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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1.灵芝走了

    灵芝的弟弟又来信了,要钱,交学费,可阿姨这个月仍是无法给她工资仍说“下个月吧”。上个月就说“下个月吧”,这个月又说,到了下个月、看情景、很可能,还会是这句话。这天晚上,灵芝上课回来,前后思量了一路,下定了走的决心。那张黑底金字的名片好好地放在她箱子的夹层里。当然也许那人是个骗子,就是骗子她也得试一试再说了。那一刻灵芝方体会到,很多上当受骗的女孩儿不是因为财迷因为虚荣,是因为走投无路。走投无路只得铤而走险。

    灵芝拿着那张名片在公用电话处打电话,对方一时没有想起她来,令灵芝心里一沉。是啊,时间拖得太久了,人家想找个保姆还不早找了。不料当对方一想起她来时声音里立刻透露出明显的高兴,说了许多的话,灵芝都记不住了,只记得她说欢迎她,说她现在正在济南拍外景——什么叫外景?——灵芝要是愿意马上来可乘中午一点半的T35次火车到济南找她。在济南什么地方也都一一说了,只是担心灵芝找不到。这担心是多余的,在北京闯荡了四年,加上天性聪颖胆大,只要告诉她地址,就没她找不到的地方。

    由于打电话,回家时间就比平时晚了些,她刚一开门进去,阿姨急切的声音就传出来了:“是灵芝吗?”灵芝“噢”了一声就去了卫生间,开开水管,假装洗手。屋里阿姨问她考试成绩出来了没有;她说出来了考了89。阿姨又问考的最好的多少,否则这个“89”就没有判断优劣的依据。当得知最好的是90时,阿姨高兴得连声地道:“第二名?不错不错!又进了一大步!”声音里由衷的喜悦让灵芝的泪一下子流下来了,忘记了她正在洗手,任水哗哗的流。这时那边阿姨开始怀疑了,问她干吗呢,她赶紧往脸上撩水洗脸,边大声地道:“洗脸呢,外面风大,满脸的土。”

    这天夜里灵芝一夜没睡,待阿姨睡着后她就起来了,先是在小雨屋里写信,写完信后,端端正正摆在桌中间最明显的地方,就开始收拾东西,先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然后就开始干活,整整干了一夜。擦,扫,刷,洗。能洗的衣物全洗了,窗帘都撤下来洗了,夜里不敢用洗衣机,用手搓,涮洗时就用衣物裹住水龙头,以不让流水发出声响。洗完了晾,洗好的东西把凉台上的三条铁丝都挂满了。最后又去了厨房,蘸着去污粉一一地擦,调料瓶子都一一擦得干干净净。……东方微白,天亮了。灵芝又开始给小雨妈妈准备早餐。洗米,熬粥,煎鸡蛋。阿姨起来了,她过去为她洗脸,洗手,梳头,如同一个孝顺女儿。侍候着阿姨吃完了饭,收拾完了刷了碗,为阿姨摆了药,让她吃药。……

    终于,该做的、能做的都做完了,该走了,灵芝先给阿姨开了电视,然后去了小雨房间,把提前放在那里的挎包背上,一手拎箱子,一手拎提包,走。到门口,站住。

    “阿姨,我买菜去了。”

    “去吧。……等等,还没拿钱。”

    “我先垫上,回来再算。”

    “也行。记着买块豆腐,要卤水的。”没听到回答,小雨妈妈叫了一声,“灵芝?”这时的灵芝已经满脸是泪了,一个字也说不出,听阿姨叫,勉强“嗯”了一声。小雨妈妈提高嗓门:“记着买块豆腐!”

    灵芝深深吐了口气:“知道了。阿姨,我走了!”

