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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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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后他对自己很愤懑。为什么在酣睡中,依然响着那砰砰砰的声音?且不说比那更值得记忆的美好事物非常之多,就算是你要对不正常的事物留下具有历史价值的记忆吧,其实也远轮不到将那霍木匠钉金殿臣窗户的镜头作为首选,并重复映放到如此不厌其烦的地步!为什么霍木匠那鼓胀的短胳膊,那一齐紧往前撅的双唇,总像粘在灭蝇胶纸上的绿头蝇似的,即使在梦境里,也拂之不去?

    他在梦中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这已经很可怕;更可怕的是他竟不能指挥自己的梦境,他心里明明白白地在挣扎着说:不,不,这个不好,我不要这个,我宁愿要别的,哪怕是比这更丑恶更狰狞的……然而,不中用,那梦境纹丝不变;他便只好在梦中痛苦得咬牙切齿……

    当梦外那砰砰砰的敲门声,与梦中那砰砰砰的钉窗声搅成一片时,他惊醒了。惊醒的瞬间,他甚至有一种解脱的欣悦。然而很快他便完全回到了现实中。他挺身起床,判断出确实是有人在连续敲他那小屋的门时,他开始不快,并且那不快迅即膨胀为气愤,他吼了一声:“谁?!”扭亮了电灯。

    门外的司马山虽然已做出了最充分的估计,但在他拉开门,两人相对的一瞬间,司马山依然被他双眼中射出的愤恨吓了一跳。

    他当然不会让司马山进门。他厉声问:“你来干什么?”不待司马山答言,又气急败坏地宣布:“我只接待事先约定的客人!……这个地方,我从不约人来!……我不能容忍对我私人空间的骚扰!”

    司马山却抛卸了千言万语,劈头只是一句话:“望辉,你父亲那部遗稿该还在吧?”

    这也是司马山急中生智。毕竟司马山跟他同事多年,早把他脾性摸透。

    是的,他父亲有一部遗稿,是研究甲骨文的。始终未能付印出版。文化大革命当中,为保存这部毛边纸,毛笔竖写,并且附有若干拓片、照片和手绘插图的遗稿,他真可谓心力交瘁。这些年他一直想让父亲的遗稿面世,可是,送到有关的出版社,出版社不仅是不愿赔钱,还认为其学术价值不高,给退回来了。这很让他不服气。他知道出版社的编辑对这部稿子的学术价值是无从判断的,他们是送给了一位社外的老权威去评判,结果竟给出了这样一个评价,他认为那老权威要么是有眼无珠,要么便干脆是嫉妒,怕先父的书一出,便不利于自己的权威地位了。而且他怀疑那老权威在所谓审阅的过程中,抄录了不少父亲遗著中的精华,指不定什么时候,那老权威便会将其剽窃过去,据为己有。因此他频繁地联系了若干的出版社,打算尽快自费出书。一来这部书制作起来确实需要很大投资,二来人家一看是他要为父亲出遗著,都认为他在文化人里算是个有钱的,因此开出的价都带有“宰一刀”的性质;他若倾其所有,当然也能付得出,但他不能倾其所有,去做这一件事。于是他转而寻求赞助。有的企业家本是乐于资助他的,可是听他开口讲明,一是并非他的作品而是他父亲的遗稿,二是一部关于甲骨文的冷僻到极点的纯学术著作,便都呵呵一笑,不再接他的这个话茬儿。

    在头些天跟司马山邂逅,并被司马山引到他们单位的那间豪华餐厅,坐下来“叙旧”时,并不是他真要司马山帮什么忙,而是因为实在并无什么共同语言,于是便没话找话地说起了这件事,有一搭没一搭地请司马山顺便给寻个赞助者。

    他在温怒中,忽听司马山劈头是这么一句话,顿时语塞。他万万想不到,司马山急如星火地找他,并且连夜找到他这个住处,竟是为了他父亲甲骨文研究的遗稿!

