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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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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後他對自己很憤懣。為什麼在酣睡中,依然響着那砰砰砰的聲音?且不説比那更值得記憶的美好事物非常之多,就算是你要對不正常的事物留下具有歷史價值的記憶吧,其實也遠輪不到將那霍木匠釘金殿臣窗户的鏡頭作為首選,並重復映放到如此不厭其煩的地步!為什麼霍木匠那鼓脹的短胳膊,那一齊緊往前撅的雙唇,總像粘在滅蠅膠紙上的綠頭蠅似的,即使在夢境裏,也拂之不去?

    他在夢中知道自己是在做夢,這已經很可怕;更可怕的是他竟不能指揮自己的夢境,他心裏明明白白地在掙扎着説:不,不,這個不好,我不要這個,我寧願要別的,哪怕是比這更醜惡更猙獰的……然而,不中用,那夢境紋絲不變;他便只好在夢中痛苦得咬牙切齒……

    當夢外那砰砰砰的敲門聲,與夢中那砰砰砰的釘窗聲攪成一片時,他驚醒了。驚醒的瞬間,他甚至有一種解脱的欣悦。然而很快他便完全回到了現實中。他挺身起牀,判斷出確實是有人在連續敲他那小屋的門時,他開始不快,並且那不快迅即膨脹為氣憤,他吼了一聲:“誰?!”扭亮了電燈。

    門外的司馬山雖然已做出了最充分的估計,但在他拉開門,兩人相對的一瞬間,司馬山依然被他雙眼中射出的憤恨嚇了一跳。

    他當然不會讓司馬山進門。他厲聲問:“你來幹什麼?”不待司馬山答言,又氣急敗壞地宣佈:“我只接待事先約定的客人!……這個地方,我從不約人來!……我不能容忍對我私人空間的騷擾!”

    司馬山卻拋卸了千言萬語,劈頭只是一句話:“望輝,你父親那部遺稿該還在吧?”

    這也是司馬山急中生智。畢竟司馬山跟他同事多年,早把他脾性摸透。

    是的,他父親有一部遺稿,是研究甲骨文的。始終未能付印出版。文化大革命當中,為保存這部毛邊紙,毛筆豎寫,並且附有若干拓片、照片和手繪插圖的遺稿,他真可謂心力交瘁。這些年他一直想讓父親的遺稿面世,可是,送到有關的出版社,出版社不僅是不願賠錢,還認為其學術價值不高,給退回來了。這很讓他不服氣。他知道出版社的編輯對這部稿子的學術價值是無從判斷的,他們是送給了一位社外的老權威去評判,結果竟給出了這樣一個評價,他認為那老權威要麼是有眼無珠,要麼便乾脆是嫉妒,怕先父的書一出,便不利於自己的權威地位了。而且他懷疑那老權威在所謂審閲的過程中,抄錄了不少父親遺著中的精華,指不定什麼時候,那老權威便會將其剽竊過去,據為己有。因此他頻繁地聯繫了若干的出版社,打算儘快自費出書。一來這部書製作起來確實需要很大投資,二來人家一看是他要為父親出遺著,都認為他在文化人裏算是個有錢的,因此開出的價都帶有“宰一刀”的性質;他若傾其所有,當然也能付得出,但他不能傾其所有,去做這一件事。於是他轉而尋求贊助。有的企業家本是樂於資助他的,可是聽他開口講明,一是並非他的作品而是他父親的遺稿,二是一部關於甲骨文的冷僻到極點的純學術著作,便都呵呵一笑,不再接他的這個話茬兒。

    在頭些天跟司馬山邂逅,並被司馬山引到他們單位的那間豪華餐廳,坐下來“敍舊”時,並不是他真要司馬山幫什麼忙,而是因為實在並無什麼共同語言,於是便沒話找話地説起了這件事,有一搭沒一搭地請司馬山順便給尋個贊助者。

    他在温怒中,忽聽司馬山劈頭是這麼一句話,頓時語塞。他萬萬想不到,司馬山急如星火地找他,並且連夜找到他這個住處,竟是為了他父親甲骨文研究的遺稿!