    灵芝走了。

    对面墙上的钟10点了。小雨妈妈无数次扭头向背后的窗外张望了,好不容易,远远地,看到灵芝回来了,手里拎一兜菜。小雨妈妈心中的焦急顿时变成了怒气。偏偏这时灵芝又站住了,同一个抱孩子的小保姆聊起天来,小雨妈妈忍了一会,见她们俩聊起来就没个完了,忍不住了,使劲欠起身子,推开窗子,高声叫道:“灵芝——”两个正在说话的女孩儿应声同时向这边看来。不是灵芝。只不过发式、衣服、身材同灵芝相似罢了。小雨妈妈失望之余心中重现焦虑,她想给女儿打个电话,想到她在上班,决心再等一会儿再说。

    今天谭小雨上治疗班,正准备给十二床灌肠,十二床晚上手术。到病房时,十二床不在。她正想问十二床去了哪里,陶然匆匆进来了,说她妈妈来电话了。谭小雨心一下子激跳起来。妈妈一向知情达理,一向把女儿的工作女儿的进步看得很重,也知道科里的规定,上班时间不许接或打私人电话;在小雨的记忆中,妈妈上班时间来电话这还是第一次,非有大事她不会如此。小雨转身走出病房去接电话。

    电话中妈妈的声音焦急万分,她担心灵芝出什么事了,跟小雨商量是不是需要报案。小雨心里也急,嘴上安慰妈妈,说也许灵芝去哪玩了,哪一次哪一次她就曾犯过这样的错误;不知妈妈是相信了她的话还是怕她着急,总之,同意先向派出所报案,然后一切等小雨下班后再说。

    小雨放下电话又往病房走去,十二床一个病人坐在床沿上翻看床上的《北京晚报》,小雨匆匆进来,对那人简洁道:“来,灌肠!”那人看了看她,刚要说什么,小雨又心急火燎地补充命令道:“把裤子脱了!”于是那人便不再问,乖乖起身脱裤子灌肠。……

    墙上的钟已十二点多了,小雨妈妈早已打电话报了警,此刻已然完全无所作为,只能等。等派出所的消息,等灵芝的消息。电视机早被关上了,她把全副精力都集中到了耳朵上,楼道里一有脚步声她就屏住呼吸,听,直到那脚步声从她家门口经过,上去,或下去。……又有脚步声传来,小雨妈妈又一次屏住呼吸。终于,那脚步声在她家门口停住了,又终于,有钥匙开门的声音了,那一刻小雨妈妈的眼睛都湿润了,颤声道:“灵芝啊……”“妈!”不是灵芝!小雨妈妈失望得无以复加,急急地大声地对女儿地说:“小雨,你看这都什么时候了。她上次自己跑出去玩儿的时候,十一点就回来了,我记得很清楚。可这都十二点多了……小雨你干吗呢?”小雨进家后一直没有过来。

    小雨正挨屋的看,她一进门就发现了家里变化,处处异常的整洁干净,凉台上挂满了衣物……终于,她发现了灵芝放在她房间桌子上的那封信。她看信。

    “阿姨、叔叔、小雨姐,我走了。实在不知该怎么跟你们开口,只好写下这封信,我对不住你们。我从陕北老家出来才十六岁,什么都不懂都不会,阿姨和小雨姐不怕烦,一点一点教我。阿姨还出钱让我上函授,学文化,亲自给我改作业,使我进步很大。小雨姐还给我好多东西,还带我去天安门长城香山王府井。你们一家人都对人好。我们小保姆在一起说起来的时候她们都羡慕我。可是我在你们正难的时候却要离开你们,我不是人,你们恨我吧。你们恨我我也不恨你们。

    “我下这个决心也很难,我走了以后阿姨怎么办?叔叔怎么办?还有小雨姐那边,会扬哥正是困难的时候,我想了很多很多。可是,我出来是为了挣钱,弟弟上学要钱,父母生活也要钱,家里只我一人挣钱,我没有办法。弟弟连着给我来了三封信了,说是再不交学费学校就不要他了,学校不要他他就考不上大学,上不了大学他的命运就没法改变,希望你们能够理解我。你们欠的三个半月的工资我就不要了,是我主动不要的,跟你们无关。写这封信的时候我很难过,所以就不写了。最后希望阿姨多多保重。……”

    “小雨!”

