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农·阿佩菲尔德1945年
在解放了的奥斯维辛写道:无限的寂静,
仅存的人把死亡描述为寂静。
没人是快乐的,幸存者伫立栅栏边,
人类的语言连同它细微的差异,
全变成了沉默的休止符。
我在门前开有一小片菜地,自己种菜吃,并不是说我要模仿古代知识分子,或者像维格和她那些自以为是的朋友们嘲笑的那样:模仿陶渊明的生活。不。不是这样的,完全是两回事,主要是没菜吃。主要是我每次要想吃点青菜就得骑上差不多一小时的自行车到拉萨城里的自由市场去买,这对我来说是件既日常又麻烦的事。拉萨阳光好,日照充足,冬天,气温最高时能达到18度,我读过生物系,对植物无论如何都有种特殊的感情,我决定干脆自己种菜吃。自己种菜吃一点也没什么复杂的,不过就是开上一小片地,扯上点塑料薄膜,撒上种子,浇浇水,根本累不着什么,和田园或伪田园都没关系。
王摩诘的菜地不大,品种却足够丰富,有油菜,黄瓜、扁豆、西红柿。王摩诘既然在大学读过生物系,某种意义,种菜差不多算是他的本行。不过尽管如此,当小油菜真的破土,亭亭玉立,王摩诘还是相当激动了一阵子。王摩诘多少有些夸张地说他惊异于一粒小小的用纸包着的种粒怎么慢慢就脱胎换骨,发育成了一个小小的绿色生命。最初时候,只要一有时间他就会观察他的神奇的菜地,有时他甚至以分钟、小时为单位,观察浇过水的土地怎样开始变化,怎样慢慢有了细微的裂缝,慢慢拱起,怎样从拱起的裂缝儿中看到了发黄的幼芽,幼芽带着泥土的卧姿,直到有一天小苗儿破土而出、亭亭玉立。
它们多可爱呀,所有小事物发韧时都那么可爱。
但是,有一次,一夜之间,它们竟然少了一半。
维格偷了我的菜!
她拿去招待了那些拉萨来的胡乱的朋友!维格主动告诉我是她偷了我的菜,还叫我不要怀疑别人,说不会有别人,让我别瞎猜冤枉了别人。她这样说的时候,那样看着我,就好像我与那些刚出土的小油菜苗儿有相类似的地方。维格要给我钱,我没要,我说维格钱你就算了,问题是你怎么能对那些还没长成的小菜苗儿下手呢?你猜维格怎么说,维格大言不惭地说就是嫩着才吃呀,老了,老了还怎么吃?维格一口典型的北京话,语速很快,一听就是北京长大的,我太熟悉这种腔调了。我说,维格-维格拉姆,你不是藏族,你就是汉族,你什么都吃,什么都下得去手。可维格竟然说我逗,说我真逗,说就拿这么点小破油菜儿就算下得去手?那会儿维格根本就不在乎她是不是藏族。我再次申明:我说,维格,你不是藏族,你就是汉族。汉族就汉族,维格反唇相讥我,你不也汉族吗?你没事别老装我们藏族啊,告诉你,看好你的菜地吧。
我的菜地几乎被毁了。其实,那点菜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如果是维格自己吃我甘愿奉上,问题是她招待了别人。那都是些什么人?我非常了解他们,他们有自己的圈子,自以为是,牛气哄哄,什么都满不在乎,他们把九十年代流行于内地的痞子气带到了西藏,以至就算本来不痞的人也要装出点痞样儿。我过去一度也有他们的习气,甚至在婚姻上也有玩世不恭的色彩,但这些随着我到了拉萨,全都过去了。我结束了我不堪回首的婚姻,结束了大学的教职(王摩诘1993年双学位毕业,留校当了教师)我本可以到西藏大学教书,结果考察了一下藏大,很不喜欢,一是西藏大学座落在繁华的市中心,这点我不喜欢,我要喜欢市中心就留在故乡北京了。二是在我看来,九十年代藏大的文化气氛与内地并无大异,同样有许多我熟悉的习气,比如像“千万别拿我当人看”“我是流氓我怕谁”那样的习气。我非常失望。我甚至感觉不到藏大哪怕在海拔上的高度,更不消说随之而来的想象中的精神高度。对我而言,西藏的大学、中学、小学是一样的,我连西藏都来了还在乎是教大学还是教小学吗?而且,一个大学教师教小学也不是没有先例,维特根斯坦就曾经辞去过英国剑桥大学的哲学教职,来到奥地利南部山区小学教了许多年书,小学教师生涯并没妨碍维氏写下不朽著作。我当然不是模访维特根斯坦,也不想刻意模仿何人,我有我的情况。我选择了拉萨郊外的一所中学。这所学校风水好,毗邻寺院、山村、河流,公路,在我看来这里虽然条件艰苦却是再好不过的内省之地。学校非常朴素,几乎按照寺院传统接纳了我,为我提供了讲台、简单的教具和倾斜的操场下面的一间石头房子。
