汇隆照相馆座落在街角上,漆成桔红色的楼壁和两扇窄小的玻璃门充分显示了三十年代那些小照相馆的风格。橱窗里陈列的是几个二流电影明星的照片和精心摆设的纸花。那些女明星的美艳和欢乐对于外面凄清萧条的街道显得不合时宜莫名其妙。从远一点的高处看汇隆照相馆,它就像一只打开的火柴盒子,被周围密集的高大房屋挤压得近乎开裂。有时候可以看见一只燕子从那里飞起来,照相馆的屋檐下曾有过燕巢。如果再注意后窗,还可以发现晾衣竿上挂着的女人的小物件和旗袍,没有男人的东西。
那是娴的家。娴的父亲去世后,汇隆照相馆由娴和她的母亲经营。娴那年只有十八岁,刚从女子高中毕业。她不懂照相业的经营之道,并且对此也不感兴趣。娴眼睁睁地看着家里这份产业破败下去而一筹莫展。有一天她梳妆打扮好准备去电影院看好莱坞片子时,母亲把她堵在楼梯上说,记住,这是最后一场电影,明天你要坐柜台开票了。我已经把开票的辞退了。娴说,为什么?她母亲说,什么为什么?你难道不明白家里的底细,没人上这儿来拍照,拿什么付人家工资?只有靠你和我自己了。1938年,娴在照相馆里开票。生意每天都很清淡,娴聊以打发时间的是各种电影画报。她喜欢看电影,但现在看得很少了,因为白天离不开柜台,而晚上出门又受母亲的种种限制,娴只能在画报上寻求一种飘渺的慰藉。她最喜欢的电影明星是胡蝶和高占非,还有袁美云。在女中曾有人说娴长得很像袁美云,娴淡淡地说,袁美云去我家照过相,她也这样说的。她喜欢披斗篷,很高级的英国货,上面有金线和珍珠。那时候娴被认为是见过世面的人,深受女生们的信赖和羡慕。现在当娴手握《明星》画报,枯想往事时心情不由烦躁忧郁起来。娴是个不安份的女孩。
外面刮着风,透过玻璃门,可以看见穿着臃肿的行人和漫空飞舞的梧桐树叶,街角上的美丽牌香皂和花旗参的广告画被风吹得噼啪作响。有一个人推开了玻璃门,摘下了头上的礼帽,他手中的银质司的克的光泽异常强烈。正是这种光亮让娴猛地从画报上抬起头来,她看见那个男人站在柜台前约五尺远的地方,手执礼帽向她颔首微笑。娴后来回忆当时的情景总说她有一种晕眩的感觉,她似乎预知孟老板的出现会改变她以后一生的命运。
先生,拍照吗?不,我不拍照。那么你取照片?把收据给我吧。
不。我不拍照。但我想给你拍一张。那人说。娴看见孟老板把礼帽和司的克放在长沙发上,慢慢地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只小型相机。他往后退了一步,对娴说,就坐在那儿,手放到柜台上,托着下巴。娴下意识地按照要求摆出了当时最流行的拍照姿势。镁光灯咔嚓一闪,她听见孟老板说,好了,多么自然的表情,太好了。
后来当娴的那张照片登在《明星》画报上时,她已经成为孟老板的电影公司的合同演员。娴放下了照相馆的工作,投身于梦寐以求的电影业。1938年冬天,娴与孟老板的关系飞速发展,她与孟老板双双出入于舞厅和跑马场,引起了圈内人的注意。也就是这年冬天,娴拍了她一生最初的两部也是最后的两部片子。一部是清代宫廷片,娴在里面扮演一个聪明伶俐的小宫女,是配角。而另外一部是很重要的角色,娴扮演一个卷入三角恋爱的摩登女性,最后悲惨地投河自尽。娴很快搬离了她家的照相馆。孟老板为她准备了一套公寓房子,那是配有电梯的八层楼房,楼下有弹子房、舞厅和咖啡馆,孟老板经常在那里玩至深夜,然后乘电梯到八楼娴的房间来度过一个甜蜜的夜晚。娴知道孟老板是有妻室的人,知道她自己处于什么地位,但她无法顾及这些,那时候她想得最多的是角色问题,怎样与头牌明星争夺主角,怎么疏通摄影师,使自己略嫌瘦长的脸在银幕上光彩照人。母亲经常打电话到公寓来,向娴叹述照相馆生意的苦经。娴对此感到厌烦,她对母亲本来就没什么感情,更难以忍受她的絮叨。后来她抓过电话,只要听到是母亲的声音,就啪地挂上电话。1938年春天的一次出游,给娴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娴和公司的女明星们一起到苏州春游,其中包括陈云裳和袁美云等大明星。她们坐在一条大木船上,一边啃甘蔗,一边欣赏河两岸初春的田园景色。船快到虎丘塔时,大批的记者蜂拥而至,照相机的快门咔哒咔哒响成一片,娴在这个时刻充分体会了荣耀和快乐。她后来一直保存着那次春游的照片。照片上娴和一群女明星坐在船头上,她们都在啃甘蔗。背景是虎丘塔和大片盛开的油菜花地。
娴在年老色衰以后经常从箱底找出那张照片,细细地端详。昔日的美貌和荣华随时光流逝一去不返,它们如此短暂脆弱,她甚至无法回忆1938年命运沉浮的具体过程。多少年来她已习惯于把悲剧的起因归结为那次意外的怀孕。另外,她也不能原谅孟老板的错误,有一次他坚持不肯用那种美国产的保险套,酿成了她以后一生的悲剧。
在娴的妊娠反应日趋强烈后,孟老板驾车把娴送到一家僻静的私人医院。娴坐在一张长凳上,等着医生给她进行堕胎手术。恐惧使娴浑身颤抖,她脸色苍白,无望地看了看孟老板。孟老板坐在旁边读当日出版的《申报》。他对娴说,别怕,一会儿就好了。当女演员的都上这儿来,朱医生的医术相当高明。娴摇了摇头,她说,我怕,我真的怕极了。手术室内传来一种清脆的刀剪碰撞声,里面好像正在进行手术。娴听见一个女人凄厉地尖叫着诅咒着。她瞪大眼睛倾听着,整个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突然娴从长凳上跳起来,双手掩面冲出门外。孟老板追出去,拉住她的手说,你怎么啦?你跑什么?娴哭泣着说,我怕,我不做这个手术了。孟老板的脸沉了下来,他说,别耍小孩脾气,这手术非做不可。娴抓住汽车车门上的把手,头靠在车窗上哭泣,她说,送我回去,求求你送我回去吧。孟老板站着不动,他说,你到底怕什么?娴说我怕疼,我实在怕极了。孟老板沉默了一会儿,后来他拉开车门,将娴粗暴地推上车,娴听见他恶狠狠地骂了一句脏话,臭婊子。娴就是从这一天失宠于孟老板的。当时她十八岁,在应付男人方面缺乏经验。她错误地幻想等腹中孩子降生后孟老板对她的态度会重新好转。娴后来闭门思过,她想如果那天做了手术,一切都会好起来。悲剧的另一个起因是她太年轻,她怕疼。就因为怕疼断送了以后的锦绣前程。这年春天,日本人开进了城市。混乱的时局和混乱的秩序下人心浮躁。街道上人迹稀少,偶尔能听见远处传来的枪声。娴蛰居在公寓里,每天凭窗眺望灰蒙蒙的天空、街道和行人,心乱如麻。宽松的裙裾再也不能掩饰她孕妇的体态,她的脸上长出了一些褐色的蝴蝶斑。她不能也没有片子可演,终日无所事事,唯一盼望的事情是孟老板来。但孟老板几乎不来了。她打电话到公司到孟宅,甚至跑到楼下弹子房去找他,结果每次都失望而归。
有一天娴接到电影公司的电话,让她务必去公司一趟。娴不知道是什么事,她精心打扮一番叫了一辆出租车。在车里她用小镜子不时地评判自己的容貌,担心会引起其他女演员的攻击。当她到达公司时,才发现气氛异样,到处乱糟糟的,服装、道具和损坏的灯架扔得满地都是。一个摄影师站在布景棚高高的横架上对她喊,散伙啦,散伙啦,赶紧去领最后一笔工资,去晚了就领不到了!娴慌慌张张地挤进抢领工资的人群中,她问一个女演员,孟老板呢?那个女演员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还提你那个孟老板,他卷走全部股金逃到香港去了。娴当时如遭巨石击顶,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随即昏倒在嘈杂的人群里。灾难不期而至地降临了。娴在公寓的床上度过了难捱的三天。她天天瞪着天花板,用所有肮脏的字眼咒骂着孟老板。她把孟老板的丝绸睡衣剪成一条一条,从窗口扔出去。第四天邮递员送来了一张汇款单,是孟老板从香港寄来的。娴瞥了一眼汇单上的数目,轻蔑地冷笑了一声,她对邮递员喊,谁要这几个臭钱,给我退回去。当邮递员疑惑地离开后,娴又后悔起来,她已经没多少钱了。她似乎看见黑暗的未来就埋伏在明天、后天,她以后该怎么办?这时候娴再次清醒起来,她突然想起在医院的事情。她想如果我不从医院里逃走,如果那天顺从孟老板而不是惹恼孟老板,情况就不会变得这样糟,也许这时候她跟着孟老板一起去香港了。娴揪着自己的头发,这时她深深地体会了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感觉。公寓管理员登门的时候,娴从他尴尬的脸色中预感到了什么。她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听见管理员絮絮叨叨地诉说他的苦衷。娴打断说,你对我说这些干什么。这房子不是付过款了吗?管理员说,是付过了,但付的是一年的租金。娴说,那就对了,不是说一年吗?我住进才半年呀。管理员面露难言之色,他搓着手想了想说,反正孟老板已经远走高飞了,我就向你抖个实情吧:你住进来之前孟老板已经租过半年了,那会儿是另外一个女演员住这儿。娴不再说话,她把枕巾抻了一下,捡起上面一根细细的发丝凝视着,她说,我明白了,你放心,我不会赖在这儿的。
一个初夏的早晨,娴离开了那座豪华公寓。天空高而清澈,微风吹动公寓门口的夹竹挑的红色花朵。娴跟着脚夫走向黄包车前,她回头仰望着八层的那个窗口,天鹅绒的窗帘依然半掩,她听见窗内有人哭泣,那个女人就是她自己。娴用手捂住耳朵,哭泣声仍然持续。娴真的听见自己在八层公寓里大声哭泣,那不是幻觉而是另一种现实。去哪儿?车夫回头问。
随便。娴说。你想逛商店还是游乐场?车夫又问。
哪儿也不去。送我去汇隆照相馆。娴说。小姐原来想去拍照。车夫疑惑地说,那小姐干嘛要带两只箱子?别废话了。娴突然尖叫起来,送我回家!回家!娴提着两只箱子推开了汇隆照相馆的门。外面玻璃橱窗里的明星照片已经更换成花圈和寿衣,她没有注意,直到她走进店堂,看见一排各式花圈悬在半空中,娴才发出了惊叫声。寿衣店的老板认识娴,他说,你回来了?回来了就好。娴把箱子放下来,惊魂未定地说,这是怎么回事。寿衣店老板说,你母亲上个月就把店面盘给我了。她还在楼上住,你去问问她吧。楼上原来放摄像架的地方现在放着一只煤炉。炉子上炖着一只砂锅。娴闻到了鸡汤的香味,她这才想起已经几顿没吃饭了。她揭开锅盖,不顾烫手就掰下了鸡腿送进嘴里。房门轻轻地打开了,娴不用回头就知道她母亲站在身后,娴仍然吃着鸡腿。你怎么回来了?母亲说,不当电影明星了?公司解散了。娴说。你那个大老板呢?他不要你了?
