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的风景也是风景,何况
并不存在简单的风景。
不同的语言意味着不同的生活方式,
语言的边界就是世界的边界
七点钟。太阳还高高的。青稞麦长得不好。到了收获季节还没人来收获。也许就这样度过整个季节,到来年春?那时再深翻一遍土地?是,是的,常常就是这样。
前面有了树。一线矮树。一线矮树构成了简单的风景。简单的风景也是风景。谁知道矮树下会不会掩映着一条小河呢?或者一条大河的支流也未可知。
结果就是。还没走到那线矮树,那简单的风景,就隐约看到了它的光,它弯曲的素净的影子:多么普通的小河啊,就像随便碰到的一个普通人。它的源头不会太远,也许就在附近,就某个山顶上,可要找到它并不容易。小河隐约有一座桥。所谓桥,不过就是几块石板埋在土里,跨过小溪,几乎算不上桥。过了桥,便进入了秋天的树丛。河水在树丛中分成了两股,一股稍宽,一边很细,稍细的已近水渠。
是的,就是水渠。看看前面的磨坊,就明白这条细水是专为磨坊开出的与天然小溪平行的水渠。两水或靠近,或分开,中间是隆起的堤,堤上就是远远就可看到的树丛。堤上的小径隐约得似有还无,因为走得人少,总是不断被荒草漫过,小径由不得就有些荒芜,几乎不能算是路。午后,黄昏,走在隆起的林荫小径上,永远是那么静,如果不是树丛中时隐时现的三角面雪峰,不是随处可见的经幡,这里就几乎就是江南随处可见的水景。是的,太静了,除了沿拉萨河飞来的特有的水鸟、水上浮游的白白胖胖的鸭和鹅,再没什么能打扰你的视线。也许是你打扰了它们呢。是,是这样。常常的几只突然窜进林中的拉萨河银鸥箭一般把你的视线带到另一侧的水面,如雪的鸭鹅因此晃动着脑袋煞有介事地向你大喊大叫,好像你的视线侵犯了它们的领空,你绝无此意。
经常的我不过就是随便走走。这是家访的路,散步的路,而我又怎么能区分它们呢?这里的任何一条路都分布着我的学生,有的在山脚,有的在田野上,有的在拉萨河西部大大小小的支流上,有的在七一农场,有的一墙之隔的坦巴,有的在粉尘飞扬的拉萨水泥厂。或许我只有低头散步才不可能碰到学生。不过就算低着头,常常的我也知道快到磨坊了:因为我听到了水轮的转动声,感到了某种水雾的湿度,我看到了磨坊在树丛中的水雾纷扬的轮廓,看到巨大的轮子永不停息地转动,看到永恒的水花。
磨坊古色古香,长方形,骑在河上。简朴,耐看,全木质结构,看得出过去色彩十分鲜艳,但现在的线条、雕花、色彩、形式感已被久远风雨剥烛得模糊不清,不过独特的风格仍然依稀可辨;惟此也才更有一种时间感。是的,看到某些富于时间感的又不起眼的建筑,你会想到没有哪一个民族不是古老的,没有哪一个民族没有自己独特的生命与历史沧桑。如果说每个孩子都是未来,那么每个老人就是历史。磨坊主人的磨坊一样古老,至少看上去如此。我不会轻易打扰磨坊主人,不,可我总是身不由己。
其实磨坊主人并不老,不过四十岁,只是看上去已像老人。因为强烈阳光和别的关系,她的中年甚至比她的青春时光好像还要短暂一些,好像青春一过,她已是花白头发的老人。正如高原上的牧草,常常还没完全变绿,就已开始泛黄。她叫卓姆,仙女的意思,她短暂的青春可能真的像仙女一样美丽,可是我见到的她已是梳着花白辫子的老人。