我过着类似僧侣般的生活,终日观照自然,内心安详。我站在讲台上或是在孩子们中间,我是被围绕的人,就像大树下的释迦,语调舒缓,富于启迪。我喜欢我的石头房子,喜欢它花岗岩的外表,喜欢阳光下它富含云母的光亮。喜欢阳光,村子,常常凝视天空、山脉,星云和暗物质,长时间关注内心,长时间阅读。除了上课,散步,我大部分时间都是用来阅读的。我认为在西藏的阅读是一种真正的阅读,一种没有时间概念、如入无人之境、与现实无关、完全是宁静的梦幻的阅读。阅读中的幻觉和幻觉中的阅读使我仿佛生活在天空中,周围的一切充满了飞翔的感觉。我喜欢冬天。喜欢冬天的漫长,雪,沉静,潜在的生长,阳光直落树林的底部,喜欢树林的灰白,明净,这时的树林就像哲人晚年的随笔,路径清晰,铅华已尽,只透露大地的山路和天空的远景。
如果不是维格那些乱七八糟又粘染了内地某种恶习的朋友,王摩诘承认,维格本身构成的干扰并不大。事实上按照正常人或者自然的眼光,王摩诘甚至同意维格是这所偏僻学校一道殊异动人的风景。这殊异的风景一方面来自维格像某种树一样挺拔的气质,一方面来自她不断变换的衣着。维格的衣着是藏式的又是时尚的,两者又总是特别鲜明甚至对立地在她身上搭配在一起,因此对比特别鲜明。比如如果维格下身穿修长挺括的牛仔裤,上身一定要配一件有西藏宗教符号的宽大罩衣,牛仔裤性感,紧绷绷的,罩衣则又有某种神性的特点。如果外套是白色或白色紧身皮草,那么一定会同时在腕上或颈上坠上一长串西藏的绿松石,把长发梳成有许多头饰的辫子,并且穿藏式长靴(通常辫子与头饰是藏北牧人的特点)。总而言之,维格既不是简单的时尚也不是单纯的本土,一切在她身上都做了常常并不和谐的综合和改变,产生了混乱的虽然卓尔不群但有时也显得花里胡哨的效果。有时候王摩诘想如果维格仅仅是一个孤立的存在,那么她对这所偏僻学校甚至或许是有益的。但就像花朵从不会寂寞一样,维格又怎么会寂寞,怎么会不招蜂惹蝶呢?
是的,不断有人来这所山村学校找维格。特别是周末,维格的房间总有聚会、饮酒、喧哗,交响乐或印度音乐。常常,由于由于门前停了各式各样的车自行车、摩托车,吉普越野车这所郊外的学校一点也不再显得偏僻,有时看上去就像隐秘的乡村俱乐部一样。最初,王摩诘刚到这所学校时也得到了维格的邀请,王摩诘当然谢绝参加,不仅谢绝,后来有几次还顺便但毫不客气地要求维格那里小声一点,考虑一下别人的感受与存在。王摩诘说这话时一本正经,道貌岸然,确有“伪田园”之嫌。维格很大气,并没在乎王摩诘不近人情的态度。但蔬菜事件让维格觉得不能小瞧王摩诘。其实,半夜偷菜事件不一定是维格亲自所为,无疑是维格那些朋友干的,王摩诘也能想象那些人怎样嘲笑他。不过维格既对菜园发出了威胁,王摩诘就不能不重视,于是决定加固塑料菜棚,防止类似事真的再发生。王摩诘认为过去自己的菜棚太简陋了,或者说太随意了,以至助长了某种轻慢随意的习气。
这天,王摩诘到了西郊商场买了锯、斧、乳胶、木料,塑料薄膜,之后用了几天时间认认真真重新建起了一个漂亮的菜棚。菜棚专门装了一道木门,并且上了一把大锁。起初王摩诘只想上一把小锁,因为说到底锁不过一种象征,不能真正挡住谁。不过尽管如此,王摩诘最后还是决定装上一把引人注目的大锁。王摩诘这样做当然有所考虑。王摩诘差不多把西郊商场最大号的铁将军买下来,起不起作用单说,至少它是引人注目的,王摩诘要的就是这点。菜棚竣工那天,许多学生和教职工都来观看,都说这菜棚又漂亮又精致,简直像是艺术品。至于维格,开始施工时还几次驻足讥笑王摩诘小气,及至看到最大号的铁将军把门,忍不住叫起来:
王摩,你这锁是专门对付我的?你也太夸张了吧!
