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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1.靈芝走了

    靈芝的弟弟又來信了,要錢,交學費,可阿姨這個月仍是無法給她工資仍説“下個月吧”。上個月就説“下個月吧”,這個月又説,到了下個月、看情景、很可能,還會是這句話。這天晚上,靈芝上課回來,前後思量了一路,下定了走的決心。那張黑底金字的名片好好地放在她箱子的夾層裏。當然也許那人是個騙子,就是騙子她也得試一試再説了。那一刻靈芝方體會到,很多上當受騙的女孩兒不是因為財迷因為虛榮,是因為走投無路。走投無路只得鋌而走險。

    靈芝拿着那張名片在公用電話處打電話,對方一時沒有想起她來,令靈芝心裏一沉。是啊,時間拖得太久了,人家想找個保姆還不早找了。不料當對方一想起她來時聲音裏立刻透露出明顯的高興,説了許多的話,靈芝都記不住了,只記得她説歡迎她,説她現在正在濟南拍外景——什麼叫外景?——靈芝要是願意馬上來可乘中午一點半的T35次火車到濟南找她。在濟南什麼地方也都一一説了,只是擔心靈芝找不到。這擔心是多餘的,在北京闖蕩了四年,加上天性聰穎膽大,只要告訴她地址,就沒她找不到的地方。

    由於打電話,回家時間就比平時晚了些,她剛一開門進去,阿姨急切的聲音就傳出來了:“是靈芝嗎?”靈芝“噢”了一聲就去了衞生間,開開水管,假裝洗手。屋裏阿姨問她考試成績出來了沒有;她説出來了考了89。阿姨又問考的最好的多少,否則這個“89”就沒有判斷優劣的依據。當得知最好的是90時,阿姨高興得連聲地道:“第二名?不錯不錯!又進了一大步!”聲音裏由衷的喜悦讓靈芝的淚一下子流下來了,忘記了她正在洗手,任水嘩嘩的流。這時那邊阿姨開始懷疑了,問她幹嗎呢,她趕緊往臉上撩水洗臉,邊大聲地道:“洗臉呢,外面風大,滿臉的土。”

    這天夜裏靈芝一夜沒睡,待阿姨睡着後她就起來了,先是在小雨屋裏寫信,寫完信後,端端正正擺在桌中間最明顯的地方,就開始收拾東西,先收拾好自己的東西,然後就開始幹活,整整幹了一夜。擦,掃,刷,洗。能洗的衣物全洗了,窗簾都撤下來洗了,夜裏不敢用洗衣機,用手搓,涮洗時就用衣物裹住水龍頭,以不讓流水發出聲響。洗完了晾,洗好的東西把涼台上的三條鐵絲都掛滿了。最後又去了廚房,蘸着去污粉一一地擦,調料瓶子都一一擦得乾乾淨淨。……東方微白,天亮了。靈芝又開始給小雨媽媽準備早餐。洗米,熬粥,煎雞蛋。阿姨起來了,她過去為她洗臉,洗手,梳頭,如同一個孝順女兒。侍候着阿姨吃完了飯,收拾完了刷了碗,為阿姨擺了藥,讓她吃藥。……

    終於,該做的、能做的都做完了,該走了,靈芝先給阿姨開了電視,然後去了小雨房間,把提前放在那裏的挎包背上,一手拎箱子,一手拎提包,走。到門口,站住。

    “阿姨,我買菜去了。”

    “去吧。……等等,還沒拿錢。”

    “我先墊上,回來再算。”

    “也行。記着買塊豆腐,要滷水的。”沒聽到回答,小雨媽媽叫了一聲,“靈芝?”這時的靈芝已經滿臉是淚了,一個字也説不出,聽阿姨叫,勉強“嗯”了一聲。小雨媽媽提高嗓門:“記着買塊豆腐!”

    靈芝深深吐了口氣:“知道了。阿姨,我走了!”

