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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随着出操的军号声响,校园里口令声、口号声、脚步声此起彼伏。徐东福进学员宿舍,先上三层,一层一层走下来,挨屋看。每班都有值日生整内务,扫地、拖地、擦桌子。来到一班宿舍门口,没有,屋里没一点动静。徐东福奇怪地进去,看到了在上铺呼呼大睡的王建凡。他伸手摸他的头,冰凉的,不烧。王建凡闭着眼把额上的手拨拉一边:“去去去!别闹!我再睡会儿!”很重地翻了个身,背对徐东福。

    王建凡确定了退学,却没办法像张前、李伟他们立刻就走。那时别的学校还没开学,好安排,现在学校都开学了,再走,就得满三个月、等淘汰下来一批后,一块儿走,一块儿安排,换句话说,王建凡必须得在这儿熬满三个月。早晨宋启良叫他起来出操,他本可以一口回绝,出于对对方的体谅,还是作了请示:他留下来做值日好不好?今天跑10000米,他没动力。同学们走后他继续睡。整内务倒是不累,但同样,需要动力。人做任何事都需动力。

    徐东福找了宋启良。中心意思,王建凡在一天,就是他班里的人,不能放任不管得负起责来做好思想工作。国庆节学院将进行全院大阅兵,至时,一班不能拉了队里的后腿。宋启良小心建议:“队长,到时候,阅兵的时候,让王建凡在家看家,行吧?”徐东福说:“行。但你认为,班里头这样一个人的这种状态,对你们班会一点影响没有吗?”

    宋启良愁眉不展回班。队长说得对不对?对。可是,没法办。物质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王建凡还有不到俩月就走,从此天各一方谁也不认识谁,没有了利益关系,思想工作咋做?当天晚上班务会,一直挂在一班的卫生流动红旗被拿走,卫生标兵由五班取而代之。五班人来取红旗时,同学们有一眼没一眼看王建凡,王建凡谁也不看,看天,宋启良束手无策。

    次日早晨彭飞值日,宋启良看一眼蒙头大睡的王建凡,让彭飞留下,总不能让班里的内务天天垫底,队长若问为何少到一人,只能实说。

    同学们出操走后,彭飞捏住王建凡的鼻子把他弄了起来。王建凡看着他:“你怎么没去出操?”彭飞挥挥抹布:“我出操谁做值日?”王建凡笑:“看来,宋大班长已然接受了这个现实。”彭飞不笑,正色道:“你这样下去,一颗那什么屎坏了一锅汤的话——哪怕这汤不是你坏的徐东福也会认为是你坏的——你瞧他能饶得了你!你下步还得转学分配吧?到那时他给你奏上一本,你吃不了兜着走吧就!”王建凡如梦初醒,明白他与这里还是有利益关系的。

    这天,该王建凡值日了,他认真履行职责,把全班每床被子都拍成了豆腐块。有了利益驱动日子便不那么难熬,跑10000米、打旋梯依然困难,那就在整内务这些事上多做弥补。拍完被子,拖地,正拖在兴头上,听到身后有人叫他,当下惊喜:想谁谁来,正是徐东福!王建凡手提拖把一个向后转,响亮地答:“到!”满头大汗恰到好处地冒着腾腾热气。徐东福神情声音少有的温和:“这被子,你整的?……我没事,随便转转,你忙你的。”王建凡奉命继续忙,不料徐东福又转回来:“你们班长找你谈了谈?”王建凡灵机一动,也是实话实说:“彭飞找我谈了谈!”徐东福眉毛一扬:“哦?他怎么跟你谈的?”王建凡没想到还会有问题,打了个磕巴后开始瞎编:“他说,那个,不能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要为集体着想要有全局观念,在一天就应该干好一天。”说着说着上了路——上了套话的路——越说越流利:“总之吧,他劝我,即使决定了走,既然一时半会儿走不了,那就好好干,站好最后一班岗,走得问心无愧走得漂亮,雁过留声人过留名!”徐东福凝视他:“就这么几句大道理就把你给说服了?”王建凡登时后悔,套话好说说圆了难,搜索枯肠圆场:“话是没有什么新鲜的,但,同样的话,从不同的人嘴里说出来,效果会不一样,对不对?比方宋启良来说,我就会觉得他是为他自己,会本能排斥,为什么?你是班长啊,在其位得谋其政啊,班里工作搞不好,你有责任的啊!彭飞就不一样了,人家是一普通学员,人家图什么呀!于是,你就会觉得他是真心为了你好……”徐东福打断王建凡仍无新意的套话,静静道:“王建凡,我十二万分理解你对彭飞的感激和友情,很好。你忙吧。”走了。王建凡拖地,悔上加悔,悔不该在徐东福面前耍小聪明,当下在心里总结出了格言般警句:对聪明人耍小聪明是愚蠢的行为。