    那屋妈妈又叫了。小雨心痛极了,心痛妈妈。妈妈但凡能动,能早点看到家里的变化看到灵芝的信,也不至于这样坐在床上束手无策苦苦的一分一秒的等。她简直不敢想像这一个上午妈妈是怎样熬过来的。同时也恨灵芝,不恨她走,恨她走的这种方式。这种方式对任何人来说都可以,对妈妈不可以。她怎么可以只为自己方便就置妈妈的死活于不顾?……

    这天母女俩谁都没吃午饭。小雨下了班直接往家里跑根本就没想吃饭的事,也不饿;妈妈说她也不饿。面对一个接一个的打击,她们已然木了。是妈妈先发现快到上班时间了,催着小雨快走。这个时候,“快走”也得迟到了。

    2.一人难顾三头

    普一科护士长李晓很生气,见人就问:“谭小雨呢?上班时间都过了怎么还没来?”又命令护士台的护士,“给她打电话!”

    谭小雨匆匆赶到,迎面碰上了陶然。“你干吗去了?护士长到处找你,小心点,她精神病又发作了!”小雨苦笑着看表,晚了足足半个小时;这时陶然的一句话令她心惊肉跳:“不是为这个。为你上午灌肠灌错了!”

    李晓训斥谭小雨的声音连病号都能听到,由于极度生气,女中音变成了女高音:“该灌的没有灌,不该灌的给灌了,想想我都害怕。还好这是灌肠,要是输液呢?要是输血呢?会死人的小姐!三查七对三查七对,从护校时就讲,到了科里又讲,讲得你们都嫌我嗦,就这么嗦还是出了事!……”这期间,徐亮一直在护士台的电脑前看病床使用情况,或者不如说他早已看完了,不走只是不愿引人注意——他不想让难堪中的谭小雨再多一丁点难堪。那边李晓没完没了:“谭小雨,你一向工作很好,最近是怎么了?出差错,迟到——下午你不要上班了,我替你的班,你把差错过程写出来,检查写出来,给我。”谭小雨始终低着头一声不响,也不解释,只在护士长说最后的话时,点了下头。徐亮视而不见地看着电脑屏幕,眼睛里满是疑虑。

    下班后,小雨没有回家,先去脑外科找爸爸。爸爸办公室有人,优克医药公司的一个女业务员,这种人是医院的常客,此刻她正向教授推介他们的脑外科新药VIP。谭教授看出女儿有事,让那人把资料留下,意思是请她就走。那人留下资料后又说一句“用一例给200块钱”,见教授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方知趣告退。那人刚走小雨就急急忙忙地说开了:

    “爸爸,灵芝走了!”谭教授一惊。小雨接着道:“再请个保姆,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合适的;就是能找到,钱上还是个问题,灵芝走就是为钱。我想过了,以后我两头跑,晚上给妈妈把早饭午饭准备好,把微波炉搬到妈妈房间,到时候让她自己转一转。开水啊,便盆啊什么的也都准备好,这样白天就没有问题了。我就是担心夜里,妈妈一个人在家。我这边不能回去住,回去住就得跟会扬说这些事,会增加他的思想负担;不跟他说,他又会多心,他现在脆弱得很。……”

    这时电话铃响,谭教授电话:“我是。……你好你好。……开庭?……什么时间?”对方说了什么时间,谭教授沉默片刻,尔后慢慢地道,“对不起!是这样,我这边发生了一些意外情况,我想,暂时,撤诉。”放下了电话。

    小雨低低地道:“对不起,爸爸。”

    ……

    谭教授终于又回家里来住了。每天晚上,睡前,他要来往于卫生间、妻子屋之间,拿这拿那,干着从前保姆所干的一切。这天,他照例把洗脚水给妻子端到床下,把擦脚毛巾递给了她,然后出去干别的事。小雨妈妈把脚伸进盆里,由于弯不下腰去——从前,都是灵芝或小雨帮她洗脚——只能用两只脚相互搓着洗,这也没有什么,许多能弯下腰去的人,也都采取这种洗法。她的困难不在这里,她的困难在最后一个程序上,擦脚。对正常人不是问题的问题在她就成了很大的问题。她须费很大力气才勉强能够着自己的脚,每次擦完脚,身上都会出一身微汗。这天,她正擦脚时一个不小心,毛巾从残了的手里掉到了地上。拾毛巾对于她更加复杂:必须要先下床,她若没有人的帮助,便下不了床;她看着地上的毛巾,完全的没了主意。最后决定,不擦了,晾干它,尽管这有点凉,类风湿病人怕凉,但是除此而外她没有别的办法。就在这时谭教授进来端她用过的洗脚水,看到了她无助的窘态,过去帮她把毛巾拾起来,拾起来后,在递给她的一瞬,犹豫了一下,没给她,而是亲自动手给她擦,一手抓住她的脚脖子另一手拿毛巾擦,这久违了的肉体触碰使小雨妈妈颤栗。谭教授替妻子擦完了脚,头也不抬就去端洗脚盆,小雨妈妈一把抓住了他的肩。他抬起头来,看到妻子在流泪。

