匯隆照相館座落在街角上,漆成桔紅色的樓壁和兩扇窄小的玻璃門充分顯示了三十年代那些小照相館的風格。櫥窗裏陳列的是幾個二流電影明星的照片和精心擺設的紙花。那些女明星的美豔和歡樂對於外面悽清蕭條的街道顯得不合時宜莫名其妙。從遠一點的高處看匯隆照相館,它就像一隻打開的火柴盒子,被周圍密集的高大房屋擠壓得近乎開裂。有時候可以看見一隻燕子從那裏飛起來,照相館的屋檐下曾有過燕巢。如果再注意後窗,還可以發現晾衣竿上掛着的女人的小物件和旗袍,沒有男人的東西。
那是嫺的家。嫺的父親去世後,匯隆照相館由嫺和她的母親經營。嫺那年只有十八歲,剛從女子高中畢業。她不懂照相業的經營之道,並且對此也不感興趣。嫺眼睜睜地看着家裏這份產業破敗下去而一籌莫展。有一天她梳妝打扮好準備去電影院看好萊塢片子時,母親把她堵在樓梯上説,記住,這是最後一場電影,明天你要坐櫃枱開票了。我已經把開票的辭退了。嫺説,為什麼?她母親説,什麼為什麼?你難道不明白家裏的底細,沒人上這兒來拍照,拿什麼付人家工資?只有靠你和我自己了。1938年,嫺在照相館裏開票。生意每天都很清淡,嫺聊以打發時間的是各種電影畫報。她喜歡看電影,但現在看得很少了,因為白天離不開櫃枱,而晚上出門又受母親的種種限制,嫺只能在畫報上尋求一種飄渺的慰藉。她最喜歡的電影明星是胡蝶和高佔非,還有袁美雲。在女中曾有人説嫺長得很像袁美雲,嫺淡淡地説,袁美雲去我家照過相,她也這樣説的。她喜歡披斗篷,很高級的英國貨,上面有金線和珍珠。那時候嫺被認為是見過世面的人,深受女生們的信賴和羨慕。現在當嫺手握《明星》畫報,枯想往事時心情不由煩躁憂鬱起來。嫺是個不安份的女孩。
外面颳着風,透過玻璃門,可以看見穿着臃腫的行人和漫空飛舞的梧桐樹葉,街角上的美麗牌香皂和花旗參的廣告畫被風吹得噼啪作響。有一個人推開了玻璃門,摘下了頭上的禮帽,他手中的銀質司的克的光澤異常強烈。正是這種光亮讓嫺猛地從畫報上抬起頭來,她看見那個男人站在櫃枱前約五尺遠的地方,手執禮帽向她頷首微笑。嫺後來回憶當時的情景總説她有一種暈眩的感覺,她似乎預知孟老闆的出現會改變她以後一生的命運。
先生,拍照嗎?不,我不拍照。那麼你取照片?把收據給我吧。
不。我不拍照。但我想給你拍一張。那人説。嫺看見孟老闆把禮帽和司的克放在長沙發上,慢慢地從大衣口袋裏掏出一隻小型相機。他往後退了一步,對嫺説,就坐在那兒,手放到櫃枱上,託着下巴。嫺下意識地按照要求擺出了當時最流行的拍照姿勢。鎂光燈咔嚓一閃,她聽見孟老闆説,好了,多麼自然的表情,太好了。
後來當嫺的那張照片登在《明星》畫報上時,她已經成為孟老闆的電影公司的合同演員。嫺放下了照相館的工作,投身於夢寐以求的電影業。1938年冬天,嫺與孟老闆的關係飛速發展,她與孟老闆雙雙出入於舞廳和跑馬場,引起了圈內人的注意。也就是這年冬天,嫺拍了她一生最初的兩部也是最後的兩部片子。一部是清代宮廷片,嫺在裏面扮演一個聰明伶俐的小宮女,是配角。而另外一部是很重要的角色,嫺扮演一個捲入三角戀愛的摩登女性,最後悲慘地投河自盡。嫺很快搬離了她家的照相館。孟老闆為她準備了一套公寓房子,那是配有電梯的八層樓房,樓下有彈子房、舞廳和咖啡館,孟老闆經常在那裏玩至深夜,然後乘電梯到八樓嫺的房間來度過一個甜蜜的夜晚。嫺知道孟老闆是有妻室的人,知道她自己處於什麼地位,但她無法顧及這些,那時候她想得最多的是角色問題,怎樣與頭牌明星爭奪主角,怎麼疏通攝影師,使自己略嫌瘦長的臉在銀幕上光彩照人。母親經常打電話到公寓來,向嫺嘆述照相館生意的苦經。嫺對此感到厭煩,她對母親本來就沒什麼感情,更難以忍受她的絮叨。後來她抓過電話,只要聽到是母親的聲音,就啪地掛上電話。1938年春天的一次出遊,給嫺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嫺和公司的女明星們一起到蘇州春遊,其中包括陳雲裳和袁美雲等大明星。她們坐在一條大木船上,一邊啃甘蔗,一邊欣賞河兩岸初春的田園景色。船快到虎丘塔時,大批的記者蜂擁而至,照相機的快門咔噠咔噠響成一片,嫺在這個時刻充分體會了榮耀和快樂。她後來一直保存着那次春遊的照片。照片上嫺和一羣女明星坐在船頭上,她們都在啃甘蔗。背景是虎丘塔和大片盛開的油菜花地。
嫺在年老色衰以後經常從箱底找出那張照片,細細地端詳。昔日的美貌和榮華隨時光流逝一去不返,它們如此短暫脆弱,她甚至無法回憶1938年命運沉浮的具體過程。多少年來她已習慣於把悲劇的起因歸結為那次意外的懷孕。另外,她也不能原諒孟老闆的錯誤,有一次他堅持不肯用那種美國產的保險套,釀成了她以後一生的悲劇。
在嫺的妊娠反應日趨強烈後,孟老闆駕車把嫺送到一家僻靜的私人醫院。嫺坐在一張長凳上,等着醫生給她進行墮胎手術。恐懼使嫺渾身顫抖,她臉色蒼白,無望地看了看孟老闆。孟老闆坐在旁邊讀當日出版的《申報》。他對嫺説,別怕,一會兒就好了。當女演員的都上這兒來,朱醫生的醫術相當高明。嫺搖了搖頭,她説,我怕,我真的怕極了。手術室內傳來一種清脆的刀剪碰撞聲,裏面好像正在進行手術。嫺聽見一個女人淒厲地尖叫着詛咒着。她瞪大眼睛傾聽着,整個身體顫抖得更加厲害,突然嫺從長凳上跳起來,雙手掩面衝出門外。孟老闆追出去,拉住她的手説,你怎麼啦?你跑什麼?嫺哭泣着説,我怕,我不做這個手術了。孟老闆的臉沉了下來,他説,別耍小孩脾氣,這手術非做不可。嫺抓住汽車車門上的把手,頭靠在車窗上哭泣,她説,送我回去,求求你送我回去吧。孟老闆站着不動,他説,你到底怕什麼?嫺説我怕疼,我實在怕極了。孟老闆沉默了一會兒,後來他拉開車門,將嫺粗暴地推上車,嫺聽見他惡狠狠地罵了一句髒話,臭婊子。嫺就是從這一天失寵於孟老闆的。當時她十八歲,在應付男人方面缺乏經驗。她錯誤地幻想等腹中孩子降生後孟老闆對她的態度會重新好轉。嫺後來閉門思過,她想如果那天做了手術,一切都會好起來。悲劇的另一個起因是她太年輕,她怕疼。就因為怕疼斷送了以後的錦繡前程。這年春天,日本人開進了城市。混亂的時局和混亂的秩序下人心浮躁。街道上人跡稀少,偶爾能聽見遠處傳來的槍聲。嫺蟄居在公寓裏,每天憑窗眺望灰濛濛的天空、街道和行人,心亂如麻。寬鬆的裙裾再也不能掩飾她孕婦的體態,她的臉上長出了一些褐色的蝴蝶斑。她不能也沒有片子可演,終日無所事事,唯一盼望的事情是孟老闆來。但孟老闆幾乎不來了。她打電話到公司到孟宅,甚至跑到樓下彈子房去找他,結果每次都失望而歸。
有一天嫺接到電影公司的電話,讓她務必去公司一趟。嫺不知道是什麼事,她精心打扮一番叫了一輛出租車。在車裏她用小鏡子不時地評判自己的容貌,擔心會引起其他女演員的攻擊。當她到達公司時,才發現氣氛異樣,到處亂糟糟的,服裝、道具和損壞的燈架扔得滿地都是。一個攝影師站在佈景棚高高的橫架上對她喊,散夥啦,散夥啦,趕緊去領最後一筆工資,去晚了就領不到了!嫺慌慌張張地擠進搶領工資的人羣中,她問一個女演員,孟老闆呢?那個女演員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還提你那個孟老闆,他捲走全部股金逃到香港去了。嫺當時如遭巨石擊頂,感到一陣強烈的眩暈,隨即昏倒在嘈雜的人羣裏。災難不期而至地降臨了。嫺在公寓的牀上度過了難捱的三天。她天天瞪着天花板,用所有骯髒的字眼咒罵着孟老闆。她把孟老闆的絲綢睡衣剪成一條一條,從窗口扔出去。第四天郵遞員送來了一張匯款單,是孟老闆從香港寄來的。嫺瞥了一眼匯單上的數目,輕蔑地冷笑了一聲,她對郵遞員喊,誰要這幾個臭錢,給我退回去。當郵遞員疑惑地離開後,嫺又後悔起來,她已經沒多少錢了。她似乎看見黑暗的未來就埋伏在明天、後天,她以後該怎麼辦?這時候嫺再次清醒起來,她突然想起在醫院的事情。她想如果我不從醫院裏逃走,如果那天順從孟老闆而不是惹惱孟老闆,情況就不會變得這樣糟,也許這時候她跟着孟老闆一起去香港了。嫺揪着自己的頭髮,這時她深深地體會了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感覺。公寓管理員登門的時候,嫺從他尷尬的臉色中預感到了什麼。她坐在牀上一動不動,聽見管理員絮絮叨叨地訴説他的苦衷。嫺打斷説,你對我説這些幹什麼。這房子不是付過款了嗎?管理員説,是付過了,但付的是一年的租金。嫺説,那就對了,不是説一年嗎?我住進才半年呀。管理員面露難言之色,他搓着手想了想説,反正孟老闆已經遠走高飛了,我就向你抖個實情吧:你住進來之前孟老闆已經租過半年了,那會兒是另外一個女演員住這兒。嫺不再説話,她把枕巾抻了一下,撿起上面一根細細的髮絲凝視着,她説,我明白了,你放心,我不會賴在這兒的。
一個初夏的早晨,嫺離開了那座豪華公寓。天空高而清澈,微風吹動公寓門口的夾竹挑的紅色花朵。嫺跟着腳伕走向黃包車前,她回頭仰望着八層的那個窗口,天鵝絨的窗簾依然半掩,她聽見窗內有人哭泣,那個女人就是她自己。嫺用手捂住耳朵,哭泣聲仍然持續。嫺真的聽見自己在八層公寓裏大聲哭泣,那不是幻覺而是另一種現實。去哪兒?車伕回頭問。
隨便。嫺説。你想逛商店還是遊樂場?車伕又問。
哪兒也不去。送我去匯隆照相館。嫺説。小姐原來想去拍照。車伕疑惑地説,那小姐幹嘛要帶兩隻箱子?別廢話了。嫺突然尖叫起來,送我回家!回家!嫺提着兩隻箱子推開了匯隆照相館的門。外面玻璃櫥窗裏的明星照片已經更換成花圈和壽衣,她沒有注意,直到她走進店堂,看見一排各式花圈懸在半空中,嫺才發出了驚叫聲。壽衣店的老闆認識嫺,他説,你回來了?回來了就好。嫺把箱子放下來,驚魂未定地説,這是怎麼回事。壽衣店老闆説,你母親上個月就把店面盤給我了。她還在樓上住,你去問問她吧。樓上原來放攝像架的地方現在放着一隻煤爐。爐子上燉着一隻砂鍋。嫺聞到了雞湯的香味,她這才想起已經幾頓沒吃飯了。她揭開鍋蓋,不顧燙手就掰下了雞腿送進嘴裏。房門輕輕地打開了,嫺不用回頭就知道她母親站在身後,嫺仍然吃着雞腿。你怎麼回來了?母親説,不當電影明星了?公司解散了。嫺説。你那個大老闆呢?他不要你了?