    司馬山看到他眼光臉色的微妙變化,心中得意極了。這便叫“水平”啊!司馬山決心如此這般地一路表演下去。

    他撤掉了防線,司馬山順利地進入了屋裏。

    他很勉強地請司馬山坐。司馬山卻一副坐都來不及坐的神氣。司馬山就那麼站在他面前,口氣急促,卻又條清理晰地把一大串信息送進了他的耳朵裏:“我就先不道歉!實在是機緣湊迫,跟我們下面‘三產’有關的一家公司,老總是個難得的傳統文化迷,我跟他提起伯父的這部遺著——我並沒提起你的大名呢——只是嘆息這麼有價值的學術著作卻生生地睡櫃櫥,不能見天日。他聽了,居然很激動!連説拿給他看看,他竟是略懂甲骨文的呢!也不奇怪,他原是大學歷史系出來的本科生嘛卜他明確表態,如果真有價值,他願獨家贊助!我説.那印起來可比一般書麻煩呢!他説,該麻煩的事就不能怕麻煩!我一聽,真為你高興呀!可是,他明天一早就要飛離北京了,我想事不宜遲,所以急得沒頭蒼蠅似的;滿世界找你!我想為別的事騷擾你你都饒不了我,為這件事,我就是打上門來,只要説清楚了,你肯定會‘刀下留人’!……就是這樣,最理想的方案,是今晚你就拿着伯父的遺稿,跟他見上一面;他一看持稿人是你,保險喜出望外!我、他跟你都是大忙人,一錯過今晚,指不定哪輩子能再聚頭!最好你們今晚上就能把事情大體上定下來!你看怎麼樣?”

    他這下子倒分不清是在夢裏還是夢外了。他望着司馬山那雙鋒利的小眼睛,那眼光以前總讓他覺得有一股子大頭針別紙

    2O9的爽狠勁兒,此刻他的意識便是一張紙,愣讓司馬山的眼光加話語給狠狠地別住了……

    司馬山來騷擾,竟完全是為了成全他給父親出遺著的夙願!這可能嗎?

    雖然明知是不禮貌,他還是禁不住問道:“你……來找我,就只為了這件事嗎?”

    司馬山一臉真誠:“那還有什麼別的事?”

    他於是道謝。司馬山這也才一迭聲地自我譴責,給他這個肥得不能再肥的歉。

    司馬山伸腕看看錶,鄭重其事地説:“這樣,我就先走一步;我跟那位老總約在王府飯店,我們還有些個事要談;你從容地找出那書稿吧;為了兩不妨礙,這樣,我們談得差不多的時候,我用手機給你來個電話,你再打個‘的’趕到王府,如何?”

    人家想得這樣周到,他還有什麼話好講?

    小屋門開時,迎向司馬山的是一雙恨眼。小屋門關時,司馬山雖已背對屋門,卻分明感到脖頸後灑滿了愧疚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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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下午拍戲時,祝羽亮大發雷霆。

    他對三位主要演員都不滿意。他罵飾鳳梅的吉虹是“永遠拔不起來的準二流”,罵飾荷生的潘藩“根本不認真練活兒,整個兒他媽是個‘戲奸’!”這些個他享有“專利權”的拗口詞兒,當事人雖然能聽懂,聽了很不高興,倒也並沒跟他鬧翻;旁邊的人根本聽不明白他罵的是什麼,更不往心裏去。然而,他罵飾旺哥的康傑:“你丫的狗屁不通!好意思跟這圈裏頭鬼混!”卻大大惹惱了被罵者,特別是,這句話讓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聽得明明白白,而且,起碼很有幾個搞燈光道具的主兒,一聽這罵,臉上便顯出幾分共鳴的神色來。

    康傑原是個電工,業餘愛好武術,在一次全國性武術比賽中,得了個拳術項目的金牌;他頭一次走上銀幕,是被邀去為一部武打片的主演做替身,後來又被叫去當需要露些拳腳的配角;在參加一部叫做《一不做二不休》的古裝武打片的拍攝過程中,由於扮演男一號的演員在拍了近一百個鏡頭的時候,忽然“拿糖”,也就是非要出品人增加片酬,否則便以罷演為威脅,出品人氣壞了,因為無論答應他還是辭掉他,損失都不輕;恰好導演也跟那頗為著名的男星不合,導演便跟出品人提出來,那就乾脆辭掉那明星,起用本是在片中扮演配角的康傑來充男一號;導演是既看中了康傑的外形氣質,又發現這個未受過專業訓練的小夥子頗有一股子靈氣;康傑寧願在不增加酬金的條件下接過這個角色,出品人一算,即使重拍那一百來個鏡頭,也損失不到哪兒去了,於是便點了頭;片子拍成,拷貝賣得居然不錯,於是乎後來又有人請康傑去演了幾部三流的電影電視劇,都是當男一號或男二號;康傑於是嚮往能進入正兒八經的藝術片,頭年他爭取到了一個根據文學名著改編的影片中的男二號,是個並不顯示拳腳功夫的粗人,片子上映後,他居然引起了某些影評人與導演的注意,於是,他終於進入了這個《棲鳳樓》劇組,飾演旺哥,對於他來説,這是進入正經“大片”的界碑,他工作得確實非常認真……