    “你是个好人。是我对不起你。……”谭教授不说话,试图挣脱妻子的手,走。妻子不松手。“听我把话说完。下面的话我是真诚的,不是赌气,也不是试探:你去找一个人吧。找一个适合你的,能帮助你的人,一个年轻的、健康的女人,我……我甘居二线。”

    谭教授用手把她的手拿开:“我们现在不说这些。”

    妻子坚持说:“我只有一个要求,请你不要离开我,不要拆散我们的家,这个建立了几十年的家。我爱你!”

    谭教授不说话,端起盆向外走,小雨妈妈在他身后绝望地嘶声喊开了:“替我想想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啊!”

    谭教授在门口站住:“这就能成为你撒谎的理由吗?……袁洁,在这件事上,你不仅污辱了我,更重要的是,伤害了你自己!”

    小雨妈妈失态地歇斯底里了:“我就是撒谎了!到了我这个地步,没有人能不撒谎!告诉你说吧谭文冼,这一点我还就是咬定了,决不松口!只要有任何一个第三者在场,哪怕是小雨,我都要跟她说,你和我一直有夫妻生活,而且,和谐!”

    谭教授在卫生间倒洗脚水,痛苦得闭了一下眼睛。……

    清晨,徐亮骑车走在上班的路上。远远地,看到一个身材窈窕丰满的女孩子在前边跑步,长长的头发在脑后束成一束,随着跑步的步子左右晃动着,生气勃勃,引得不少行人侧目。街上晨练的多是老年人,中年人都少见,这样的年轻女孩儿得说罕见。骑车赶上去时,才发现那人是苏典典,二人同时感到惊喜。

    “上班啊徐医生!”

    “锻炼哪!……好奢侈啊!”

    “这才叫站着说话不腰疼呢——我比生孩子前整整胖了三公斤!反正你们用不着生孩子,哪里能体会到我们的痛苦?”典典生了个三公斤半的女儿,女儿一出生就被整个妇产科公认为不可多得的美人胚子。典典生孩子时肖正在外地出差,幸而她曾经在医院工作过,地熟人熟,才算把这个难关应付了过来。

    徐亮慢慢骑着车子,苏典典跑步跟在一边,二人在行进中聊着天。

    “女儿呢?”

    “在爷爷奶奶家。奶奶刚退下来,申请帮我们带孩子,正好我也不想带。”话锋一转,“说说科里的事,好久没跟科里人联系了。”

    “跟谭小雨也没联系?”

    典典笑:“怎么单问谭小雨?”

    “你们不是同学是朋友吗?”

    “我跟陶然也是同学是朋友啊。”

    徐亮被噎住,片刻,“你跟陶然有联系吗?”

    “偶尔打个电话,也是三言两语。”

    “她说谭小雨什么了吗?”

    典典又笑:“还是谭小雨——直接问陶然去啊!”

    徐医生也笑了,坦白道:“我问陶然什么都行,就是不能问谭小雨;同理,我跟什么人都能问谭小雨,就是不能问她。”

    “看不出啊,陶然这么潇洒的人还会吃醋。”

    徐亮叹道:“其实有什么?八字都没一撇。”

    典典一下站住了,正色道:“不对吧。陶然可是跟我说了,你们俩都——”做了个“搂抱”的手势,“都这样了!”

    徐亮暗暗叫苦:“她连这都跟你说了?”

    “看来是事实了?”

    “事实是事实。但完全不是你以为的那个事实。”摆摆手,“不说这个了。说正事。谭小雨最近的情况你了不了解?”