死了。嫺説。他死了,心臟病發作。
撒謊。把你的身子轉過來,讓我看看你的肚子。有什麼可看的?嫺吐出一根雞骨,她説,你不是也大過肚子嗎?賤貨。母親怒喝一聲,讓人把肚子搞大了回家下種嗎?誰讓你回來的?這是我的家。嫺走到原來她住的房門口推門,門推不開,裏面上了插銷。嫺拼命推看門説,誰在裏面?是一個男人吧?門開了,果然是一個男人。嫺認識他,是國光美髮廳的老王,經常替她母親做頭髮的老王。嫺對老王笑了笑,然後又回頭對母親説,誰是賤貨?你才是賤貨。賣了家業在樓上藏男人,你才是個不要臉的賤貨。她看見母親的臉紫漲着説不出話,心中有一種復仇和得勝的快樂。她已經好多天沒嚐到快樂的滋味了。
嫺從前的閨房現在瀰漫着一股氣味。她知道這是為什麼。她現在非常痛恨這種氣味。她走到窗前拉開了窗簾,猛然看見離家前隨手放於窗台的那盆三色堇依然鮮活,小巧玲瓏的花朵和纖細碧綠的葉子在陽光下靜若處子。嫺面對着三色堇潸然淚下,這是她的第一次哭泣。
在壽衣店樓上的小房間裏,掛鐘嘀嗒嘀嗒地走動,嫺臨窗而坐,計算着時間怎樣慢慢地消失。她無事不出門,害怕別人看見她懷孕的模樣。嫺無望地等待着產期的來臨,這是她一生中最灰暗沉悶的時期。
嫺看見樓下那些披麻戴孝的人從店裏搬走一個又一個花圈,壽衣店的生意比照相館紅火多了,因為每天都會有人死去。嫺不無辛酸地想,也許她應該買一個花圈祭奠她這一段絕望的生活。整個夏季炎熱多雨,雨點枯燥地拍打照相館的鐵皮屋頂。嫺注視着雨中的街道,心如死水。有一天她看見一個小報童在雨中奔跑,狂熱地向行人揮動手中的報紙。特大新聞,特大新聞,電影明星阮玲玉自殺身死。嫺想看那份報紙,她喊住那個報童,從窗口吊下去一隻小竹籃和零錢,買了報紙。她看見了阮玲玉最後的儀容,她的微笑因死亡變得異常美麗動人。嫺把報紙細細讀了一遍,嘆了一口氣,她想如果她一樣地吞藥自殺,輿論是不會這樣強度轟動的,沒有幾個人知道她的名字,她死去抑或活着對這個世界都無足輕重。嫺的產期將至,她母親對她説,你準備在哪兒生這雜種?嫺説隨便。母親説就在家裏喊個接生婆吧,別出去丟人現眼的。嫺説隨便,現在我連死都不怕,還怕疼嗎?1938年10月,嫺在照相館樓上生下了一個女嬰。女嬰只有四斤重,抱在手上好像一隻可憐的小貓。
那個女嬰就是芝。嫺曾經給孟老闆去過好幾封信,索要芝的贍養費,結果都是石沉大海。有一封破破爛爛地退回了,封皮上有查無此人的字樣。嫺恨透了孟老闆,這種仇恨也影響了她對芝的感情。她很少哺乳,也很少給嬰兒換尿布,她想嬰孩也許活不長,她也可能活不長,沒有必要去履行母親的義務。很多時間嫺在芝嘶啞的哭聲中安然入睡,產後的嫺更加慵懶了。芝卻以正常的速度生長着,她從早晨啼哭到深夜,但她活着。嫺有一天細細地打量了芝,發現女兒的眉眼更多的像自己,而不像孟老闆,這使嫺動了惻隱之心,她把乳頭塞進芝的小嘴裏,拍着芝説,你為什麼要像我?像了我以後沒有好下場的。我是世界上最苦命的女人。
產後的嫺不事修飾,終日蓬頭垢面,她很長時間不照鏡子。再次站到鏡子前她幾乎認不出自己,身材變得肥胖不堪,而那雙曾備受攝影師稱讚的鳳眼也因嗜睡失去了光彩。她想以她這種模樣是再也無法上銀幕了。
理髮師老王頻繁地進出於嫺的家中,嫺看不起這個瘦小的女人腔的男人。她從來不跟老王説話,而老王總是有話無話地搭訕。在飯桌上老王一邊讚美菜餚的味道,一邊用膝蓋輕輕地碰撞嫺的腿。嫺把腿縮回來,説,噁心。嫺的母親自然不知道其中的前因後果,她對嫺説,嫌惡心你別吃,誰讓你吃了?嫺覺得這種情景很有趣,像電影中的場面,但卻真實地出現在她的家庭生活中。另外,她也覺得母親很可憐,活了半輩子後把自己託付給這個沒出息的男人。嫺還擔心母親會不會把積蓄倒貼給老王。如果是這樣,嫺不會聽之任之,她會作主把老王趕走。預料不到的是事情後來發生了奇怪的變化。有一天老王對嫺説,你的頭髮該做一做了,跟我去美髮廳吧,我給你做個長波浪,包你滿意。嫺沒有説話。老王又説,你放心,不收一文錢,跟你收錢不是見外了嗎?嫺摸了摸她的亂髮,她想是該做做頭髮了。但是她不想出門。所以她還是沒説話。老王最後説,你要走不開,我可以把工具帶回來,憑我的手藝在家裏也能做出長波浪,嫺説了一句,隨便。嫺後來習慣於對人説這隨便兩字。
下午老王果真帶了一包美髮工具回來。嫺洗好了頭髮以後就端坐在凳子上,起初她懷裏抱着芝,老王讓她把孩子放下,她就順從地把芝放到了牀上。嫺端坐着恍惚想起上次做頭髮還是孟老闆陪她去的,是一家最有名的美髮廳。好像還看見了胡蝶,她也在那裏做頭髮。現在想起來一切已經恍若隔世了。你的頭髮很好,我就喜歡這種又軟又松的頭髮。老王的手輕輕撫弄着嫺的頭髮。別奉承我了,沒意思。嫺回頭説,你快點做吧。做頭髮不能急。老王在後面笑了笑,好事都不能着急。嫺感到老王的手柔軟地梳弄着她的頭髮,電吹風嗡嗡地響了起來。熱風不停地吹向嫺的頭部,她覺得腦子裏一片空白,昏昏欲睡,不知什麼時候她警覺起來,老王的一隻手開始順着她的脖頸下滑,它已經停留在她的肩背處了。老王,規矩點。嫺説。
做頭髮都是這樣的,尤其是在家裏做頭髮。胡説八道。我就知道你沒安好心。嫺在老王的那隻手上狠狠地打了一記,她喊道,我可不是她,讓你白吃了豆腐。你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在我身上瞎摸?
這話説哪裏去了?我可是一片好心。老王不羞不惱地嬉笑着説,虧你還拍過電影,這麼不開化?