    靈芝走了。

    對面牆上的鐘10點了。小雨媽媽無數次扭頭向背後的窗外張望了,好不容易,遠遠地,看到靈芝回來了,手裏拎一兜菜。小雨媽媽心中的焦急頓時變成了怒氣。偏偏這時靈芝又站住了,同一個抱孩子的小保姆聊起天來,小雨媽媽忍了一會,見她們倆聊起來就沒個完了,忍不住了,使勁欠起身子,推開窗子,高聲叫道:“靈芝——”兩個正在説話的女孩兒應聲同時向這邊看來。不是靈芝。只不過髮式、衣服、身材同靈芝相似罷了。小雨媽媽失望之餘心中重現焦慮,她想給女兒打個電話,想到她在上班,決心再等一會兒再説。

    今天譚小雨上治療班,正準備給十二牀灌腸,十二牀晚上手術。到病房時,十二牀不在。她正想問十二牀去了哪裏,陶然匆匆進來了,説她媽媽來電話了。譚小雨心一下子激跳起來。媽媽一向知情達理,一向把女兒的工作女兒的進步看得很重,也知道科裏的規定,上班時間不許接或打私人電話;在小雨的記憶中,媽媽上班時間來電話這還是第一次,非有大事她不會如此。小雨轉身走出病房去接電話。

    電話中媽媽的聲音焦急萬分,她擔心靈芝出什麼事了,跟小雨商量是不是需要報案。小雨心裏也急,嘴上安慰媽媽,説也許靈芝去哪玩了,哪一次哪一次她就曾犯過這樣的錯誤;不知媽媽是相信了她的話還是怕她着急,總之,同意先向派出所報案,然後一切等小雨下班後再説。

    小雨放下電話又往病房走去,十二牀一個病人坐在牀沿上翻看牀上的《北京晚報》,小雨匆匆進來,對那人簡潔道:“來,灌腸!”那人看了看她,剛要説什麼,小雨又心急火燎地補充命令道:“把褲子脱了!”於是那人便不再問,乖乖起身脱褲子灌腸。……

    牆上的鐘已十二點多了,小雨媽媽早已打電話報了警,此刻已然完全無所作為,只能等。等派出所的消息,等靈芝的消息。電視機早被關上了,她把全副精力都集中到了耳朵上,樓道里一有腳步聲她就屏住呼吸,聽,直到那腳步聲從她家門口經過,上去,或下去。……又有腳步聲傳來,小雨媽媽又一次屏住呼吸。終於,那腳步聲在她家門口停住了,又終於,有鑰匙開門的聲音了,那一刻小雨媽媽的眼睛都濕潤了,顫聲道:“靈芝啊……”“媽!”不是靈芝!小雨媽媽失望得無以復加,急急地大聲地對女兒地説:“小雨,你看這都什麼時候了。她上次自己跑出去玩兒的時候,十一點就回來了,我記得很清楚。可這都十二點多了……小雨你幹嗎呢?”小雨進家後一直沒有過來。

    小雨正挨屋的看,她一進門就發現了家裏變化,處處異常的整潔乾淨,涼台上掛滿了衣物……終於,她發現了靈芝放在她房間桌子上的那封信。她看信。

    “阿姨、叔叔、小雨姐,我走了。實在不知該怎麼跟你們開口,只好寫下這封信,我對不住你們。我從陝北老家出來才十六歲,什麼都不懂都不會,阿姨和小雨姐不怕煩,一點一點教我。阿姨還出錢讓我上函授,學文化,親自給我改作業,使我進步很大。小雨姐還給我好多東西,還帶我去天安門長城香山王府井。你們一家人都對人好。我們小保姆在一起説起來的時候她們都羨慕我。可是我在你們正難的時候卻要離開你們,我不是人,你們恨我吧。你們恨我我也不恨你們。

    “我下這個決心也很難,我走了以後阿姨怎麼辦?叔叔怎麼辦?還有小雨姐那邊,會揚哥正是困難的時候,我想了很多很多。可是,我出來是為了掙錢,弟弟上學要錢,父母生活也要錢,家裏只我一人掙錢,我沒有辦法。弟弟連着給我來了三封信了,説是再不交學費學校就不要他了,學校不要他他就考不上大學,上不了大學他的命運就沒法改變,希望你們能夠理解我。你們欠的三個半月的工資我就不要了,是我主動不要的,跟你們無關。寫這封信的時候我很難過,所以就不寫了。最後希望阿姨多多保重。……”

    “小雨!”