    司马山看到他眼光脸色的微妙变化,心中得意极了。这便叫“水平”啊!司马山决心如此这般地一路表演下去。

    他撤掉了防线,司马山顺利地进入了屋里。

    他很勉强地请司马山坐。司马山却一副坐都来不及坐的神气。司马山就那么站在他面前,口气急促,却又条清理晰地把一大串信息送进了他的耳朵里:“我就先不道歉!实在是机缘凑迫,跟我们下面‘三产’有关的一家公司,老总是个难得的传统文化迷,我跟他提起伯父的这部遗著——我并没提起你的大名呢——只是叹息这么有价值的学术著作却生生地睡柜橱,不能见天日。他听了,居然很激动!连说拿给他看看,他竟是略懂甲骨文的呢!也不奇怪,他原是大学历史系出来的本科生嘛卜他明确表态,如果真有价值,他愿独家赞助!我说.那印起来可比一般书麻烦呢!他说,该麻烦的事就不能怕麻烦!我一听,真为你高兴呀!可是,他明天一早就要飞离北京了,我想事不宜迟,所以急得没头苍蝇似的;满世界找你!我想为别的事骚扰你你都饶不了我,为这件事,我就是打上门来,只要说清楚了,你肯定会‘刀下留人’!……就是这样,最理想的方案,是今晚你就拿着伯父的遗稿,跟他见上一面;他一看持稿人是你,保险喜出望外!我、他跟你都是大忙人,一错过今晚,指不定哪辈子能再聚头!最好你们今晚上就能把事情大体上定下来!你看怎么样?”

    他这下子倒分不清是在梦里还是梦外了。他望着司马山那双锋利的小眼睛,那眼光以前总让他觉得有一股子大头针别纸

    2O9的爽狠劲儿,此刻他的意识便是一张纸,愣让司马山的眼光加话语给狠狠地别住了……

    司马山来骚扰,竟完全是为了成全他给父亲出遗著的夙愿!这可能吗?

    虽然明知是不礼貌,他还是禁不住问道:“你……来找我,就只为了这件事吗?”

    司马山一脸真诚:“那还有什么别的事?”

    他于是道谢。司马山这也才一迭声地自我谴责,给他这个肥得不能再肥的歉。

    司马山伸腕看看表,郑重其事地说:“这样,我就先走一步;我跟那位老总约在王府饭店,我们还有些个事要谈;你从容地找出那书稿吧;为了两不妨碍,这样,我们谈得差不多的时候,我用手机给你来个电话,你再打个‘的’赶到王府,如何?”

    人家想得这样周到,他还有什么话好讲?

    小屋门开时,迎向司马山的是一双恨眼。小屋门关时,司马山虽已背对屋门,却分明感到脖颈后洒满了愧疚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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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下午拍戏时,祝羽亮大发雷霆。

    他对三位主要演员都不满意。他骂饰凤梅的吉虹是“永远拔不起来的准二流”,骂饰荷生的潘藩“根本不认真练活儿,整个儿他妈是个‘戏奸’!”这些个他享有“专利权”的拗口词儿,当事人虽然能听懂,听了很不高兴,倒也并没跟他闹翻;旁边的人根本听不明白他骂的是什么,更不往心里去。然而,他骂饰旺哥的康杰:“你丫的狗屁不通!好意思跟这圈里头鬼混!”却大大惹恼了被骂者,特别是,这句话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明明白白,而且,起码很有几个搞灯光道具的主儿,一听这骂,脸上便显出几分共鸣的神色来。

    康杰原是个电工,业余爱好武术,在一次全国性武术比赛中,得了个拳术项目的金牌;他头一次走上银幕,是被邀去为一部武打片的主演做替身,后来又被叫去当需要露些拳脚的配角;在参加一部叫做《一不做二不休》的古装武打片的拍摄过程中,由于扮演男一号的演员在拍了近一百个镜头的时候,忽然“拿糖”,也就是非要出品人增加片酬,否则便以罢演为威胁,出品人气坏了,因为无论答应他还是辞掉他,损失都不轻;恰好导演也跟那颇为著名的男星不合,导演便跟出品人提出来,那就干脆辞掉那明星,起用本是在片中扮演配角的康杰来充男一号;导演是既看中了康杰的外形气质,又发现这个未受过专业训练的小伙子颇有一股子灵气;康杰宁愿在不增加酬金的条件下接过这个角色,出品人一算,即使重拍那一百来个镜头,也损失不到哪儿去了,于是便点了头;片子拍成,拷贝卖得居然不错,于是乎后来又有人请康杰去演了几部三流的电影电视剧,都是当男一号或男二号;康杰于是向往能进入正儿八经的艺术片,头年他争取到了一个根据文学名著改编的影片中的男二号,是个并不显示拳脚功夫的粗人,片子上映后,他居然引起了某些影评人与导演的注意,于是,他终于进入了这个《栖凤楼》剧组,饰演旺哥,对于他来说,这是进入正经“大片”的界碑,他工作得确实非常认真……