嫺受到了傷心的一擊,她的眼圈有點紅了。同時嫺的緊張戒備的身體開始鬆弛下來,她突然覺得老王的攻擊毋需抵抗。也許她已經沒有資格對老王作這種抵抗。嫺回頭看了看老王的那隻手,那隻手與孟老闆的具有驚人的相似之處,一樣的碩大蒼白,充滿了情慾,嫺心想男人與男人並無二致,隨它去吧。電吹風嗡嗡地響着,老王的手温柔地遊弋於嫺的敏感部位,嫺漸漸呼吸急促起來,她覺得臉上很熱,而身體像風中楊柳無力地顫慄,奶汁被擠壓後洇濕了內衣。她有一種快速墜落的感覺。當嫺和老王倒在地上時,她聽見電吹風仍然嗡嗡地響着,牀上的芝啞聲啼哭,她還聽見樓下壽衣店裏有人在大聲爭吵,好像是為了一隻花圈的價格問題。對於嫺來説,這個午後不可思議,但是已成定局,嫺後來總是回憶起一隻蒼蠅,那隻蒼蠅從窗外飛來,叮在老王白皙而瘦削的臀部上。嫺視一切如流水。當嫺的母親把老王揪出被窩時,嫺只是把被子卷緊,沒有任何表情。她看見母親尖叫着追逐赤條條的老王,用掃帚抽打他的背部。嫺笑了笑説,打吧,狠狠地打,這種男人該打。當時的場面不忍卒看,嫺的母親涕淚交加大發雷霆,理髮師老王東躲西藏,而搖籃裏的芝因受驚嚇拼命地啼哭,只有嫺靜靜地躺着,漠然注視着他們。嫺的目光與母親相遇。母親的眼神里有一種冰涼的絕望的東西,這使嫺心有所動,她翻了個身,把臉對着牆壁。牆上的白紙已經破裂,陽光透進窗子在紙縫裏閃閃爍爍。這是1939年的秋季。隔了幾天,嫺正在午睡,她聽見母親喊她的名字。嫺覺得母親的聲音非常模糊,她好像隔着門跟嫺説話。而嫺始終沒睜眼睛。老王拿了我兩隻大戒指,你什麼時候去要回來。你給他的,你不會自己去要嗎?嫺説,真讓人噁心。我要出門了。我顧不上這些了。母親最後幽幽地説。嫺聽見了母親走下樓梯的遲緩滯重的腳步聲,她當時無法預知母親從此一去不返,只是根據腳步聲判斷母親離家時穿了一雙高跟皮鞋。母親失蹤的最初幾天,嫺沒有往壞處想,她猜她也許去蘇杭一帶旅遊散心了,甚至還猜測母親會不會有另外一個男人,也許他們私奔去了什麼地方。半個月後,嫺被告知,她母親的屍體在近郊的湖中被漁民的漁網捕撈起來,屍體已經發臭了。警察局的人對嫺説,你去收屍吧。嫺如夢初醒,她臉色蒼白,搖着頭説,不,我不去,隨便你們處理吧。我最怕見死人了。警察説,可她是你親生母親呀。嫺沉默不語,她掰弄着手指甲想着什麼,最後她自言自語説,真不值得,為這個臭男人尋死,太不值得了。
嫺記住了母親最後的遺言。後來她抱着芝去了國光美髮廳。在美髮廳裏嫺充分地顯露了她性格中潑辣的一面。她看見老王后揚手就扇了他一巴掌,美髮廳裏秩序大亂。眾多的理髮師和顧客圍了上來,嫺當眾勒下了老王手上的那隻金錶,然後索要另外二隻戒指。理髮師老王窘迫至極,矢口否認兩隻戒指的存在。嫺想它們肯定已經戴在哪個女人手上了,而且母親一死死無對證,對此她早已有所預料。在一番互相羞辱以後,嫺打了老王第二記耳光。她説,兩記耳光換兩隻戒指,老王你又討大便宜了。在眾目睽睽之下,嫺把那隻金錶往衣服上擦擦,戴在自己的左手腕上,然後她抱着芝從容不迫地離開了國光美髮廳。嫺大鬧國光美髮廳的軼事被目擊者談論了好幾天,過後也就被漸漸遺忘了,因為兩個當事人都缺乏名望。故去的照相館老闆娘給嫺留下了五百塊大洋和一小盒金器,嫺翻箱倒櫃搜尋了家中的每個角落,最後確認她不會找到其它東西了。她冷靜地盤算了一下,這些錢財最多能維持三五年的生活。嫺對未來第一次感到深深的迷惘和憂慮。她站在窗前凝望外面繁華的街道,一家商店的留聲機播放着金嗓子周璇的歌。一個她認識的女演員從皮貨店裏拎着貂皮大衣出來,上了一輛小汽車。一陣鞭炮聲從廣東飯店傳來,那肯定是婚宴的場景。嫺想她已經被外面的世界徹底拋棄了,現在她只有五百塊大洋和一小盒金器。追本溯源,她不得不想到芝,某種程度上是芝釀成了她的悲劇。有時候嫺聽到芝在搖籃裏飢餓的哭聲,她讓芝長時間地哭着,似乎這樣使她的怨恨沖淡了一些。到了秋末風涼的季節,嫺結束了半年多的幽居生活。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她抱着芝從樓梯下來,倚着壽衣店的櫃枱和店員聊天。人們對她短暫的銀幕生涯表現了強烈的好奇心。嫺説電影都是假的騙人的東西。又説演電影沒意思,哪兒有坐在家裏舒服?不難發現嫺的話是言不由衷的,她拿着那張和陳雲裳袁美雲一起春遊蘇州的照片,臉上是無可奈何花落去的表情,這一點嫺無法掩飾。有時候她抱着芝坐在一隻破藤椅上,母女倆散淡地觀望街市的風景,1939年就這樣從她們身邊無聲地消失了。
這是嫺一生中最為纏綿悽惻的年代。
芝的故事
芝的容貌酷肖她的母親嫺。芝看上去要比實際年齡老一些,而嫺正好相反,偶爾地芝和母親一起出門,有人會誤以為她們是姐妹倆。這使芝產生一種極不舒服的感覺,她不太願意和母親一起出門。另外,芝也不喜歡母親的鮮豔別緻的衣裙,她認為這與她的年齡不相稱。
1958年芝從一所中等專業學校畢業。她學的是一種枯燥冷僻的專業:水泥製造。她的同學中多為男性,他們終日圍着芝轉,但芝總是恰如其份地表現出沉靜冷淡的儀態,不為所動。其實那時候她已經看上了鄒傑。芝和所有的男性都説話,唯獨不跟鄒傑説話。鄒傑一直為此苦惱。直到兩年的學校生活結束,臨近畢業分配的時候,芝在食堂裏問鄒傑,你想去哪兒工作?鄒傑説了一家水泥廠的名字,芝説,那我也去那裏吧。芝又對鄒傑説,你去那邊窗口排隊買菜,我在這兒買飯,我們一起吃吧。鄒傑欣喜若狂。從這天起芝和鄒傑的關係就明朗化了。芝把她和鄒傑的事瞞着母親,但嫺似乎對一切都瞭如指掌,每次芝和鄒傑看電影或者溜冰回家,嫺就用一種異樣犀利的目光審視芝,芝感到一種莫名的惶恐。
你交男朋友了?沒有。芝搖了搖頭。別想騙我,我是過來人。這種事怎麼逃得過我的眼睛?你説有就有吧。芝覺得她的臉紅了。
是什麼人?幹什麼的?
同學。芝淡淡地説。我是問你他家裏是幹什麼的?
不知道。我沒問過他。芝説,他家裏跟我有什麼關係?不知道?你連他的家境都不知道就跟他好了?我知道他是黨員,他是我們學生中唯一一個黨員。就因為他是黨員你就跟他好了?黨員值多少錢一斤?他思想覺悟高,他是籃球隊長,他還會吹笛子。芝説。這算什麼本事?跟他趕緊斷掉,世界上男人多的是,要慢慢地篩選,千萬別隨隨便便去和男人好。
不。芝説。
你不懂男人好壞,以後我會給你找個稱心的。你明天就去跟那個黨員斷掉。不。芝咬着嘴,她的聲音放高了。
嫺當時正在剝花生仁。當芝説出第二聲“不”時,嫺突然大發雷霆,她把筐裏的花生殼抓起來朝芝的臉上扔。芝仍然説,不。嫺就把那隻筐一起砸到芝的身上,她喊道,不聽我的話就給我滾,賤貨。芝躲閃到一邊,她扶着門站了一會,忍着眼裏的淚水。後來她説,滾就滾,我本來就不想在這個家裏呆。你以為我稀罕這個家嗎?
芝走出家門,暗暗發誓以後不再回家。但是她一時不知道該往哪裏去,她在學校宿舍的牀位已經撤掉了,鋪蓋也拿回了家。她也沒有特別要好的女友可以借宿。芝想她只有找鄒傑了。鄒傑是她唯一依賴的人了。
鄒傑的家很遠,而且芝從來沒去過,她只是憑着他抄給她的地址找到了鄒家。天已經黑了,她站在一條很深很破敗的弄堂裏敲鄒家的門,敲得很怯懦。芝希望開門的是鄒傑而不是他家裏的人,否則她會很尷尬的。當鄒傑開門的時候,芝的眼淚一下奔湧而出,撲向鄒傑的懷抱。
鄒傑拉着芝的手讓她進去,芝堅決不肯。芝在這種狀況下仍然保持了她的矜持。她就站在弄堂裏和鄒傑説話,説着説着抽泣起來。鄒傑説,這有什麼可哭的?你離開那樣的家庭也是好事,乾脆住到我家來吧。芝又搖頭,她説那怎麼行,不明不白的讓人説閒話。鄒傑想了想説,那你住到我姐姐家去吧,那樣就沒人説閒話了,我們還可以經常在一起。芝説,可以是可以,只怕時間不能住長,在別人家總歸是拘束的。鄒傑説,乾脆我們結婚吧,下個月我們就結婚。這時芝在黑暗中笑了一笑,她沒有再説話。
1958年芝所在的學校也開展了大鍊鋼鐵的運動,操場上升起了一隻簡易高爐。芝偷偷地跑回家中尋找破鐵鍋和其它廢銅爛鐵。她是趁嫺午睡時回家的,她不想被嫺看見自己回家,但她在翻找那隻破鐵鍋時驚醒了嫺。嫺穿着背心和睡褲站在她身後看着她。嫺説,你拿破鐵鍋去賣錢嗎?能賣幾個錢?芝頭也不回地説,你一天到晚光知道錢,破鐵鍋能鍊鋼鐵,你不懂。嫺輕聲地嘆了一口氣,她伸出手摸了摸芝的辮子,説,我是讓你氣死了,這兩天飯也吃不下。明天回家吧,帶上你那位黨員同志,我做點好菜給你們吃。芝這時朝母親看了一眼,她説,怎麼又變了?你不是讓我們斷嗎?嫺做了個無可奈何的表情,嫺説,隨便你了,反正是你想跟他結婚,又不是我結婚,你要找誰就找誰吧,誰讓我養了你這個寶貝女兒呢?第二天芝帶了鄒傑回家。桌上擺了四隻小菜,量雖少但非常精美。鄒傑夾了一筷子紅腸往嘴裏塞,被芝打了一下,芝輕聲説,到我家不能胡來,我母親很重規矩,鄒傑説,怎麼香腸還有紅顏色的?我從來沒吃過。這時候嫺走出了房間,一眼就可以看出嫺精心打扮過了,她穿着藍底黃花的絲質旗袍,腰部以上繃得很緊。嫺的嘴唇也淺淺地塗了口紅。嫺打量着鄒傑,她的直露而奇怪的目光使鄒傑很不自在,芝也一樣。她忍不住對嫺説,你別這樣看人家,他又不是小偷。嫺莞爾一笑,她説,看看有什麼要緊?我看小鄒長得不錯,很像高佔非。
高佔非是什麼人?鄒傑有點侷促地問。
你連高佔非都不知道?嫺想了想説,也難怪,他演電影出名的時候,你們還不知道有沒有呢。
原來是演電影的。我不喜歡演電影的,他們都好吃懶做,他們都是資產階級寄生蟲。鄒傑嚴肅地説。
芝捅了捅鄒傑。鄒傑説漏嘴了。芝以為母親會變臉,沒想到嫺沒有生氣,嫺點着頭説,對了,他們都是寄生蟲,你説得一點不錯。不過,能過上寄生蟲日子也要靠本事,這點你就不懂了。嫺後來婉轉地問到鄒傑的家庭狀況,鄒傑自豪地説,我們家三代工人,我是第一個有文化的人。嫺聽後臉上的表情莫測高深。後來她説,工人家庭也好,現在是新社會了,工人吃香,有錢有勢的人反而不吃香了。
當芝把結婚的事告訴嫺時,嫺先是驚愕,過後她就哭起來,哭聲持續了很長時間。芝茫然地看着母親扭曲痛苦的臉,不知所措。嫺對此的反應超出了芝的預計,芝猜不透她的心。嫺進了廁所間,她插上門在裏面一邊哭泣一邊摔打着東西。嫺説,滾吧,就當我養了條狗。反正我也不要靠你,你別指望我會給你一分錢。芝覺得很滑稽,她説,我本來就沒有跟你要東西。芝的心一下就冷了,她説完就走進了自己的房間,砰地撞上房門。夏日的一天芝嫁到了鄒家。芝沒有嫁妝,帶到鄒家的只有一隻磨損了的皮箱。箱子裏是她的衣服,還有那些關於水泥製造的專業書籍。芝不想聲張她的婚事,但鄒家堅持要辦兩桌酒席。鄒傑的母親對她説,雖然你家沒什麼人,但我們的親戚多,禮錢都收了,總歸要熱鬧一下的。在婚禮上芝穿着一件素色連衣裙,其神情落落寡合,滿腹心事。來客都問鄒傑,新娘為什麼不高興?鄒傑説,她天生這樣,她從來不笑。來客説,哪有這種道理?我們要聽新娘唱歌。鄒傑對芝説,你就唱一支歌吧。芝端坐不動説我不會唱歌。來客不依不饒,要新娘跳舞。芝又説,我不會跳舞,婚禮的氣氛立刻沉悶起來,除了芝自己,所有的人都覺無趣。鄒傑只好拿了笛子來,給大家胡亂吹了幾支曲子。鄒家的房子很擁擠。鄒傑的妹妹和父母合併到一起,才給鄒傑和芝騰出了一個房間。房間很小,沒有窗户,燈從早到晚是開着的,一盞15瓦的電燈昏黃地照着簡陋的幾件傢俱,照着芝的新婚生活。最初幾天,芝經常坐在牀上垂淚不止。鄒傑怎麼哄也沒用。他有點生氣地説,我家是無產階級,就這個條件,你應該有思想準備的。不。芝擦着淚説,我不是為這個,我是害怕。怕什麼?有我在你怕什麼?