    典典笑:“哪方面的情况?”

    徐亮不笑:“各方面。”

    典典拖着长腔:“各方面?工作方面,问我还不如问你自己。你是想了解一下她的——家庭方面吧?”

    徐亮仍不笑,严肃地:“谭小雨最近非常反常。你在科里时是知道的,她一向工作认真,近来却常常迟到,还出了一次差错,还有,”停了停,笼而统之道:“还有别的一些事。总之,非常反常。”

    典典不笑了,“是吗?她好久没跟我联系了,也没听陶然说过她什么。我最后一次见她还是她先生手术那天。……”

    “她先生的情况你了解吗?”

    “是一个房地产公司销售部的经理,有房子有车,人长得也行——你见过他,他们结婚那天我记得你也去了。”

    徐亮追问:“什么房地产公司?”

    典典回忆着:“什么来着?对了,绿阳集团。”

    3.误会是这样产生的

    ……徐亮寻寻觅觅地来到了绿阳公司三层销售部经理的办公室门前,敲门,得到批准后开了门,看到的不是刘会扬。……

    徐亮从三层经理室出来看到刘会扬时,他正擦木墙围。徐亮偏着头快步离去。……

    夜。病区里静静的,小夜班护士谭小雨在护士站做病程记录,忽然,她感到面前有人,抬头看,是徐亮。她一直在回避他,可他还是来了。她勉强同他打着招呼。

    “徐医生。来看病人啊?”

    徐亮直截了当:“不。来看你。”

    小雨愣了愣,躲开他的眼睛,不自然地、心虚地笑着:“我有什么可看的?有什么事吗?”

    “……你瘦多了。”

    小雨笑:“是吗?那太好了,省得减肥了。”天真烂漫地。

    徐亮摇头叫了声:“小雨!”小雨一下子不笑了,怔怔地看对方,这时徐亮说:“我看到你先生了。”

    小雨一震,轻声地问:“在什么地方?”

    “他们公司。”

    “你去的时候,他在干什么?”

    “擦墙围。”

    小雨不问了,紧紧咬住自己嘴唇,片刻后:“你为什么要去他们那里?”

    “就为了去找他。”

    “为什么!”

    “你最近很反常,工作中;人也显得没有精神,还有……”不好说,住了口。

    小雨紧张地、轻声地:“什么?”

    徐亮说了:“那天晚上在剧院门口,我看到你了,……”

    由于难堪,由于难过,更由于多日来的心力交悴,小雨的眼圈红了,泪水在眼睛里打转,她极力忍住,决不许它掉出来。她努力地笑着:“好了,现在你知道答案了,应该能够理解我了。其实,你直接来问我多好?何必绕那么大弯子,跑那么多路。”

    “我直接问你,你能跟我说吗?”小雨不响了。徐亮说:“小雨,自尊是好的,过分自尊就不好了,就是虚荣了。”

    小雨凄然一笑:“你想太复杂了徐医生。我现在哪里还顾得到自尊了虚荣了那些事了?只不过是不愿让别人为难罢了。你跟人说了,别人不帮你,不好;帮你,又不能,都是各有各的一摊子事。”

    “事和事又有不同,又有轻重缓急之分。是你想太多了小雨,至少是对你的朋友”停停,“还有你的同事,缺少一个正确的判断。比如苏典典陶然她们,要是知道了你的情况,绝不会袖手旁观。……”

    “知道,这我知道,我不是没有想过。可是——就说陶然,工资月月光,挣一个恨不能花两个,自个儿还得靠她爸妈时不时地支援支援。这种情况,她就是想帮我,怎么帮?徒然地给她增加精神负担,她这人对人又特别的热心肠。实话说,我曾经想过找找苏典典,仔细想了想,也不行。我去过她家,感觉她家的事她一点都做不了主。是,自己不挣钱花别人的钱,不那么容易。……”

    “除了她俩,就没想过再找找谁吗?”小雨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徐亮没有做声。徐亮长叹一声:“小雨你呀,优点是,要强;缺点是,太要强。”把一只拿着信袋的手伸到小雨面前。“这是两万块钱。当务之急,先去给你妈请个保姆。否则用不了多长时间,你非垮掉不可!”