死了。娴说。他死了,心脏病发作。
撒谎。把你的身子转过来,让我看看你的肚子。有什么可看的?娴吐出一根鸡骨,她说,你不是也大过肚子吗?贱货。母亲怒喝一声,让人把肚子搞大了回家下种吗?谁让你回来的?这是我的家。娴走到原来她住的房门口推门,门推不开,里面上了插销。娴拼命推看门说,谁在里面?是一个男人吧?门开了,果然是一个男人。娴认识他,是国光美发厅的老王,经常替她母亲做头发的老王。娴对老王笑了笑,然后又回头对母亲说,谁是贱货?你才是贱货。卖了家业在楼上藏男人,你才是个不要脸的贱货。她看见母亲的脸紫涨着说不出话,心中有一种复仇和得胜的快乐。她已经好多天没尝到快乐的滋味了。
娴从前的闺房现在弥漫着一股气味。她知道这是为什么。她现在非常痛恨这种气味。她走到窗前拉开了窗帘,猛然看见离家前随手放于窗台的那盆三色堇依然鲜活,小巧玲珑的花朵和纤细碧绿的叶子在阳光下静若处子。娴面对着三色堇潸然泪下,这是她的第一次哭泣。
在寿衣店楼上的小房间里,挂钟嘀嗒嘀嗒地走动,娴临窗而坐,计算着时间怎样慢慢地消失。她无事不出门,害怕别人看见她怀孕的模样。娴无望地等待着产期的来临,这是她一生中最灰暗沉闷的时期。
娴看见楼下那些披麻戴孝的人从店里搬走一个又一个花圈,寿衣店的生意比照相馆红火多了,因为每天都会有人死去。娴不无辛酸地想,也许她应该买一个花圈祭奠她这一段绝望的生活。整个夏季炎热多雨,雨点枯燥地拍打照相馆的铁皮屋顶。娴注视着雨中的街道,心如死水。有一天她看见一个小报童在雨中奔跑,狂热地向行人挥动手中的报纸。特大新闻,特大新闻,电影明星阮玲玉自杀身死。娴想看那份报纸,她喊住那个报童,从窗口吊下去一只小竹篮和零钱,买了报纸。她看见了阮玲玉最后的仪容,她的微笑因死亡变得异常美丽动人。娴把报纸细细读了一遍,叹了一口气,她想如果她一样地吞药自杀,舆论是不会这样强度轰动的,没有几个人知道她的名字,她死去抑或活着对这个世界都无足轻重。娴的产期将至,她母亲对她说,你准备在哪儿生这杂种?娴说随便。母亲说就在家里喊个接生婆吧,别出去丢人现眼的。娴说随便,现在我连死都不怕,还怕疼吗?1938年10月,娴在照相馆楼上生下了一个女婴。女婴只有四斤重,抱在手上好像一只可怜的小猫。
那个女婴就是芝。娴曾经给孟老板去过好几封信,索要芝的赡养费,结果都是石沉大海。有一封破破烂烂地退回了,封皮上有查无此人的字样。娴恨透了孟老板,这种仇恨也影响了她对芝的感情。她很少哺乳,也很少给婴儿换尿布,她想婴孩也许活不长,她也可能活不长,没有必要去履行母亲的义务。很多时间娴在芝嘶哑的哭声中安然入睡,产后的娴更加慵懒了。芝却以正常的速度生长着,她从早晨啼哭到深夜,但她活着。娴有一天细细地打量了芝,发现女儿的眉眼更多的像自己,而不像孟老板,这使娴动了恻隐之心,她把乳头塞进芝的小嘴里,拍着芝说,你为什么要像我?像了我以后没有好下场的。我是世界上最苦命的女人。
产后的娴不事修饰,终日蓬头垢面,她很长时间不照镜子。再次站到镜子前她几乎认不出自己,身材变得肥胖不堪,而那双曾备受摄影师称赞的凤眼也因嗜睡失去了光彩。她想以她这种模样是再也无法上银幕了。
理发师老王频繁地进出于娴的家中,娴看不起这个瘦小的女人腔的男人。她从来不跟老王说话,而老王总是有话无话地搭讪。在饭桌上老王一边赞美菜肴的味道,一边用膝盖轻轻地碰撞娴的腿。娴把腿缩回来,说,恶心。娴的母亲自然不知道其中的前因后果,她对娴说,嫌恶心你别吃,谁让你吃了?娴觉得这种情景很有趣,像电影中的场面,但却真实地出现在她的家庭生活中。另外,她也觉得母亲很可怜,活了半辈子后把自己托付给这个没出息的男人。娴还担心母亲会不会把积蓄倒贴给老王。如果是这样,娴不会听之任之,她会作主把老王赶走。预料不到的是事情后来发生了奇怪的变化。有一天老王对娴说,你的头发该做一做了,跟我去美发厅吧,我给你做个长波浪,包你满意。娴没有说话。老王又说,你放心,不收一文钱,跟你收钱不是见外了吗?娴摸了摸她的乱发,她想是该做做头发了。但是她不想出门。所以她还是没说话。老王最后说,你要走不开,我可以把工具带回来,凭我的手艺在家里也能做出长波浪,娴说了一句,随便。娴后来习惯于对人说这随便两字。
下午老王果真带了一包美发工具回来。娴洗好了头发以后就端坐在凳子上,起初她怀里抱着芝,老王让她把孩子放下,她就顺从地把芝放到了床上。娴端坐着恍惚想起上次做头发还是孟老板陪她去的,是一家最有名的美发厅。好像还看见了胡蝶,她也在那里做头发。现在想起来一切已经恍若隔世了。你的头发很好,我就喜欢这种又软又松的头发。老王的手轻轻抚弄着娴的头发。别奉承我了,没意思。娴回头说,你快点做吧。做头发不能急。老王在后面笑了笑,好事都不能着急。娴感到老王的手柔软地梳弄着她的头发,电吹风嗡嗡地响了起来。热风不停地吹向娴的头部,她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昏昏欲睡,不知什么时候她警觉起来,老王的一只手开始顺着她的脖颈下滑,它已经停留在她的肩背处了。老王,规矩点。娴说。
做头发都是这样的,尤其是在家里做头发。胡说八道。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娴在老王的那只手上狠狠地打了一记,她喊道,我可不是她,让你白吃了豆腐。你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在我身上瞎摸?
这话说哪里去了?我可是一片好心。老王不羞不恼地嬉笑着说,亏你还拍过电影,这么不开化?