我説不清。芝低下頭看着地上的兩雙拖鞋,她説,也許我們太草率了,我對以後的生活心裏沒有底。我就是害怕以後,以後我們不好了該怎麼辦呢?
你這人小資情調太嚴重。鄒傑嘆了口氣説,團支部沒有批准你入團,就是這個原因。
芝當時已經和鄒傑一起分到了水泥廠工作。工廠離家很遠,他們幾乎每天都是早出晚歸,回家後疲憊至極。芝每天都是匆匆吃幾口晚飯就上牀休息了。芝把她的髒衣服塞到盆裏用水泡着,但她總是忘了去洗。芝與鄒家人的矛盾最初就是從洗衣服上產生的。芝有一天聽見小姑在門外摔摔打打地説,耍什麼小姐脾氣?自己的衣服讓別人洗。芝知道這是針對她的。她走出去,看見鄒家人的臉色都很難看。鄒傑的母親把芝的衣服從盆裏拎出來,她對芝説,你看,浸了兩天都臭了,還是我給你洗吧。芝的臉漲得通紅,她奪過那堆衣服,又把它們扔回盆裏,一言不發地洗起來。那次芝又落淚了,她從中感覺到鄒家人對她懷有某種敵意,也許直接原因就是他們的家庭出身問題。後來又出現了洗碗的問題。芝雖然洗了自己的衣服,但她每次吃完飯把碗一推就走了,鄒傑家人看不慣。鄒傑的母親在飯桌上訴説她做新媳婦時的種種艱辛,芝並沒有領會她的暗示,直到鄒傑有一次對她説,你也該洗洗碗了,別老讓人伺候你。芝這時深深意識到她與鄒家的人格格不入。芝冷冷地説,不洗,我情願不去吃飯也不洗碗。
芝果然兩天沒在桌上吃飯,她在街上吃點餛飩包子權作晚餐。到第三天,鄒傑的母親對芝説,你要是跟着我們吃不慣,就另吃吧,家裏還有一隻煤爐。芝説,我隨便,我吃不吃無所謂的。鄒傑的母親説,鄒傑就跟你吃了,鄒傑最喜歡吃紅燒肉。芝説,我不會做紅燒肉,他想吃讓他自己做。芝的婚姻生活從一開始就有不愉快的插曲。她知道一部分原因來自於她自身。另外一方面,她對鄒家充滿了鄙視情緒,她認為這個家庭庸俗瑣碎,並不優於她和母親組成的兩人家庭。再其次,芝怎麼也不習慣使用馬桶,她每次出門倒馬桶都從內心感到厭惡透頂。
芝讓鄒傑打報告向工廠申請房子,遭到了拒絕。鄒傑説,我是黨員,怎麼能帶頭向組織上伸手要房呢。再説,我們現在有房子住。芝説,這也叫房子?連扇窗子也沒有,整天透不過氣。反正這兒我住不下去了。鄒傑説,這點困難你就克服不了?我早就知道你有嬌驕二氣,吃不了苦,你還不承認。芝説,隨你怎麼説吧,我不想住這兒了。明天我回孃家去,我情願受我母親的氣,也不在這兒受你們一家人的氣。鄒傑的臉掛下來了,他憤怒地盯着芝看了好久,最後帶着決絕的意味説,好吧,你走,你嫌棄這兒,我不嫌棄。芝這時候意識到爭鬥的結果將造成她和鄒傑的分離,這並不是她的初衷。她疑惑地説,你不跟我走?鄒傑背轉身説,我不走。我不願去你家,我討厭你母親。芝咬着嘴唇説不出話,她對鄒傑感到深深的失望和忌恨。1958年,昔日的匯隆照相館經改建重修後重營舊業,只是性質有了根本改變,現在它是國營紅旗照相館。紅旗照相館在樓下,樓上單獨另開了一扇門,那扇門裏住着芝和她的母親嫺,一層樓板把公共事業和私人生活嚴格地分開了。芝回到孃家,嫺的反應非常平淡,她説,我知道你會回家的,你畢竟是我的女兒。又問芝,是不是鄒傑欺負你了?芝一聲不吭,她顯得倦怠憔悴,不願意説一句話。嫺很冷峻地打量着芝,突然説,你從來不把我當母親看,早知道這樣,當初我咬咬牙也就挺過來了。芝沒聽懂母親的意思,她朝房間裏走,説,求求你讓我清靜一會兒吧。她關門的時候又聽見母親説,我真後悔,我為什麼會逃走?
芝也後悔。她後悔不該這麼匆忙地嫁給鄒傑,至少她要對鄒傑的一切考察一段時間。終身大事是不允許任何感情衝動的。芝卧在原先睡的鐵牀上,看見白牀單上那一小塊發黃的痕跡,從前的未婚少女的氣息夢一樣地圍繞着她。芝感到悵然若失,整個世界都變得黯然神傷了。
在分居的那幾天裏,芝躲避着鄒傑。在水泥廠的簡陋的辦公室裏,隔着一堵木板牆,她能看見鄒傑的亂蓬蓬的頭髮。鄒傑的腦袋一會兒從牆上升起來,一會兒沉下去,芝裝作沒看見。有一天下班後鄒傑騎着車跟在她身後,從工廠一直跟到紅旗照相館門口。芝仍然裝作沒看見,但他在照相館的玻璃櫥窗前站了會兒,又騎上自行車走了。芝一下覺得非常失望,心裏像澆了一瓢涼水。
事實上芝等着鄒傑去她家,但芝對此沒有把握。芝在焦躁和無聊中過了九天。第九天芝怨恨交加,她想她只能再等一天了,如果鄒傑明天再不來,她永遠也不會和他繼續過婚姻生活。芝其實是一個外柔內剛的女人。
第十天下雨。窗外的瓢潑大雨使芝心灰意冷。芝伏在臨街的窗前掃視雨中的街道,看見一輛自行車猶猶豫豫地停在樓下,鄒傑穿着雨衣跳下車,輕輕地敲門。芝的心中湧起一股暖流,她對着樓下喊起來,門沒關,門是開着的!鄒傑帶了條被子來,被子外面雖然用牛皮紙包了一層,還是被雨淋濕了。芝把被子晾到竹竿上,她説,你帶被子來幹什麼?鄒傑説,我睡自己的被子。我不睡你們家的被子。芝説,這是為什麼?鄒傑有點不好意思,腳臭,怕弄髒了你家的被子。芝捂着嘴撲哧笑了,你還挺自覺。
夜裏雨仍然下着。芝難以成眠,她看着枕邊的鄒傑,鄒傑已在夢裏,他的嘴唇翕動着,下唇上長了一個水泡。芝摸了摸鄒傑的臉,心中突然有些後怕。如果今天鄒傑不來,他們之間將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情?