    但是越往下演,康杰便越吃力。他从让祝羽亮摇头,直惹得祝羽亮暴跳。祝羽亮一再地对三位主要角色说:同性恋不仅在西方,就是在台湾,已经都是文学艺术中的“显学”,咱们大陆的陈凯歌也已经拍了《霸王别姬》嘛!你们怎么一到这《栖凤楼》里的有关镜头,就那么样地不能到位呢?台湾李安的那个《喜宴》,录相带我们看了好几遍了,你看人家,对同性恋已经宽容到了那样的程度,你们怎么却还存有那么多的心理障碍?……他说这些的时候,吉虹总跟他翻白眼;吉虹心里说,我倒想也演个同性恋者呢,你剧本并没给我那么个诠释的机会嘛!他对吉虹的不满,是因为吉虹事先知道了剧中的荷生是个同性恋者,先感到恶心,因此便总不能进入剧中那个凤梅在“揭穿谜底”前对荷生的性追逐情态,他认为这确实暴露出了吉虹作为一个演员的心理自控能力十分低下,属于朽木不可雕也一流;尽管吉虹在展示一个军阀豢养的贵妇那慵懒骄横的气派上是日渐长进,但她与荷生、旺哥的对手戏实在多是败笔!祝羽亮跟潘藩也是头次合作,他看出来潘藩对荷生一角是有理性认知的,在镜头前诠释起来也不费力,该点到的都给你点到,然而演起来未免太心不在焉,想必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早琢磨上他接的下一部戏里的那个他更感兴趣的角色了!所以他骂他是“戏奸”!康杰在拍几个关键镜头时简直不能及格,当他连续申斥康杰,终于迫使一贯谦恭的康杰争辩起来,他便说出了那极伤康杰自尊心的恶言恶语。

    康杰是这样跟他争辩的:“不是我观念落伍,容不得同性恋,可我实在是觉得你这剧本矫情!男的跟男的搞恋爱,总得一个好比是霸王,一个好比是虞姬,对不对?可我跟潘藩算怎么一回事儿?两个大老爷儿们,两个奘汉子,他们怎么会恋上?这不符合逻辑嘛!”

    祝羽亮一听这话,气得直跺脚。敢情他做了那么多导演阐释,对康杰竟全成了对牛弹琴!康杰竟死不懂得,同性恋并不一定是同性间互把对方当作异性来爱恋,有一种同性恋,或者说是最典型的同性恋,恰恰是绝对不需要对方引起一丝一毫的“异性感”,热恋的双方并不是要用对方来作为“异性补偿物”,而是认认真真地爱一个同性!……可是康杰这么一个根本没上过大学,更谈不到有广泛修养的电工,你让他认知上怎么能达到可理喻的层次!更何况他也根本没受过什么表演的专业训练,在镜头前全凭直觉乖巧出彩,他直觉出不来,联想不到位,这戏怎么能不砸?祝羽亮后悔当初只注意到康杰的外形和武功适合角色要求,并且也是考虑到清明星来演片酬未免又要占去投资的一大块,便仓促选中了他这么个草包来演这至关重要的旺哥!现在换马已晚!

    ——“你丫的狗屁不通!好意思跟这圈里鬼混!”