    但是越往下演,康傑便越吃力。他從讓祝羽亮搖頭,直惹得祝羽亮暴跳。祝羽亮一再地對三位主要角色説:同性戀不僅在西方,就是在台灣,已經都是文學藝術中的“顯學”,咱們大陸的陳凱歌也已經拍了《霸王別姬》嘛!你們怎麼一到這《棲鳳樓》裏的有關鏡頭,就那麼樣地不能到位呢?台灣李安的那個《喜宴》,錄相帶我們看了好幾遍了,你看人家,對同性戀已經寬容到了那樣的程度,你們怎麼卻還存有那麼多的心理障礙?……他説這些的時候,吉虹總跟他翻白眼;吉虹心裏説,我倒想也演個同性戀者呢,你劇本並沒給我那麼個詮釋的機會嘛!他對吉虹的不滿,是因為吉虹事先知道了劇中的荷生是個同性戀者,先感到噁心,因此便總不能進入劇中那個鳳梅在“揭穿謎底”前對荷生的性追逐情態,他認為這確實暴露出了吉虹作為一個演員的心理自控能力十分低下,屬於朽木不可雕也一流;儘管吉虹在展示一個軍閥豢養的貴婦那慵懶驕橫的氣派上是日漸長進,但她與荷生、旺哥的對手戲實在多是敗筆!祝羽亮跟潘藩也是頭次合作,他看出來潘藩對荷生一角是有理性認知的,在鏡頭前詮釋起來也不費力,該點到的都給你點到,然而演起來未免太心不在焉,想必是“身在曹營心在漢”,早琢磨上他接的下一部戲裏的那個他更感興趣的角色了!所以他罵他是“戲奸”!康傑在拍幾個關鍵鏡頭時簡直不能及格,當他連續申斥康傑,終於迫使一貫謙恭的康傑爭辯起來,他便説出了那極傷康傑自尊心的惡言惡語。

    康傑是這樣跟他爭辯的:“不是我觀念落伍,容不得同性戀,可我實在是覺得你這劇本矯情!男的跟男的搞戀愛,總得一個好比是霸王,一個好比是虞姬,對不對?可我跟潘藩算怎麼一回事兒?兩個大老爺兒們,兩個奘漢子,他們怎麼會戀上?這不符合邏輯嘛!”

    祝羽亮一聽這話,氣得直跺腳。敢情他做了那麼多導演闡釋,對康傑竟全成了對牛彈琴!康傑竟死不懂得,同性戀並不一定是同性間互把對方當作異性來愛戀,有一種同性戀,或者説是最典型的同性戀,恰恰是絕對不需要對方引起一絲一毫的“異性感”,熱戀的雙方並不是要用對方來作為“異性補償物”,而是認認真真地愛一個同性!……可是康傑這麼一個根本沒上過大學,更談不到有廣泛修養的電工,你讓他認知上怎麼能達到可理喻的層次!更何況他也根本沒受過什麼表演的專業訓練,在鏡頭前全憑直覺乖巧出彩,他直覺出不來,聯想不到位,這戲怎麼能不砸?祝羽亮後悔當初只注意到康傑的外形和武功適合角色要求,並且也是考慮到清明星來演片酬未免又要佔去投資的一大塊,便倉促選中了他這麼個草包來演這至關重要的旺哥!現在換馬已晚!

    ——“你丫的狗屁不通!好意思跟這圈裏鬼混!”