鄒傑的遷入使照相館上這家人的生活改變了格局。嫺把買米拖煤之類的家務交給了鄒傑。這很自然,鄒傑輕鬆地幹掉了許多力氣活,他不怕累。鄒傑身強力壯,有着超人的充沛的精力。嫺後來經常當着芝和鄒傑的面誇獎鄒傑能幹。嫺又説,我年輕的時候怎麼就碰不到這樣的男人?芝有點反感嫺説這類話,芝反感嫺在所有男人面前的輕佻言行和舉止。有時候芝感覺到他們夫妻與嫺同住一處的微妙細節,芝知道她的母親是什麼樣的女人,她總是趕不走一個難以言傳的幻覺,芝懷疑嫺窺視他們的性生活,所以夜裏芝每每要求鄒傑的動作保持輕捷,不能發出任何聲音。芝懷疑嫺躲在門口偷聽他們的動靜。這種懷疑令芝感到羞愧,她沒有辦法向鄒傑解釋。一天早晨芝被門外的響聲驚醒,她睜開眼睛看見氣窗上嫺的臉一閃而逝,芝叫出了聲。她的幻覺竟然被證實了。鄒傑被芝的叫聲驚醒,醒來看見芝臉色慘白地坐着發愣。鄒傑問,你怎麼啦?芝捂着臉重新睡下來,她説,沒什麼,我看見了一隻老鼠。第二天芝就將氣窗玻璃用報紙蒙上了。第二天芝看見母親時心裏有一種厭惡的感覺。嫺顯得若無其事,她説,你們窗玻璃上有隻蒼蠅,我把它打死了。芝沒説什麼,她想,但願真的是一隻蒼蠅。芝的敏感多疑的性格導致她對這件事情耿耿於懷,好幾天悶悶不樂。鄒傑不知其中緣故。他説,你這人怎麼情緒無常,前兩天不還是挺高興的嗎?芝煩躁地説,你別管我。我們沒有自己的家,我是高興不起來的。鄒傑説,是你自己要住過來的,你要不想跟你母親過我們就回家。芝搖了搖頭説,那也不是我的家,不想去。就在這兒住吧,她遲早要死,死了就安心了。以後的夜裏芝做了許多類似的夢。其中有個夢是嫺站在鄒傑的背後替他整衣領。這也是芝唯一敢回想的夢境。這些夢折磨着芝,芝知道一切應了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的民諺,她怨恨自己為什麼老想這種無聊骯髒的事,況且那是不可能發生的事。即使她不相信母親,她也應該相信鄒傑。鄒傑與母親是格格不入的兩種人。後來芝想起那段時間自己古怪的心態,覺得很可笑。她只能把一切歸咎於她內心根深蒂固的不安全感。它由來已久,芝記得她很小的時候經常被母親反鎖在屋子裏,她害怕極了。她很小的時候,有個牙科醫生經常到家裏來,他一來母親就讓芝到另外的房間睡覺。芝一個人在黑暗裏害怕極了,她光着腳跑去母親那兒敲門,門始終不開。芝只能哭泣着回到黑暗中,她真的害怕極了。後來芝想起這些往事,她又把一切歸咎於對母親的忌恨與恐懼。芝如果有了辦法,她是決計要離開母親的,可惜她沒有辦法。芝同時又是個孤僻而脆弱的女人。1958年,芝作為水泥廠的年輕女技術員投身於火熱的大躍進運動。芝的纖瘦的穿着藍布工裝的身影在水泥廠工地非常引人注目。她參與了白水泥的試製生產,因之得到了一枚勞動獎章。芝很珍惜這枚獎章,她把獎章放在她的綠絲絨首飾盒裏。盒子裏還裝着一條赤金項鍊和一隻翡翠戒指,那是她結婚後嫺給她的全部嫁妝。
有一天芝正想出門被母親嫺喊住了。嫺剛拔了一顆牙,她從嘴裏掏出一個沾血的棉花團,對芝説,你還記得黃叔叔嗎?他是個牙科醫生,你小時候他經常給你吃巧克力的。芝説,怎麼不記得?他一來你就讓我一個人睡。我前天去口腔醫院碰見他了,他還在當醫生,就是他給我拔的牙,一點也不疼。芝説,你到底想説什麼?
黃醫生還是那樣風流倜儻,頭髮一絲也不白,腰板直直的,他妻子去年得敗血症死了。
芝明白了母親的潛台詞,她不耐煩地説,你想嫁給他就嫁好了,我不管,我要去上班了。
等等,讓我把話説明白了。嫺又拉住了芝,她説,黃醫生現在住宿舍,他要是來的話,你和鄒傑就要出去了。芝恍然大悟,憤怒和仇恨噬咬着她的心。芝咬着牙對嫺説,他什麼時候進來,我們什麼時候出去,你別以為我們想賴在這兒。以後的幾天裏芝和嫺沒有説過一句話。芝把這事瞞着鄒傑,否則鄒傑立刻就要回他的那間黑屋子去了。芝只有在廁所間裏暗自啜泣。她痛恨自己生在這個陰冷的家庭裏,她想也許她是世界上最不幸的女人了。
正當為今後的落腳點犯愁時,事情有了變化。嫺有一天從外面回來,一進門就大罵黃醫生是個色鬼,又罵世界上的男人都是色鬼,沒有一個好東西。芝冷冷地説,到底怎麼了?嫺控制不住她的激憤情緒,尖聲説,他跟一個護士勾勾搭搭。芝忍不住刺了一句,那你跟他不也是勾勾搭搭嗎?嫺把手裏的草編提包猛地砸到芝的身上,你幸災樂禍,你們存心把我氣死,氣死我你們就有好日子過了。男人不是好東西,女人也不是好東西。世界上就沒有一個好東西。芝把母親的提包掛到牆上,回過頭看看她那種歇斯底里的樣子,心裏充滿厭惡,另一方面,她又慶幸母親這場戀愛的結局,這樣芝就不需要另起爐灶生活了。芝又以全部精力投入了白水泥的試製生產。到了1958年,躍進牌白水泥投產了。投產那天市裏和中央的領導來剪了彩,最後和技術人員合影留念。後來那張照片登在《解放日報》的頭版頭條。芝也在照片上,她站在人羣的左側,手捧一束鮮花。芝拍照時不喜歡笑,即使是這樣的歡慶場面,芝看上去仍然是心事重重的樣子。
芝和鄒傑結婚後一直沒有懷孕。芝不解其中的原因,他們的性生活是正常的。芝對這種事沒有太多的激情,但她也不想採用任何避孕手段,她的潛意識裏是希望有個小孩的。她發現鄒傑很喜歡孩子。在某次平淡的房事後,芝問鄒傑,你想要男孩還是女孩?鄒傑説,女孩。你呢?芝鄭重其事地説,我不要女孩,我想要個男孩。鄒傑説,想不到你還有這種封建意識,新社會男女平等了,男女都一樣。芝搖搖頭説,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想法一時也説不清楚。好多事情女人有感受,男人沒有。你懂嗎?芝有一天絕望地把鄒傑推開,她望着天花板説,算了,也許我們中間誰有問題,我們應該去醫院檢查一下。鄒傑説,不會的,再説我們又不光是為了生孩子。芝啞着嗓子説,我只對孩子感興趣。鄒傑看着芝倦怠灰心的神情,感到很沮喪,他突然意識到芝是應付他的,芝的目的只是為了孩子。如果這樣,我不成了一匹種馬嗎?鄒傑想着,他覺得受到了某種傷害和污辱,他的旺盛的性慾因之被抑制了,以後的幾夜鄒傑一上牀就自顧呼呼大睡。1959年的一個休息日,鄒傑陪着芝去了醫院。他在外面等了很長時間,突然聽見芝在診療室裏哭起來。鄒傑猜到了什麼,他一下感到體內變得空空蕩蕩,伴隨着一種深深的涼意。芝從裏面出來時泣不成聲,她目光呆滯地看着鄒傑,什麼叫輸卵管阻塞?我為什麼這樣苦,誰都能生育,我為什麼就沒有這個權利?鄒傑扶着芝朝醫院外面走,芝的步子搖搖晃晃的,芝繼續哭泣着説,如果我有孩子,我會對他好,我不會讓他受一點苦,老天為什麼就不肯給我一個孩子?從醫院回來後芝的情緒低落到極點。幾天沉悶傷心的日子過去,芝開始鎮定下來。她站在鏡子前端詳着自己憔悴的臉,她的臉由於過多的哭泣變得浮腫起來。芝抓過一把梳子梳着頭髮,對鄒傑説,你看我們該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鄒傑説。
你考慮過離婚嗎?芝沙沙地梳着頭髮,她説,你要是想離婚,我同意。我不願意擔上絕後的惡名。
別胡説了。鄒傑很厭煩地説,我早就對你説過,事業第一,家庭第二,有沒有孩子都一樣。
現在這樣想,時間一長就不同了。芝説,你總不能一輩子跟一個不會生育的女人在一起。
我拿你真是沒辦法。鄒傑嘆了口氣,你老是自己折磨自己。難道你不相信我對你的感情?
一切都會變的,只有人的命運不會改變。芝把梳子扔到桌上,掠了掠頭髮,她説,我母親把我生下來,就是為了讓我承擔她的悲劇命運,我恨透了她。我是一個私生女,本來就不該來到這個世界。所以我註定享受不到別人的幸福和權利。誰都能生育,我卻不會生育,這是我的錯嗎?芝那天説了很多。鄒傑不耐煩地聽着,他覺得芝流露了不健康的思想傾向,但他忽視了另外一種更為可怕的傾向。芝對生活感到了某種徹底的絕望,情緒低落到了極點。1959年秋天的一個夜晚,芝躲到廁所間吞下了半瓶安眠藥,然後她安然地回到牀上躺在鄒傑身邊。芝準備就此告別世界。在廁所間的牆上她用圓珠筆寫了給鄒傑的遺書:鄒傑,別忘了付給母親這月生活費五十元。我是愛你的。早晨鄒傑醒來時發現芝還在安睡,他推了推她,芝一動不動。鄒傑想等一會再叫醒她。他去上廁所,看見了牆上那行字後猛地醒悟到了什麼。鄒傑去敲嫺的房門,他失聲大叫,快起牀,芝尋短見了。嫺在裏面生氣地説,大清早的你胡説什麼,好好的怎麼會尋死?要尋死的是我,不會是她。鄒傑知道嫺不相信,他就把芝從牀上抱起來往樓下跑。在清晨的大街上,鄒傑抱着芝擋住了一輛送豆製品的三輪車。車主説,這女的怎麼啦?鄒傑又急又恨地説,她活膩了。車主又説,那這車豆製品怎麼辦?鄒傑憤怒地説,人比豆製品值錢!他把芝往那堆油豆腐素雞百葉上一放,推開車主就騎上車往醫院去了。芝在灌腸後仍然睡了二天二夜。鄒傑和嫺輪流看護她。芝在第三天的薄暮時分醒來,看見鄒傑伏在她的腳邊睡着了。她伸出一隻手撫弄着他的頭髮,眼睛看着病室的窗外。窗外的石榴樹上有一隻小鳥跳上跳下的,芝依稀覺得她的靈魂和小鳥一樣在外面流浪着,跳上跳下的。
你先別跟我説什麼。芝對鄒傑説,你到街上去給我買一束康乃馨。如果買來了,我就不會死,如果街上沒有康乃馨,證明我沒有權利生活下去,我還會走這條路的。鄒傑跑遍了半個城市,買回了一束紅色的康乃馨。他推開病室的門,看見芝的眼睛亮了一下,隨之又恢復了原先的淡漠。你把花插在藥瓶裏吧。芝輕聲地説。