    晚饭后,王建凡闲逛,听到不远处传来阵阵喝彩,循声看去,彭飞在打旋梯,与罗天阳两人一组编队打,正打反打,同样方向同样速度,青春在晚霞中飞扬,这才没过多少天,已然是另一番境界!

    王建凡看着彭飞心情复杂:实在不忍打击他,但更不忍的是,看他蒙在鼓里徒劳努力。种种迹象表明,徐东福对他不感冒,下步要走的“一批”里,很可能已定下有他。他们淘汰了你,却不告诉你,让你浑然不知继续参加各种训练包括抗眩晕,以免你可能的负面情绪、行为影响到整体秩序。“你”在这里无足轻重,一个石子一粒沙子,少一个不少多一个不多。整体,全局,才是这里永远的最高利益。想到这儿王建凡激动起来:不能再保持沉默,良知不允许。

    他找彭飞谈。“彭飞,我劝你好好想想,到底要不要留在这里。”彭飞敏感道:“你听说什么了?”王建凡摇头:“听好,下面我所说的每个字都是我的原版原创:你为我打抱不平,作为朋友,我感谢你;作为旁观者,我为你担心。”一一举例,证明自己的担心不是空穴来风。彭飞听罢沉吟:“你担心徐东福会对我打击报复?”“打击报复是你的说法;徐东福的说法是,正常淘汰。我个人认为,徐东福的说法更客观一些。这里需要的是个人服从整体,局部服从全局,下级服从上级。你呢?思维整个相反,你个性太强。你这种人在这种地方,或者,让他们削平了你;或者,让他们开了你。你能让他们削平了吗?”摇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云蒸霞蔚,彭飞眺望天边,将自己在入伍宣誓时得到的结论和决心一字字告诉王建凡:“我做好我该做的事,事事处处点点滴滴,不给他一点把柄一点口实,我不信他能置事实于不顾一手遮天。”

    明天学院阅兵。晚点名时,徐东福把已上得很紧的发条又紧了一紧:“上次的文化考试和体能考试,我们分队的文化分,全大队,第一。体能,全大队,第一。”如同鲁迅“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貌似冗赘,却奇特地给了人况味无穷的力度和吸引,学员们一个个笔直挺立目不转睛。“明天,学院大阅兵,希望同学们再接再厉,保证,大队第一!争取,全院第一!”

    阅兵结果,套用徐东福的表达:全院,一分队倒数第一;全大队,一分队倒数第一。关键时刻——走过主席台敬礼时——前排彭飞手将军帽触碰掉地,后排人为避让地上的帽子乱了步伐。如同兵败如山倒,队列也一样,前排乱了,一乱全乱。阅兵结束,徐东福让宋启良、彭飞留下,由宋启良指挥、监督彭飞通过主席台,齐步,正步,向左看,敬礼,五十次。一次不合格,重来五十次,再不合格,再重来,还是五十次。话音落下,开饭的军号声响,徐东福转身走开。