她总是含着胸走路,白发总是那么沧桑,卑微。她对我来说最初只是一个黄昏的影子,有一阵子总是像黄昏一样重复出现。那时我一点也不知道她就是边茨的母亲,我甚至总是有意无意回避那含胸的有点吓人的又卑微的影子。是的,西藏的黄昏总是有一些以影子,像树的影子,墙的影子,流云的影子,灵魂的影子,甚至传说中的影子。不要同影子打招呼这是人们对我的告诫。我的学生或我的同事对我说除非影子先跟你打招呼,那时你不能不理它或它们,它们要跟你说话,你就得跟它们说话,它们要你坐下你就得坐下,它们要你跟你喝酒就得跟它们喝酒,它们要你因为影子的种种传说,我见到某些影子时总是目不斜视的走过,像没看见一样。无论如何,我应尊重某种告诫。我想我至少应该尊重一种语言,一种叙事。我同意维特根斯坦的说法,一种语言即意味着一种生活方式,语言的界限就是世界的界限,世界存在于语言当中,没有比语言更真实的。
那时我刚接手一个班,一个学生也不认识。开学的第一天,已被开除的边茨大模大样坐在我的课堂上。下课后丹巴尼玛告诉我:边茨已不是班上的学生,他上学期就被开除了,他打了前任班主任。丹巴尼玛是这个班的班长,告诉我是他的义务。此外边茨攻击前班主任老师与丹巴尼玛有关。丹巴尼玛管理边茨,两人发生冲突,前班主任自然站在班长一边,并且一向如此。结果边茨大打出手,波及到前班主任,前班主任眼被打肿了,牙出了血。显然,在一种语言中这是个非常可怕的学生。第二天一上课我来到大模大样的边茨跟前,问边茨是否已被学校开除,边茨脸红红的,同学们都笑。边茨晃着身子磨磨蹭蹭收拾书包,离开了教室。我不知道边茨当时是怎么想的,在新老师而他难道可以蒙混过关?不过他倒是没向我挥拳头,一问他他就离开了。这给了我不错的印象。
边茨离开了教室,但并没离开校园,每天一如既往地随着上学的人流以及后面跟着的狗来到学校。上课前以及课间,边茨照样与同学短暂的打闹、说笑、嘻嘻哈哈,推来推去,或是向谁挥拳发狠。铃声过后,校园奇迹般地静下来,边茨一人留在教室外。有时边茨不知去哪儿了,有时又回来了,有时在教室外窗户下斜背着书包坐在墙根下晒太阳。偶尔,实在无聊,边茨会拿出卷了边儿的课本在炫目的阳光下翻两下,然后放回书包;有时换一本,看两眼又放回去。有时在地上画什么,有时什么也不做,就是注视着太阳。一旦教室有什么动静,边茨会立刻站起来,把生满雀斑的瘦瘦的脸印在护窗网上,同时也印在对面逶迤的雪山上。学校坐落在圣山脚下,因此从教室窗子望下去也可以说是俯瞰着拉萨河,俯瞰着河对岸的群山,那么边茨印在窗网上也就等于印在了窗外的群山上,同时也印在了教室的墙上,那时候如果是班上集体唱歌,边茨就挂在窗网上同他过去的同学一起歌唱。
我看到卓姆的影子是不久之后的事情,由于卓姆的影子又看到许多别的影子。那阵子卓姆的黑影子有时会与边茨重叠在一起,两人闪闪烁烁,拉拉扯扯。通常这是在下午放学后校内已静下来时候。彼时黄昏布下各种影子,他们在众多影子之中总是冲我而来,又攸忽而去。接近我,又躲闪我,弄得我也神神经经,越发目不斜视。如果说边茨已不属于学校,但会留下影子,还是可以理解的正如灵魂总会留下影子,那么那个含胸的花白辫子的老人是谁呢?难道边茨演变出的另一个影子?一种双人影?