    那屋媽媽又叫了。小雨心痛極了,心痛媽媽。媽媽但凡能動,能早點看到家裏的變化看到靈芝的信,也不至於這樣坐在牀上束手無策苦苦的一分一秒的等。她簡直不敢想像這一個上午媽媽是怎樣熬過來的。同時也恨靈芝,不恨她走,恨她走的這種方式。這種方式對任何人來説都可以,對媽媽不可以。她怎麼可以只為自己方便就置媽媽的死活於不顧?……

    這天母女倆誰都沒吃午飯。小雨下了班直接往家裏跑根本就沒想吃飯的事,也不餓;媽媽説她也不餓。面對一個接一個的打擊,她們已然木了。是媽媽先發現快到上班時間了,催着小雨快走。這個時候,“快走”也得遲到了。

    2.一人難顧三頭

    普一科護士長李曉很生氣,見人就問:“譚小雨呢?上班時間都過了怎麼還沒來?”又命令護士台的護士,“給她打電話!”

    譚小雨匆匆趕到,迎面碰上了陶然。“你幹嗎去了?護士長到處找你,小心點,她精神病又發作了!”小雨苦笑着看錶,晚了足足半個小時;這時陶然的一句話令她心驚肉跳:“不是為這個。為你上午灌腸灌錯了!”

    李曉訓斥譚小雨的聲音連病號都能聽到,由於極度生氣,女中音變成了女高音:“該灌的沒有灌,不該灌的給灌了,想想我都害怕。還好這是灌腸,要是輸液呢?要是輸血呢?會死人的小姐!三查七對三查七對,從護校時就講,到了科裏又講,講得你們都嫌我嗦,就這麼嗦還是出了事!……”這期間,徐亮一直在護士台的電腦前看病牀使用情況,或者不如説他早已看完了,不走只是不願引人注意——他不想讓難堪中的譚小雨再多一丁點難堪。那邊李曉沒完沒了:“譚小雨,你一向工作很好,最近是怎麼了?出差錯,遲到——下午你不要上班了,我替你的班,你把差錯過程寫出來,檢查寫出來,給我。”譚小雨始終低着頭一聲不響,也不解釋,只在護士長説最後的話時,點了下頭。徐亮視而不見地看着電腦屏幕,眼睛裏滿是疑慮。

    下班後,小雨沒有回家,先去腦外科找爸爸。爸爸辦公室有人,優克醫藥公司的一個女業務員,這種人是醫院的常客,此刻她正向教授推介他們的腦外科新藥VIP。譚教授看出女兒有事,讓那人把資料留下,意思是請她就走。那人留下資料後又説一句“用一例給200塊錢”,見教授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方知趣告退。那人剛走小雨就急急忙忙地説開了:

    “爸爸,靈芝走了!”譚教授一驚。小雨接着道:“再請個保姆,一時半會兒找不到合適的;就是能找到,錢上還是個問題,靈芝走就是為錢。我想過了,以後我兩頭跑,晚上給媽媽把早飯午飯準備好,把微波爐搬到媽媽房間,到時候讓她自己轉一轉。開水啊,便盆啊什麼的也都準備好,這樣白天就沒有問題了。我就是擔心夜裏,媽媽一個人在家。我這邊不能回去住,回去住就得跟會揚説這些事,會增加他的思想負擔;不跟他説,他又會多心,他現在脆弱得很。……”

    這時電話鈴響,譚教授電話:“我是。……你好你好。……開庭?……什麼時間?”對方説了什麼時間,譚教授沉默片刻,爾後慢慢地道,“對不起!是這樣,我這邊發生了一些意外情況,我想,暫時,撤訴。”放下了電話。

    小雨低低地道:“對不起,爸爸。”

    ……

    譚教授終於又回家裏來住了。每天晚上,睡前,他要來往於衞生間、妻子屋之間,拿這拿那,幹着從前保姆所幹的一切。這天,他照例把洗腳水給妻子端到牀下,把擦腳毛巾遞給了她,然後出去幹別的事。小雨媽媽把腳伸進盆裏,由於彎不下腰去——從前,都是靈芝或小雨幫她洗腳——只能用兩隻腳相互搓着洗,這也沒有什麼,許多能彎下腰去的人,也都採取這種洗法。她的困難不在這裏,她的困難在最後一個程序上,擦腳。對正常人不是問題的問題在她就成了很大的問題。她須費很大力氣才勉強能夠着自己的腳,每次擦完腳,身上都會出一身微汗。這天,她正擦腳時一個不小心,毛巾從殘了的手裏掉到了地上。拾毛巾對於她更加複雜:必須要先下牀,她若沒有人的幫助,便下不了牀;她看着地上的毛巾,完全的沒了主意。最後決定,不擦了,晾乾它,儘管這有點涼,類風濕病人怕涼,但是除此而外她沒有別的辦法。就在這時譚教授進來端她用過的洗腳水,看到了她無助的窘態,過去幫她把毛巾拾起來,拾起來後,在遞給她的一瞬,猶豫了一下,沒給她,而是親自動手給她擦,一手抓住她的腳脖子另一手拿毛巾擦,這久違了的肉體觸碰使小雨媽媽顫慄。譚教授替妻子擦完了腳,頭也不抬就去端洗腳盆,小雨媽媽一把抓住了他的肩。他抬起頭來,看到妻子在流淚。