    祝羽亮這話一甩出來,康傑先是一愣,然後便漲紅了臉,把手裏的一樣道具一摜,説了聲:“我他媽的不演了!”扭身便離開了拍攝現場。

    當時閃毅不在。潘藩先趕上去勸。吉虹也跟着去勸。攝製組又一次陷入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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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晚吉虹情緒很亢奮。

    因為祝羽亮跟康傑鬧翻,閃毅聞訊趕去處理,所以這晚便不再有暇來跟吉虹糾纏,吉虹因此痛痛快快地跟王府飯店的那個鳳梅一起用了晚餐,並且又到酒吧裏,選了一個可以喁喁傾訴的角落,兩個人説起知心話來。

    在和鳳梅的接觸中,吉虹逐漸感受到,鳳梅是一個真正懂得風月的人。檢討自己,真是慚愧得不行,雖然演過不少談情説愛的角色,從所謂“純情少女”到“青樓潑妓”,並且有的角色居然還大受好評,甚至得了獎,可是,吉虹不僅至今還是個處女,不僅並無跟男人上牀的經驗,就是真正夠得上是愛情的人生體驗,嚴格而言,也仍付闕如。這不僅是那些迷戀她的影迷們萬萬想象不到的,甚至於她自己,清夜捫心自問,也不禁喟嘆:難道這是真的嗎?

    想起來甚至不免有恐怖感:她至今竟仍沒有體驗到名副其實的初戀!

    不錯,閃毅深深地愛着她,甚至於就閃毅那方面而言,多年前她穿着那件紅毛線衣過生日,並且恰恰在那一天受到凌辱時,閃毅對她的感情,便已可稱之為初戀了;可是她卻始終沒有愛上過閃毅。

    因為演這部《棲鳳樓》,她也曾在暗中自問過:我是性冷感?抑或是竟有同性戀的傾向?答案是堅實的:否。她對同性戀能夠理解,卻無論如何不能引出哪怕是絲毫的情愫來。那麼,她愛什麼樣的男人?具體而言,哪一個男人引起過她的愛戀?她總結出來,大體而言,她喜歡比較儒雅的成熟男性,她曾喜歡過中學裏的那位身材頎長的數學老師,還喜歡過所遇到的頭一個導演,以及在《孤舟》裏演她那一角的哥哥的那位演員,那大體都是些有高貴感的知識分子型人物。至於現在她所演的《棲鳳樓》裏的那幾個男人,無論是戲中角色還是扮演者,從“將軍”到“荷生”到“旺哥”,沒有一個是她心儀的。

    在同王府飯店的這位鳳梅的交往中,她們逐漸談及對男人的看法,以至於有一天那鳳梅問她:“你覺得什麼樣的男人最性感?”

    她試着回答這一問題,説她喜歡儒雅的,王子般高貴的,風度脱俗的,額頭寬闊並且發亮的,下巴上有凹窩的……鳳梅耐心地聽完,追問:“就是這樣?”她點點頭:“唔,基本上就是這樣吧……”鳳梅竟“噗哧”笑出聲來,評價道:“原來,你還純潔得跟一個高中女學生一樣,簡直沒有入門呢!”這話令她吃了一驚。於是便虛心求教……

    經鳳梅點撥,她才茅塞頓開。原來,漂亮與性感,喜歡與性吸,愛情與性樂,都並不是一回事,“當然,能都合到一塊兒,那是福氣,”鳳梅對她循循善誘:“實在合不到一塊兒,分開享受,只要你不是故意要傷害誰……那也挺不錯……”

    呷着雞尾酒,聽着鳳梅這些個驚心動魄的話語,吉虹有一種偷吃禁果的冒險感與居然嚐到奇滋妙味的快感……

    就在吉虹臉兒緋紅地聆聽鳳梅的駭人經驗時,司馬山和另一位男士進入了酒吧。司馬山一進去就用眼睛搜索吉虹與鳳梅的身影,果然在!司馬山不禁暗暗為自己喝彩。他和那男士在靠門口的座位上落座,未及點酒,他先用手機跟雍望輝通話,請雍望輝趕緊帶上“伯父遺稿”來這裏與“羅總”見面。其實那個跟他坐在一處的男士鬼才知道是否真的姓羅,是否真是個有財力的總經理,不過,那人顯然是來跟他合作,矇騙雍望輝的。

    在雍望輝到達這酒吧之前,司馬山一直心神不定,他很怕吉虹和那鳳梅忽然起身離開酒吧。他的一雙小眼睛,射出大頭針般的鋭光,似乎是在竭力地將那兩位女士別紙般地別牢在那裏。

    雍望輝沒多久便趕到了。他帶來了厚厚的一摞書稿。那位“羅總”沒翻幾下,便爽快地表態説:“……原來是您的父親!這就更不用猶豫了!您給來篇序吧!説不定借您的大名,這冷書也能升幾度的温呢!……這書我出資!稿子我拿走,我馬上安排下面的人投入具體操作……進展情況,和我聯繫不便的話,你隨時問司馬大哥吧!……”