娴受到了伤心的一击,她的眼圈有点红了。同时娴的紧张戒备的身体开始松弛下来,她突然觉得老王的攻击毋需抵抗。也许她已经没有资格对老王作这种抵抗。娴回头看了看老王的那只手,那只手与孟老板的具有惊人的相似之处,一样的硕大苍白,充满了情欲,娴心想男人与男人并无二致,随它去吧。电吹风嗡嗡地响着,老王的手温柔地游弋于娴的敏感部位,娴渐渐呼吸急促起来,她觉得脸上很热,而身体像风中杨柳无力地颤栗,奶汁被挤压后洇湿了内衣。她有一种快速坠落的感觉。当娴和老王倒在地上时,她听见电吹风仍然嗡嗡地响着,床上的芝哑声啼哭,她还听见楼下寿衣店里有人在大声争吵,好像是为了一只花圈的价格问题。对于娴来说,这个午后不可思议,但是已成定局,娴后来总是回忆起一只苍蝇,那只苍蝇从窗外飞来,叮在老王白皙而瘦削的臀部上。娴视一切如流水。当娴的母亲把老王揪出被窝时,娴只是把被子卷紧,没有任何表情。她看见母亲尖叫着追逐赤条条的老王,用扫帚抽打他的背部。娴笑了笑说,打吧,狠狠地打,这种男人该打。当时的场面不忍卒看,娴的母亲涕泪交加大发雷霆,理发师老王东躲西藏,而摇篮里的芝因受惊吓拼命地啼哭,只有娴静静地躺着,漠然注视着他们。娴的目光与母亲相遇。母亲的眼神里有一种冰凉的绝望的东西,这使娴心有所动,她翻了个身,把脸对着墙壁。墙上的白纸已经破裂,阳光透进窗子在纸缝里闪闪烁烁。这是1939年的秋季。隔了几天,娴正在午睡,她听见母亲喊她的名字。娴觉得母亲的声音非常模糊,她好像隔着门跟娴说话。而娴始终没睁眼睛。老王拿了我两只大戒指,你什么时候去要回来。你给他的,你不会自己去要吗?娴说,真让人恶心。我要出门了。我顾不上这些了。母亲最后幽幽地说。娴听见了母亲走下楼梯的迟缓滞重的脚步声,她当时无法预知母亲从此一去不返,只是根据脚步声判断母亲离家时穿了一双高跟皮鞋。母亲失踪的最初几天,娴没有往坏处想,她猜她也许去苏杭一带旅游散心了,甚至还猜测母亲会不会有另外一个男人,也许他们私奔去了什么地方。半个月后,娴被告知,她母亲的尸体在近郊的湖中被渔民的渔网捕捞起来,尸体已经发臭了。警察局的人对娴说,你去收尸吧。娴如梦初醒,她脸色苍白,摇着头说,不,我不去,随便你们处理吧。我最怕见死人了。警察说,可她是你亲生母亲呀。娴沉默不语,她掰弄着手指甲想着什么,最后她自言自语说,真不值得,为这个臭男人寻死,太不值得了。
娴记住了母亲最后的遗言。后来她抱着芝去了国光美发厅。在美发厅里娴充分地显露了她性格中泼辣的一面。她看见老王后扬手就扇了他一巴掌,美发厅里秩序大乱。众多的理发师和顾客围了上来,娴当众勒下了老王手上的那只金表,然后索要另外二只戒指。理发师老王窘迫至极,矢口否认两只戒指的存在。娴想它们肯定已经戴在哪个女人手上了,而且母亲一死死无对证,对此她早已有所预料。在一番互相羞辱以后,娴打了老王第二记耳光。她说,两记耳光换两只戒指,老王你又讨大便宜了。在众目睽睽之下,娴把那只金表往衣服上擦擦,戴在自己的左手腕上,然后她抱着芝从容不迫地离开了国光美发厅。娴大闹国光美发厅的轶事被目击者谈论了好几天,过后也就被渐渐遗忘了,因为两个当事人都缺乏名望。故去的照相馆老板娘给娴留下了五百块大洋和一小盒金器,娴翻箱倒柜搜寻了家中的每个角落,最后确认她不会找到其它东西了。她冷静地盘算了一下,这些钱财最多能维持三五年的生活。娴对未来第一次感到深深的迷惘和忧虑。她站在窗前凝望外面繁华的街道,一家商店的留声机播放着金嗓子周璇的歌。一个她认识的女演员从皮货店里拎着貂皮大衣出来,上了一辆小汽车。一阵鞭炮声从广东饭店传来,那肯定是婚宴的场景。娴想她已经被外面的世界彻底抛弃了,现在她只有五百块大洋和一小盒金器。追本溯源,她不得不想到芝,某种程度上是芝酿成了她的悲剧。有时候娴听到芝在摇篮里饥饿的哭声,她让芝长时间地哭着,似乎这样使她的怨恨冲淡了一些。到了秋末风凉的季节,娴结束了半年多的幽居生活。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她抱着芝从楼梯下来,倚着寿衣店的柜台和店员聊天。人们对她短暂的银幕生涯表现了强烈的好奇心。娴说电影都是假的骗人的东西。又说演电影没意思,哪儿有坐在家里舒服?不难发现娴的话是言不由衷的,她拿着那张和陈云裳袁美云一起春游苏州的照片,脸上是无可奈何花落去的表情,这一点娴无法掩饰。有时候她抱着芝坐在一只破藤椅上,母女俩散淡地观望街市的风景,1939年就这样从她们身边无声地消失了。
这是娴一生中最为缠绵凄恻的年代。
芝的故事
芝的容貌酷肖她的母亲娴。芝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老一些,而娴正好相反,偶尔地芝和母亲一起出门,有人会误以为她们是姐妹俩。这使芝产生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她不太愿意和母亲一起出门。另外,芝也不喜欢母亲的鲜艳别致的衣裙,她认为这与她的年龄不相称。
1958年芝从一所中等专业学校毕业。她学的是一种枯燥冷僻的专业:水泥制造。她的同学中多为男性,他们终日围着芝转,但芝总是恰如其份地表现出沉静冷淡的仪态,不为所动。其实那时候她已经看上了邹杰。芝和所有的男性都说话,唯独不跟邹杰说话。邹杰一直为此苦恼。直到两年的学校生活结束,临近毕业分配的时候,芝在食堂里问邹杰,你想去哪儿工作?邹杰说了一家水泥厂的名字,芝说,那我也去那里吧。芝又对邹杰说,你去那边窗口排队买菜,我在这儿买饭,我们一起吃吧。邹杰欣喜若狂。从这天起芝和邹杰的关系就明朗化了。芝把她和邹杰的事瞒着母亲,但娴似乎对一切都了如指掌,每次芝和邹杰看电影或者溜冰回家,娴就用一种异样犀利的目光审视芝,芝感到一种莫名的惶恐。
你交男朋友了?没有。芝摇了摇头。别想骗我,我是过来人。这种事怎么逃得过我的眼睛?你说有就有吧。芝觉得她的脸红了。
是什么人?干什么的?
同学。芝淡淡地说。我是问你他家里是干什么的?
不知道。我没问过他。芝说,他家里跟我有什么关系?不知道?你连他的家境都不知道就跟他好了?我知道他是党员,他是我们学生中唯一一个党员。就因为他是党员你就跟他好了?党员值多少钱一斤?他思想觉悟高,他是篮球队长,他还会吹笛子。芝说。这算什么本事?跟他赶紧断掉,世界上男人多的是,要慢慢地筛选,千万别随随便便去和男人好。
不。芝说。
你不懂男人好坏,以后我会给你找个称心的。你明天就去跟那个党员断掉。不。芝咬着嘴,她的声音放高了。
娴当时正在剥花生仁。当芝说出第二声“不”时,娴突然大发雷霆,她把筐里的花生壳抓起来朝芝的脸上扔。芝仍然说,不。娴就把那只筐一起砸到芝的身上,她喊道,不听我的话就给我滚,贱货。芝躲闪到一边,她扶着门站了一会,忍着眼里的泪水。后来她说,滚就滚,我本来就不想在这个家里呆。你以为我稀罕这个家吗?
芝走出家门,暗暗发誓以后不再回家。但是她一时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她在学校宿舍的床位已经撤掉了,铺盖也拿回了家。她也没有特别要好的女友可以借宿。芝想她只有找邹杰了。邹杰是她唯一依赖的人了。
邹杰的家很远,而且芝从来没去过,她只是凭着他抄给她的地址找到了邹家。天已经黑了,她站在一条很深很破败的弄堂里敲邹家的门,敲得很怯懦。芝希望开门的是邹杰而不是他家里的人,否则她会很尴尬的。当邹杰开门的时候,芝的眼泪一下奔涌而出,扑向邹杰的怀抱。
邹杰拉着芝的手让她进去,芝坚决不肯。芝在这种状况下仍然保持了她的矜持。她就站在弄堂里和邹杰说话,说着说着抽泣起来。邹杰说,这有什么可哭的?你离开那样的家庭也是好事,干脆住到我家来吧。芝又摇头,她说那怎么行,不明不白的让人说闲话。邹杰想了想说,那你住到我姐姐家去吧,那样就没人说闲话了,我们还可以经常在一起。芝说,可以是可以,只怕时间不能住长,在别人家总归是拘束的。邹杰说,干脆我们结婚吧,下个月我们就结婚。这时芝在黑暗中笑了一笑,她没有再说话。
1958年芝所在的学校也开展了大炼钢铁的运动,操场上升起了一只简易高炉。芝偷偷地跑回家中寻找破铁锅和其它废铜烂铁。她是趁娴午睡时回家的,她不想被娴看见自己回家,但她在翻找那只破铁锅时惊醒了娴。娴穿着背心和睡裤站在她身后看着她。娴说,你拿破铁锅去卖钱吗?能卖几个钱?芝头也不回地说,你一天到晚光知道钱,破铁锅能炼钢铁,你不懂。娴轻声地叹了一口气,她伸出手摸了摸芝的辫子,说,我是让你气死了,这两天饭也吃不下。明天回家吧,带上你那位党员同志,我做点好菜给你们吃。芝这时朝母亲看了一眼,她说,怎么又变了?你不是让我们断吗?娴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娴说,随便你了,反正是你想跟他结婚,又不是我结婚,你要找谁就找谁吧,谁让我养了你这个宝贝女儿呢?第二天芝带了邹杰回家。桌上摆了四只小菜,量虽少但非常精美。邹杰夹了一筷子红肠往嘴里塞,被芝打了一下,芝轻声说,到我家不能胡来,我母亲很重规矩,邹杰说,怎么香肠还有红颜色的?我从来没吃过。这时候娴走出了房间,一眼就可以看出娴精心打扮过了,她穿着蓝底黄花的丝质旗袍,腰部以上绷得很紧。娴的嘴唇也浅浅地涂了口红。娴打量着邹杰,她的直露而奇怪的目光使邹杰很不自在,芝也一样。她忍不住对娴说,你别这样看人家,他又不是小偷。娴莞尔一笑,她说,看看有什么要紧?我看小邹长得不错,很像高占非。
高占非是什么人?邹杰有点局促地问。
你连高占非都不知道?娴想了想说,也难怪,他演电影出名的时候,你们还不知道有没有呢。
原来是演电影的。我不喜欢演电影的,他们都好吃懒做,他们都是资产阶级寄生虫。邹杰严肃地说。
芝捅了捅邹杰。邹杰说漏嘴了。芝以为母亲会变脸,没想到娴没有生气,娴点着头说,对了,他们都是寄生虫,你说得一点不错。不过,能过上寄生虫日子也要靠本事,这点你就不懂了。娴后来婉转地问到邹杰的家庭状况,邹杰自豪地说,我们家三代工人,我是第一个有文化的人。娴听后脸上的表情莫测高深。后来她说,工人家庭也好,现在是新社会了,工人吃香,有钱有势的人反而不吃香了。
当芝把结婚的事告诉娴时,娴先是惊愕,过后她就哭起来,哭声持续了很长时间。芝茫然地看着母亲扭曲痛苦的脸,不知所措。娴对此的反应超出了芝的预计,芝猜不透她的心。娴进了厕所间,她插上门在里面一边哭泣一边摔打着东西。娴说,滚吧,就当我养了条狗。反正我也不要靠你,你别指望我会给你一分钱。芝觉得很滑稽,她说,我本来就没有跟你要东西。芝的心一下就冷了,她说完就走进了自己的房间,砰地撞上房门。夏日的一天芝嫁到了邹家。芝没有嫁妆,带到邹家的只有一只磨损了的皮箱。箱子里是她的衣服,还有那些关于水泥制造的专业书籍。芝不想声张她的婚事,但邹家坚持要办两桌酒席。邹杰的母亲对她说,虽然你家没什么人,但我们的亲戚多,礼钱都收了,总归要热闹一下的。在婚礼上芝穿着一件素色连衣裙,其神情落落寡合,满腹心事。来客都问邹杰,新娘为什么不高兴?邹杰说,她天生这样,她从来不笑。来客说,哪有这种道理?我们要听新娘唱歌。邹杰对芝说,你就唱一支歌吧。芝端坐不动说我不会唱歌。来客不依不饶,要新娘跳舞。芝又说,我不会跳舞,婚礼的气氛立刻沉闷起来,除了芝自己,所有的人都觉无趣。邹杰只好拿了笛子来,给大家胡乱吹了几支曲子。邹家的房子很拥挤。邹杰的妹妹和父母合并到一起,才给邹杰和芝腾出了一个房间。房间很小,没有窗户,灯从早到晚是开着的,一盏15瓦的电灯昏黄地照着简陋的几件家具,照着芝的新婚生活。最初几天,芝经常坐在床上垂泪不止。邹杰怎么哄也没用。他有点生气地说,我家是无产阶级,就这个条件,你应该有思想准备的。不。芝擦着泪说,我不是为这个,我是害怕。怕什么?有我在你怕什么?