    祝羽亮这话一甩出来,康杰先是一愣,然后便涨红了脸,把手里的一样道具一掼,说了声:“我他妈的不演了!”扭身便离开了拍摄现场。

    当时闪毅不在。潘藩先赶上去劝。吉虹也跟着去劝。摄制组又一次陷入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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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晚吉虹情绪很亢奋。

    因为祝羽亮跟康杰闹翻,闪毅闻讯赶去处理,所以这晚便不再有暇来跟吉虹纠缠,吉虹因此痛痛快快地跟王府饭店的那个凤梅一起用了晚餐,并且又到酒吧里,选了一个可以喁喁倾诉的角落,两个人说起知心话来。

    在和凤梅的接触中,吉虹逐渐感受到,凤梅是一个真正懂得风月的人。检讨自己,真是惭愧得不行,虽然演过不少谈情说爱的角色,从所谓“纯情少女”到“青楼泼妓”,并且有的角色居然还大受好评,甚至得了奖,可是,吉虹不仅至今还是个处女,不仅并无跟男人上床的经验,就是真正够得上是爱情的人生体验,严格而言,也仍付阙如。这不仅是那些迷恋她的影迷们万万想象不到的,甚至于她自己,清夜扪心自问,也不禁喟叹:难道这是真的吗?

    想起来甚至不免有恐怖感:她至今竟仍没有体验到名副其实的初恋!

    不错,闪毅深深地爱着她,甚至于就闪毅那方面而言,多年前她穿着那件红毛线衣过生日,并且恰恰在那一天受到凌辱时,闪毅对她的感情,便已可称之为初恋了;可是她却始终没有爱上过闪毅。

    因为演这部《栖凤楼》,她也曾在暗中自问过:我是性冷感?抑或是竟有同性恋的倾向?答案是坚实的:否。她对同性恋能够理解,却无论如何不能引出哪怕是丝毫的情愫来。那么,她爱什么样的男人?具体而言,哪一个男人引起过她的爱恋?她总结出来,大体而言,她喜欢比较儒雅的成熟男性,她曾喜欢过中学里的那位身材颀长的数学老师,还喜欢过所遇到的头一个导演,以及在《孤舟》里演她那一角的哥哥的那位演员,那大体都是些有高贵感的知识分子型人物。至于现在她所演的《栖凤楼》里的那几个男人,无论是戏中角色还是扮演者,从“将军”到“荷生”到“旺哥”,没有一个是她心仪的。

    在同王府饭店的这位凤梅的交往中,她们逐渐谈及对男人的看法,以至于有一天那凤梅问她:“你觉得什么样的男人最性感?”

    她试着回答这一问题,说她喜欢儒雅的,王子般高贵的,风度脱俗的,额头宽阔并且发亮的,下巴上有凹窝的……凤梅耐心地听完,追问:“就是这样?”她点点头:“唔,基本上就是这样吧……”凤梅竟“噗哧”笑出声来,评价道:“原来,你还纯洁得跟一个高中女学生一样,简直没有入门呢!”这话令她吃了一惊。于是便虚心求教……

    经凤梅点拨,她才茅塞顿开。原来,漂亮与性感,喜欢与性吸,爱情与性乐,都并不是一回事,“当然,能都合到一块儿,那是福气,”凤梅对她循循善诱:“实在合不到一块儿,分开享受,只要你不是故意要伤害谁……那也挺不错……”

    呷着鸡尾酒,听着凤梅这些个惊心动魄的话语,吉虹有一种偷吃禁果的冒险感与居然尝到奇滋妙味的快感……

    就在吉虹脸儿绯红地聆听凤梅的骇人经验时,司马山和另一位男士进入了酒吧。司马山一进去就用眼睛搜索吉虹与凤梅的身影,果然在!司马山不禁暗暗为自己喝彩。他和那男士在靠门口的座位上落座,未及点酒,他先用手机跟雍望辉通话,请雍望辉赶紧带上“伯父遗稿”来这里与“罗总”见面。其实那个跟他坐在一处的男士鬼才知道是否真的姓罗,是否真是个有财力的总经理,不过,那人显然是来跟他合作,蒙骗雍望辉的。

    在雍望辉到达这酒吧之前,司马山一直心神不定,他很怕吉虹和那凤梅忽然起身离开酒吧。他的一双小眼睛,射出大头针般的锐光,似乎是在竭力地将那两位女士别纸般地别牢在那里。

    雍望辉没多久便赶到了。他带来了厚厚的一摞书稿。那位“罗总”没翻几下,便爽快地表态说:“……原来是您的父亲!这就更不用犹豫了!您给来篇序吧!说不定借您的大名,这冷书也能升几度的温呢!……这书我出资!稿子我拿走,我马上安排下面的人投入具体操作……进展情况,和我联系不便的话,你随时问司马大哥吧!……”