    雍望輝喜出望外,可是也多少有些狐疑,這最起碼把事情看得太簡單了,而且有許多的細節乃至於技術性問題有待於一一落實:找哪家出版社要書號?來不及複印,原稿你這就拿走,萬一搞丟了怎麼辦?我寫的序你什麼時候要?我怎麼給你?誰來校對?這種著作可最怕排錯印亂!究竟印多少本?怎麼發行?我能得多少本?還是印出來全給我,讓我自己去贈閲?你這就拿走書稿,要不要寫個字據?我要不要給你寫個正式的委託?……

    雍望輝一生的弱點便在於此:逢到真正牽扯到切身利益的事情上,他心裏並不是不在乎,可是嘴裏的舌頭就是那麼樣的不爭氣,死甩不出足夠的話語來。他剛囁囁嚅嚅地哼出他心中急切想議決的一些問題來,那“羅總”已經把他拿去的書稿塞入一個密碼箱中,並且“咔嗒”一聲關閉了箱蓋,迅速地撥亂了數字環;司馬山一旁拍着他肩膀,笑吟吟地説:“你放心!羅總辦事從來都是嘎嘣脆利,説一不二,點水不漏……這事你跟我聯繫就是了,你回去可以開出一個單子,看還有哪些個細節需要逐一落實,交給我,我給你及時電傳到羅總那邊……包在我身上!”

    雍望輝還能説什麼呢?惟有連連致謝而已。

    司馬山看準時機,拍下雍望輝的胳膊,朝酒吧深處一指:“咦,那不是吉虹嗎?那可是羅總最崇拜的偶像啊……”説着眼光便朝“羅總”瞥去,“羅總”便眯起眼朝那邊望,喃喃地説:“……是她是她,果然是她!……我真是喜歡她在《孤舟》裏的表演,這麼年輕的演員,能演出人物內心深處的東西,不簡單,不簡單!……”

    司馬山便對“羅總”説:“望輝跟吉虹熟極了……吉虹他們如今正借寒舍拍一部新片呢……你要不要去跟你心儀的藝術家認識一下?……”“羅總”嘴裏説:“那怎麼好意思……”下巴卻在往下點,眼神凝了那個方向;司馬山於是“水到渠成”地求雍望輝:“你就勉為其難,給羅總,還有我,我們,給牽個線,認識一下吧!……我我們不會太打攪她們,就認識一下,交換個名片……我想吉虹她們會高興的,我們加入‘追星族’,不會掉她們的份兒吧?……”

    雍望輝平時是最厭惡做這類事的,可是,在當時那麼個情境下,他很難拉長臉予以拒絕;他猶豫着,望着那邊,説:“吉虹倒是吉虹……可那位小姐是誰,我可不認識……”

    司馬山故意猜度着:“好面熟……蓋麗麗?李媛媛?高寶寶?……噯,先不管她,先認識一下吉虹就很榮幸了嘛!走,咱們且當一回‘追星族’!這也是我們還有青春情懷的象徵嘛!好事!”説着他便站起了身來。“羅總”也提着密碼箱起了身。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雍望輝便強打精神,跟司馬山和“羅總”走了過去,直逼吉虹和鳳梅的桌前。

    雍望輝後來完全不記得那短暫時間裏所充塞的細節。他只記得受到驚擾的吉虹瞥見了他以後,至少是臉上並未顯露出他預料中的愠怒……司馬山和“羅總”都遞上了他們的名片,當然不光是遞給了吉虹,也遞給了那位女士;吉虹説:“我可沒名片……”司馬山連説:“您用不著名片……只有我們庸人才需要名片……”那位跟吉虹在一起的女士根本沒站起來,吉虹也不向他們介紹,那女士接過了司馬山和“羅總”的名片,但連正眼也沒給他們一個,既沒回奉名片,也沒像吉虹那麼申明一聲,整個兒是置身事外……司馬山和“羅總”站在吉虹面前,説了些捧場的話,吉虹微笑着敷衍他們……從頭到尾,至多五分鐘的樣子……

    可這對司馬山他們來説,已足夠了!他們已是“大功告成”!

    雍望輝哪裏知道,他起了一個極為關鍵的作用——“自然而然”地將司馬山他們的名片,傳到了那位鳳梅的手中!

    司馬山的名片有什麼了不起的?