    “你是個好人。是我對不起你。……”譚教授不説話,試圖掙脱妻子的手,走。妻子不鬆手。“聽我把話説完。下面的話我是真誠的,不是賭氣,也不是試探:你去找一個人吧。找一個適合你的,能幫助你的人,一個年輕的、健康的女人,我……我甘居二線。”

    譚教授用手把她的手拿開:“我們現在不説這些。”

    妻子堅持説:“我只有一個要求,請你不要離開我,不要拆散我們的家,這個建立了幾十年的家。我愛你!”

    譚教授不説話,端起盆向外走,小雨媽媽在他身後絕望地嘶聲喊開了:“替我想想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啊!”

    譚教授在門口站住:“這就能成為你撒謊的理由嗎?……袁潔,在這件事上,你不僅污辱了我,更重要的是,傷害了你自己!”

    小雨媽媽失態地歇斯底里了:“我就是撒謊了!到了我這個地步,沒有人能不撒謊!告訴你説吧譚文冼,這一點我還就是咬定了,決不鬆口!只要有任何一個第三者在場,哪怕是小雨,我都要跟她説,你和我一直有夫妻生活,而且,和諧!”

    譚教授在衞生間倒洗腳水,痛苦得閉了一下眼睛。……

    清晨,徐亮騎車走在上班的路上。遠遠地,看到一個身材窈窕豐滿的女孩子在前邊跑步,長長的頭髮在腦後束成一束,隨着跑步的步子左右晃動着,生氣勃勃,引得不少行人側目。街上晨練的多是老年人,中年人都少見,這樣的年輕女孩兒得説罕見。騎車趕上去時,才發現那人是蘇典典,二人同時感到驚喜。

    “上班啊徐醫生!”

    “鍛鍊哪!……好奢侈啊!”

    “這才叫站着説話不腰疼呢——我比生孩子前整整胖了三公斤!反正你們用不着生孩子,哪裏能體會到我們的痛苦?”典典生了個三公斤半的女兒,女兒一出生就被整個婦產科公認為不可多得的美人胚子。典典生孩子時肖正在外地出差,幸而她曾經在醫院工作過,地熟人熟,才算把這個難關應付了過來。

    徐亮慢慢騎着車子,蘇典典跑步跟在一邊,二人在行進中聊着天。

    “女兒呢?”

    “在爺爺奶奶家。奶奶剛退下來,申請幫我們帶孩子,正好我也不想帶。”話鋒一轉,“説説科裏的事,好久沒跟科里人聯繫了。”

    “跟譚小雨也沒聯繫?”

    典典笑:“怎麼單問譚小雨?”

    “你們不是同學是朋友嗎?”

    “我跟陶然也是同學是朋友啊。”

    徐亮被噎住,片刻,“你跟陶然有聯繫嗎?”

    “偶爾打個電話,也是三言兩語。”

    “她説譚小雨什麼了嗎?”

    典典又笑:“還是譚小雨——直接問陶然去啊!”

    徐醫生也笑了,坦白道:“我問陶然什麼都行,就是不能問譚小雨;同理,我跟什麼人都能問譚小雨,就是不能問她。”

    “看不出啊,陶然這麼瀟灑的人還會吃醋。”

    徐亮嘆道:“其實有什麼?八字都沒一撇。”

    典典一下站住了,正色道:“不對吧。陶然可是跟我説了,你們倆都——”做了個“摟抱”的手勢,“都這樣了!”

    徐亮暗暗叫苦:“她連這都跟你説了?”

    “看來是事實了?”

    “事實是事實。但完全不是你以為的那個事實。”擺擺手,“不説這個了。説正事。譚小雨最近的情況你了不瞭解?”

    典典笑:“哪方面的情況?”