    雍望辉喜出望外,可是也多少有些狐疑,这最起码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而且有许多的细节乃至于技术性问题有待于一一落实:找哪家出版社要书号?来不及复印,原稿你这就拿走,万一搞丢了怎么办?我写的序你什么时候要?我怎么给你?谁来校对?这种著作可最怕排错印乱!究竟印多少本?怎么发行?我能得多少本?还是印出来全给我,让我自己去赠阅?你这就拿走书稿,要不要写个字据?我要不要给你写个正式的委托?……

    雍望辉一生的弱点便在于此:逢到真正牵扯到切身利益的事情上,他心里并不是不在乎,可是嘴里的舌头就是那么样的不争气,死甩不出足够的话语来。他刚嗫嗫嚅嚅地哼出他心中急切想议决的一些问题来,那“罗总”已经把他拿去的书稿塞入一个密码箱中,并且“咔嗒”一声关闭了箱盖,迅速地拨乱了数字环;司马山一旁拍着他肩膀,笑吟吟地说:“你放心!罗总办事从来都是嘎嘣脆利,说一不二,点水不漏……这事你跟我联系就是了,你回去可以开出一个单子,看还有哪些个细节需要逐一落实,交给我,我给你及时电传到罗总那边……包在我身上!”

    雍望辉还能说什么呢?惟有连连致谢而已。

    司马山看准时机,拍下雍望辉的胳膊,朝酒吧深处一指:“咦,那不是吉虹吗?那可是罗总最崇拜的偶像啊……”说着眼光便朝“罗总”瞥去,“罗总”便眯起眼朝那边望,喃喃地说:“……是她是她,果然是她!……我真是喜欢她在《孤舟》里的表演,这么年轻的演员,能演出人物内心深处的东西,不简单,不简单!……”

    司马山便对“罗总”说:“望辉跟吉虹熟极了……吉虹他们如今正借寒舍拍一部新片呢……你要不要去跟你心仪的艺术家认识一下?……”“罗总”嘴里说:“那怎么好意思……”下巴却在往下点,眼神凝了那个方向;司马山于是“水到渠成”地求雍望辉:“你就勉为其难,给罗总,还有我,我们,给牵个线,认识一下吧!……我我们不会太打搅她们,就认识一下,交换个名片……我想吉虹她们会高兴的,我们加入‘追星族’,不会掉她们的份儿吧?……”

    雍望辉平时是最厌恶做这类事的,可是,在当时那么个情境下,他很难拉长脸予以拒绝;他犹豫着,望着那边,说:“吉虹倒是吉虹……可那位小姐是谁,我可不认识……”

    司马山故意猜度着:“好面熟……盖丽丽?李媛媛?高宝宝?……嗳,先不管她,先认识一下吉虹就很荣幸了嘛!走,咱们且当一回‘追星族’!这也是我们还有青春情怀的象征嘛!好事!”说着他便站起了身来。“罗总”也提着密码箱起了身。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雍望辉便强打精神,跟司马山和“罗总”走了过去,直逼吉虹和凤梅的桌前。

    雍望辉后来完全不记得那短暂时间里所充塞的细节。他只记得受到惊扰的吉虹瞥见了他以后,至少是脸上并未显露出他预料中的愠怒……司马山和“罗总”都递上了他们的名片,当然不光是递给了吉虹,也递给了那位女士;吉虹说:“我可没名片……”司马山连说:“您用不著名片……只有我们庸人才需要名片……”那位跟吉虹在一起的女士根本没站起来,吉虹也不向他们介绍,那女士接过了司马山和“罗总”的名片,但连正眼也没给他们一个,既没回奉名片,也没像吉虹那么申明一声,整个儿是置身事外……司马山和“罗总”站在吉虹面前,说了些捧场的话,吉虹微笑着敷衍他们……从头到尾,至多五分钟的样子……

    可这对司马山他们来说,已足够了!他们已是“大功告成”!

    雍望辉哪里知道,他起了一个极为关键的作用——“自然而然”地将司马山他们的名片,传到了那位凤梅的手中!