    小雨下意识地:“不行不行!”

    徐亮打着哈哈,以让小雨放松:“先说清楚了,这是借你的,对一个工薪族来说两万可不是小数,等到你们发达了,一定得加倍还我!”

    小雨隔着泪水怔怔看徐亮,徐亮脸上是温和温厚的笑。

    就在这时,电梯门开了,里面走出来的是陶然。陶然这次深夜来访绝无刺探监督之意,想法都没有,因她已然认为徐亮已属于她了。她来找谭小雨完全是受人之托,肖正之托,她刚从他们家出来。

    今天陶然休息,没事干就去找苏典典逛街,逛完街典典又要一块吃饭,而且不想在外面吃,说是“老在外面吃都吃腻了”,于是二人一块去了典典家里。现在肖正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典典一个人十分寂寞。谁料事情不巧,这天偏偏肖正在家,二人刚一进门就听到他在打电话。“VIP要是能够进入医保,用药数量会立刻上去,问题现在咱们不是进不去吗!……”这个电话没说完手机又响。忙人就是这样,要同时面对两件三件以上的事情。肖正对电话匆匆说两句挂了后又去接手机。“我是肖正。……什么?!就是说已经抛锚了两个多小时?”声音语气都十分严重。陶然觉着自己来得不是时候,不光是因为肖正的忙,还因为她明显感觉到的:肖正的在家使典典高兴异常。陶然觉出了自己的多余,转身要走;出于客气或说礼貌,典典拉住了她。争执间肖正闻声拿着手机过来了,见是陶然非常热情。

    “这不是陶然吗?来,来来!”

    陶然感到他的热情不是客套完全是真诚的,这才走了进来。肖正示意她坐,继续打电话。“马上派公司的车去把客人们接回来!晚上多准备菜!千万不能小看了这些科主任,你的药千辛万苦打进了医院,他们不用,照样白搭!同时告诉青丽旅行社,这种抛锚事件如果再发生一次,我们将永远不跟他们发生关系!就这样。”收了电话。

    陶然马上招呼:“挺忙的啊?”客客气气地,毕竟跟肖正不是太熟。

    “还行。出了点意外:公司出钱请了些医院的科主任们去坝上玩,回来的时候车抛锚了,青丽旅行社的车,我们委托他们办的这事,真是添乱。”说罢转头对扎进厨房里忙活的典典叫道:“典典,晚上吃什么呀?”

    典典在厨房回道:“不知道你在家。……你想吃什么?”

    “我想吃什么——你该问问客人,想吃什么。”

    陶然忙道:“我无所谓!吃什么都行!”为肖正的热情感动,不由得就想有所回报,主动说:“我刚才听你说科主任什么的,科主任对你们有什么用?”

    “我们是生产药的,他们是一线用药的,你说有什么用吧!”

    “谭小雨——我和典典跟她是护校同学,现在在一个科——谭小雨,记得吗?”肖正点头。陶然:“她爸爸就是科主任。脑神经外科的主任。”

    肖正眼睛一亮:“谭文冼?!”陶然点头。肖正叫:“典典!”典典应声过来。肖正说:“谭文冼是谭小雨的爸爸,你怎么从来没跟我说起过?”口气里略带点责备。

    典典很无辜地:“你没有问我呀!”

    肖正叹口气,摆手,让典典去忙。典典走后,肖正对陶然笑道:“这人就这样,什么事,不过脑子。你明明知道我是医药公司的,就该主动提供你知道的相关线索。我问,我怎么问?哪像你,刚听我接了个电话,就知道我需要什么。”

    陶然受到鼓励,情绪越高,兴致勃勃建议:“干脆叫小雨来,晚上一块!”

    “好主意!……能不能叫上她父亲?我们出去!”

    “不大好吧。太突然了吧。”

    肖正承认:“是。……我也是,太着急了。我们这行压力大啊。你想,同类药物这么多,人家可以用你的,也可以不用你的。谭文冼是著名专家,有威望有号召力,他要是带头用我们的VIP,如果可能的话再给予推荐——”脸上语调中露出兴奋的神往,但即刻又回到现实中来,自嘲地摇头一笑:“饭要一口一口吃,路得一步一步走——先请谭小雨!”