    徐亮不笑:“各方面。”

    典典拖着長腔:“各方面?工作方面,問我還不如問你自己。你是想了解一下她的——家庭方面吧?”

    徐亮仍不笑,嚴肅地:“譚小雨最近非常反常。你在科裏時是知道的,她一向工作認真,近來卻常常遲到,還出了一次差錯,還有,”停了停,籠而統之道:“還有別的一些事。總之,非常反常。”

    典典不笑了,“是嗎?她好久沒跟我聯繫了,也沒聽陶然説過她什麼。我最後一次見她還是她先生手術那天。……”

    “她先生的情況你瞭解嗎?”

    “是一個房地產公司銷售部的經理,有房子有車,人長得也行——你見過他,他們結婚那天我記得你也去了。”

    徐亮追問:“什麼房地產公司?”

    典典回憶着:“什麼來着?對了,綠陽集團。”

    3.誤會是這樣產生的

    ……徐亮尋尋覓覓地來到了綠陽公司三層銷售部經理的辦公室門前,敲門,得到批准後開了門,看到的不是劉會揚。……

    徐亮從三層經理室出來看到劉會揚時,他正擦木牆圍。徐亮偏着頭快步離去。……

    夜。病區裏靜靜的,小夜班護士譚小雨在護士站做病程記錄,忽然,她感到面前有人,抬頭看,是徐亮。她一直在迴避他,可他還是來了。她勉強同他打着招呼。

    “徐醫生。來看病人啊?”

    徐亮直截了當:“不。來看你。”

    小雨愣了愣,躲開他的眼睛,不自然地、心虛地笑着:“我有什麼可看的?有什麼事嗎?”

    “……你瘦多了。”

    小雨笑:“是嗎?那太好了,省得減肥了。”天真爛漫地。

    徐亮搖頭叫了聲:“小雨!”小雨一下子不笑了,怔怔地看對方,這時徐亮説:“我看到你先生了。”

    小雨一震,輕聲地問:“在什麼地方?”

    “他們公司。”

    “你去的時候,他在幹什麼?”

    “擦牆圍。”

    小雨不問了,緊緊咬住自己嘴唇,片刻後:“你為什麼要去他們那裏?”

    “就為了去找他。”

    “為什麼!”

    “你最近很反常,工作中;人也顯得沒有精神,還有……”不好説,住了口。

    小雨緊張地、輕聲地:“什麼?”

    徐亮説了:“那天晚上在劇院門口,我看到你了,……”

    由於難堪,由於難過,更由於多日來的心力交悴,小雨的眼圈紅了,淚水在眼睛裏打轉,她極力忍住,決不許它掉出來。她努力地笑着:“好了,現在你知道答案了,應該能夠理解我了。其實,你直接來問我多好?何必繞那麼大彎子,跑那麼多路。”

    “我直接問你,你能跟我説嗎?”小雨不響了。徐亮説:“小雨,自尊是好的,過分自尊就不好了,就是虛榮了。”

    小雨悽然一笑:“你想太複雜了徐醫生。我現在哪裏還顧得到自尊了虛榮了那些事了?只不過是不願讓別人為難罷了。你跟人説了,別人不幫你,不好;幫你,又不能,都是各有各的一攤子事。”

    “事和事又有不同,又有輕重緩急之分。是你想太多了小雨,至少是對你的朋友”停停,“還有你的同事,缺少一個正確的判斷。比如蘇典典陶然她們,要是知道了你的情況,絕不會袖手旁觀。……”

    “知道,這我知道,我不是沒有想過。可是——就説陶然,工資月月光,掙一個恨不能花兩個,自個兒還得靠她爸媽時不時地支援支援。這種情況,她就是想幫我,怎麼幫?徒然地給她增加精神負擔,她這人對人又特別的熱心腸。實話説,我曾經想過找找蘇典典,仔細想了想,也不行。我去過她家,感覺她家的事她一點都做不了主。是,自己不掙錢花別人的錢,不那麼容易。……”

    “除了她倆,就沒想過再找找誰嗎?”小雨睜着一雙亮晶晶的眼睛看徐亮沒有做聲。徐亮長嘆一聲:“小雨你呀,優點是,要強;缺點是,太要強。”把一隻拿着信袋的手伸到小雨面前。“這是兩萬塊錢。當務之急,先去給你媽請個保姆。否則用不了多長時間,你非垮掉不可!”

    小雨下意識地:“不行不行!”