    他遞過去的名片,上面所開列的並非他的官位及相關信息,而是一個名字很特殊的公司及相關的手機號碼什麼的……鳳梅剛接過去也沒注意,甚至將那名片就撂在桌上,根本不打算保留,但後來她一瞥之中,忽然彷彿被什麼東西紮了一下,於是她將那名片拿起來再認真看,這一看,她的雙眉便不禁一抖……她再無心跟吉虹敍談……

    司馬山那名片上所開列的公司,分明是鳳梅的那個……在背後所掌握的公司之一,該公司的頭面人物她都認識呀,何嘗有一個什麼“司馬杉”(司馬山在這張名片上用的正是這樣一個名字)?而且,這名片上也沒有片主的職務,很是蹊蹺……啊,鳳梅既是“箇中人”,當然很快意識到,這是故意來遞到她手中,讓她——他們——按那名片上的號碼打電話聯繫呢!好,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咱們就聯絡聯絡!……

    吉虹還想跟鳳梅説些在別人面前難於啓齒的話題,鳳梅卻聳了聳肩胛説:“啊,忽然累了,我想回房間休息了……”

    鳳梅回房間了,吉虹一個人留在酒吧裏,小口小口地呷着“紅粉佳人”,很胡思亂想了一陣。臨走,她把人家給她的名片都撕碎扔到了煙碟裏。

    50

    三杯“二鍋頭”下肚,康傑心裏頭話多起來。

    他在崇格飯店一隅獨酌。餐桌上擺了兩副餐具。他在等另一位來。那位總也沒到。這更讓他心裏頭話迭話,話趕話,簡直把他憋悶壞了。那位再不到,他很可能使猛一拍桌子,把心裏的話狂噴出來了!

    康傑雖然常在影視中出現,可是他走到大庭廣眾之中,很少被觀眾認出來。偶爾也會有某幾個觀眾在一定距離外指着他議論説:“咦,這不是那個……嗎?”觀眾口中所訥出的並非他的名字,而是他在最近所放映的某一部影視作品中所扮演的角色的名字;即使這樣地被指認出來了,也極少發生觀眾熱情地跑過來,請他簽名留念的事。

    剛剛進入演藝圈的時候,康傑不僅興奮,而且自豪。他一非科班出身,二非“世家子弟”,以寒微的出身,低淺的學歷(初中畢業後,只上過半年的電工培訓班),居然從俗世底層,躍入了當今多少紅男綠女“追星一族”豔羨不已的影視圈!他所依恃的,也並非僅是陽剛的形象與一身的武功——他們一起練武術的哥兒們,多有被影視製作人請去客串的,有的甚至也演過一兩回主角,但幾乎都不能持久地在影視圈裏混下去——他實在是頗有些一點便通的表演才能,更誇張點説,他有種與生俱來的靈氣兒,那是你單靠電影學院、戲劇學院的培養,生髮不出來的!

    康傑這幾年片約不斷。他幾乎整天生活在演藝圈裏,擴而大之,是混跡在文化界裏吧。為了不讓圈裏界里人小覷,他沒少下功夫加強修養。開頭有人捧他是“中國史泰龍”或“東方施瓦辛格”,他相當得意。後來他得知香港人稱那類演員是“大隻”,也就是靠在影視中“賣大塊兒”取悦觀眾,與女演員靠色相吸引人無異,屬於最下乘的一流,於是便發奮要從“大隻”的定型中升拔出來。他把美國影星道格拉斯奉為楷模——人家陽剛方面既可與“大隻”媲美,卻又能儼然躋身於演技派紅星之列——他把所有能搞到的道格拉斯演的片子的錄相帶都看遍了,有的看了不知多少遍,來回來去地琢磨,真是很有領悟!他還從其他各個方面來提高自己的修養,他的書架上有兩種譯本的《尤里西斯》和一大摞《追憶逝水年華》,並且都硬着頭皮讀過一部分——實在難以卒讀!説實話,連那本薄得多的《百年孤獨》,他也是極勉強才讀完的,並且心裏頭茫茫然:究竟好在哪兒?!可是再聽到圈裏人議論到什麼時髦玩藝兒,他還是以豈甘人後的勁頭力求先睹為快。最近搶讀的是《廊橋遺夢》,那倒是明白易懂,但説真格兒的,他也還是不喜歡……因為至今他仍未結婚,父母雙亡而一個出閣已久姐姐一家也並不構成他的負擔,他所得的片酬雖遠比不上吉虹、潘藩一檔,卻也在與日俱增,所以他的生活水平應當説已大大超出了他所出自的那個階層,他的居室裝潢得相當漂亮,購置了相當昂貴的音響,他試着聽各位西洋大名家的古典名曲,當作一門功課;可是真正讓他聽來得以鬆弛的,到頭來還是克萊德曼的浪漫鋼琴曲或香港林子祥唱的那些歌……他當然沒有丟掉中國武術,但又請人教自己西洋劍術……他畢竟才三十出頭,他覺得自己在影視圈中實在是能以大展宏圖!