    陶然自告奋勇:“我给她打电话!”遂又想起不行,“今天不行。她值小夜班。你放心,我回去跟她说。我今天晚上就去科里找她!”

    于是陶然说到做到,从典典家出来后,宿舍都没回,直接就来到了科里。一下电梯,她先看到的是站在护士站前的徐亮,于是猛地站住,静观。这个时候小雨正伸出双手去接徐亮借给她的钱,但在陶然的位置上看不到徐亮那钱,小雨接钱时连同那只拿钱的手一并接到了自己的双手里,突然,她把脸伏在那只手里,哭了。连日的超负载忍耐顷刻间一泄而出,止也止不住。她伏在徐亮的手里痛哭,哭得肩剧烈抽动。徐亮忍不住伸出另一只手,揽住了那剧烈抽动的纤弱的肩。……

    陶然木然地站着,看着,两行泪水沿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她全无知觉。

    ……

    4.小雨怀孕

    上午,正是科里最忙的时候,陶然在走廊里拦住匆匆走来的徐亮。

    “喂,我要和你谈谈!”

    “有什么事吗?”

    “对。”

    “你说。”

    “我们能不能找个地方?”

    “恐怕不行,我刚来了个危重病人。晚上说。晚上好不好?”说着就要走。陶然紧紧追问:“晚上上哪里?”

    “再说。如果我不在就打我手机。”

    陶然目送徐亮走,这时小雨从病房里出来,招呼了她一声;陶然板着脸好像没听到没看到大步流星地走了。小雨极度不安,正要追上去时突然感到不舒服,接着就是一阵剧烈的干呕,被护士长李晓看到了。在李晓的督促下,小雨去查了个尿,化验结果是:妊娠阳性。

    ……

    在医院小花园里,徐亮匆匆赶来,早已等在那里的小雨迎了上去,一句寒暄话没有直奔主题:她怀孕了,不敢跟刘会扬说,明摆着他们目前不能要孩子,可是目前她提出不要孩子,他肯定会有想法;也不想跟爸妈说,不想再增加他们的负担。想来想去,决定向徐亮咨询,让他从一个外人的角度,一个男人的角度,给自己一个可行的主意。徐亮的意见是:孩子现在是不能要,但一定要跟刘会扬说,开诚布公。总这样瞒着躲着,一天两天行,一件事两件事行,长此以往,不行。并说小雨这个样子像是在保护刘会扬,骨子里是对他不信任。他不会没有感觉,他不会愉快。同是男人,换了他,他就会不愉快。令小雨很受启发。……这时的徐亮,一心一意为小雨排忧解难,全然忘记了上午自己对陶然的承诺。

    陶然满世界找徐亮。他答应晚上跟她联系,打他手机,竟然没开机。她立刻就给谭家打了电话,她妈说小雨不在;她又把电话打到她家,她先生也说不在。陶然慢慢放了电话,再次拨徐亮手机,仍是“没有开机”。陶然神情严峻沉思片刻,猛得跳起,旋风一般走了。今天,她一定要找到徐亮,要想找到徐亮,先得找到谭小雨。在不知他们去了哪里的情况下,她决定,去谭小雨家等。不管怎么样,她总得回家吧,眼下她还不至于疯狂到家都不回了的程度吧!

    刘会扬也在家里等小雨,平常这时她早该下班回来了。这时他听到门外传来了脚步声,脚步声一直到了家门口,以为是小雨,不料那脚步声在门口止住后,往下再就没动静了。会扬耐不住起身开门去看,看到了定定站在门外的陶然,于是请她进去,陶然也只好进去。纵使对谭小雨有天大不满,她还不能在刘会扬面前流露。不料陶然进屋后刚刚坐定,小雨推门而入,见到陶然意外的同时也很高兴。她的高兴在此刻的陶然眼里虚伪得不可饶恕,于是也顾不得刘会扬了,起身拉着她就向外走。

    “走!有个事我要问你!”