    徐亮打着哈哈,以讓小雨放鬆:“先説清楚了,這是借你的,對一個工薪族來説兩萬可不是小數,等到你們發達了,一定得加倍還我!”

    小雨隔着淚水怔怔看徐亮,徐亮臉上是温和温厚的笑。

    就在這時,電梯門開了,裏面走出來的是陶然。陶然這次深夜來訪絕無刺探監督之意,想法都沒有,因她已然認為徐亮已屬於她了。她來找譚小雨完全是受人之託,肖正之託,她剛從他們家出來。

    今天陶然休息,沒事幹就去找蘇典典逛街,逛完街典典又要一塊吃飯,而且不想在外面吃,説是“老在外面吃都吃膩了”,於是二人一塊去了典典家裏。現在肖正在家的時間越來越少了,典典一個人十分寂寞。誰料事情不巧,這天偏偏肖正在家,二人剛一進門就聽到他在打電話。“VIP要是能夠進入醫保,用藥數量會立刻上去,問題現在咱們不是進不去嗎!……”這個電話沒説完手機又響。忙人就是這樣,要同時面對兩件三件以上的事情。肖正對電話匆匆説兩句掛了後又去接手機。“我是肖正。……什麼?!就是説已經拋錨了兩個多小時?”聲音語氣都十分嚴重。陶然覺着自己來得不是時候,不光是因為肖正的忙,還因為她明顯感覺到的:肖正的在家使典典高興異常。陶然覺出了自己的多餘,轉身要走;出於客氣或説禮貌,典典拉住了她。爭執間肖正聞聲拿着手機過來了,見是陶然非常熱情。

    “這不是陶然嗎?來,來來!”

    陶然感到他的熱情不是客套完全是真誠的,這才走了進來。肖正示意她坐,繼續打電話。“馬上派公司的車去把客人們接回來!晚上多準備菜!千萬不能小看了這些科主任,你的藥千辛萬苦打進了醫院,他們不用,照樣白搭!同時告訴青麗旅行社,這種拋錨事件如果再發生一次,我們將永遠不跟他們發生關係!就這樣。”收了電話。

    陶然馬上招呼:“挺忙的啊?”客客氣氣地,畢竟跟肖正不是太熟。

    “還行。出了點意外:公司出錢請了些醫院的科主任們去壩上玩,回來的時候車拋錨了,青麗旅行社的車,我們委託他們辦的這事,真是添亂。”説罷轉頭對扎進廚房裏忙活的典典叫道:“典典,晚上吃什麼呀?”

    典典在廚房回道:“不知道你在家。……你想吃什麼?”

    “我想吃什麼——你該問問客人,想吃什麼。”

    陶然忙道:“我無所謂!吃什麼都行!”為肖正的熱情感動,不由得就想有所回報,主動説:“我剛才聽你説科主任什麼的,科主任對你們有什麼用?”

    “我們是生產藥的,他們是一線用藥的,你説有什麼用吧!”

    “譚小雨——我和典典跟她是護校同學,現在在一個科——譚小雨,記得嗎?”肖正點頭。陶然:“她爸爸就是科主任。腦神經外科的主任。”

    肖正眼睛一亮:“譚文冼?!”陶然點頭。肖正叫:“典典!”典典應聲過來。肖正説:“譚文冼是譚小雨的爸爸,你怎麼從來沒跟我説起過?”口氣裏略帶點責備。

    典典很無辜地:“你沒有問我呀!”

    肖正嘆口氣,擺手,讓典典去忙。典典走後,肖正對陶然笑道:“這人就這樣,什麼事,不過腦子。你明明知道我是醫藥公司的,就該主動提供你知道的相關線索。我問,我怎麼問?哪像你,剛聽我接了個電話,就知道我需要什麼。”

    陶然受到鼓勵,情緒越高,興致勃勃建議:“乾脆叫小雨來,晚上一塊!”

    “好主意!……能不能叫上她父親?我們出去!”

    “不大好吧。太突然了吧。”

    肖正承認:“是。……我也是,太着急了。我們這行壓力大啊。你想,同類藥物這麼多,人家可以用你的,也可以不用你的。譚文冼是著名專家,有威望有號召力,他要是帶頭用我們的VIP,如果可能的話再給予推薦——”臉上語調中露出興奮的神往,但即刻又回到現實中來,自嘲地搖頭一笑:“飯要一口一口吃,路得一步一步走——先請譚小雨!”