我从没想到那可能是边茨的母亲,在我看来那是一个祖母级的看上去不是来自地狱更像是来自天堂的影子因为白发不可能来自地狱,只可能来自天上。所以我倒没有任何恐惧,我认为是边茨的影子不肯离去(我对边茨有愧)才搞出了花样,搞出了几何形的目光、几何形的墙角,甚至,让天空布满了倒影。我当然知道我的内心也多半有了四度空间的东西,尽管四度空间我还不能完全接受。我知道,某种语言在我心中起了作用,我目不斜视,从教室走向我的石头房子。既然四度空间发生在心灵,那么最好还是由心灵处理,就像处理梦一样。
但是,有一次,让我没想到,影子居然拦住了我,使我几乎摔了一个跟头。同时我听到影子叫了我一声老师!,我听出是边茨的影子发出的。边茨的声音让我回到了三度空间,我看到边茨与卓姆拉拉扯扯,好像边茨要走卓姆不让走。她们在墙边上,一会儿闪出来,一会儿缩回去。我看到最后边茨使劲推了一把老人,把老人一下推到了我的面前,边茨自己闪到墙后去了。
老师,我阿妈找您。
边茨在墙后说。
我看到卓姆垂着花白辫子,含胸,低首,双手合十。
并不看着我,只是对着我:
咕叽咕叽,咕叽咕叽,咕叽咕叽,咕叽咕叽,(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咕叽咕叽,让我们的孩子上学吧,让我们孩子上学吧。
我向老人解释边茨已被开除,这是上学期的事情,我不是当事人,得找教务处,校长。可老人不听,经继念经般的恳求。起初,老人还闭目合十对着我,后来慢慢的,慢慢的,扬起头对着我的脸,甚至越过我的脸,直指苍穹直到这时我才看清卓姆的眼睛,那越过我的仰望苍穹的瞳孔上,有两块白点,是明显的白内障
咕叽咕叽,让我们的孩子上学吧,咕叽咕叽。
咕叽咕叽,咕叽咕叽
她干涸眼睛慢慢似乎有了一层的水雾,尽管那时天光尚亮,但我认为那时月已经升起,只是月华为浮云笼罩,变成了白内障般的月光我无法不答应老人。我答应了。但老人好像听不懂我的话,或者根本没听,只一味倾听着上天,只一味双手合十。老人不懂汉语。我不得不朝向墙的拐角处喊缩头缩脑的边茨。边茨过来了,这个把责任推给了母亲的家伙儿摇晃着母亲的身体,终止了母亲对天空的祷告。卓姆的祈祷只停了一刻,接着又继续朝向苍穹,只是干涸的眼眶一下涌出了泪水,满脸的泪水朝向苍天
我不敢轻易踏上这条通往磨坊的小路承受不了老人感恩的仿佛望着神明的目光,但又总是不由自主踏上这条路。我总是避免走近磨坊,远远的就停下来。但有几次喊声突然从水上传来,我看见边茨和卓姆站在打开的磨坊门口喊我,他们早早就先看见了我,简直就是迎接我!边茨见飞跑过来,拉住我的手不放。卓姆依在磨坊门口一侧,身体微微前倾,看不清我,但知道我在哪里,她白色的月亮般的目光紧紧盯着我。
磨坊是木结构的磨房就是她们的家。家在磨房右边一半。这里不同任何一个家,永远有水轮的声音,小河的声音,因而水轮上挂着许多哈达的六只转经筒也永不停歇。照例有个小经堂,有净水,青稞,长明灯,释迦像,只是因为见惯了石头房子经堂,见惯了陆地上的经堂,这里别有一种不同的韵味,一种动感的或永恒时间的韵味。卓姆做的甜奶茶非常好喝,还酥油茶,干果,奶皮。那时我还不太习惯厚味的酥油茶,接受甜茶没问题,卓姆守着暖瓶,我喝一口她就倒一次。所有的好吃的都拿出来了,都放在我面前。这些还倒罢了,最让我承受不起的是临走总要给我带上一篮子鸡蛋,一暖瓶甜茶。甜茶我可以带上,鸡蛋太珍贵了,是要换钱用的,而且每次都是十几二十几枚,这是我不敢轻易踏上这条两水间林中小径的主要原因。此后每隔一段时间边茨就要把一篮鸡蛋放在我的石头房子门前,每次我都给边茨钱,他不要就硬塞给他。我知道边茨不会把钱给卓姆,很可能是买烟抽或泡甜茶馆去了。
是的,边茨又来上学了。实际上我真的没做什么,我只是做了天经地义的事。我向校长做了担保,向各科老师做了担保,我觉得这并非了不起的行为,仅仅是一个基本行为。边茨依然淘气,依然管不住自己,学习不好,打架,欺负女生把桑尼或拉珍的辫子拴在椅背上;依然不服班长丹巴尼玛管理,在校外依然与丹巴尼玛大打出手(他根本打不过丹,丹比他高很多),但是边茨见到我就像见到神明。我照例维护丹的权威,呵斥边茨,边茨总是向我不好意思一笑,然后恨恨地向丹挥挥拳头。难以想象,边茨当初怎么会攻击老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