    晚点名。徐东福走到队前:“彭飞出列!”彭飞出列。命令继续:“向后转!”彭飞向后转,直面大家。命令继续:“脱帽!”彭飞脱帽。命令仍继续:“把帽子倒过来顶在头上保持立正姿势二十分钟!帽子中途掉落,从头计时!”彭飞有一秒钟没动,走神了,王建凡在阅兵后说的话在脑子轰响:“是,这是个意外,他不会以这个为由开你,却能以这个为由整你。”一秒钟后,彭飞执行了命令。整吧!通过主席台五十次,他通过了,饿着肚子!头顶军帽站军姿当众受辱,没问题!还有什么,来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招拆招我绝不会向你低头!徐东福看了下表,开始晚点名,彭飞面对大家头顶倒置的军帽笔挺,纹丝不动。阵风吹过,那军帽颤颤悠悠颤颤悠悠,一个斤斗,翻转落地!学员们齐齐“啊”了一声,徐东福扭头,看到彭飞拾起军帽重新放上,他看表:“八分钟——重新计时!”十分钟过去,又一阵风,军帽再次落地,徐东福再次看表:“还差十分钟,重新计时!”彭飞全身过电般一阵战栗,他拾起了军帽,却没往头上放。队列霎时静,静得停止了呼吸。王建凡拼尽全力盯住彭飞看用目光捅他,他不动;徐东福察觉到异常,扭头,看到彭飞手里的帽子。

    “帽子放上。”

    “为什么?”

    “为什么以后给你解释。”

    “我现在就需要解释。”

    “现在的解释就是,这是命令。”

    “仅仅因为你是队长,就有权力随心所欲下任何命令吗?”

    徐东福再也不看彭飞,面朝队列:“晚点名到这里。解散。”

    熄灯号响了,夜深了,校园睡了,于建立陪着徐东福在树荫下的甬道上走,无话,只有参差的脚步。良久,于建立问:“彭飞是不是有点让你失望了?”徐东福反问:“我是不是有点急于求成了?”于建立直言:“有点儿。”徐东福叹:“以后注意。一点点来。一定把他扳过来,让他明白在军队里,个性与纪律、个人与整体的关系,否则他上不了天;这样的学员上不了天,可惜了!”

    宿舍里一片均匀的呼吸,彭飞也在熟睡。他已不在乎徐东福的态度和决定,因为他已决定:走。他对这里很失望。这里没有是非曲直,只有长官意志。遇到好领导,是你命好;遇到徐东福,你惟有走。最难时是做选择,一旦做出了选择身心轻松,睡眠不期而至。

    第二天是星期天,王建凡疯了一样到处找彭飞,校医院,没有;军人服务社,没有;训练场,不会有。一筹莫展时看到彭飞背着挎包走来,忙迎上去问他上哪儿了,回说上街了。王建凡倒吸口气:“谁批准的?”规定新学员三个月内不准上街。彭飞以问作答:“你找我什么事?”“不是我找你!宋启良发动了全班找你!”彭飞一笑:“他什么事?”王建凡痛心叫:“彭飞,你怎么教导的我你忘了,你下步还得转学分配!”彭飞没解释。他的“决定”不是离开飞行学院,是彻底离开。回家,复读,重新开始,他还年轻,他才十九,他输得起;绝不在那个人手底下呆,为了什么都不,一天都不!有人在叫“彭飞”,是宋启良,王建凡一把抓过彭飞的挎包塞衣服里:“千万别说你上街了!”

    彭飞家来电话了,电话打到队办公室,通信员接电话后没找到彭飞,找了宋启良,宋启良让大家分头找。彭飞撒腿往队办公室跑。家里从没打过电话,是不是,妈妈出什么事了?

    海云没事,只是担心儿子。打上次寄来了穿军装与战斗机合影的照片,她连着去了两封信,都没回音。这天湘江下部队回来,她跟他说了。湘江笑她多余,进了飞行学院就是进了保险箱,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有人管。万一有事,组织上会第一时间通知,他不回信肯定是忙。海云放下了心。吃过饭,把儿子照片拿给湘江看,湘江瞅着直乐:“就这破歼五,退役多少年的,瞧他还挺美!一帮傻小子!”海云说:“你不觉得他成熟些了?”湘江道:“军装的作用。军装可以使岁数大的人显年轻,可以使年轻人显成熟。”海云不满:“这人真是!怎么就不能肯定一下儿子?”湘江分辩:“他要在这儿,我肯定会肯定他——”海云某根神经被触动,幽幽道:“可惜他不在。小时候,盼他长大,长大了,盼他远走高飞奔自己的前程,等他真走了,心里头又空得不行……”湘江就怕她说这些,赶忙打断:“哎呀你可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海云一笑:“本行?概括得好!”湘江语塞,片刻:“你要实在想他,给他打个电话?”海云眼睛一下子瞪得老大:“怎么打?咱又没他电话,他根本就没电话!”湘江哼一声:“只要在部队,只要知道他的单位,我就没有找不到的人!”伸手拿起电话,被海云按死:“会不会对他影响不好?”湘江笑叹:“偶尔为之,问题不大。”