    陶然自告奮勇:“我給她打電話!”遂又想起不行,“今天不行。她值小夜班。你放心,我回去跟她説。我今天晚上就去科裏找她!”

    於是陶然説到做到,從典典家出來後,宿舍都沒回,直接就來到了科裏。一下電梯,她先看到的是站在護士站前的徐亮,於是猛地站住,靜觀。這個時候小雨正伸出雙手去接徐亮借給她的錢,但在陶然的位置上看不到徐亮那錢,小雨接錢時連同那隻拿錢的手一併接到了自己的雙手裏,突然,她把臉伏在那隻手裏,哭了。連日的超負載忍耐頃刻間一泄而出,止也止不住。她伏在徐亮的手裏痛哭,哭得肩劇烈抽動。徐亮忍不住伸出另一隻手,攬住了那劇烈抽動的纖弱的肩。……

    陶然木然地站着,看着,兩行淚水沿着她的臉頰流了下來,她全無知覺。

    ……

    4.小雨懷孕

    上午,正是科裏最忙的時候,陶然在走廊裏攔住匆匆走來的徐亮。

    “喂,我要和你談談!”

    “有什麼事嗎?”

    “對。”

    “你説。”

    “我們能不能找個地方?”

    “恐怕不行,我剛來了個危重病人。晚上説。晚上好不好?”説着就要走。陶然緊緊追問:“晚上上哪裏?”

    “再説。如果我不在就打我手機。”

    陶然目送徐亮走,這時小雨從病房裏出來,招呼了她一聲;陶然板着臉好像沒聽到沒看到大步流星地走了。小雨極度不安,正要追上去時突然感到不舒服,接着就是一陣劇烈的乾嘔,被護士長李曉看到了。在李曉的督促下,小雨去查了個尿,化驗結果是:妊娠陽性。

    ……

    在醫院小花園裏,徐亮匆匆趕來,早已等在那裏的小雨迎了上去,一句寒暄話沒有直奔主題:她懷孕了,不敢跟劉會揚説,明擺着他們目前不能要孩子,可是目前她提出不要孩子,他肯定會有想法;也不想跟爸媽説,不想再增加他們的負擔。想來想去,決定向徐亮諮詢,讓他從一個外人的角度,一個男人的角度,給自己一個可行的主意。徐亮的意見是:孩子現在是不能要,但一定要跟劉會揚説,開誠佈公。總這樣瞞着躲着,一天兩天行,一件事兩件事行,長此以往,不行。並説小雨這個樣子像是在保護劉會揚,骨子裏是對他不信任。他不會沒有感覺,他不會愉快。同是男人,換了他,他就會不愉快。令小雨很受啓發。……這時的徐亮,一心一意為小雨排憂解難,全然忘記了上午自己對陶然的承諾。

    陶然滿世界找徐亮。他答應晚上跟她聯繫,打他手機,竟然沒開機。她立刻就給譚家打了電話,她媽説小雨不在;她又把電話打到她家,她先生也説不在。陶然慢慢放了電話,再次撥徐亮手機,仍是“沒有開機”。陶然神情嚴峻沉思片刻,猛得跳起,旋風一般走了。今天,她一定要找到徐亮,要想找到徐亮,先得找到譚小雨。在不知他們去了哪裏的情況下,她決定,去譚小雨家等。不管怎麼樣,她總得回家吧,眼下她還不至於瘋狂到家都不回了的程度吧!

    劉會揚也在家裏等小雨,平常這時她早該下班回來了。這時他聽到門外傳來了腳步聲,腳步聲一直到了家門口,以為是小雨,不料那腳步聲在門口止住後,往下再就沒動靜了。會揚耐不住起身開門去看,看到了定定站在門外的陶然,於是請她進去,陶然也只好進去。縱使對譚小雨有天大不滿,她還不能在劉會揚面前流露。不料陶然進屋後剛剛坐定,小雨推門而入,見到陶然意外的同時也很高興。她的高興在此刻的陶然眼裏虛偽得不可饒恕,於是也顧不得劉會揚了,起身拉着她就向外走。

    “走!有個事我要問你!”

    小雨機械地跟着她走,劉會揚開口了:“有什麼事,就在這裏説。”

    陶然看看他,看看小雨,眼睛又不爭氣地開始模糊了,這個時候她可不想在這個地方流淚,於是頭衝譚小雨一甩頭:“你自己去問她!”就向外走。

    譚小雨攔住了她:“問我什麼?”