    司马山的名片有什么了不起的?

    他递过去的名片,上面所开列的并非他的官位及相关信息,而是一个名字很特殊的公司及相关的手机号码什么的……凤梅刚接过去也没注意,甚至将那名片就撂在桌上,根本不打算保留,但后来她一瞥之中,忽然仿佛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于是她将那名片拿起来再认真看,这一看,她的双眉便不禁一抖……她再无心跟吉虹叙谈……

    司马山那名片上所开列的公司,分明是凤梅的那个……在背后所掌握的公司之一,该公司的头面人物她都认识呀,何尝有一个什么“司马杉”(司马山在这张名片上用的正是这样一个名字)?而且,这名片上也没有片主的职务,很是蹊跷……啊,凤梅既是“个中人”,当然很快意识到,这是故意来递到她手中,让她——他们——按那名片上的号码打电话联系呢!好,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咱们就联络联络!……

    吉虹还想跟凤梅说些在别人面前难于启齿的话题,凤梅却耸了耸肩胛说:“啊,忽然累了,我想回房间休息了……”

    凤梅回房间了,吉虹一个人留在酒吧里,小口小口地呷着“红粉佳人”,很胡思乱想了一阵。临走,她把人家给她的名片都撕碎扔到了烟碟里。

    50

    三杯“二锅头”下肚,康杰心里头话多起来。

    他在崇格饭店一隅独酌。餐桌上摆了两副餐具。他在等另一位来。那位总也没到。这更让他心里头话迭话,话赶话,简直把他憋闷坏了。那位再不到,他很可能使猛一拍桌子,把心里的话狂喷出来了!

    康杰虽然常在影视中出现,可是他走到大庭广众之中,很少被观众认出来。偶尔也会有某几个观众在一定距离外指着他议论说:“咦,这不是那个……吗?”观众口中所讷出的并非他的名字,而是他在最近所放映的某一部影视作品中所扮演的角色的名字;即使这样地被指认出来了,也极少发生观众热情地跑过来,请他签名留念的事。

    刚刚进入演艺圈的时候,康杰不仅兴奋,而且自豪。他一非科班出身,二非“世家子弟”,以寒微的出身,低浅的学历(初中毕业后,只上过半年的电工培训班),居然从俗世底层,跃入了当今多少红男绿女“追星一族”艳羡不已的影视圈!他所依恃的,也并非仅是阳刚的形象与一身的武功——他们一起练武术的哥儿们,多有被影视制作人请去客串的,有的甚至也演过一两回主角,但几乎都不能持久地在影视圈里混下去——他实在是颇有些一点便通的表演才能,更夸张点说,他有种与生俱来的灵气儿,那是你单靠电影学院、戏剧学院的培养,生发不出来的!

    康杰这几年片约不断。他几乎整天生活在演艺圈里,扩而大之,是混迹在文化界里吧。为了不让圈里界里人小觑,他没少下功夫加强修养。开头有人捧他是“中国史泰龙”或“东方施瓦辛格”,他相当得意。后来他得知香港人称那类演员是“大只”,也就是靠在影视中“卖大块儿”取悦观众,与女演员靠色相吸引人无异,属于最下乘的一流,于是便发奋要从“大只”的定型中升拔出来。他把美国影星道格拉斯奉为楷模——人家阳刚方面既可与“大只”媲美,却又能俨然跻身于演技派红星之列——他把所有能搞到的道格拉斯演的片子的录相带都看遍了,有的看了不知多少遍,来回来去地琢磨,真是很有领悟!他还从其他各个方面来提高自己的修养,他的书架上有两种译本的《尤里西斯》和一大摞《追忆逝水年华》,并且都硬着头皮读过一部分——实在难以卒读!说实话,连那本薄得多的《百年孤独》,他也是极勉强才读完的,并且心里头茫茫然:究竟好在哪儿?!可是再听到圈里人议论到什么时髦玩艺儿,他还是以岂甘人后的劲头力求先睹为快。最近抢读的是《廊桥遗梦》,那倒是明白易懂,但说真格儿的,他也还是不喜欢……因为至今他仍未结婚,父母双亡而一个出阁已久姐姐一家也并不构成他的负担,他所得的片酬虽远比不上吉虹、潘藩一档,却也在与日俱增,所以他的生活水平应当说已大大超出了他所出自的那个阶层,他的居室装潢得相当漂亮,购置了相当昂贵的音响,他试着听各位西洋大名家的古典名曲,当作一门功课;可是真正让他听来得以松弛的,到头来还是克莱德曼的浪漫钢琴曲或香港林子祥唱的那些歌……他当然没有丢掉中国武术,但又请人教自己西洋剑术……他毕竟才三十出头,他觉得自己在影视圈中实在是能以大展宏图!