    在此之前,他也曾頻頻感受到圈裏人對他有意無意的歧視乃至鄙夷,比如在某個劇組裏,他演一個惡“衙內”,那位演女一號的當紅豔星開口閉口總稱他為“康師傅”,聽來似甚親暱,其實是在時時指明他的“真實身份”;又比如有一回導演在進行導演闡述時,侃起了“後現代”、“後結構”什麼的,他本是聽得格外認真的一個,那導演卻對他一瞥之後,忽然對大家説:“我知道這話對有的主兒完全是‘對牛彈琴’……”於是不少人便都斜眼朝他看,他頓時感到臉上有萬根蜂刺扎入……但他都把那些個傷害吞下去了,因為他覺得自己確屬這個圈子裏的“外來户”,自己既然喜歡在這個圈裏混,那就只能是忍痛跟這些個“原住民”磨合……

    然而今天拍攝現場所發生的衝突,卻一下子令他忍無可忍,他心中失卻了平衡,不僅一跺腳跟導演祝羽亮掰了,就是聞訊趕來勸和的閃老闆,他也沒給好臉好話……“你丫的狗屁不通!好意思跟這圈裏鬼混!”這他媽的是什麼話?我他媽的憑什麼要吞下他媽的這碗蛆?……

    ……誰他媽的狗屁不通?你們他媽的這堆蛆才狗屁不通哩!瞧你們拿出的這些個破本子,一個比一個遠離老百姓的真實生活,一個比一個胡謅八咧瞎xx巴亂攢,你們通嗎?連狗屁不如!你祝羽亮有他媽的什麼了不起?你丫的究竟懂多少人事兒?你不就成天在那兒尋摸撈個國際大獎的事兒嗎?“同性戀早成顯學了”,人家都成“顯學”了,你還跟在人家屁股後頭瞎起哪門子哄!你同性戀成“顯學”是你的事兒!我姓康的就是沒法兒體那個驗嘛!游泳場上,我無意中跟哪位爺們的皮膚蹭了一下,心裏頭都硌硬……不錯,咱們吃演員這碗飯,不管是人間有呢還是沒有的千奇百怪的事兒,只要這戲真有個自我邏輯,咱都豁得出去,給你演出來就是!別看咱沒上過電影學院戲劇學院,這點功夫咱天生就有,可你也不能把咱們當肉做的道具,想怎麼擺弄就怎麼擺弄!……你問老闆也別以為軟硬兼施,我就低頭上套!誰跟你們這些人論哥們兒?你們這個圈裏哪兒有什麼真哥們兒真姐們兒?潘藩口口聲聲跟你論哥們兒,其實他現把在另外的攝製組當成他的正窩兒,你這《棲鳳樓》他只不過是權當個過路的“風雨亭”,你還讓我跟他學學,學他什麼?學吃裏扒外?學使奸耍猾?……我真罷演要賠償你損失?甭跟我那麼趾高氣揚的!擺什麼大老闆的架子?你當年不就在這破樓裏住嗎?那時候你不跟咱一樣,窮得聳肩拱背,抖得起來嗎?如今仗着你那海外的舅舅,發了個橫財,你就齜毛露牙的了!告訴你,咱們大財沒發,小財倒還有點,撕了跟你丫籤的約,咱也不是真賠不起你!我“好意思跟這圈裏鬼混”?他媽的,你們這個圈兒,就好意思跟這老百姓裏頭鬼混!你們就這麼混吧!有他媽一天你們混不下去的時候!……