    彭飞来到队办公室,办公室没人,话筒搁桌子上,孤零零的。他抓起电话喂了一声,听到熟悉的一声唤:“飞飞!”从耳朵淌进心底,泪水哗地出来汹涌澎湃令他猝不及防。“飞飞!飞飞?”那边传来一迭声叫,彭飞深吸口气,回叫了“妈妈”。自以为声音正常,妈妈却发现了问题:“你鼻子怎么齉齉着,感冒了?”倒给了彭飞理由:“啊。现在好了。”“我说这么长时间没来信,肯定有事!发烧了没有?好彻底了没有?没好彻底千万别硬撑。得吸取你爸的教训,感冒了不好好治弄成鼻炎,被淘汰……”彭飞想说:“别说了妈妈!”说不出,泪水哽住了嗓子,哽得痛,心更痛,为妈妈的关心里蕴含着的那个期望。一只手把送话器紧贴身上,另一只手掏手绢捂住鼻子清理鼻腔,确定能说话时,用开朗轻松的语调说:“妈妈,我不想在这儿干了。我已经买好火车票了,后天到家。”硬硬的纸板车票贴放军装前胸的兜里,他刚才上街是为买它。

    海云大吃一惊:“怎么回事?”彭飞说:“回去说吧。”海云稳定情绪,按照自己的分析试着说:“飞飞,部队肯定苦,走前你爸爸跟你说过。这需要一个过程,顶过去这段,就好了……”彭飞道:“我不怕吃苦,”为不哭他的声音略显生硬,“我各项成绩优秀不信你可以让我爸打电话问——”为“优秀”他竭尽了全力,收获的却是惨败,极度痛苦屈辱沮丧无助冲破了意志力外壳的包裹,泪水再次涌出塞住口鼻卡断声音。海云焦急万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飞飞!”彭飞大口吸气,大口吐气,调整呼吸:“妈妈,人,肉体上可以受苦,精神上不能受辱。我们队长他,心理变态,他是个变态!”大致明白了问题的方向海云不再追问,急急忙忙道:“听我说飞飞,妈妈马上过去。在妈妈没到之前你不要采取任何行动该干什么干什么!火车票不要管它废掉算了!记住,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一定等妈妈到了再说!”

    在海云等彭飞接电话的工夫,湘江有事去了办公室,母子通完话他还没回来,给海云以独立的空间时间将事情的纷乱头绪捋清楚。一、马上买火车票,买最早的车次;二、不告诉湘江,徒然增加他的负担,且于事无补;三、找个离家外出的理由:林子燕约同学们去她丈夫开的怡景庄园住几天,在远郊,几天不一定。

    是夜,彭飞几乎没睡。头一夜下决心走时的轻松不复存在。才发觉事情远不是他想的那么简单,他的事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是与他有关的所有亲人的事,尤其,是妈妈的事,他可以不在乎任何人但不能不在乎妈妈。妈妈会是什么态度?辗转到不知几点刚迷迷糊糊要睡,起床的军号声响,他只得硬撑着起来。妈妈嘱咐他,在她到前该干什么干什么,他答应了的。

    王建凡向宋启良请示:“班长,今天的值日让彭飞做吧,我们俩换,我出操。”他今天值日。宋启良好心提醒:“今天跑10000米!”王建凡表示知道。宋启良让彭飞留下值日,并特地说明是王建凡的意思。彭飞只点下头,看王建凡一眼的意思都没有,更别说表示感激。心身疲惫得麻木。

    教导员于建立匆匆向学院门口走,哨兵来电话说他们队学员彭飞的母亲来了,放下电话吩咐通信员把家属房收拾出来向外走,走几步折回,匆匆查彭飞资料,确定了其母是“随军家属”。一路走一路嘀咕:她来干什么?上周班长会宋启良提了句彭飞家来过电话,当时没在意,现在想,是不是彭飞跟家里告了状,他母亲来兴师问罪?父亲是领导,母亲是家属,前者有权有地位,后者什么都没有包括没觉悟,这种组合的父母最难对付。平心而论,他认为徐东福对彭飞的做法过了,作为搭档他都觉得“过”,何况人家父母?