我说不清。芝低下头看着地上的两双拖鞋,她说,也许我们太草率了,我对以后的生活心里没有底。我就是害怕以后,以后我们不好了该怎么办呢?
你这人小资情调太严重。邹杰叹了口气说,团支部没有批准你入团,就是这个原因。
芝当时已经和邹杰一起分到了水泥厂工作。工厂离家很远,他们几乎每天都是早出晚归,回家后疲惫至极。芝每天都是匆匆吃几口晚饭就上床休息了。芝把她的脏衣服塞到盆里用水泡着,但她总是忘了去洗。芝与邹家人的矛盾最初就是从洗衣服上产生的。芝有一天听见小姑在门外摔摔打打地说,耍什么小姐脾气?自己的衣服让别人洗。芝知道这是针对她的。她走出去,看见邹家人的脸色都很难看。邹杰的母亲把芝的衣服从盆里拎出来,她对芝说,你看,浸了两天都臭了,还是我给你洗吧。芝的脸涨得通红,她夺过那堆衣服,又把它们扔回盆里,一言不发地洗起来。那次芝又落泪了,她从中感觉到邹家人对她怀有某种敌意,也许直接原因就是他们的家庭出身问题。后来又出现了洗碗的问题。芝虽然洗了自己的衣服,但她每次吃完饭把碗一推就走了,邹杰家人看不惯。邹杰的母亲在饭桌上诉说她做新媳妇时的种种艰辛,芝并没有领会她的暗示,直到邹杰有一次对她说,你也该洗洗碗了,别老让人伺候你。芝这时深深意识到她与邹家的人格格不入。芝冷冷地说,不洗,我情愿不去吃饭也不洗碗。
芝果然两天没在桌上吃饭,她在街上吃点馄饨包子权作晚餐。到第三天,邹杰的母亲对芝说,你要是跟着我们吃不惯,就另吃吧,家里还有一只煤炉。芝说,我随便,我吃不吃无所谓的。邹杰的母亲说,邹杰就跟你吃了,邹杰最喜欢吃红烧肉。芝说,我不会做红烧肉,他想吃让他自己做。芝的婚姻生活从一开始就有不愉快的插曲。她知道一部分原因来自于她自身。另外一方面,她对邹家充满了鄙视情绪,她认为这个家庭庸俗琐碎,并不优于她和母亲组成的两人家庭。再其次,芝怎么也不习惯使用马桶,她每次出门倒马桶都从内心感到厌恶透顶。
芝让邹杰打报告向工厂申请房子,遭到了拒绝。邹杰说,我是党员,怎么能带头向组织上伸手要房呢。再说,我们现在有房子住。芝说,这也叫房子?连扇窗子也没有,整天透不过气。反正这儿我住不下去了。邹杰说,这点困难你就克服不了?我早就知道你有娇骄二气,吃不了苦,你还不承认。芝说,随你怎么说吧,我不想住这儿了。明天我回娘家去,我情愿受我母亲的气,也不在这儿受你们一家人的气。邹杰的脸挂下来了,他愤怒地盯着芝看了好久,最后带着决绝的意味说,好吧,你走,你嫌弃这儿,我不嫌弃。芝这时候意识到争斗的结果将造成她和邹杰的分离,这并不是她的初衷。她疑惑地说,你不跟我走?邹杰背转身说,我不走。我不愿去你家,我讨厌你母亲。芝咬着嘴唇说不出话,她对邹杰感到深深的失望和忌恨。1958年,昔日的汇隆照相馆经改建重修后重营旧业,只是性质有了根本改变,现在它是国营红旗照相馆。红旗照相馆在楼下,楼上单独另开了一扇门,那扇门里住着芝和她的母亲娴,一层楼板把公共事业和私人生活严格地分开了。芝回到娘家,娴的反应非常平淡,她说,我知道你会回家的,你毕竟是我的女儿。又问芝,是不是邹杰欺负你了?芝一声不吭,她显得倦怠憔悴,不愿意说一句话。娴很冷峻地打量着芝,突然说,你从来不把我当母亲看,早知道这样,当初我咬咬牙也就挺过来了。芝没听懂母亲的意思,她朝房间里走,说,求求你让我清静一会儿吧。她关门的时候又听见母亲说,我真后悔,我为什么会逃走?
芝也后悔。她后悔不该这么匆忙地嫁给邹杰,至少她要对邹杰的一切考察一段时间。终身大事是不允许任何感情冲动的。芝卧在原先睡的铁床上,看见白床单上那一小块发黄的痕迹,从前的未婚少女的气息梦一样地围绕着她。芝感到怅然若失,整个世界都变得黯然神伤了。
在分居的那几天里,芝躲避着邹杰。在水泥厂的简陋的办公室里,隔着一堵木板墙,她能看见邹杰的乱蓬蓬的头发。邹杰的脑袋一会儿从墙上升起来,一会儿沉下去,芝装作没看见。有一天下班后邹杰骑着车跟在她身后,从工厂一直跟到红旗照相馆门口。芝仍然装作没看见,但他在照相馆的玻璃橱窗前站了会儿,又骑上自行车走了。芝一下觉得非常失望,心里像浇了一瓢凉水。
事实上芝等着邹杰去她家,但芝对此没有把握。芝在焦躁和无聊中过了九天。第九天芝怨恨交加,她想她只能再等一天了,如果邹杰明天再不来,她永远也不会和他继续过婚姻生活。芝其实是一个外柔内刚的女人。
第十天下雨。窗外的瓢泼大雨使芝心灰意冷。芝伏在临街的窗前扫视雨中的街道,看见一辆自行车犹犹豫豫地停在楼下,邹杰穿着雨衣跳下车,轻轻地敲门。芝的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她对着楼下喊起来,门没关,门是开着的!邹杰带了条被子来,被子外面虽然用牛皮纸包了一层,还是被雨淋湿了。芝把被子晾到竹竿上,她说,你带被子来干什么?邹杰说,我睡自己的被子。我不睡你们家的被子。芝说,这是为什么?邹杰有点不好意思,脚臭,怕弄脏了你家的被子。芝捂着嘴扑哧笑了,你还挺自觉。
夜里雨仍然下着。芝难以成眠,她看着枕边的邹杰,邹杰已在梦里,他的嘴唇翕动着,下唇上长了一个水泡。芝摸了摸邹杰的脸,心中突然有些后怕。如果今天邹杰不来,他们之间将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邹杰的迁入使照相馆上这家人的生活改变了格局。娴把买米拖煤之类的家务交给了邹杰。这很自然,邹杰轻松地干掉了许多力气活,他不怕累。邹杰身强力壮,有着超人的充沛的精力。娴后来经常当着芝和邹杰的面夸奖邹杰能干。娴又说,我年轻的时候怎么就碰不到这样的男人?芝有点反感娴说这类话,芝反感娴在所有男人面前的轻佻言行和举止。有时候芝感觉到他们夫妻与娴同住一处的微妙细节,芝知道她的母亲是什么样的女人,她总是赶不走一个难以言传的幻觉,芝怀疑娴窥视他们的性生活,所以夜里芝每每要求邹杰的动作保持轻捷,不能发出任何声音。芝怀疑娴躲在门口偷听他们的动静。这种怀疑令芝感到羞愧,她没有办法向邹杰解释。一天早晨芝被门外的响声惊醒,她睁开眼睛看见气窗上娴的脸一闪而逝,芝叫出了声。她的幻觉竟然被证实了。邹杰被芝的叫声惊醒,醒来看见芝脸色惨白地坐着发愣。邹杰问,你怎么啦?芝捂着脸重新睡下来,她说,没什么,我看见了一只老鼠。第二天芝就将气窗玻璃用报纸蒙上了。第二天芝看见母亲时心里有一种厌恶的感觉。娴显得若无其事,她说,你们窗玻璃上有只苍蝇,我把它打死了。芝没说什么,她想,但愿真的是一只苍蝇。芝的敏感多疑的性格导致她对这件事情耿耿于怀,好几天闷闷不乐。邹杰不知其中缘故。他说,你这人怎么情绪无常,前两天不还是挺高兴的吗?芝烦躁地说,你别管我。我们没有自己的家,我是高兴不起来的。邹杰说,是你自己要住过来的,你要不想跟你母亲过我们就回家。芝摇了摇头说,那也不是我的家,不想去。就在这儿住吧,她迟早要死,死了就安心了。以后的夜里芝做了许多类似的梦。其中有个梦是娴站在邹杰的背后替他整衣领。这也是芝唯一敢回想的梦境。这些梦折磨着芝,芝知道一切应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民谚,她怨恨自己为什么老想这种无聊肮脏的事,况且那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即使她不相信母亲,她也应该相信邹杰。邹杰与母亲是格格不入的两种人。后来芝想起那段时间自己古怪的心态,觉得很可笑。她只能把一切归咎于她内心根深蒂固的不安全感。它由来已久,芝记得她很小的时候经常被母亲反锁在屋子里,她害怕极了。她很小的时候,有个牙科医生经常到家里来,他一来母亲就让芝到另外的房间睡觉。芝一个人在黑暗里害怕极了,她光着脚跑去母亲那儿敲门,门始终不开。芝只能哭泣着回到黑暗中,她真的害怕极了。后来芝想起这些往事,她又把一切归咎于对母亲的忌恨与恐惧。芝如果有了办法,她是决计要离开母亲的,可惜她没有办法。芝同时又是个孤僻而脆弱的女人。1958年,芝作为水泥厂的年轻女技术员投身于火热的大跃进运动。芝的纤瘦的穿着蓝布工装的身影在水泥厂工地非常引人注目。她参与了白水泥的试制生产,因之得到了一枚劳动奖章。芝很珍惜这枚奖章,她把奖章放在她的绿丝绒首饰盒里。盒子里还装着一条赤金项链和一只翡翠戒指,那是她结婚后娴给她的全部嫁妆。
有一天芝正想出门被母亲娴喊住了。娴刚拔了一颗牙,她从嘴里掏出一个沾血的棉花团,对芝说,你还记得黄叔叔吗?他是个牙科医生,你小时候他经常给你吃巧克力的。芝说,怎么不记得?他一来你就让我一个人睡。我前天去口腔医院碰见他了,他还在当医生,就是他给我拔的牙,一点也不疼。芝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黄医生还是那样风流倜傥,头发一丝也不白,腰板直直的,他妻子去年得败血症死了。