芝,你到底為什麼?鄒傑一邊插花一邊生氣地説。不為什麼。我就是有點害怕。
你到底怕什麼?你怎麼能把生命當作兒戲呢?我怕失去你。日子一天天過去,你對我的愛一天天淡下去,最後沒有愛了,説不定會恨我。我害怕的就是這些,芝側過臉看着窗外,淚水盈滿了她的眼眶。
1959年,鄒傑發現妻子芝的行為越來越古怪病態。芝終日精神渙散,唯一的精力都用在對鄒傑的嚴密控制上。芝不允許鄒傑和年輕女性説話,她對鄒傑的任何單獨活動都表示憂慮和緊張。有一次他發現芝在檢視他換下來的內褲,這種卑瑣的舉動使鄒傑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醫生認為芝患了憂鬱症。鄒傑不理解這種疾病的含義,他問醫生,如果我們領養個孩子,她的病會不會好起來?醫生對此不置可否,但他認為這個辦法可以試一試。到了年底,鄒傑去兒童福利院抱領了一個棄嬰。他想遵從芝一貫的意願抱個男孩,但福利院中所有的棄嬰都是女孩,沒有男孩。鄒傑覺得這種情況很不正常,他沒有辦法,最後抱回家的還是一個女嬰。鄒傑給女嬰取名為簫。他認為簫是一種有苦難言的樂器,就這樣鄒傑做了父親,其實是簫的養父。
芝做了簫的母親。她對簫的性別始終懷有不滿的情緒。嫺做了簫的外祖母。嫺説,就當養只波斯貓吧。簫被抱回家的第二天,他們來到樓下的紅旗照相館,請熟識的攝影師照了一張全家福。攝影師讓他們都要笑,鄒傑和嫺很自然地笑了,而病中的芝懷抱嬰兒笑得略顯茫然。後來這張閤家歡就陳列在紅旗照相館的櫥窗裏,過路的行人都會朝它多看一眼,這是1959年冬季的事。
簫的故事
簫記得她小時候經常看見燕子。燕子在她家的門檐上築了一個草巢。許多個早晨簫在燕聲啁啾中醒來,她抱着一隻破舊的布娃娃坐在鐵牀上,聞到一股熟悉的煎藥氣味瀰漫了空間。樓梯上有人輕輕地走動。嫺每天早晨把簫喊醒,嫺的髮髻散亂地披垂着,胸前掛着兩朵白色的茉莉花。簫記得她起牀後總是看見芝在水池邊刷牙,芝的嘴角上凝結着牙膏的白沫,一柄塑料牙刷在芝的嘴裏來回抽動,發出機械的沙沙的聲音。水池的左側是煤爐。藥煎在煤爐上噗噗地冒着熱氣,藥味濃郁而古怪。簫知道再過一會兒,那罐藥將被端下來,嫺把藥用紗布濾成一碗黑水,端到芝的手中,芝每天都要喝這種黑水。嫺又把一鍋泡飯端到爐子上去。簫在上學前必須吃掉一碗泡飯,外加半塊腐乳或者一條醬瓜。
簫有許多日記本。在歷史最早的一本日記裏簫這樣寫道:我生長在一個資產階級家庭裏。我的童年是不幸福的。我母親患有精神病。她從來不關心我。我的外婆一把年紀還要打扮得妖里妖氣。她每天讓我吃泡飯,我沒有辦法,我只好天天吃泡飯。簫迴避了她的養父鄒傑的存在。對於鄒傑,簫從來不提。從十四歲那年開始,簫就害怕回憶養父鄒傑的臉。在她的整個成長過程中,鄒傑一直是她心靈上無法抹去的一塊陰影。1972年,簫十四歲。簫對十四歲前的記憶都是模模糊糊的,到了這一年,簫的經歷就變得如泣如訴了。簫那天玩得很累,晚上一上牀就睡着了。大概是半夜時分,簫被突然驚醒。她看見一個黑影站在她的牀頭,簫想叫,一隻手迅捷地捂住了她的嘴。簫認出了鄒傑。她聽見鄒傑壓低聲音説,別叫,你把被子蹬掉了,我在給你蓋被子。鄒傑説完朝門外走去。簫發現鄒傑是光着腳的,他的光腳在幽暗中泛出寒光。簫害怕起來,她跳下牀去關門。門被鄒傑抵住了。鄒傑又閃了進來,他穿着短褲和棉毛衫,身上有一種膏藥的氣味。鄒傑説,簫,你千萬別叫,你是我抱回家的,我喜歡你,我不會欺負你。簫推着鄒傑,你出去吧,我要睡覺。鄒傑説,她有精神病,我不能和她離婚,可我也是個男人,簫,你懂男人和女人嗎?簫快哭出來了,她搖着頭説,我不懂,我要你出去,我要睡覺。她看見鄒傑顫抖着,眼睛裏有一點火光在跳動。她的手在空中揮舞着,碰翻了箱子上的一隻水杯。水杯清脆的碎裂聲喚來了芝和嫺。她們在外面敲門。簫聽見了芝的尖厲的聲音,鄒傑,你這回總算讓我抓住了。簫聽見鄒傑開門的聲音非常沉悶,然後電燈亮了,燈光很刺眼。簫終於尖叫了一聲,隨後她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她不知道死氣沉沉的家裏為什麼突然發生了這場變故。
簫記得出事的第二天她仍然去上學了。那天有體育課,跳小山羊。簫怎麼也跳不過去,腦子裏總想着夜裏發生的事。她看見嫺出現在操場那一端,嫺提着草編挎包朝簫招手。簫意識到有什麼重大的事情在等着她。
跟我去鐵路口。他卧軌了。嫺説。
簫的臉色發白。她僵立着説不出話。
他裝得像個正人君子,幹這種下流事。他這是自食其果。嫺説。簫跟着嫺趕到鐵路道口,鄒傑的屍體已經被拖走了。鐵軌上有一大灘血,在陽光下呈現出奇怪的紫色。風吹動路上的灌木叢和雜草,簫凝視着那灘血,渾身顫抖。她感到一切都如在夢裏。芝坐在枕木堆上,她雙手捧着一隻被血濺紅的解放鞋。鄒傑的喪生使芝的精神有所緩和。芝對着鞋子説了許多話。鄒傑,你不該和我結婚。芝説。
鄒傑,我不該嚇你。我説要去告你,我其實是嚇你的,你是個大男人,為什麼就害怕了?芝説。
簫站在風中。一列黑色的貨車從她的身邊轟隆隆地疾馳而過。簫注視着那列貨車遠去,最後消失在天邊,什麼也看不見了。只有三個女人站在鐵路上面對那灘紫色的血。這是1972年的一天,簫十四歲,簫十四歲的時候開始成熟了。簫十六歲那年自願報名去了農場插隊。簫本來可以留在城裏,但她一心想離開芝和嫺,還有紅旗照相館樓上的陰暗潮濕的家。這是她早就醖釀過的。簫的選擇充滿了時代意識,因而受到了普遍的讚譽。簫自願下鄉接受再教育的通訊報道發表在1974年的《解放日報》上,與當年芝在水泥工地上的照片刊登時間相隔十六年。
簫去了農場以後才發現她陷入困境之中。在蘇北荒涼的鹽鹼地上,生活的艱苦和勞動的強度遠遠超出了簫的想像範圍。簫在水田裏插秧時覺得自己像一隻迷途的小狗,她的纖弱的身體無法承受農場生活。簫想回家,但家已經變得模糊而遙不可及了。許多個夜晚,簫在茅棚裏聽見大風吹過蘇北貧困的原野,她想着紅旗照相館樓上的家,想着芝和嫺的臉,竟然什麼也想不起來。簫感到一種真正的孤單和恐懼。
簫下定決心回城。她採用了一個女友傳授給她的病退方法,用冰塊在膝蓋上長期摩擦。女友説,咬咬牙,堅持一個月你去醫院,醫生就會診斷你有關節炎了。1976年冬天,簫抱着一塊冰躲進農場簡易漏頂的廁所,她仰望蘆蓆棚頂上露出的灰暗天空,用冰摩擦着雙膝。簫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她對自己説,既有今日,何必當初呢?
簫後來拖着兩條僵硬的腿返回城市。她真的患上了可怕的風濕性關節炎。在骯髒擁擠的鄉村公共汽車上,簫坐在她的簡單的被包上想像回城後的生活。她感到一片茫然。當車窗外的田野農舍最後消逝時,她意識到自己的青春時光已經提前耗費光了。簫的經歷與她的同時代人基本相似。後來她一直在一家綜合菜場的豬肉櫃枱上賣肉。對於這門職業簫沒有嫌棄之心,她有思想準備。與簫前後病退回城的知青覓得的工作五花八門,有剃頭的,炸油條的,燒鍋爐的,還有一個女孩去殯儀館當了化妝師。他們對簫説,你算是有福氣的,賣肉這行當不錯。簫説:我知足,你們以後買肉都來找我吧。初上豬肉櫃枱的那幾天裏,簫老是從自己的衣服上聞到生豬肉的氣味。這種氣味就像植物一樣在她的指甲、頭髮和鼻孔裏生長,揮之不去。簫每天都去對面的公共浴室洗澡,但也無濟於事。她沒有辦法了。隨它去吧。簫想豬肉味總比農場生活易於忍受一些。簫後來就不去洗澡了,不去洗澡也就過來了。簫從中總結了對付生活的無為而治的新經驗。簫回城後發現芝的憂鬱症病狀日趨嚴重。芝終日坐在背光的窗前,手捧亡夫留下的一隻解放鞋喃喃自語。每逢星期三的上午她離家出門,去鐵路道口祭奠鄒傑的亡靈。簫知道星期三是鄒傑的忌日。想起鄒傑她的心中就有一種浮冰的涼意。簫不希望留存鄒傑的任何記憶,但她始終無法忘記十四歲那年的重大事件。鄒傑留在鐵軌上的那灘紫色污血在十年以後仍然散發着悲愴的氣息。
簫的男朋友小杜有一天在鐵路道口看見了芝,芝對亡夫的刻骨銘心的眷戀使他頗為感動,同時他也擔心芝的安全,第二天小杜與簫在公園約會時提及此事,他發現簫的反應極為平淡。你別讓她去鐵道口了。那裏很危險。小杜説。她有病。她要去,我有什麼辦法?簫説。我不管她。你應該管管。雖然她不是你親生母親,但也是養母。你不管誰管她?我不記得她是怎麼養我的,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長大的,所以我不領誰的情。簫低下頭咬着嘴唇説。
小杜看見簫的眼圈有點發紅,他知道簫對她家的事是諱莫如深的。但是好奇感促使小杜緊追不捨,他談了一會兒閒話,突然又問,簫,你的養父是怎麼死的