王摩诘并不理会维格,过了会才认真地看着维格:
不算夸张,我还没装警报器。
你这是对我的侮辱,不就拿了你一点破菜,至于吗?
你认识到侮辱就好,这锁相当于告示。
王摩,你真这么想?
你可以认为这是玩笑。
你以为这把锁就能拦住我!
除非你撕掉薄膜,如果你或你们撕,我会装警报器。
你!这是上次给你的钱,拿去吧!
等一下,这点儿钱恐怕不够吧?
我付你的是十倍的价钱!
它们是无价的,以后不再要干就是了。
王摩诘的口吻本来是半认真的,没想到进入了某种认真的角色,而且越来越认真,越来越口出恶言,以至使用了通常派出所警察训人的口吻。维格走后王摩诘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扮演了某种令人厌恶的并不属于自己的角色。不过,正是在这种角色中,倒让他感到了一种既陌生又强大的快感。分析起来,王摩诘不得不承认,自己无论平时怎样有意忽略维格流动风景一般的存在,某种东西事实上已沉积在他的意识深处,正如沉积岩日复一日的沉积终有一天从海底隆起。不要说王摩诘不是一个僧侣,就算一个真正的僧侣,当毗邻着妩媚妖娆的维格也不可能不受到某种无意识的干扰。换句话说,王摩诘对维格有一种邪气,一种阴沉,他自己并未意识到。
他们住在学校的同一排石头房子,中间只隔了一个门。幸好隔了一个门,不然的话维格那边各种动静都会听得一清二清。即使如此,夜晚经常的饮酒声、音乐声、说笑声也会隔三差五地一波一波地传到王摩诘这边。这是世俗欢声的干扰,这其中尤以维格喧哗中的笑声和说话声最为清晰。维格平时的声音不仅不让王摩诘反感,莫如说是种享受,因为维格说话的声音听上去比较靠后,但仍很响亮,类似某种时候鹤鸣的声音。如果仅仅是正常的说笑声倒也罢了,真正让王摩诘反感(有时愤怒)的是维格在众多人中发出的放肆的声音,它常常使王摩诘不由得不想象房间中的画面,想象维格怎样在众多异性中以自我为中心,对各种场面应付裕如。如果仅仅是一种惯常的聚会,仅仅是聊天、饮酒或在动感音乐中摇晃跳上一曲,那倒还可以对付着忍受。问题不止于此,问题在于有时曲终人散,显然有人留下,那时某种低低的叫声无论如何再也让王摩诘静不下心来,再也受不了。问题在于维格不是尖叫,不是纵声,不是一浪高过一浪肆无忌惮的床第之声那样听上去可能倒也痛快。
不,维格不是这样的。
维格的叫声呻吟的,压抑的,低低的,因为压抑所以挤出的声音有时也更清冽,更像断断续续的鹤鸣。没有什么比压抑中清亮的鹤鸣般叫声更能传达出某种画面了,有时王摩诘会一下从床上跳下来,在清冷而又炽热的月光下打战,浑身上下痉挛,仿犯了癫痫,他控制不住地用毛巾抽打自己,抽打下身,他看到不堪入目充满期快感的自己。最开始的时候,王摩诘几乎想离开这所郊外的学校,但是最终留下来。他容忍了维格,或者也容忍了自己。他渴望维格低低的压抑的叫声,渴望对自己的抽打,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接受进一步的侵犯。他当然不接受维格的钱,因为不是钱的问题。他要回敬她或他们,那把大锁就是一种宣示。
但是,这天早晨,大约过了两个星期,更令他吃惊的事情发生了:他的菜园突然不翼而飞,好像昨夜刮了一场飓风,只留下一片狼藉的残余。
但是昨夜并没刮风,而且一望而知根本不是风的问题。这是一场人为的暴力,具有美育和警示双重作用的菜园好像变本加厉地被夷为平地,木条横七竖八,塑料薄膜被撕得稀巴烂,青菜连根拔起,酒瓶碎片四处散落,几乎可以闻到地上残存的酒气。显然不是一两个人干的。是多人的暴力。甚至暴力的狂欢。