芝明白了母亲的潜台词,她不耐烦地说,你想嫁给他就嫁好了,我不管,我要去上班了。
等等,让我把话说明白了。娴又拉住了芝,她说,黄医生现在住宿舍,他要是来的话,你和邹杰就要出去了。芝恍然大悟,愤怒和仇恨噬咬着她的心。芝咬着牙对娴说,他什么时候进来,我们什么时候出去,你别以为我们想赖在这儿。以后的几天里芝和娴没有说过一句话。芝把这事瞒着邹杰,否则邹杰立刻就要回他的那间黑屋子去了。芝只有在厕所间里暗自啜泣。她痛恨自己生在这个阴冷的家庭里,她想也许她是世界上最不幸的女人了。
正当为今后的落脚点犯愁时,事情有了变化。娴有一天从外面回来,一进门就大骂黄医生是个色鬼,又骂世界上的男人都是色鬼,没有一个好东西。芝冷冷地说,到底怎么了?娴控制不住她的激愤情绪,尖声说,他跟一个护士勾勾搭搭。芝忍不住刺了一句,那你跟他不也是勾勾搭搭吗?娴把手里的草编提包猛地砸到芝的身上,你幸灾乐祸,你们存心把我气死,气死我你们就有好日子过了。男人不是好东西,女人也不是好东西。世界上就没有一个好东西。芝把母亲的提包挂到墙上,回过头看看她那种歇斯底里的样子,心里充满厌恶,另一方面,她又庆幸母亲这场恋爱的结局,这样芝就不需要另起炉灶生活了。芝又以全部精力投入了白水泥的试制生产。到了1958年,跃进牌白水泥投产了。投产那天市里和中央的领导来剪了彩,最后和技术人员合影留念。后来那张照片登在《解放日报》的头版头条。芝也在照片上,她站在人群的左侧,手捧一束鲜花。芝拍照时不喜欢笑,即使是这样的欢庆场面,芝看上去仍然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芝和邹杰结婚后一直没有怀孕。芝不解其中的原因,他们的性生活是正常的。芝对这种事没有太多的激情,但她也不想采用任何避孕手段,她的潜意识里是希望有个小孩的。她发现邹杰很喜欢孩子。在某次平淡的房事后,芝问邹杰,你想要男孩还是女孩?邹杰说,女孩。你呢?芝郑重其事地说,我不要女孩,我想要个男孩。邹杰说,想不到你还有这种封建意识,新社会男女平等了,男女都一样。芝摇摇头说,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想法一时也说不清楚。好多事情女人有感受,男人没有。你懂吗?芝有一天绝望地把邹杰推开,她望着天花板说,算了,也许我们中间谁有问题,我们应该去医院检查一下。邹杰说,不会的,再说我们又不光是为了生孩子。芝哑着嗓子说,我只对孩子感兴趣。邹杰看着芝倦怠灰心的神情,感到很沮丧,他突然意识到芝是应付他的,芝的目的只是为了孩子。如果这样,我不成了一匹种马吗?邹杰想着,他觉得受到了某种伤害和污辱,他的旺盛的性欲因之被抑制了,以后的几夜邹杰一上床就自顾呼呼大睡。1959年的一个休息日,邹杰陪着芝去了医院。他在外面等了很长时间,突然听见芝在诊疗室里哭起来。邹杰猜到了什么,他一下感到体内变得空空荡荡,伴随着一种深深的凉意。芝从里面出来时泣不成声,她目光呆滞地看着邹杰,什么叫输卵管阻塞?我为什么这样苦,谁都能生育,我为什么就没有这个权利?邹杰扶着芝朝医院外面走,芝的步子摇摇晃晃的,芝继续哭泣着说,如果我有孩子,我会对他好,我不会让他受一点苦,老天为什么就不肯给我一个孩子?从医院回来后芝的情绪低落到极点。几天沉闷伤心的日子过去,芝开始镇定下来。她站在镜子前端详着自己憔悴的脸,她的脸由于过多的哭泣变得浮肿起来。芝抓过一把梳子梳着头发,对邹杰说,你看我们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邹杰说。
你考虑过离婚吗?芝沙沙地梳着头发,她说,你要是想离婚,我同意。我不愿意担上绝后的恶名。
别胡说了。邹杰很厌烦地说,我早就对你说过,事业第一,家庭第二,有没有孩子都一样。
现在这样想,时间一长就不同了。芝说,你总不能一辈子跟一个不会生育的女人在一起。
我拿你真是没办法。邹杰叹了口气,你老是自己折磨自己。难道你不相信我对你的感情?
一切都会变的,只有人的命运不会改变。芝把梳子扔到桌上,掠了掠头发,她说,我母亲把我生下来,就是为了让我承担她的悲剧命运,我恨透了她。我是一个私生女,本来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所以我注定享受不到别人的幸福和权利。谁都能生育,我却不会生育,这是我的错吗?芝那天说了很多。邹杰不耐烦地听着,他觉得芝流露了不健康的思想倾向,但他忽视了另外一种更为可怕的倾向。芝对生活感到了某种彻底的绝望,情绪低落到了极点。1959年秋天的一个夜晚,芝躲到厕所间吞下了半瓶安眠药,然后她安然地回到床上躺在邹杰身边。芝准备就此告别世界。在厕所间的墙上她用圆珠笔写了给邹杰的遗书:邹杰,别忘了付给母亲这月生活费五十元。我是爱你的。早晨邹杰醒来时发现芝还在安睡,他推了推她,芝一动不动。邹杰想等一会再叫醒她。他去上厕所,看见了墙上那行字后猛地醒悟到了什么。邹杰去敲娴的房门,他失声大叫,快起床,芝寻短见了。娴在里面生气地说,大清早的你胡说什么,好好的怎么会寻死?要寻死的是我,不会是她。邹杰知道娴不相信,他就把芝从床上抱起来往楼下跑。在清晨的大街上,邹杰抱着芝挡住了一辆送豆制品的三轮车。车主说,这女的怎么啦?邹杰又急又恨地说,她活腻了。车主又说,那这车豆制品怎么办?邹杰愤怒地说,人比豆制品值钱!他把芝往那堆油豆腐素鸡百叶上一放,推开车主就骑上车往医院去了。芝在灌肠后仍然睡了二天二夜。邹杰和娴轮流看护她。芝在第三天的薄暮时分醒来,看见邹杰伏在她的脚边睡着了。她伸出一只手抚弄着他的头发,眼睛看着病室的窗外。窗外的石榴树上有一只小鸟跳上跳下的,芝依稀觉得她的灵魂和小鸟一样在外面流浪着,跳上跳下的。
你先别跟我说什么。芝对邹杰说,你到街上去给我买一束康乃馨。如果买来了,我就不会死,如果街上没有康乃馨,证明我没有权利生活下去,我还会走这条路的。邹杰跑遍了半个城市,买回了一束红色的康乃馨。他推开病室的门,看见芝的眼睛亮了一下,随之又恢复了原先的淡漠。你把花插在药瓶里吧。芝轻声地说。
芝,你到底为什么?邹杰一边插花一边生气地说。不为什么。我就是有点害怕。
你到底怕什么?你怎么能把生命当作儿戏呢?我怕失去你。日子一天天过去,你对我的爱一天天淡下去,最后没有爱了,说不定会恨我。我害怕的就是这些,芝侧过脸看着窗外,泪水盈满了她的眼眶。
1959年,邹杰发现妻子芝的行为越来越古怪病态。芝终日精神涣散,唯一的精力都用在对邹杰的严密控制上。芝不允许邹杰和年轻女性说话,她对邹杰的任何单独活动都表示忧虑和紧张。有一次他发现芝在检视他换下来的内裤,这种卑琐的举动使邹杰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医生认为芝患了忧郁症。邹杰不理解这种疾病的含义,他问医生,如果我们领养个孩子,她的病会不会好起来?医生对此不置可否,但他认为这个办法可以试一试。到了年底,邹杰去儿童福利院抱领了一个弃婴。他想遵从芝一贯的意愿抱个男孩,但福利院中所有的弃婴都是女孩,没有男孩。邹杰觉得这种情况很不正常,他没有办法,最后抱回家的还是一个女婴。邹杰给女婴取名为箫。他认为箫是一种有苦难言的乐器,就这样邹杰做了父亲,其实是箫的养父。
芝做了箫的母亲。她对箫的性别始终怀有不满的情绪。娴做了箫的外祖母。娴说,就当养只波斯猫吧。箫被抱回家的第二天,他们来到楼下的红旗照相馆,请熟识的摄影师照了一张全家福。摄影师让他们都要笑,邹杰和娴很自然地笑了,而病中的芝怀抱婴儿笑得略显茫然。后来这张合家欢就陈列在红旗照相馆的橱窗里,过路的行人都会朝它多看一眼,这是1959年冬季的事。
箫的故事
箫记得她小时候经常看见燕子。燕子在她家的门檐上筑了一个草巢。许多个早晨箫在燕声啁啾中醒来,她抱着一只破旧的布娃娃坐在铁床上,闻到一股熟悉的煎药气味弥漫了空间。楼梯上有人轻轻地走动。娴每天早晨把箫喊醒,娴的发髻散乱地披垂着,胸前挂着两朵白色的茉莉花。箫记得她起床后总是看见芝在水池边刷牙,芝的嘴角上凝结着牙膏的白沫,一柄塑料牙刷在芝的嘴里来回抽动,发出机械的沙沙的声音。水池的左侧是煤炉。药煎在煤炉上噗噗地冒着热气,药味浓郁而古怪。箫知道再过一会儿,那罐药将被端下来,娴把药用纱布滤成一碗黑水,端到芝的手中,芝每天都要喝这种黑水。娴又把一锅泡饭端到炉子上去。箫在上学前必须吃掉一碗泡饭,外加半块腐乳或者一条酱瓜。