簫沉默不語。她轉過臉看着別處,過了好一會兒説,你為什麼要打聽這些?這跟我們的事有什麼關係?小杜説我只是隨便問問,你要不想説就不説。那天簫藉口上廁所不辭而別離開了公園。簫和小杜的約會經常出現這種尷尬局面,許多次不歡而散,然後又再次見面。他們的戀愛不冷不熱地持續着,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是雙方都不想輕易地放棄對方。小杜三十一歲了,是同濟大學畢業生,想結婚但沒有房子,而簫也二十八歲了,簫是個賣豬肉的營業員,她在紅旗照相館的樓上有永遠的房產繼承權。他們都逾越了浪漫年齡,一切要從實際出發。簫和小杜準備登記結婚的前夕開始着手處理養母芝的問題。簫為此調休一天,專程去芝以前工作的水泥廠商量。她直截了當地提出了送芝去精神病院的要求。水泥廠方面很吃驚,他們説,為什麼要去那裏?芝的病很輕,完全可以在家裏調養。簫説,你們不瞭解情況,她經常去鐵路道口,出了事怎麼辦?誰負這個責任?水泥廠方面説,你是她女兒,你當然有責任照顧她。再説她病休二十幾年,廠裏付的醫藥費已經夠多了,住院的費用是付不出了。簫説,你們不肯付難道讓我付嗎?我一個月八十元工資,還要準備結婚,我拿什麼付?簫説着説着就哭起來,許多傷心事一齊襲上心頭,簫最後已是泣不成聲。水泥廠方面因而動了惻隱之心,同意將芝送到郊外的精神病療養院去。
一個春光明媚的週末上午,簫提着網兜和一口皮箱把芝送上了吉普車。芝一手抱着她最鍾愛的紅色康乃馨花束,一手抱看亡夫留下的解放鞋走上汽車。她沒有作任何反抗,簫看了看芝的寧靜木然的臉,輕聲勸慰説,去吧,養好了病我再接你回家。簫結婚的時候,嫺已經癱瘓在牀上了。簫和小杜的新婚之夜,嫺不停地用棍子敲打牆壁,這讓小杜感到非常掃興,他説,她想幹什麼?簫説,可能又想吃東西了,別理她。她一天到晚躺着,光想吃。小杜説,老這樣敲不是辦法,你去看看她吧。簫説,不去,讓她敲,她存心不讓人安靜,我恨死她了。小杜無奈地聽着牆壁上的反彈聲,他説,這樣敲我們什麼時候才能睡?你不肯去我去吧。
小杜披上毛衣推開嫺的房門。嫺躺在昏暗的熒光燈的光圈裏,她的臉色微微發青,酷似一隻蒼老的蘋果。你想喝水嗎?小杜站在門口問。
嫺沒有回答,她在翻看一本發黃的影集。你想吃點什麼?小杜又問。
嫺抬起頭看了眼小杜,然後指了指影集説,你知道吧?我從前是個電影明星。簫結婚後的第二個月物價就上漲了。她事先得到消息後首先想到的是貯備食品,她買了許多豬肉、魚、雞蛋之類的東西,醃在罈罈罐罐裏。廚房裏放不下,簫讓小杜把醃魚醃肉放到桌子底下、閣樓上面。簫在家裏走出走進,到處聞到從醃魚缸裏散發的腥臭,她厭惡所有不良氣味,但她沒有辦法。簫當家,她必須精打細算,她必須每個月往銀行裏存一百塊錢,才有可能在兩年內置備電視機、冰箱和洗衣機。別人有的東西簫也想擁有,而這個目標的實現必須靠簫的努力。簫裁減了所有不必要的開支。她首先減免了嫺的牛奶。嫺喝了幾十年的牛奶,第一天喝速浴豆漿晶時她把碗摔在地上。嫺説,我的錢呢,錢都到哪裏去了?連一瓶牛奶也不給我喝了。簫説,坐吃山空,你的錢都讓你吃光了。我反正一分錢沒拿到你的,給你豆漿喝算我孝順了。嫺躺在牀上又哭又鬧。簫不為所動,後來她把豆漿碗拿走,説不喝也行,你就跟我們吃泡飯吧,我已經吃了三十年泡飯了,我連速溶豆漿也沒喝過。簫的第二步計劃是逼小杜戒煙。小杜起初堅決不同意,小杜説,我活在世上就好個煙,你不能剝奪我抽煙的權利。簫説,什麼權利不權利?你燒的不是煙,是錢。我們現在不需要權利,需要錢。我們需要電視機和冰箱,一切都需要錢,等有了錢置齊了東西,你抽不抽煙我就不管了,到那時候你再要回抽煙的權利吧。小杜驚異於簫思維的直接和輕靈。他順從了簫。他深知簫限制的實際是他買煙的費用,所以小杜後來就成了個專門蹭煙抽的人。研究所的同事譏笑小杜怕老婆。小杜不承認,他説,我不是怕她,我其實是可憐她。她要錢我滿足她,男人就應該滿足女人的各種願望,否則世界和人類就不會延續下去了。後來的一次食物中毒使小杜對醃肉產生了深深的恐懼。小杜吃了家裏最後那壇醃肉後腹瀉不止,他知道是肉沒醃透,時間一長就變質了。小杜硬撐着跑到醫院去掛了一瓶鹽水,他一個人躺在觀察室裏想到婚前婚後許多事,忽然感到婚姻的某些前景是黯淡的。後來簫急匆匆地來了。她坐在牀邊對小杜的病情百思不得其解。食物中毒?簫不相信,她説,我也吃了醃肉,我怎麼沒中毒呢?可能你吃慣了變質的東西,腸胃功能好。別胡説。簫沉下臉説,如果你不想吃醃肉可以直説,也不用拿中毒來嚇我。
小杜再也按捺不住,他説,從來沒見過你這樣庸俗無知的女人。簫瞪大眼睛看着小杜,她回味着小杜的話,過了一會她低聲哭泣起來。簫説,好吧,我庸俗,我無知,我害得你食物中毒,這個家我不當了,你願意吃什麼就買什麼。小杜説,這跟誰當家沒有關係。
簫繼續哭泣,她突然從皮包裏掏出一疊錢摔到牀上,簫説,這個月的工資給你,你來當家吧。我本來就不想當這個窮家。簫説完就站起身走了。走到門邊,簫回頭看看牀頭掛着的鹽水瓶,意識到小杜是在輸液。簫又慢慢地走回來,坐在牀上。但她是用背對着小杜的,所以小杜看不見簫是否還在哭。小杜面對的是簫的後背。簫的後背渾圓有力,顯示着女性柔韌的意志。小杜認為這種意志缺乏依據但卻是難以抗拒的。簫,我有一種奇怪的想法,好像是我嫁給了你,而不是你嫁給了我。小杜平靜下來後對簫這樣説。
簫沒有聽見,或者是聽見了不想回答。她仰望着透明的輸液管裏慢慢流動的液體若有所思。簫在二十八歲上結了婚,簫有着所有已婚女人對生活的憂慮和幻想。後來她低頭從指甲縫裏摳出一塊油污,彈在地上。
我有一種更奇怪的想法。簫突然説,我為什麼不是個男人?我不喜歡女人的生活。你們做男人的不知道做女人有多苦,有多難。女人不一定非要結婚,可她們離不開男人,最後都會結婚。我不知道為什麼,所以我瞧不起女人,我也瞧不起自己。小杜,你瞧得起我嗎?
小杜躲避着簫的視線,他不願意回答這個問題。簫懷着一種絕望的心情擰她丈夫的手臂,她説,你説呀,説實話,你瞧得起我嗎?瞧得起怎樣?瞧不起又怎樣?小杜歪過頭去閉上眼睛,説,婚都結了,你都懷孕了,還能怎麼樣?
簫懷孕四個月的時候聽説了小杜在外面的風流韻事。有個女友告訴她,看見小杜和一個女的在咖啡館裏喝咖啡。簫起初不相信,她説,小杜每月只留五塊錢零花,他哪兒有錢請女人喝咖啡?女友説,你真傻,哪個男人沒有私房錢?你就相信他只留五塊錢?簫想了想説,我無所謂。他要在外面胡來,我也可以,一報還一報,可惜我現在懷孕了,這副樣子太難看了,沒有男人會看上我。
有一天小杜穿了一套西服出門,説是去參加朋友的家宴。簫從丈夫的神色中一眼看出了問題。她坐着織毛衣,淡淡地説,你去吧,早點回來。小杜剛下樓梯,簫就放下了手裏的活計。她尾隨其後,跟着小杜來到暮色漸濃的街道上。簫穿着睡裙和拖鞋,滿腹狐疑地走在繁華擁擠的街道上。她看見小杜站在一塊公共汽車路牌下,好像在等車。簫正在猶豫是否要跟他上汽車時,一輛汽車靠站了,小杜沒有上車,他只是急切地掃視着從車上下來的人。他是在等人。簫這樣想着就到路邊小攤上買了一袋瓜子。她倚在廣告牌後面,一邊嗑着瓜子,一邊注視着街道對面的小杜。小杜在暮色中的臉蒼白而模糊,他的焦灼期盼的目光像劍一樣刺着簫的心。簫覺得她的心正一點點慢慢地下墜,一種深深的涼意在她脆弱的體內盪漾開來。簫看了看天空,天空也正在一點點慢慢地黑下來,整個世界空空蕩蕩。
從車上下來的是一個穿杏黃色裙子的女人。簫看見了她的臉和身材。那是個和簫年齡相仿相貌平平的女人。簫很快對她作出了這個判斷。她並不比我漂亮。簫想。她朝前走了幾步,又往後退了幾步。她猶豫着是否要走過去對他們説點什麼。小杜和那個女人相擁着朝這面走過來了。簫聽見了那個女人清脆快活的笑聲。正是她的笑聲最後激怒了簫。簫決定不再回避,她突然站在他們面前,不動聲色地嗑完了最後幾顆瓜子。最後簫響亮地清了清嗓子,朝他們腳下吐了一口痰,然後她把手裏的瓜子殼全部扔到小杜的臉上。簫對小杜冷笑了一聲,你的酒宴吃完了吧?吃完了就跟我回家,外面流行性病,你可別染上了。
簫始終不去正眼注視那個女人,這是表明她鄙視她的最佳手段。她扭着腰肢朝前走了一段路,回頭再看他們,小杜僵立在路上,一動不動,而那個女人已經匯入大街上的人羣,匆匆離去。簫站住等小杜過來,但小杜仍然不動。簫低聲咒罵了一句,騷貨。她自己也不清楚咒罵的對象是小杜還是那個女人。那天小杜在外面呆了很長時間才回家。簫不知道那段時間小杜在什麼地方,她聞到了小杜身上有股強烈的酒味。小杜昏昏沉沉地爬到牀上來,嘴裏發出酒嗝的聲音,身體散發出渾濁的熱氣,使簫感到厭惡透頂。她踢了小杜一腳,給我去洗個澡,你怎麼這樣臭?你要讓我吐了。小杜沒有吱聲,他仰面躺着,呼呼地喘氣。簫又踢了他一腳,快給我滾下牀去,你這個下流男人,你有什麼臉躺在我的牀上?簫的臉上猛地捱了沉重的一擊,她恍然意識到那是小杜的拳頭,她不相信。簫頭暈目眩地跳下牀,她想找枱燈的開關,卻怎麼也找不到了。她抓過一本書朝小杜身上砸去,她尖聲叫起來,小杜,你敢打我,你有什麼臉,竟然敢打我?小杜在黑暗中躺着,他説,打的就是你,你讓我丟盡了面子。簫説,你還要面子?你要面子就別幹下流事。小杜這時候冷笑了一聲,我幹下流事?我再下流也沒跟自己的養父睡覺。你這種女人,你有什麼資格來干涉我的自由?簫站在黑暗中顫抖着,她不知道是誰把這個致命的隱私告訴了小杜。簫的眼淚無聲地淌過臉頰,絕望和悲憤使簫咬破了嘴唇,她站在冰涼的水泥地上無言以對。事到如今,什麼都不用説了。簫想,不要解釋了,事到如今,什麼都不要解釋了,她需要的只是報復傷害她的男人。簫婚後一年,小杜提出了離婚要求。簫對此有足夠的思想準備。當小杜陰沉着臉説出離婚這個不祥的字眼時,簫粲然一笑,她用譏嘲的口吻説,你是個大學生,怎麼連婚姻都不懂?女方懷孕期間,男方不能提出離婚要求。小杜説,那好吧,就等孩子出生後再離吧,反正我決心已定,你我無法再共同生活了。簫説,這事可不是全由你定,離不離婚還要看我高興不高興呢。小杜説,你到底什麼意思,你不是也想離嗎?簫看着小杜的臉凝神思考着什麼,最後她説,離是要離,但我不會讓你太便宜了。