有些暴力根本无法思考。
这种暴力就是。
他们敢这么做说明他们足够强大,而菜园足够藐小。
惊愕。因为太惊愕了,反而无能为力。
脑子一片空白。换句话说,没有什么比超出想象的暴力对王摩诘这种喜欢思考也善于思考的人更具有一种嘲讽的效果了,以致王摩诘在这种情况下甚至连一点愤怒都没有,只有震撼,只有难以置信,只有瞠目结舌。
他根本无法思考他的对象,因此只能退而思考自己。他想:他的锁是否装得太大了?太惹眼了?他这样做是否太过分了?如果装一把小一点的锁是否比较理性?那样既表明了抗议又不招至暴力?王摩诘认真地反思自己,不再考虑暴力的施予者,正如后来人们经常反思多年前那场大规模的铁血暴力一样,反思自己的过错是唯一被允许的选择,也是唯一的解脱,甚至是唯一的快感。(当暴力无法思考、甚至也不允许思考的时候,人们只能退而反思自己的过错。)
很多教师围观,不断有人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事,那个早晨,僻静的校园差不多算是发生了一件大事。人们唏嘘叹息,发出谴责,不知道王摩诘得罪了谁。是呀,像王摩诘这样与世无争的人会得罪谁呢?人们无法理解,只能断定有人喝醉了酒。校长次仁旺堆知道了这件事,亲自勘察了小小的废墟,像许多人一样,次仁旺堆不由自主地看了看静悄悄的维格的房门。旺堆校长耸耸肩,摇摇头,征询王摩诘要不要报警。校长是善意的,但征询的口气显然并不坚定。王摩诘木然地摇摇,认为不必了,这是学校内部的事,这小点事不值得一报。旺堆校长很高兴王摩诘能这样说,于是提出由校方出一部分资补偿损失,王摩诘谢绝了。当天,放学后的全体教师会上旺堆校长专门谈及此事,并谦逊地做了自我检讨。旺堆校长批评自己治校无方,安全保卫做得不好,当场指示教务处加强学校安保工作,强调了门卫的出入登记制度。校长特别表扬了王摩诘顾全大局珍惜学校的声誉,肯定了王摩诘志愿者的工作成绩。校长说的都是实话,因为事实的确如此。以往旺堆校长表扬王摩诘时总要提到维格,或者表扬维格的总要提到王摩诘,这一次也不例外,依然提及了维格,不过显然有些勉强。维格也参加了会,校长谈这件事时很多人都不由得看维格,后来维格起身走了。维格走的时候昂首挺胸,目不斜视,踩得地面咔咔作响,等于承认这事就是她干的。
几天过去了,也许王摩诘该清理一下废墟了,或是由别人清理一下,但是都没有。菜园的残骸就那样一动不动,曝露在强阳光下。有一天,课间,王摩诘的学生们想帮王摩诘清理一下菜园,被王摩诘制止了。
王摩诘一直都说不上特别的痛苦,因为这事让他感到一种熟悉的麻木,一种熟悉的无助,一种不可思议的历史性的暴力所造成的无法思考的空白。常常,只要没课的时候,王摩诘便独自一动不动坐在刺眼的阳光下出神但并不是发呆他看上去仿佛在积蓄着来自太阳的能量。他的灰格子围巾吊在颈上一动不动,看上去与寒冷无关,也与装饰无关,事实上有点不伦不类,如果他不遭到侵犯这条围巾还是很有些味道的。是的,据说非暴力倡导者甘地就是一个常常在太阳曝晒下汲取能量的人,不然甘地为何总是喜欢裸着上半身呢?不过,王摩诘想,他现在在汲取什么呢?或者他又能汲取什么?他不能也裸露上身吧?这对他恐怕毫无用处。他抚着布满褶皱的灰格围巾,凝视前方。