箫有许多日记本。在历史最早的一本日记里箫这样写道:我生长在一个资产阶级家庭里。我的童年是不幸福的。我母亲患有精神病。她从来不关心我。我的外婆一把年纪还要打扮得妖里妖气。她每天让我吃泡饭,我没有办法,我只好天天吃泡饭。箫回避了她的养父邹杰的存在。对于邹杰,箫从来不提。从十四岁那年开始,箫就害怕回忆养父邹杰的脸。在她的整个成长过程中,邹杰一直是她心灵上无法抹去的一块阴影。1972年,箫十四岁。箫对十四岁前的记忆都是模模糊糊的,到了这一年,箫的经历就变得如泣如诉了。箫那天玩得很累,晚上一上床就睡着了。大概是半夜时分,箫被突然惊醒。她看见一个黑影站在她的床头,箫想叫,一只手迅捷地捂住了她的嘴。箫认出了邹杰。她听见邹杰压低声音说,别叫,你把被子蹬掉了,我在给你盖被子。邹杰说完朝门外走去。箫发现邹杰是光着脚的,他的光脚在幽暗中泛出寒光。箫害怕起来,她跳下床去关门。门被邹杰抵住了。邹杰又闪了进来,他穿着短裤和棉毛衫,身上有一种膏药的气味。邹杰说,箫,你千万别叫,你是我抱回家的,我喜欢你,我不会欺负你。箫推着邹杰,你出去吧,我要睡觉。邹杰说,她有精神病,我不能和她离婚,可我也是个男人,箫,你懂男人和女人吗?箫快哭出来了,她摇着头说,我不懂,我要你出去,我要睡觉。她看见邹杰颤抖着,眼睛里有一点火光在跳动。她的手在空中挥舞着,碰翻了箱子上的一只水杯。水杯清脆的碎裂声唤来了芝和娴。她们在外面敲门。箫听见了芝的尖厉的声音,邹杰,你这回总算让我抓住了。箫听见邹杰开门的声音非常沉闷,然后电灯亮了,灯光很刺眼。箫终于尖叫了一声,随后她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她不知道死气沉沉的家里为什么突然发生了这场变故。
箫记得出事的第二天她仍然去上学了。那天有体育课,跳小山羊。箫怎么也跳不过去,脑子里总想着夜里发生的事。她看见娴出现在操场那一端,娴提着草编挎包朝箫招手。箫意识到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在等着她。
跟我去铁路口。他卧轨了。娴说。
箫的脸色发白。她僵立着说不出话。
他装得像个正人君子,干这种下流事。他这是自食其果。娴说。箫跟着娴赶到铁路道口,邹杰的尸体已经被拖走了。铁轨上有一大滩血,在阳光下呈现出奇怪的紫色。风吹动路上的灌木丛和杂草,箫凝视着那滩血,浑身颤抖。她感到一切都如在梦里。芝坐在枕木堆上,她双手捧着一只被血溅红的解放鞋。邹杰的丧生使芝的精神有所缓和。芝对着鞋子说了许多话。邹杰,你不该和我结婚。芝说。
邹杰,我不该吓你。我说要去告你,我其实是吓你的,你是个大男人,为什么就害怕了?芝说。
箫站在风中。一列黑色的货车从她的身边轰隆隆地疾驰而过。箫注视着那列货车远去,最后消失在天边,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有三个女人站在铁路上面对那滩紫色的血。这是1972年的一天,箫十四岁,箫十四岁的时候开始成熟了。箫十六岁那年自愿报名去了农场插队。箫本来可以留在城里,但她一心想离开芝和娴,还有红旗照相馆楼上的阴暗潮湿的家。这是她早就酝酿过的。箫的选择充满了时代意识,因而受到了普遍的赞誉。箫自愿下乡接受再教育的通讯报道发表在1974年的《解放日报》上,与当年芝在水泥工地上的照片刊登时间相隔十六年。
箫去了农场以后才发现她陷入困境之中。在苏北荒凉的盐碱地上,生活的艰苦和劳动的强度远远超出了箫的想像范围。箫在水田里插秧时觉得自己像一只迷途的小狗,她的纤弱的身体无法承受农场生活。箫想回家,但家已经变得模糊而遥不可及了。许多个夜晚,箫在茅棚里听见大风吹过苏北贫困的原野,她想着红旗照相馆楼上的家,想着芝和娴的脸,竟然什么也想不起来。箫感到一种真正的孤单和恐惧。
箫下定决心回城。她采用了一个女友传授给她的病退方法,用冰块在膝盖上长期摩擦。女友说,咬咬牙,坚持一个月你去医院,医生就会诊断你有关节炎了。1976年冬天,箫抱着一块冰躲进农场简易漏顶的厕所,她仰望芦席棚顶上露出的灰暗天空,用冰摩擦着双膝。箫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她对自己说,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呢?
箫后来拖着两条僵硬的腿返回城市。她真的患上了可怕的风湿性关节炎。在肮脏拥挤的乡村公共汽车上,箫坐在她的简单的被包上想像回城后的生活。她感到一片茫然。当车窗外的田野农舍最后消逝时,她意识到自己的青春时光已经提前耗费光了。箫的经历与她的同时代人基本相似。后来她一直在一家综合菜场的猪肉柜台上卖肉。对于这门职业箫没有嫌弃之心,她有思想准备。与箫前后病退回城的知青觅得的工作五花八门,有剃头的,炸油条的,烧锅炉的,还有一个女孩去殡仪馆当了化妆师。他们对箫说,你算是有福气的,卖肉这行当不错。箫说:我知足,你们以后买肉都来找我吧。初上猪肉柜台的那几天里,箫老是从自己的衣服上闻到生猪肉的气味。这种气味就像植物一样在她的指甲、头发和鼻孔里生长,挥之不去。箫每天都去对面的公共浴室洗澡,但也无济于事。她没有办法了。随它去吧。箫想猪肉味总比农场生活易于忍受一些。箫后来就不去洗澡了,不去洗澡也就过来了。箫从中总结了对付生活的无为而治的新经验。箫回城后发现芝的忧郁症病状日趋严重。芝终日坐在背光的窗前,手捧亡夫留下的一只解放鞋喃喃自语。每逢星期三的上午她离家出门,去铁路道口祭奠邹杰的亡灵。箫知道星期三是邹杰的忌日。想起邹杰她的心中就有一种浮冰的凉意。箫不希望留存邹杰的任何记忆,但她始终无法忘记十四岁那年的重大事件。邹杰留在铁轨上的那滩紫色污血在十年以后仍然散发着悲怆的气息。
箫的男朋友小杜有一天在铁路道口看见了芝,芝对亡夫的刻骨铭心的眷恋使他颇为感动,同时他也担心芝的安全,第二天小杜与箫在公园约会时提及此事,他发现箫的反应极为平淡。你别让她去铁道口了。那里很危险。小杜说。她有病。她要去,我有什么办法?箫说。我不管她。你应该管管。虽然她不是你亲生母亲,但也是养母。你不管谁管她?我不记得她是怎么养我的,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长大的,所以我不领谁的情。箫低下头咬着嘴唇说。
小杜看见箫的眼圈有点发红,他知道箫对她家的事是讳莫如深的。但是好奇感促使小杜紧追不舍,他谈了一会儿闲话,突然又问,箫,你的养父是怎么死的
箫沉默不语。她转过脸看着别处,过了好一会儿说,你为什么要打听这些?这跟我们的事有什么关系?小杜说我只是随便问问,你要不想说就不说。那天箫借口上厕所不辞而别离开了公园。箫和小杜的约会经常出现这种尴尬局面,许多次不欢而散,然后又再次见面。他们的恋爱不冷不热地持续着,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双方都不想轻易地放弃对方。小杜三十一岁了,是同济大学毕业生,想结婚但没有房子,而箫也二十八岁了,箫是个卖猪肉的营业员,她在红旗照相馆的楼上有永远的房产继承权。他们都逾越了浪漫年龄,一切要从实际出发。箫和小杜准备登记结婚的前夕开始着手处理养母芝的问题。箫为此调休一天,专程去芝以前工作的水泥厂商量。她直截了当地提出了送芝去精神病院的要求。水泥厂方面很吃惊,他们说,为什么要去那里?芝的病很轻,完全可以在家里调养。箫说,你们不了解情况,她经常去铁路道口,出了事怎么办?谁负这个责任?水泥厂方面说,你是她女儿,你当然有责任照顾她。再说她病休二十几年,厂里付的医药费已经够多了,住院的费用是付不出了。箫说,你们不肯付难道让我付吗?我一个月八十元工资,还要准备结婚,我拿什么付?箫说着说着就哭起来,许多伤心事一齐袭上心头,箫最后已是泣不成声。水泥厂方面因而动了恻隐之心,同意将芝送到郊外的精神病疗养院去。
一个春光明媚的周末上午,箫提着网兜和一口皮箱把芝送上了吉普车。芝一手抱着她最钟爱的红色康乃馨花束,一手抱看亡夫留下的解放鞋走上汽车。她没有作任何反抗,箫看了看芝的宁静木然的脸,轻声劝慰说,去吧,养好了病我再接你回家。箫结婚的时候,娴已经瘫痪在床上了。箫和小杜的新婚之夜,娴不停地用棍子敲打墙壁,这让小杜感到非常扫兴,他说,她想干什么?箫说,可能又想吃东西了,别理她。她一天到晚躺着,光想吃。小杜说,老这样敲不是办法,你去看看她吧。箫说,不去,让她敲,她存心不让人安静,我恨死她了。小杜无奈地听着墙壁上的反弹声,他说,这样敲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睡?你不肯去我去吧。