    在此之前,他也曾频频感受到圈里人对他有意无意的歧视乃至鄙夷,比如在某个剧组里,他演一个恶“衙内”,那位演女一号的当红艳星开口闭口总称他为“康师傅”,听来似甚亲昵,其实是在时时指明他的“真实身份”;又比如有一回导演在进行导演阐述时,侃起了“后现代”、“后结构”什么的,他本是听得格外认真的一个,那导演却对他一瞥之后,忽然对大家说:“我知道这话对有的主儿完全是‘对牛弹琴’……”于是不少人便都斜眼朝他看,他顿时感到脸上有万根蜂刺扎入……但他都把那些个伤害吞下去了,因为他觉得自己确属这个圈子里的“外来户”,自己既然喜欢在这个圈里混,那就只能是忍痛跟这些个“原住民”磨合……

    然而今天拍摄现场所发生的冲突,却一下子令他忍无可忍,他心中失却了平衡,不仅一跺脚跟导演祝羽亮掰了,就是闻讯赶来劝和的闪老板,他也没给好脸好话……“你丫的狗屁不通!好意思跟这圈里鬼混!”这他妈的是什么话?我他妈的凭什么要吞下他妈的这碗蛆?……

    ……谁他妈的狗屁不通?你们他妈的这堆蛆才狗屁不通哩!瞧你们拿出的这些个破本子,一个比一个远离老百姓的真实生活,一个比一个胡诌八咧瞎xx巴乱攒,你们通吗?连狗屁不如!你祝羽亮有他妈的什么了不起?你丫的究竟懂多少人事儿?你不就成天在那儿寻摸捞个国际大奖的事儿吗?“同性恋早成显学了”,人家都成“显学”了,你还跟在人家屁股后头瞎起哪门子哄!你同性恋成“显学”是你的事儿!我姓康的就是没法儿体那个验嘛!游泳场上,我无意中跟哪位爷们的皮肤蹭了一下,心里头都硌硬……不错,咱们吃演员这碗饭,不管是人间有呢还是没有的千奇百怪的事儿,只要这戏真有个自我逻辑,咱都豁得出去,给你演出来就是!别看咱没上过电影学院戏剧学院,这点功夫咱天生就有,可你也不能把咱们当肉做的道具,想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你问老板也别以为软硬兼施,我就低头上套!谁跟你们这些人论哥们儿?你们这个圈里哪儿有什么真哥们儿真姐们儿?潘藩口口声声跟你论哥们儿,其实他现把在另外的摄制组当成他的正窝儿,你这《栖凤楼》他只不过是权当个过路的“风雨亭”,你还让我跟他学学,学他什么?学吃里扒外?学使奸耍猾?……我真罢演要赔偿你损失?甭跟我那么趾高气扬的!摆什么大老板的架子?你当年不就在这破楼里住吗?那时候你不跟咱一样,穷得耸肩拱背,抖得起来吗?如今仗着你那海外的舅舅,发了个横财,你就龇毛露牙的了!告诉你,咱们大财没发,小财倒还有点,撕了跟你丫签的约,咱也不是真赔不起你!我“好意思跟这圈里鬼混”?他妈的,你们这个圈儿,就好意思跟这老百姓里头鬼混!你们就这么混吧!有他妈一天你们混不下去的时候!……

