺陷都变得不敏感了。
电话把我老婆也吵醒了。我跟她说了,她起来给我泡茶,安慰我。抛开我是不是感动不说,她所做的一切不仅没有减少我的孤独感,反而增加了。看着她我突然觉得无比地歉疚,不是因为我有过的几次感情纠葛对她构成的背叛或伤害,是因为我决定跟她结婚时,自己还不知道,她怎样都碰不到我内心的那个地方,只有那里的一切才能决定我的幸福和痛苦。有意无意间,我一直在欺骗她。
吴黔,你碰到了那个地方。你好像带着很多人的化身走进了那个地方。我曾经认真想过,把你扣留在那里,因为认识你,我才觉得过去总是让我无法对付的孤独和难过,是有希望战胜的。
这么说说,写写,我终于能喘口气了。忘了我刚才的请求吧,我毕竟还是一个男人,能对付过去的。你好好安心写论文,争取早点写完。我们的路还长,不是吗?
——吴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