    彭飞母亲与想像中的不一样。想像中是一个烫着卷发体态肥臃的中老年妇人,结果相反,直发,清瘦。最大的不一样是,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透着股知书达理有文化有教养的劲儿。但,人不可貌相;再,就算她表里如一,往往,有文化比没文化的更难对付。哪有学员入学刚一个月家长就跑来的?她肯定有事。

    于建立带海云向家属房走,仿佛随意地问:“您来,彭飞知道吗?”海云犹豫一下,不知儿子怎么跟领导说的,就实话实说:“知道。”又补充:“具体时间不知道。”证实了于建立的分析:她来,他们母子事先在电话里沟通过。家属房已收拾好,铺上了干净床单枕巾,脸盆里有水,桌上有暖壶,掂一掂,满的。于建立让通信员跑步把彭飞叫来,马上下第二节课。海云忙制止:“中午再说,不要影响他上课!”这话给了于建立两个信息:一、她虽是家属但还不算不懂事;二、她想让儿子在飞行学院干下去。

    通信员走后,于建立让海云洗把脸,喝口水,休息一下,坐了一夜的火车。他呢,去食堂安排一下午饭,下午和队长一块儿过来,徐队长去大队开例会了。说完想走,没走得了。对方接着他的话自然而然跟他聊上了:“噢,徐队长开会去了。……徐队长多大了?……二十八就正营了!肯定很优秀了?”貌似闲聊,句句有的放矢,这“的”正是徐东福。要不,在她面前的是于建立,若为没话找话说,也该问问于建立“多大了”而不是“徐队长”。于建立格外谨慎:“是。徐队长是我们学院最年轻的正营,比较全面。带过两届学员,成绩在学院都是最好的。彭飞他们是他带的第三届。”紧接着这话她又问:“彭飞在这里表现怎么样?”于建立字字斟酌:“能力很强,成绩很好,在同学中有一定威信……”边说脑子里边飞快转,考虑到关键处时,怎么说,后悔没先给徐东福打个电话沟通一下。这时一声“报告”,通信员进来,叫他接电话,于建立如获大赦溜走。

    得知彭飞母亲驾到,徐东福冷笑,苦笑:如果这事摊宋启良身上,他母亲能来吗?不能。彭飞母亲就能,人家是首长太太。这事解决不好——不合彭飞母亲意——她有可能会通过她家首长找到上头去。主力部队的师长如同大树,地上看是一株,地下根系粗壮发达八方延展,你根本不知它能抵达何处!午休后,徐东福跟于建立一块儿去家属房,直走到门前都没想好这事该怎么对付,敲门时思路刹那间清晰:来了好!三方对质,免得当妈的只听一面之词!不料彭飞不在,上课去了。事先告诉宋启良通知他下午不必上课,陪陪他妈他妈刚到,他还是去了。

    是海云坚持让彭飞去,午休结束号声一响就催他走。彭飞跟妈妈讲道理:“我主意已定,上课已没意义。”时间不允许多说,海云动手推他:“什么你‘主意已定’!要依你的主意你现在已经脱离部队成了逃兵,战时逃兵要判三年以上七年以下的拘役,就是平时给你一个处分那是轻的!”彭飞扒住门框同妈妈据理力争:“我走了再回来,他给我处分;我走了不回来了,他怎么给我处分?”“不回来你打算干什么?上学?工作?身上背着一个‘逃兵’的污点,谁要你?走!赶紧地!”不由分说。彭飞只好走,打算上完课回来再跟妈妈好好说。