    坐在崇格饭店里喝闷酒的康杰,满心充溢着从那个圈里回归昔日人际中的情怀。他约了原先住一个大杂院,从小学到初中一直同班的“十四点”来跟他聚谈。“十四点”当然是绰号。人家的真名叫欧阳杰。也就是说他们俩的名字其实一样。开头,同学们把壮点的康杰叫“大杰”,把瘦点的欧阳杰叫“二杰”,可是新来的班主任老师因为他们俩在校运动会上都得了冠军,称他们为“咱们班的二杰”,“二杰”既然成为了两人的合称,就有同学给欧阳杰另取了外号“十四点”——“杰”字恰主要由“十”和四个点构成嘛;这当然不够公平,因为康杰也是“十四点”啊!但不知怎么搞的,大家伙叫起欧阳杰“十四点”来,总觉得很贴切。“十四点”也便具有了更多的意味。康杰后来随父母搬到厂子盖的宿舍楼住,直到他进入影视圈以前,一直跟“十四点”保持着密切联系。“十四点”后来成了个安装清洗修理燃气热水器的工人,隶属于一家服务公司,公司的热线电话常登在晚报的小广告栏里,因此打电话来请他们上门的人很多;有的户“十四点”去了,服务得不错,户主对他有好感,他也觉得户主可交,便给留下他个人的呼机号,这样以后那户主便得以跟他直接取得联系,他去干活,可以不算公司派的,便可以省交“份钱”,而他也便可以优惠户主,两下里都觉合算;“十四点”便这样有了一个跟康杰完全不同的生存圈。“十四点”娶妻生子以后,再没进过电影院,所以康杰演的电影他全没看过,只是偶尔在电视里看到康杰在那里头或飞檐走壁,或噼啪乱打,他是既不羡慕,也无跟康杰取得联系的愿望。偏偏头年康杰的热水器坏了,打电话请人来修,修理工来了,康杰一见,不禁惊呼:“十四点呀!”“十四点”只是憨笑,倒并不怎么激动……这样康杰算是有了“十四点”的呼机号。

    康杰一个人坐那儿自斟自饮,“十四点”答应来可总不见影儿。康杰又用“大哥大”呼了一遍,这回“十四点”回了话,“十四点”在那边喘着粗气说:“……刚把这活儿弄完,实在是难弄,费了我好大精神!……我在三环外头啦!……可不,我们净到远处干活,哪儿都去,前几天还去了昌平呢!……不这么干吃什么呀?……你干吗非揪我去呀?……哪顾得上吃饭呀!……你请我喝酒?我还真不喝酒!……你那儿是个饭馆吧?干吗急赤白脸地催我去?是不是那儿的煤气灶出毛病啦?……是?真是?那你得问问他们,是怎么不灵了?要是大毛病,我手头带的家伙恐怕还不够呢!……什么?怎么着我也得去?要不就是不给你面子?哪儿跟哪儿呀!……好,我这就去!……怎么来?我骑车……打‘的’?就是不骑车我也没那份打‘的’钱啊!……好,那你等着……我快,没那么久……好……”

    康杰一身名牌休闲运动服,色彩素淡,不懂行的人看上去不觉扎眼;可是手持“大哥大”在餐桌那儿一跟远处的人对话,有的食客便对之另眼看待了;于是有两个年轻人便凑上前问:“您是……里的……吧?”他们说出了康杰所演的一个电视剧和其中他那一角的名字,有让他给签名的意思。搁在以前,康杰一定善待他们,有求必应;可是现在他正想从影视圈的阴影里跳出来,而且马上想到了有一回那作家雍望辉在摄制组里聊天时说的话:“一流的演员,观众既记得住他的名字,也记得他的代表作,和他扮演的角色的名字;二流的演员,观众记得住他本人的名字,可是往往一下子想不起他扮演过哪个角色;三流演员呢,观众总记不住他本人的名字,遇上他就总是用他最近演的那个角色的名字称呼他……”当时他听了不仅不生气,还呵呵地笑,觉得毕竟是作家,观察分析世道人心挺准也挺损……自己三流就三流,总比不入流强,来日方长,玩命儿奋斗,冲一流奔呗!……现在他却忽然对雍望辉那些话和说那些话时的嘴脸极其反感……于是他迁怒于那两个凑上前来的年轻人,朝他们一翻白眼:“你们认错人啦!”

    康杰急不可耐地等“十四点”到来。仿佛“十四点”是很可捞的稻草,一旦捞到手中,他便能从误膛进去的那个臭烘烘的圈子里跳出来,重获普通人生活圈里的一派淳朴与温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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