此後就是長達三個月的分居。小杜住在單位的集體宿舍裏,他重新回到了從前單身漢的快樂時光中,日子過得輕盈而充實。有一次他和女友一起騎車路過紅旗照相館,看見簫在路邊菜攤上買萵苣。簫沒有看見他們,她和菜販耐心地討價還價,最後拎着一籃萵苣滿意地離去。小杜看見了簫的腹部沉重萬分,想那裏孕育着他的骨血,小杜感到惘然若失。他對女友説,你知道嗎?婚姻其實是一隻巨大的圈套,只要你鑽進去,生活就變得莫名其妙。
1987年的夏天異常燠熱。這年夏天有許多老人死於酷熱的氣候。嫺就是其中的一員。當七月將近的時候,昔日匯隆照相館的樓上已經熱如蒸籠,嫺在病榻上輾轉反側,她預感到死神正在漸漸逼近,但她除了大量吞食雪糕和冰水,沒有其它辦法反抗。嫺得了褥瘡,她時常哀求簫給她作全面的清洗,但簫只是敷衍了事地給擦洗一番。簫捂着鼻子,她對嫺説,我這樣也對得起你了,你看我挺着大肚子,我也很累,我也想讓人給我洗一下呢,可我沒這個福氣,我在這個家裏從來就沒得到一點好處。嫺後來又要求簫去買冰放到房間裏,簫終於忍不住叫起來,夠了,你別再煩我了,電扇一天到晚吹着,天天一度電,你還要冰。既然這麼怕熱,你當初怎麼不跟那個老闆去香港,香港有冷氣,再熱也不怕,還有傭人伺候,你為什麼不跟他去?嫺老淚縱橫。嫺在彌留之際經常沉湎於往事的辛酸回憶中。一本發黃的影集就放在枕邊,但她已經無力去搬來欣賞,影集裏有她年輕時留下的美麗倩影,這是她一生中唯一為之驕傲的事情。嫺覺得她的一生像紙片一樣被漸漸風化,變成碎片。她想起1938年與孟老闆短暫的歡情,想起對那次墮胎手術的逃避,又一次心如刀絞。
我怕痛。嫺説,就因為怕痛,斷送了我的一生。我要是做了手術,不會有芝,也不會有你,我就會過上好日子了。我要是跟他走了,現在也用不着看你臉色挨你罵了。那不一定。女人永遠沒有好日子,這跟男人沒有關係。簫一針見血地回答了嫺的臆想。
嫺在彌留之際好像被一種可怕的意象折磨着。她讓簫給她拿一把刀來。簫説,你要幹什麼?嫺的臉色潮紅,雙眼炯炯發光。簫走到廚房裏,拿刀回來,正好看見嫺微笑着溘然而逝。簫聽見窗外飄來一陣如泣如訴的歌聲。這是送嫺去黃泉之路的唯一儀式了,簫想她為嫺作了解脱,而女人與女人的心其實是相通的。女人的共同敵人是男人,但女人卻是為男人而死,簫想這不是一件公平的事。
1987年的夏天簫獨自居住在照相館上。她每天中午從菜場回家,一半時間倚窗冥想,另一半時間用在拖地板樓梯這類家務事上。簫拖着沉重的身子,拎着水桶拖把來往於樓上樓下,重複着同一種單調的擦洗動作。從窗户門縫裏擠進了1987年熱鬧的街市聲,但是簫對外面的世界無動於衷。簫現在是一個人生活了。她竭力把小杜留下的所有痕跡都抹去,其做法酷似當年被拋棄後的嫺的做法。最後她站到椅子上,摘下牆上的結婚照。她取出照片細細端詳了一番,用剪刀把照片剪成兩半,一半是她自己,另一半是小杜。簫把小杜的那一半剪成許多碎片,捧着它們扔進抽水馬桶,然後她很利索地放水沖掉了那些碎片。想到小杜的照片已經混跡於糞便和污水之中,簫憔悴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稚氣的笑容。簫懷孕八個月的時候去醫院作最後一次圍產期檢查。醫生認為簫有早產的跡象。簫的神色立刻變得憂心忡忡。醫生説,你彆着急,不管是否早產,嬰兒都能活下來。簫説,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擔心沒有時間,我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沒辦好呢。醫生説,還有什麼事情比分娩更重要呢?簫輕聲地笑了笑,她説,當然有,不過這事我不能告訴你。第二天簫像往常一樣去菜場工作。她賣掉了很多肉,很快肉案上就空了。簫用抹布擦了擦刀,跑到別的肉攤上割了一塊五花肉。她對同事説,晚上小杜回家,我要招待他吃紅燒肉。簫後來就把那塊肉連同刀一起塞進包裏,有同事好奇地問,這麼重的刀你帶回家去?簫説,這刀快,好用,我帶回家派用場。簫在公用電話亭裏給小杜打了電話。小杜很吃驚,因為簫從來沒給他掛過電話。簫在電話裏的聲音柔弱而自然,她説,等會兒你回家吧。我請你吃飯,談談我們離婚的事情,這事不能再拖下去了。傍晚時分小杜如約而至。他帶來了一筐桔子和一袋話梅,那都是簫最愛吃的東西。簫的表現很平常,她在爐邊忙着炒菜煨湯,她對小杜説,你別客氣,現在還沒離婚,我們還是夫妻,夫妻之間沒什麼客氣的。
小杜的心情忐忑不安。他認為簫的邀請有所企圖,所以一直等着簫的實質性話題。但簫始終不提,她只是殷勤地給小杜夾菜盛飯。小杜終於忍不住了,他説,簫,你想提條件儘管説吧,我會盡量滿足你。説吧,你想要多少錢?簫從容不迫地盯了小杜一眼,她説,為什麼提錢的事?我如果要十萬元你拿得出嗎?你拿不出,我也不想要你的錢。小杜説,那麼孩子由我來付撫養費吧,每月八十元夠嗎?簫搖了搖頭説我生的孩子我自己養,跟你沒關係,孩子也用不着你撫養。小杜感到疑惑不解,他看着簫平靜從容的臉,突然覺得她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女人,小杜説,我真的沒想到你對我這麼寬容,那麼你到底還希望我做些什麼?簫這時候嫵媚地笑了一笑,她凝視着小杜的臉,過了很長時間,最後她用一種輕鬆自如的語調説,你今天睡家裏吧,我跟你情義未斷,今天夜裏做最後一次夫妻吧。最後一次,一了百了,以後我們各走各的路,誰也別管誰。夜裏十點鐘左右,小杜茫然地爬上了牀。小杜與簫大約保持着一拳之隔的距離躺着。他再次温習了簫的身體所散發的女性氣息,想起他的這段短暫的婚姻經歷,小杜痛切地感受到生活的種種矛盾。有許多話想與簫談,但簫對空泛抽象的話題從來是不感興趣的。小杜偷偷地觀察簫的睡姿。簫側卧着,臉朝向他這一邊。藉着月光可以看見簫的眼睛是閉着的,剛剛燙過的頭髮無力地捲成一團,遮蓋了她的一半臉部表情。小杜想她也許很累了,而他也很累了,他們都需要睡覺了。因為該説的話都已經説完,該做的事也都已做完。凌晨二點,當窗外第一輛送牛奶的三輪車哐噹噹地駛過時,簫輕輕地下了牀。她走到鏡子前,藉着那一點幽暗的反光整理了一下凌亂的頭髮。簫看見自己的眼睛在黑暗的房間裏閃着灼熱的光亮。她在房間裏來回踱了一圈,最後從書架上抽出那把割肉刀。也就是這時候,簫感覺到了分娩前最厲害的陣痛,她的整個身體都在這種異常的痛楚中下墜,簫掙扎着朝牀邊走過去。她一直想在分娩前完成這件重要的事情。但現在不行了,分娩前的陣痛使簫脆弱乏力,她的意志也在這一瞬間迅速崩潰,簫舉着她用慣了的割肉刀,她知道她已經無法下手了,也許她本來就缺乏這種力量。絕望、恐懼和疼痛交織在一起噬咬着簫的心,簫猛地爆發出一聲淒厲的哭聲,她看見自己的持刀的手頹然垂下,當地一聲,那把刀沉沉地掉落在地。小杜驚醒時看見簫哭泣着朝門外挪。小杜説,你怎麼啦?簫聽見小杜的聲音放聲大哭,她斷斷續續地説,送我去醫院,我的羊水破了,我要生了。
簫在市婦產醫院產下了一個女嬰。簫在分娩時不停地哭泣,助產士們以為她是怕疼,她們當然無法分辨產婦們哭泣的內容,其實每一種哭泣的內容都是不盡相同的。小杜作為家屬在產科病房裏照顧簫和嬰孩。簫從產牀上下來後沒有同小杜説過話。到了第三天,護士們把嬰兒車從裏面推出來,簫一眼就認出了她的女兒,她指着嬰兒車對小杜説,左邊第三個,去抱來吧,那是你的女兒。簫的奶水很足,她給嬰孩餵奶的動作協調而熟練,這讓小杜很吃驚。小杜坐在一邊,看簫給嬰孩餵奶。陽光從病房的百葉窗折射進來,簫的憔悴而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一種隱隱約約的金黃色,簫凝視着她的孩子,目光柔情似水,旁若無人。小杜倏然發現簫原來也有着一種美麗,小杜又想,哺乳的女人也許都是美麗的。後來簫終於説話了。簫一邊輕輕拍着熟睡的嬰兒,一邊淡淡地問,你看見地上那把刀了嗎?
看見了。小杜狡黠地一笑,他説,其實那天夜裏我根本沒睡熟,我知道你有陰謀。
你知道我想幹什麼嗎?
知道。我還知道你下不了手,所以我一點也不害怕。如果不是這孩子,説不定我就下手了。我豁出去了。如果這樣就會發生格鬥。你怎麼打得過我呢?一般來説,女人都敵不過男人。我不相信。走着瞧吧,小杜,我不會輕易地放過你。這是1987年的深秋。這一年許多青年婦女在打離婚,簫只是其中的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