    坐在崇格飯店裏喝悶酒的康傑,滿心充溢着從那個圈裏迴歸昔日人際中的情懷。他約了原先住一個大雜院,從小學到初中一直同班的“十四點”來跟他聚談。“十四點”當然是綽號。人家的真名叫歐陽傑。也就是説他們倆的名字其實一樣。開頭,同學們把壯點的康傑叫“大傑”,把瘦點的歐陽傑叫“二傑”,可是新來的班主任老師因為他們倆在校運動會上都得了冠軍,稱他們為“咱們班的二傑”,“二傑”既然成為了兩人的合稱,就有同學給歐陽傑另取了外號“十四點”——“傑”字恰主要由“十”和四個點構成嘛;這當然不夠公平,因為康傑也是“十四點”啊!但不知怎麼搞的,大傢伙叫起歐陽傑“十四點”來,總覺得很貼切。“十四點”也便具有了更多的意味。康傑後來隨父母搬到廠子蓋的宿舍樓住,直到他進入影視圈以前,一直跟“十四點”保持着密切聯繫。“十四點”後來成了個安裝清洗修理燃氣熱水器的工人,隸屬於一家服務公司,公司的熱線電話常登在晚報的小廣告欄裏,因此打電話來請他們上門的人很多;有的户“十四點”去了,服務得不錯,户主對他有好感,他也覺得户主可交,便給留下他個人的呼機號,這樣以後那户主便得以跟他直接取得聯繫,他去幹活,可以不算公司派的,便可以省交“份錢”,而他也便可以優惠户主,兩下里都覺合算;“十四點”便這樣有了一個跟康傑完全不同的生存圈。“十四點”娶妻生子以後,再沒進過電影院,所以康傑演的電影他全沒看過,只是偶爾在電視裏看到康傑在那裏頭或飛檐走壁,或噼啪亂打,他是既不羨慕,也無跟康傑取得聯繫的願望。偏偏頭年康傑的熱水器壞了,打電話請人來修,修理工來了,康傑一見,不禁驚呼:“十四點呀!”“十四點”只是憨笑,倒並不怎麼激動……這樣康傑算是有了“十四點”的呼機號。

    康傑一個人坐那兒自斟自飲,“十四點”答應來可總不見影兒。康傑又用“大哥大”呼了一遍,這回“十四點”回了話,“十四點”在那邊喘着粗氣説:“……剛把這活兒弄完,實在是難弄,費了我好大精神!……我在三環外頭啦!……可不,我們淨到遠處幹活,哪兒都去,前幾天還去了昌平呢!……不這麼幹吃什麼呀?……你幹嗎非揪我去呀?……哪顧得上吃飯呀!……你請我喝酒?我還真不喝酒!……你那兒是個飯館吧?幹嗎急赤白臉地催我去?是不是那兒的煤氣灶出毛病啦?……是?真是?那你得問問他們,是怎麼不靈了?要是大毛病,我手頭帶的傢伙恐怕還不夠呢!……什麼?怎麼着我也得去?要不就是不給你面子?哪兒跟哪兒呀!……好,我這就去!……怎麼來?我騎車……打‘的’?就是不騎車我也沒那份打‘的’錢啊!……好,那你等着……我快,沒那麼久……好……”

    康傑一身名牌休閒運動服,色彩素淡,不懂行的人看上去不覺扎眼;可是手持“大哥大”在餐桌那兒一跟遠處的人對話,有的食客便對之另眼看待了;於是有兩個年輕人便湊上前問:“您是……裏的……吧?”他們説出了康傑所演的一個電視劇和其中他那一角的名字,有讓他給簽名的意思。擱在以前,康傑一定善待他們,有求必應;可是現在他正想從影視圈的陰影裏跳出來,而且馬上想到了有一回那作家雍望輝在攝製組裏聊天時説的話:“一流的演員,觀眾既記得住他的名字,也記得他的代表作,和他扮演的角色的名字;二流的演員,觀眾記得住他本人的名字,可是往往一下子想不起他扮演過哪個角色;三流演員呢,觀眾總記不住他本人的名字,遇上他就總是用他最近演的那個角色的名字稱呼他……”當時他聽了不僅不生氣,還呵呵地笑,覺得畢竟是作家,觀察分析世道人心挺準也挺損……自己三流就三流,總比不入流強,來日方長,玩命兒奮鬥,衝一流奔唄!……現在他卻忽然對雍望輝那些話和説那些話時的嘴臉極其反感……於是他遷怒於那兩個湊上前來的年輕人,朝他們一翻白眼:“你們認錯人啦!”

    康傑急不可耐地等“十四點”到來。彷彿“十四點”是很可撈的稻草,一旦撈到手中,他便能從誤膛進去的那個臭烘烘的圈子裏跳出來,重獲普通人生活圈裏的一派淳樸與温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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