小杜披上毛衣推开娴的房门。娴躺在昏暗的荧光灯的光圈里,她的脸色微微发青,酷似一只苍老的苹果。你想喝水吗?小杜站在门口问。
娴没有回答,她在翻看一本发黄的影集。你想吃点什么?小杜又问。
娴抬起头看了眼小杜,然后指了指影集说,你知道吧?我从前是个电影明星。箫结婚后的第二个月物价就上涨了。她事先得到消息后首先想到的是贮备食品,她买了许多猪肉、鱼、鸡蛋之类的东西,腌在坛坛罐罐里。厨房里放不下,箫让小杜把腌鱼腌肉放到桌子底下、阁楼上面。箫在家里走出走进,到处闻到从腌鱼缸里散发的腥臭,她厌恶所有不良气味,但她没有办法。箫当家,她必须精打细算,她必须每个月往银行里存一百块钱,才有可能在两年内置备电视机、冰箱和洗衣机。别人有的东西箫也想拥有,而这个目标的实现必须靠箫的努力。箫裁减了所有不必要的开支。她首先减免了娴的牛奶。娴喝了几十年的牛奶,第一天喝速浴豆浆晶时她把碗摔在地上。娴说,我的钱呢,钱都到哪里去了?连一瓶牛奶也不给我喝了。箫说,坐吃山空,你的钱都让你吃光了。我反正一分钱没拿到你的,给你豆浆喝算我孝顺了。娴躺在床上又哭又闹。箫不为所动,后来她把豆浆碗拿走,说不喝也行,你就跟我们吃泡饭吧,我已经吃了三十年泡饭了,我连速溶豆浆也没喝过。箫的第二步计划是逼小杜戒烟。小杜起初坚决不同意,小杜说,我活在世上就好个烟,你不能剥夺我抽烟的权利。箫说,什么权利不权利?你烧的不是烟,是钱。我们现在不需要权利,需要钱。我们需要电视机和冰箱,一切都需要钱,等有了钱置齐了东西,你抽不抽烟我就不管了,到那时候你再要回抽烟的权利吧。小杜惊异于箫思维的直接和轻灵。他顺从了箫。他深知箫限制的实际是他买烟的费用,所以小杜后来就成了个专门蹭烟抽的人。研究所的同事讥笑小杜怕老婆。小杜不承认,他说,我不是怕她,我其实是可怜她。她要钱我满足她,男人就应该满足女人的各种愿望,否则世界和人类就不会延续下去了。后来的一次食物中毒使小杜对腌肉产生了深深的恐惧。小杜吃了家里最后那坛腌肉后腹泻不止,他知道是肉没腌透,时间一长就变质了。小杜硬撑着跑到医院去挂了一瓶盐水,他一个人躺在观察室里想到婚前婚后许多事,忽然感到婚姻的某些前景是黯淡的。后来箫急匆匆地来了。她坐在床边对小杜的病情百思不得其解。食物中毒?箫不相信,她说,我也吃了腌肉,我怎么没中毒呢?可能你吃惯了变质的东西,肠胃功能好。别胡说。箫沉下脸说,如果你不想吃腌肉可以直说,也不用拿中毒来吓我。
小杜再也按捺不住,他说,从来没见过你这样庸俗无知的女人。箫瞪大眼睛看着小杜,她回味着小杜的话,过了一会她低声哭泣起来。箫说,好吧,我庸俗,我无知,我害得你食物中毒,这个家我不当了,你愿意吃什么就买什么。小杜说,这跟谁当家没有关系。
箫继续哭泣,她突然从皮包里掏出一叠钱摔到床上,箫说,这个月的工资给你,你来当家吧。我本来就不想当这个穷家。箫说完就站起身走了。走到门边,箫回头看看床头挂着的盐水瓶,意识到小杜是在输液。箫又慢慢地走回来,坐在床上。但她是用背对着小杜的,所以小杜看不见箫是否还在哭。小杜面对的是箫的后背。箫的后背浑圆有力,显示着女性柔韧的意志。小杜认为这种意志缺乏依据但却是难以抗拒的。箫,我有一种奇怪的想法,好像是我嫁给了你,而不是你嫁给了我。小杜平静下来后对箫这样说。
箫没有听见,或者是听见了不想回答。她仰望着透明的输液管里慢慢流动的液体若有所思。箫在二十八岁上结了婚,箫有着所有已婚女人对生活的忧虑和幻想。后来她低头从指甲缝里抠出一块油污,弹在地上。
我有一种更奇怪的想法。箫突然说,我为什么不是个男人?我不喜欢女人的生活。你们做男人的不知道做女人有多苦,有多难。女人不一定非要结婚,可她们离不开男人,最后都会结婚。我不知道为什么,所以我瞧不起女人,我也瞧不起自己。小杜,你瞧得起我吗?
小杜躲避着箫的视线,他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箫怀着一种绝望的心情拧她丈夫的手臂,她说,你说呀,说实话,你瞧得起我吗?瞧得起怎样?瞧不起又怎样?小杜歪过头去闭上眼睛,说,婚都结了,你都怀孕了,还能怎么样?
箫怀孕四个月的时候听说了小杜在外面的风流韵事。有个女友告诉她,看见小杜和一个女的在咖啡馆里喝咖啡。箫起初不相信,她说,小杜每月只留五块钱零花,他哪儿有钱请女人喝咖啡?女友说,你真傻,哪个男人没有私房钱?你就相信他只留五块钱?箫想了想说,我无所谓。他要在外面胡来,我也可以,一报还一报,可惜我现在怀孕了,这副样子太难看了,没有男人会看上我。
有一天小杜穿了一套西服出门,说是去参加朋友的家宴。箫从丈夫的神色中一眼看出了问题。她坐着织毛衣,淡淡地说,你去吧,早点回来。小杜刚下楼梯,箫就放下了手里的活计。她尾随其后,跟着小杜来到暮色渐浓的街道上。箫穿着睡裙和拖鞋,满腹狐疑地走在繁华拥挤的街道上。她看见小杜站在一块公共汽车路牌下,好像在等车。箫正在犹豫是否要跟他上汽车时,一辆汽车靠站了,小杜没有上车,他只是急切地扫视着从车上下来的人。他是在等人。箫这样想着就到路边小摊上买了一袋瓜子。她倚在广告牌后面,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注视着街道对面的小杜。小杜在暮色中的脸苍白而模糊,他的焦灼期盼的目光像剑一样刺着箫的心。箫觉得她的心正一点点慢慢地下坠,一种深深的凉意在她脆弱的体内荡漾开来。箫看了看天空,天空也正在一点点慢慢地黑下来,整个世界空空荡荡。
从车上下来的是一个穿杏黄色裙子的女人。箫看见了她的脸和身材。那是个和箫年龄相仿相貌平平的女人。箫很快对她作出了这个判断。她并不比我漂亮。箫想。她朝前走了几步,又往后退了几步。她犹豫着是否要走过去对他们说点什么。小杜和那个女人相拥着朝这面走过来了。箫听见了那个女人清脆快活的笑声。正是她的笑声最后激怒了箫。箫决定不再回避,她突然站在他们面前,不动声色地嗑完了最后几颗瓜子。最后箫响亮地清了清嗓子,朝他们脚下吐了一口痰,然后她把手里的瓜子壳全部扔到小杜的脸上。箫对小杜冷笑了一声,你的酒宴吃完了吧?吃完了就跟我回家,外面流行性病,你可别染上了。
箫始终不去正眼注视那个女人,这是表明她鄙视她的最佳手段。她扭着腰肢朝前走了一段路,回头再看他们,小杜僵立在路上,一动不动,而那个女人已经汇入大街上的人群,匆匆离去。箫站住等小杜过来,但小杜仍然不动。箫低声咒骂了一句,骚货。她自己也不清楚咒骂的对象是小杜还是那个女人。那天小杜在外面呆了很长时间才回家。箫不知道那段时间小杜在什么地方,她闻到了小杜身上有股强烈的酒味。小杜昏昏沉沉地爬到床上来,嘴里发出酒嗝的声音,身体散发出浑浊的热气,使箫感到厌恶透顶。她踢了小杜一脚,给我去洗个澡,你怎么这样臭?你要让我吐了。小杜没有吱声,他仰面躺着,呼呼地喘气。箫又踢了他一脚,快给我滚下床去,你这个下流男人,你有什么脸躺在我的床上?箫的脸上猛地挨了沉重的一击,她恍然意识到那是小杜的拳头,她不相信。箫头晕目眩地跳下床,她想找台灯的开关,却怎么也找不到了。她抓过一本书朝小杜身上砸去,她尖声叫起来,小杜,你敢打我,你有什么脸,竟然敢打我?小杜在黑暗中躺着,他说,打的就是你,你让我丢尽了面子。箫说,你还要面子?你要面子就别干下流事。小杜这时候冷笑了一声,我干下流事?我再下流也没跟自己的养父睡觉。你这种女人,你有什么资格来干涉我的自由?箫站在黑暗中颤抖着,她不知道是谁把这个致命的隐私告诉了小杜。箫的眼泪无声地淌过脸颊,绝望和悲愤使箫咬破了嘴唇,她站在冰凉的水泥地上无言以对。事到如今,什么都不用说了。箫想,不要解释了,事到如今,什么都不要解释了,她需要的只是报复伤害她的男人。箫婚后一年,小杜提出了离婚要求。箫对此有足够的思想准备。当小杜阴沉着脸说出离婚这个不祥的字眼时,箫粲然一笑,她用讥嘲的口吻说,你是个大学生,怎么连婚姻都不懂?女方怀孕期间,男方不能提出离婚要求。小杜说,那好吧,就等孩子出生后再离吧,反正我决心已定,你我无法再共同生活了。箫说,这事可不是全由你定,离不离婚还要看我高兴不高兴呢。小杜说,你到底什么意思,你不是也想离吗?箫看着小杜的脸凝神思考着什么,最后她说,离是要离,但我不会让你太便宜了。