    海云张罗徐东福、于建立坐,抱歉说走得急没能带点好吃的。边说边收拾桌上的碗筷盘碟——母子吃饭时一直说话,直说到刚才没顾得收拾——于建立帮着收拾,徐东福小半个屁股挨椅子边坐着,直挺挺的一动不动一言不发。一切就绪,海云开口,说正事。无论从辈分还是身份,这事儿都该她先说,先表态。她说:“彭飞的最大缺点是,个性太强。客观原因,独子;主观上,我的教育有问题。觉着他父亲长年不在家,亏欠他,便想在我这方面多做弥补。家中的一切他是中心,把他给惯坏了宠坏了,以至于他受不了委屈吃不得苦……”徐东福、于建立对视,同感意外。于建立忙道:“不不彭飞很能吃苦,在这点上,有些农村来的学员,都不如他。”徐东福连连点头:“是,是是!”海云摇头:“我指的是精神上。精神上这个孩子不够坚强,过于自我。从小到大他一直顺利,顺惯了。”

    这就是那次谈话的主调:母亲做自我检讨的同时,替儿子检讨,且态度极其诚恳,没丝毫指责的意思,暗示都没有,反倒令徐、于二位紧绷的神经越发绷紧:她不是来兴师问罪的,那来干吗?千里迢迢跑来做检讨?不可能,不合逻辑。离开家属房俩人嘀咕了一路,始终未能找到那个合乎逻辑的解。

    下午上课,彭飞被教员叫起答题,答得谬之千里,气得教员用教鞭啪啪敲打讲台:“动量单位怎么能出来个焦耳呢?你MV相乘怎么也乘不出焦耳来吧!”他应该拿教鞭去敲彭飞的脑袋,他早就发现了,那脑袋一直在开小差。

    经妈妈提醒,彭飞也觉擅自离队回家的想法是冲动了。退学妈妈似不同意,他内心深处,也有所不甘,那么,解决问题的办法只剩下了一个,调到别的分队。好不容易熬到下课跑回去跟妈妈说,妈妈居然还不同意。理由是,如果调到别的分队再不如意怎么办?彭飞说不可能,不可能所有人都像徐东福那么变态。海云却不觉徐东福变态,一点都不。她亲眼见到了他,亲自接触了他,那分明是部队常见的青年军官,形象上都是:中等身材笔直,军装水似的贴附于身,肤色黝黑,长年户外作业的结果。她对彭飞说:“他哪里变态了?别人我不了解,你爸,经历过的,比你一点不容易。飞飞,咱啊,是顺惯了当中心当惯了——”为避免话说得过于刺激,特地换了人称,把“你”换作“咱”。他手一摆打断她:“别说了妈妈!总之,不在徐东福手底下干,是我的原则!”

    想不到她的小心体谅却怂恿了他的自大,给了他可以固执己见的错觉,海云终于火了:“你的原则?我都怀疑你懂不懂什么是原则!当初,因为你爸说你两句你就放弃原来的计划坚持考飞行学院,现在,碰到点困难又要放弃又要改弦易辙!不是不让你有个性,但是,只有个性,以为这个世界是为你准备的得绕着你转,你将一事无成!当然当然,你是成年人了,最终何去何从,你做主。你真要回家我也拦不住,也不能把你关家门外头,但,”她一字一字道,“我会对你失望,很失望很失望。”说话时的语调神情,更重要的,最后那句话的内容,令彭飞惊愕,没容他细想,通信员到,请他们去队办公室接电话,彭师长电话。

    几分钟前,下班回家的湘江接到林子燕电话,说找海云,由此得知海云说的同学聚会纯系子虚乌有。联想妻子走前刚跟儿子通过电话,分析她的外出可能与其有关,便试着打了这个电话,从接电话的通信员口中得知,他的判断准确无误。听妻子扼要说了事情的经过,他叫她让彭飞接电话。对彭飞的巨大愤怒失望令他冷酷,并通过电话线,把这冷酷分毫不差传递过去。

    “路是你自己选的吧,啊?没人拿枪逼你吧,啊?就算你们队长是变态别人受得了怎么单就你受不了?受不了你也得受!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个家,拒绝逃兵!听说过破釜沉舟吧,听说过背水一战吧,听说过置之死地而后生吧,你现在的情况就是!出了问题自己解决彭飞同志,天塌下来自己想办法彭飞同志,不要动不动就找妈妈你已经不是那个小男孩儿了!你走前我跟你说过现在再给你说一遍说最后一遍:成年意味着不仅要自己做出选择,同时要为自己选择的后果负责!”