    陶然驚異地:“你別裝了!”

    “我裝什麼了?”

    陶然冷冷地笑了,“這可是你讓我説的。”

    “你説。”

    “今天晚上你去哪兒了?”

    小雨一下子明白了,一下子有些氣短。“去了一趟我媽媽家,保姆剛來,我得帶一帶……”

    “我給你家打電話找過你,你媽説你不在。”

    “你找我有什麼事嗎?”

    “就想知道你在哪裏,”停停,極力忍着不哭,“和誰在一起。”

    小雨沉默片刻:“陶然,你誤會了……”

    “沒誤會!我看的一清二楚我的視力是50!”

    小雨有些不高興,聲音隨之高了起來:“一清二楚——你看的什麼一清二楚?”

    陶然不相信地看小雨:“小雨,你什麼時候變成這樣了?”聲音不爭氣地又有些發顫,“這麼老練,這麼老道……”

    “我問心無愧。”

    “是嗎!要這樣的話,我們之間無話可説!”走。

    小雨在她身後説:“你絕對是誤會了,等有機會我跟你解釋。”

    陶然聞此停住,轉身,直視她,慢慢地:“解釋——解釋什麼?”

    小雨噎住,片刻,看一眼會揚,不無困難地:“我和他,絕不是你以為的那樣,……”

    “我倒但願是!可惜啊,”她大口吸着氣,努力想顯得平靜,因而音量很輕,耳語一般:“那天,你值小夜班,我去找你,我看到他了,看到你……和他了!”再也説不下去,拉門衝了出去。

    小雨追出去:“陶然!”陶然走了。小雨返回家,一進門,劉會揚赫然站在她的面前,冷冷地:“他是誰?”

    小雨沉默一會兒,開始説,從頭到尾,毫不隱瞞;會揚一聲不響地聽,直到小雨閉上了嘴,方問:“説完了?”

    “説完了。”

    “我相信你,相信你們倆,這事就算完了。我們來討論我們的問題。這個……”他説不出“孩子”一詞,指指小雨的肚子,“要不要?”

    “你説呢?”

    “你説。”

    “我的意見,不要。我們現在沒有這個條件。”

    “你想什麼時候要?”

    “等將來有條件的時候。……”

    “如果沒有將來了呢?”

    “你什麼意思?”

    “你明明知道!”

    “我爸説了,你是有可能恢復的!”

    “但也有可能不能——”

    “讓我把話説完!我查過書,我們不是一點辦法沒有。頂不濟,從頭學起,像孩子學説話,一個名詞一個名詞的從頭開始學,從頭記到腦子裏。這陣子家裏事太多,包括我爸媽他們那邊,我一直沒顧上。等過過這陣,我們制定一個計劃……”

    會揚不理,繼續剛才的話題:“如果就是不能呢?”

    “怎麼還沒開始你就説泄氣話呢?”

    “我想知道的是,如果我就是不能,你怎麼辦。”

    小雨不高興了,賭氣地:“不知道。”

    會揚臉上掠過一絲冷冷的微笑:“你會離開我吧?”

    小雨道:“你愛怎麼想就怎麼想。”

    會揚不笑了:“我要你説!”

    小雨嚷:“我説了你也不信,説有什麼用!”

    會揚點頭:“對對對,這才是關鍵,光説是沒有用的,得拿出行動來。”小雨不解,看會揚。會揚:“把我們的……”指小雨肚子,“生下來!”

    譚小雨難以置信地看劉會揚,為他的不可理喻傷心透頂。她一時無話可説,二人對視,極靜之後,她一字字道:“好吧。生下來。可是劉會揚你給我聽好,這事是你決定的,你得為它負責!”

    “可以!”

    小雨氣得流淚了。“你!……你受傷後我一直儘量站在你的角度上替你想替你考慮,知道你不好受,能自己承擔的事就自己承擔了,可你——你怎麼就一點都不能替我想一想呢?你知不知道前一段我是怎麼過來的,啊?你這,媽媽那,爸爸那,我,我……”她嘴唇哆嗦得説不下去,猛一轉身,衝出了家門。大門在她身後“咣”地關上了。

    劉會揚在原地站了一會,冷笑笑,故作若無其事到沙發上坐下,隨手抄起一張報,看。報紙遮住了他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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