此后就是长达三个月的分居。小杜住在单位的集体宿舍里,他重新回到了从前单身汉的快乐时光中,日子过得轻盈而充实。有一次他和女友一起骑车路过红旗照相馆,看见箫在路边菜摊上买莴苣。箫没有看见他们,她和菜贩耐心地讨价还价,最后拎着一篮莴苣满意地离去。小杜看见了箫的腹部沉重万分,想那里孕育着他的骨血,小杜感到惘然若失。他对女友说,你知道吗?婚姻其实是一只巨大的圈套,只要你钻进去,生活就变得莫名其妙。
1987年的夏天异常燠热。这年夏天有许多老人死于酷热的气候。娴就是其中的一员。当七月将近的时候,昔日汇隆照相馆的楼上已经热如蒸笼,娴在病榻上辗转反侧,她预感到死神正在渐渐逼近,但她除了大量吞食雪糕和冰水,没有其它办法反抗。娴得了褥疮,她时常哀求箫给她作全面的清洗,但箫只是敷衍了事地给擦洗一番。箫捂着鼻子,她对娴说,我这样也对得起你了,你看我挺着大肚子,我也很累,我也想让人给我洗一下呢,可我没这个福气,我在这个家里从来就没得到一点好处。娴后来又要求箫去买冰放到房间里,箫终于忍不住叫起来,够了,你别再烦我了,电扇一天到晚吹着,天天一度电,你还要冰。既然这么怕热,你当初怎么不跟那个老板去香港,香港有冷气,再热也不怕,还有佣人伺候,你为什么不跟他去?娴老泪纵横。娴在弥留之际经常沉湎于往事的辛酸回忆中。一本发黄的影集就放在枕边,但她已经无力去搬来欣赏,影集里有她年轻时留下的美丽倩影,这是她一生中唯一为之骄傲的事情。娴觉得她的一生像纸片一样被渐渐风化,变成碎片。她想起1938年与孟老板短暂的欢情,想起对那次堕胎手术的逃避,又一次心如刀绞。
我怕痛。娴说,就因为怕痛,断送了我的一生。我要是做了手术,不会有芝,也不会有你,我就会过上好日子了。我要是跟他走了,现在也用不着看你脸色挨你骂了。那不一定。女人永远没有好日子,这跟男人没有关系。箫一针见血地回答了娴的臆想。
娴在弥留之际好像被一种可怕的意象折磨着。她让箫给她拿一把刀来。箫说,你要干什么?娴的脸色潮红,双眼炯炯发光。箫走到厨房里,拿刀回来,正好看见娴微笑着溘然而逝。箫听见窗外飘来一阵如泣如诉的歌声。这是送娴去黄泉之路的唯一仪式了,箫想她为娴作了解脱,而女人与女人的心其实是相通的。女人的共同敌人是男人,但女人却是为男人而死,箫想这不是一件公平的事。
1987年的夏天箫独自居住在照相馆上。她每天中午从菜场回家,一半时间倚窗冥想,另一半时间用在拖地板楼梯这类家务事上。箫拖着沉重的身子,拎着水桶拖把来往于楼上楼下,重复着同一种单调的擦洗动作。从窗户门缝里挤进了1987年热闹的街市声,但是箫对外面的世界无动于衷。箫现在是一个人生活了。她竭力把小杜留下的所有痕迹都抹去,其做法酷似当年被抛弃后的娴的做法。最后她站到椅子上,摘下墙上的结婚照。她取出照片细细端详了一番,用剪刀把照片剪成两半,一半是她自己,另一半是小杜。箫把小杜的那一半剪成许多碎片,捧着它们扔进抽水马桶,然后她很利索地放水冲掉了那些碎片。想到小杜的照片已经混迹于粪便和污水之中,箫憔悴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稚气的笑容。箫怀孕八个月的时候去医院作最后一次围产期检查。医生认为箫有早产的迹象。箫的神色立刻变得忧心忡忡。医生说,你别着急,不管是否早产,婴儿都能活下来。箫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担心没有时间,我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没办好呢。医生说,还有什么事情比分娩更重要呢?箫轻声地笑了笑,她说,当然有,不过这事我不能告诉你。第二天箫像往常一样去菜场工作。她卖掉了很多肉,很快肉案上就空了。箫用抹布擦了擦刀,跑到别的肉摊上割了一块五花肉。她对同事说,晚上小杜回家,我要招待他吃红烧肉。箫后来就把那块肉连同刀一起塞进包里,有同事好奇地问,这么重的刀你带回家去?箫说,这刀快,好用,我带回家派用场。箫在公用电话亭里给小杜打了电话。小杜很吃惊,因为箫从来没给他挂过电话。箫在电话里的声音柔弱而自然,她说,等会儿你回家吧。我请你吃饭,谈谈我们离婚的事情,这事不能再拖下去了。傍晚时分小杜如约而至。他带来了一筐桔子和一袋话梅,那都是箫最爱吃的东西。箫的表现很平常,她在炉边忙着炒菜煨汤,她对小杜说,你别客气,现在还没离婚,我们还是夫妻,夫妻之间没什么客气的。
小杜的心情忐忑不安。他认为箫的邀请有所企图,所以一直等着箫的实质性话题。但箫始终不提,她只是殷勤地给小杜夹菜盛饭。小杜终于忍不住了,他说,箫,你想提条件尽管说吧,我会尽量满足你。说吧,你想要多少钱?箫从容不迫地盯了小杜一眼,她说,为什么提钱的事?我如果要十万元你拿得出吗?你拿不出,我也不想要你的钱。小杜说,那么孩子由我来付抚养费吧,每月八十元够吗?箫摇了摇头说我生的孩子我自己养,跟你没关系,孩子也用不着你抚养。小杜感到疑惑不解,他看着箫平静从容的脸,突然觉得她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小杜说,我真的没想到你对我这么宽容,那么你到底还希望我做些什么?箫这时候妩媚地笑了一笑,她凝视着小杜的脸,过了很长时间,最后她用一种轻松自如的语调说,你今天睡家里吧,我跟你情义未断,今天夜里做最后一次夫妻吧。最后一次,一了百了,以后我们各走各的路,谁也别管谁。夜里十点钟左右,小杜茫然地爬上了床。小杜与箫大约保持着一拳之隔的距离躺着。他再次温习了箫的身体所散发的女性气息,想起他的这段短暂的婚姻经历,小杜痛切地感受到生活的种种矛盾。有许多话想与箫谈,但箫对空泛抽象的话题从来是不感兴趣的。小杜偷偷地观察箫的睡姿。箫侧卧着,脸朝向他这一边。借着月光可以看见箫的眼睛是闭着的,刚刚烫过的头发无力地卷成一团,遮盖了她的一半脸部表情。小杜想她也许很累了,而他也很累了,他们都需要睡觉了。因为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该做的事也都已做完。凌晨二点,当窗外第一辆送牛奶的三轮车哐当当地驶过时,箫轻轻地下了床。她走到镜子前,借着那一点幽暗的反光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箫看见自己的眼睛在黑暗的房间里闪着灼热的光亮。她在房间里来回踱了一圈,最后从书架上抽出那把割肉刀。也就是这时候,箫感觉到了分娩前最厉害的阵痛,她的整个身体都在这种异常的痛楚中下坠,箫挣扎着朝床边走过去。她一直想在分娩前完成这件重要的事情。但现在不行了,分娩前的阵痛使箫脆弱乏力,她的意志也在这一瞬间迅速崩溃,箫举着她用惯了的割肉刀,她知道她已经无法下手了,也许她本来就缺乏这种力量。绝望、恐惧和疼痛交织在一起噬咬着箫的心,箫猛地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声,她看见自己的持刀的手颓然垂下,当地一声,那把刀沉沉地掉落在地。小杜惊醒时看见箫哭泣着朝门外挪。小杜说,你怎么啦?箫听见小杜的声音放声大哭,她断断续续地说,送我去医院,我的羊水破了,我要生了。
箫在市妇产医院产下了一个女婴。箫在分娩时不停地哭泣,助产士们以为她是怕疼,她们当然无法分辨产妇们哭泣的内容,其实每一种哭泣的内容都是不尽相同的。小杜作为家属在产科病房里照顾箫和婴孩。箫从产床上下来后没有同小杜说过话。到了第三天,护士们把婴儿车从里面推出来,箫一眼就认出了她的女儿,她指着婴儿车对小杜说,左边第三个,去抱来吧,那是你的女儿。箫的奶水很足,她给婴孩喂奶的动作协调而熟练,这让小杜很吃惊。小杜坐在一边,看箫给婴孩喂奶。阳光从病房的百叶窗折射进来,箫的憔悴而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种隐隐约约的金黄色,箫凝视着她的孩子,目光柔情似水,旁若无人。小杜倏然发现箫原来也有着一种美丽,小杜又想,哺乳的女人也许都是美丽的。后来箫终于说话了。箫一边轻轻拍着熟睡的婴儿,一边淡淡地问,你看见地上那把刀了吗?
看见了。小杜狡黠地一笑,他说,其实那天夜里我根本没睡熟,我知道你有阴谋。
你知道我想干什么吗?
知道。我还知道你下不了手,所以我一点也不害怕。如果不是这孩子,说不定我就下手了。我豁出去了。如果这样就会发生格斗。你怎么打得过我呢?一般来说,女人都敌不过男人。我不相信。走着瞧吧,小杜,我不会轻易地放过你。这是1987年的深秋。这一年许多青年妇女在打离婚,箫只是其中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