    话说得标点符号都插不进去更别说给对方置喙余地,话毕就挂,彭飞遭此狂砸,手举传出“嘟嘟嘟”忙音的话筒,原姿势站那里发蒙。海云摘下他手中的话筒,放下:“你爸说什么?”彭飞醒过神儿来,哼了一声:“老一套!没什么新鲜的!”熄灯号响,他对妈妈道:“吹熄灯号了,我得回队里了妈妈。”说完走,走得头也不回,“回队”是他目前惟一的出路。从前,潜意识里他认为,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无条件随时接纳他的人:妈妈;一个无条件随时接纳他的地方:家。显然不是这样。妈妈和家都有底线,这底线他不能触碰。

    海云走前上了趟街,买回一大堆零食。作为资深军人家属,她太清楚家属来队必带的东西是什么了。来时走得急加上有心事,没带,走时就得做弥补。进门不久,彭飞到,训练刚结束,满身满脸的汗;进门就翻包,如同小时候放学,进门就看餐桌。从包里找出根火腿肠,手撕不开直接拿牙去咬。海云笑着叹气,洗毛巾,扭干,拽过他的脏手使劲擦:“上午干什么啦这一身的汗?把东西拿去些给同学们分分,回来时顺路买的。噢,我去火车站了,买火车票,晚上八点十分的车。”

    闻此,彭飞抽出手扭头走开,边嘟囔:“太累了我得躺躺上午搞了个五公里负重越野……”一侧身仰倒床上,同时,一只手仿佛无意地,搭盖住眼睛,慢慢慢慢,有泪水自那手背下出来……海云赶紧转过头,在脸盆里哗哗洗毛巾同时高声道:“飞飞啊,给妈妈打饭去!过点了!”

    儿子响亮地应着从床上跳起,躲开海云视线大步走了出去。海云倚住门框目送,想起句老话:女孩儿富养,男孩儿穷养,女孩儿宠着养,男孩儿苦着养。老话之所以能成为老话传下来,有它的道理。她现在能做的只有,硬下心来,不给他一点退路一点幻想……正午的强烈阳光刺痛了眼睛,眼泪哗哗。

    湘江亲自开车去火车站接她。夫妻见面万语千言不知从何说,索性先不说。上车,车驶,驶出火车站。一个大男孩儿骑车紧贴他们的车身超越,弓腰撅臀用力蹬着年轻的双腿,在人流车缝中鱼一样钻来钻去,消失。海云收回目光,自语般:“他长高了,很黑,也瘦,成绩很好,文化、体能,都好……”说不下去。湘江把手放她腿上,轻轻拍着像拍婴儿:“得有这么一个过程,从男孩儿到男人,得有这么一个过程。海云,现在的情况我分析是这样的,只要你能挺过去,他就能挺过去。”

    上午的课目是10000米跑,队伍已跑成了马拉松,体育教员骑自行车跟着,认为谁偷懒了便用手里的树枝戳谁,徐东福站在不远的树荫下看。彭飞有些跑不大动了,步子渐慢,渐成了走。教员骑车嗖一下过去,照他肩膀“啪”就是一树枝:“跑起来!”他不清楚彭飞已领先最慢学员三圈之多,一百多学员呢,都绕着圈跑,搞清楚很难。但徐东福清楚,一清二楚。他继续密切关注彭飞:彭飞没做任何辩解,一咬牙,执行命令,跑了起来。徐东福嘘了口气。

    训练结束,徐东福叫住彭飞,说有件事想问他。彭飞心“嗵”的一跳,不消说,“不假外出”东窗事发!这事只王建凡知道,王建凡不可能出卖他,是那张火车票。当时他从军装前兜拿出票,犹豫着交出还是销毁,有人叫他,匆忙间他把它塞到被子下头,显然被发现了。一念之差,真正一念之差。否则,不论交出还是销毁,他都不必面临此时的被动。彭飞笔直站立,静待发问。发落。