    小雨机械地跟着她走,刘会扬开口了:“有什么事,就在这里说。”

    陶然看看他,看看小雨,眼睛又不争气地开始模糊了,这个时候她可不想在这个地方流泪,于是头冲谭小雨一甩头:“你自己去问她!”就向外走。

    谭小雨拦住了她:“问我什么?”

    陶然惊异地:“你别装了!”

    “我装什么了?”

    陶然冷冷地笑了,“这可是你让我说的。”

    “你说。”

    “今天晚上你去哪儿了?”

    小雨一下子明白了,一下子有些气短。“去了一趟我妈妈家,保姆刚来,我得带一带……”

    “我给你家打电话找过你,你妈说你不在。”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就想知道你在哪里,”停停,极力忍着不哭,“和谁在一起。”

    小雨沉默片刻:“陶然,你误会了……”

    “没误会!我看的一清二楚我的视力是50!”

    小雨有些不高兴,声音随之高了起来:“一清二楚——你看的什么一清二楚?”

    陶然不相信地看小雨:“小雨,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声音不争气地又有些发颤,“这么老练,这么老道……”

    “我问心无愧。”

    “是吗!要这样的话,我们之间无话可说!”走。

    小雨在她身后说:“你绝对是误会了,等有机会我跟你解释。”

    陶然闻此停住,转身,直视她,慢慢地:“解释——解释什么?”

    小雨噎住,片刻,看一眼会扬,不无困难地:“我和他,绝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我倒但愿是!可惜啊,”她大口吸着气,努力想显得平静,因而音量很轻,耳语一般:“那天,你值小夜班,我去找你,我看到他了,看到你……和他了!”再也说不下去,拉门冲了出去。

    小雨追出去:“陶然!”陶然走了。小雨返回家,一进门,刘会扬赫然站在她的面前,冷冷地:“他是谁?”

    小雨沉默一会儿,开始说,从头到尾,毫不隐瞒;会扬一声不响地听,直到小雨闭上了嘴,方问:“说完了?”

    “说完了。”

    “我相信你,相信你们俩,这事就算完了。我们来讨论我们的问题。这个……”他说不出“孩子”一词,指指小雨的肚子,“要不要?”

    “你说呢?”

    “你说。”

    “我的意见,不要。我们现在没有这个条件。”

    “你想什么时候要?”

    “等将来有条件的时候。……”

    “如果没有将来了呢?”

    “你什么意思?”

    “你明明知道!”

    “我爸说了,你是有可能恢复的!”

    “但也有可能不能——”

    “让我把话说完!我查过书,我们不是一点办法没有。顶不济,从头学起,像孩子学说话,一个名词一个名词的从头开始学,从头记到脑子里。这阵子家里事太多,包括我爸妈他们那边,我一直没顾上。等过过这阵,我们制定一个计划……”

    会扬不理,继续刚才的话题:“如果就是不能呢?”

    “怎么还没开始你就说泄气话呢?”

    “我想知道的是,如果我就是不能,你怎么办。”

    小雨不高兴了,赌气地:“不知道。”

    会扬脸上掠过一丝冷冷的微笑:“你会离开我吧?”

    小雨道:“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

    会扬不笑了:“我要你说!”

    小雨嚷:“我说了你也不信,说有什么用!”

    会扬点头:“对对对,这才是关键,光说是没有用的,得拿出行动来。”小雨不解,看会扬。会扬:“把我们的……”指小雨肚子,“生下来!”

    谭小雨难以置信地看刘会扬,为他的不可理喻伤心透顶。她一时无话可说,二人对视,极静之后,她一字字道:“好吧。生下来。可是刘会扬你给我听好,这事是你决定的,你得为它负责!”

    “可以!”

    小雨气得流泪了。“你!……你受伤后我一直尽量站在你的角度上替你想替你考虑,知道你不好受,能自己承担的事就自己承担了,可你——你怎么就一点都不能替我想一想呢?你知不知道前一段我是怎么过来的,啊?你这,妈妈那,爸爸那,我,我……”她嘴唇哆嗦得说不下去,猛一转身,冲出了家门。大门在她身后“咣”地关上了。

    刘会扬在原地站了一会,冷笑笑,故作若无其事到沙发上坐下,随手抄起一张报,看。报纸遮住了他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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