他认真地想圣雄甘地,他的灰格围巾一如圣雄甘的裸臂有种固执的味道,他想甘地面对暴力虽不以暴易暴但并非无所作为甘地总是让对手在施暴中感到愧疚乃至茫然事实上甘地从没停止过抵抗,从没有过无奈,甘地的苦行、静坐和非暴力思想最终使暴力施予者感到惭愧,进而放弃了暴力。甘地之如此伟大,正在于他超越了恐惧与仇恨。不过,话说回来,王摩诘不得不痛苦地想:这可能也分时间、地点,文化背景,比如在面对纳粹,面对奥斯维辛,面对隆隆而来的城市大道上的坦克,恐怕就是汲取太阳能量的甘地也一筹莫展。是的,一筹莫展,许多年了,一直都一筹莫展。
那就只有静坐。枯坐。无声。是的,暴力发生的核心之处,语言总是失去它应有的声音。阿农·阿佩菲尔德在1945年1月已被解放了的无限寂静的奥斯维辛写道:仅存的活着的少数人把死亡描述为寂静,那些解放了的人依然在森林和修道院隐匿起来,甚至将解放同样描述为冷漠无声的状态;没有人是快乐的,幸存者惊异地伫立栅栏边,人的语言连同它所有细微的差异处,这时全都变成了沉默的休止符。
王摩诘枯坐在阳光下不是非想这些事不可,但他除了“想”一无所能。当然,有时他这样坐着也是等维格,等维格下课回宿舍时会远远看见他和废墟,他要看维格怎样面对他,但是他见到维格的时候不多。本来上午的课间赶上维格回宿舍的时候不多,而下午维格通常又没有课。这阵子维格作为平时的一朵流云(她有时穿白色皮草风衣),一道移动的风景,好像一下消失了。这说明维格也并不像看上去那样无所谓。至少她感到不适。这让王摩诘多少感到一点安慰。现在王摩诘能做的除了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像二战呀,奥斯维辛呀,写诗是可耻的呀,广场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就是悉心地观察维格。王摩诘试图发现施暴者的一点点虚弱,而后再思考这种虚弱。
王摩诘注意到过去维格的房间晚上总是灯火通明,音乐不断,现在却总是黑着灯显然不愿与他抬头不见低头见,显然住到拉萨去了。有时很晚很晚了,王摩诘到操场边上的公厕如厕回来,看见维格的房间忽然亮起了灯。出门如厕时王摩诘还没看到,回来就看到了,显然维格刚刚从拉萨回来。不过,这么晚了王摩诘无法判断维格是一个人回来的还是有男士送她回来,王摩诘路过维格房间时顺便听了一下,一点也听不见房间有什么动静。王摩诘以为维格很快就会睡了,结果临睡前再去厕所时,发现维格的屋里竟然仍亮着灯!王摩诘多少有一点预感维格屋里亮着灯,结果竟然是真的!王摩诘地窗前侧耳细听,还是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他想维格肯定是一个人回来的,不然两人是不会这么静的。他想从窗缝看到维格,但是窗帘挂得非常严密,没有任何偷窥的可能。他不知道维格在干什么,他想也许她在看书,也许她亮着灯就睡着了。或者也许就是发呆?像阳光下的他一样?这样想着王摩诘不禁抬头看了看夜空,猎户星座、大熊宝座、织女星、摩羯星都在天空清晰地排列,整个天空如同最古老的几何图形。这时正是康德的天空头顶上的星空,心中的道德律如果说人类还有法则,这便是人类的基本法则。王摩诘想,不知维格能否在房间看得到星空,即使看不到外面的星空,维格也不可能逃脱得了内心的星空。特别是他的菜园的废墟一直还没清理,它每天就摆在她的房前。他想,假如他清理了废墟维格也许感觉会好点?或者可能会好得多。现在他的废墟事实上就像一个装置艺术,一件道德作品,维格每天都会看到。那么废墟该由谁清理呢?