    徐东福开口:“王建凡决定退学时压了几天床板,正常反应;但后来莫名其妙来了个180度大转弯,据他说是你给他做了工作,我想问你,你怎么给他做的工作?”彭飞傻呆呆看徐东福,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机械答:“我跟他说,说,你要再这样混下去,一颗那什么屎坏了一锅汤的话,哪怕这汤不是你坏的,徐、徐……徐队长——”徐东福打断他,伸出根食指在他脸前左右晃着纠正:“别客气,‘徐东福’,你当时说的是徐东福!是不是实话我听得出来,说实话!”彭飞一挺上身:“是!我跟他说,哪怕这汤不是你坏的,徐、徐东福也会认为是你坏的。你瞧他能饶得了你?你下步还得转学分配吧?到那时他给你奏上一本,你吃不了兜着走。”“完了?”“完了。”“是实话。你跟他说的正是我想跟他说的。可惜这话我不能说只能由第三者由你们说,我说就成威胁了就浅薄了,搞得不好适得其反,激化矛盾导致对方破罐子破摔。行,彭飞,是个带兵的思路,带兵就得,恩威并施。”走了。

    彭飞呆若木鸡。

    彭飞被任命为一区队队长。一个分队两个区队,区队长相当于连队的排长,不同的只是排长是干部,区队长由学员担任。鉴于区队长责任权力比班长大得多,选任起来也慎重得多。任命彭飞出于两方面原因考虑:一是他自身原因,成绩好,有能力,在同学中有威信;二是想通过他来加强一班的领导力量,一班长宋启良能力太弱。于建立基本同意徐东福意见,只担心彭飞反复,这也正是徐东福的担忧:如果彭飞能有宋启良对自己的那股子韧劲、忍劲、狠劲,忍辱负重逆来顺受,那该有多完美。

    区队长任命宣布后的次日傍晚,于建立给了徐东福一张火车票,彭飞交给他的,同时交代给他的,是火车票来历。徐东福捏着那张小小的硬纸板恍然:“这就是答案了,他妈为什么突然跑了来的答案!”于建立笑着点头:“来救火。”徐东福后怕:“你说,要是他妈那天没打电话,要是彭飞在电话里没跟他妈说这事,要是他妈没来,要是彭飞真的回了家……不能想不能想!这是个教训,操之过急!”于建立安慰:“结果好就好。这结果就是,彭飞不仅没走,还主动把这事说了出来。”徐东福气道:“他说出来他轻松了,倒把难题推给了我们。你说,他闷了这么些天不说,怎么突然想起来说了,你下午那堂课起了作用?”

    下午政治课,教员有事于建立临时代了堂课,主题是“忠诚”,忠诚教育是飞行学院的重点。除军队各兵种共需的保密原因,培养飞行员的造价和飞机造价及飞行员执行任务的特殊方式,使各国军队对飞行员的忠诚要求,均放在首位之首。除加强教育,发现道德品质有问题一律淘汰。培养出一名歼击机飞行员得700公斤黄金,轰炸机飞行员800公斤,一架飞机三个亿,上了天就是“将在外”。

    听徐东福如是说,于建立笑起来:“你当政治课是什么?去痛片,麻醉药,用上就见效?我觉得还是他的基本品质起的作用,我们让他当区队长,他不想愧对这份信任。”徐东福点头:“他现在什么态度?”“由我们裁决。”“他这算什么性质的错误?不假外出不用说了,算不算逃跑未遂?”“那怎么能算。人家根本没有逃跑何来‘未遂’?”“这就好办!不假外出,得给个处分;主动坦白从轻处理,给个队前警告就可以了。”于建立大笑:“队前警告不入档案!你呀,小心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刚开始对他是,百般刁难——”徐东福抗议:“怎么叫‘刁难’?”“好好好不是刁难是严格要求,现在呢,又百般保护……”“不管是刁难还是保护,都因为他值得我这样做,值得我费心付出,他要强。男人首先得要强。当然了,缺点是,过于要强——”“有点像你。”“所以我才会针对他的缺点,用你的话说,刁难他,我不能让他步我的后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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