想想吧。好吧,那就展示吧。
他守株待兔。见到维格并不容易。为了能够等到课间的维格,王摩诘专门到英语备课室了解到了维格的课时安排。
王摩诘决定不再守株待兔,采取主动。
这天上午王摩诘调了自己的课,专门坐在门前等待维格下课回来。铃声一响,果然,不一会儿维格便远远地快步地从操场那头走过来。王摩诘以“思想者”的姿态迎候维格,维格当然看到了他,那一刻下意识地停了一下。当然她不可能真的停下来。她继续走过来,为了掩饰什么她边走边假装打开了手包,从里面拿出了什么东西,一边走一边看。但是没过多会儿又突然把东西塞回包里,大步向前,好像后悔自己刚刚做的掩饰。维格高视阔步,昂首挺胸,虽然不看王摩诘,但直视的前方中仍无可回避地含着“思想者”般的王摩诘。可能因为又想无畏又想回避,快到门前时突然绊了一下,差点就摔在台阶上。事实上她的手已着地,头发一下散到脸上。本来是很可笑的,因为就好像维格的踉跄是王摩诘操纵的一样。但王摩诘没有笑。王摩诘必须毫无反应,必须无动于衷,否则他们之间的张力将会消失,那样维格可能解脱了。
他不能让她解脱,他就是要等待她,让她面对他。
除了思考,这是他唯一能做的。
如果王摩诘适可而止,如果王摩诘适时地(在维格最不安的时候,譬如摔倒之后)收手,把展品一样的菜园废墟清理掉,也许维格一直会心存愧疚,也许康德的“星空”还会持续一段时间,也许维格也就不至于后来报复发性地招来她的朋友举办了一次盛况空前的Party。而且,事实上,时间也并不总是站在真理或王摩诘这一边。随着菜园被毁已不再是新闻,人们慢慢的不再关注这件事。此外,致关重要的是,废墟本身也慢慢显出了陈旧,过时,遗忘的本性,实际上变成了一堆毫无正义感到的不伦不类的垃圾。那些被风掀动的塑料膜、菜叶、木条、碎酒瓶每天都在增加着陈旧、荒凉与遗忘。
那个周末,沉寂了许多天的校园突然喧哗起来,发烧级的音乐震撼了整个校园。是久违的交响乐,而且听得出是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七交响曲,二战时斯大林在红场阅兵的音乐。这是从未有过的事,简直太夸张了。维格身着红色皮草风衣,头戴黑色贝雷帽儿,长发从帽檐垂下,不断被有意识地晃动,总之,被“星空”压抑得太久的维格那天精神焕发,神采飞扬,完全恢复了过去的样子。这时候王摩诘尽管仍坐在门口,尽管仍在废墟旁,尽管仍摆着罗丹的“思想者”样子,但因为其事实上是坐在垃圾旁,他更像是一个拾荒者。肖斯塔科维奇震耳欲聋,声音之大几乎将他变成垃圾的一部分。
对于某些所谓“坚守“的人,时间往往就是这样残酷。
时间的本质就是寂寞,遗忘,而不是想入非非。
王摩诘知道,随着肖斯塔科维奇和接下来的迪斯科,一切都过去了,时间翻开了新的一页。也就在这天王摩诘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扫把、铁锨,手推车,开始了在太阳底下,在肖斯塔科维奇音乐的轰响中,一锨一锨清理垃圾或真理。
从接近中午开始,直到下午和傍晚,在王摩诘默默无闻的工作下,垃圾被清理了,废墟呈现出了土地的原貌,变得干干净净。有些残存的菜苗事实上一直还在生长,孤立地看甚至长得很不错,但王摩诘还是把它们铲除了,整个土地深翻了一遍。
王摩诘忘记了维格。忘记了音乐。围巾在他颈上飘荡,像一种歌唱。浇过水的土地泛出特有的气味,王摩诘感到某种本质的不变的存在。星期天,王摩诘再次到了西郊百货商店,重新购置了木料,薄膜,乳胶,铁钉。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换了更好的木料,没用原来粗糙的原木条,改用了室内装修的深色踢脚线,因而花了更多的钱。
此后的许多天,只要有时间王摩诘每天就会在太阳底下叮叮当当地干上一会。不用任何人帮忙,连学生也不用,只自己干,慢慢地干,工期比上次拖得更长。有时王摩诘无意间看到维格从操场上回来,便主动的侧过身去,背对走过来的维格。尽管如此,王摩诘还是能感到背后的某种目光。有一次,王摩诘甚至听到靴子停在了他的背后,靴子像要跟他说什么,但是他一动不动,靴子站了一会儿,又走开了。
慢工出细活,直到三个星期后菜园差不多才算完工。这次菜园更别致了,这次王摩诘专门为菜园设计了一个月亮门,没再装锁。更不同的是,这次月亮门还装饰了经幡、哈达和一小块绘有释迦牟尼佛像的唐卡。每天,菜园经幡招展,哈达飘扬,唐卡灿烂,它们或许可以代替锁的功能,王摩诘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