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晚上10点多了,萨姆-卡普维茨锁上暗房门,穿过几码宽潮湿的草坪来到石阶上,疲惫地登上石阶跨进门廊,在门外的柳条躺椅旁停住了脚,吸进一口凉爽、干燥的夜空气,清凉一下头脑里的暗房气味。吸进的空气像美酒一样令人陶醉,他闭上眼睛,连着吸入和呼出几次,然后睁开眼,欣赏了一刹成排的路灯和向格兰德河延伸的星散的住宅灯光。路灯好象在闪烁和移动,带着黄色的威严,就像他去年在墨西哥的萨尔蒂约和蒙特雷之间看到的一个夜间宗教队伍的火把一样。
他静静地站在屋廊下,不愿放弃这个地方和在此看到的景色所带来的快乐。他对这周围的环境,对附近阿克马和圣菲利普的尘土飞扬的村庄、平坦的牧场和浇过的辣椒地、蓝色的美丽山峦等的感情是深厚和不可动摇的。
他痛苦地想到是什么带他到这儿,对一个从诞生到长大成人对纽约的布朗克斯一无所知的人来说是一个如此不令人喜欢的地方。战争——希特勒战争期间,他结识了厄恩尼-派尔。萨姆是一个新闻官员和信号部队摄影师,他在大学里的生物学学位派不上用场只好不提;派尔则是一名战地记者。在3个太平洋岛子上他们曾一块长途跋涉,萨姆总是大谈太平洋植物生态学的奇妙,而派尔在萨姆的催促下则讲他对家乡新墨西哥州的宁静的感情。派尔在一次战斗中死去数月后,萨姆从部队退役来到加利福尼亚。他买了一部破旧的车子,自东南部向纽约开去,决心在埋身于首都教育的单调生活之前看一看这个国家。
他的路线穿过阿尔布开克,一到这个城市,他就觉得不拜访一下派尔太太、厄恩尼的茅屋及其周围的一切就无法离开;他已故的朋友生前经常怀着无限的爱谈论这一切。萨姆在爱尔瓦拉多旅馆的一个4块钱单间里住了下来,圣费车站就在旅馆隔壁。洗整、吃饭、到服务台问了一下之后,他驱车穿过热乎乎、静悄悄的商业区,路过村庄式的大学,上了吉拉德大道。他向右拐上一条铺过的街,由于他死去的朋友生前的描写,这儿显得是那么熟悉和亲切,向前走了1英里,两旁尽是土坯房子,再往前街面变成了石子路,过了几个街口,便到了吉拉德大道和圣莫尼卡大道的拐角处。厄恩尼-派尔曾说过,他的茅舍在南吉拉德大道700号,一幢有灌林丛的拐角上的房子,水泥门廊,一只叫奇塔的狗,房子是白色的,但屋顶是绿瓦,表示向往和平。
萨姆停下车,走到屋子跟前,敲了敲门。开门的是个保姆,他说明了身份和来意。保姆告诉他,派尔太太病得太厉害了,难以见任何人;但她又提议说,如果他是厄恩尼的朋友,也许愿意看一下厄恩尼的房间,自从他离开后从来没有动过。在萨姆头脑里的那双眼睛经常见到过这间房子,所以,一切似曾相识,没有什么可惊奇的。在某些方面,这间屋子比爱丝苔尔正在那儿等他的那间在布朗克斯的公寓房更像他的房问。他在房中转了一遭——打开的字典还在架子上,洛的带有签名的画,两壁图书,镶在镜框里的厄恩尼同艾森豪威尔和布雷德利交谈的照片,挂在衣钩上的一顶脏乎乎的绿垒球帽——最后,萨姆带着对派尔太太的感激崇敬之情离去。
一走到外面,萨姆便沿着石子路向前溜达着,一位正在修剪草坪的邻居点头致意,望了望远处大学的房子,在几处驻足询问了一下,还不时停下来凝视着远处的山峦,最后他回到汽车上向城里开去。
他在阿尔布开克不只过了一夜。他住了一星期。这期间他到新墨西哥大学求得了一个职务,然后才开始他的穿越祖国旅行。
1年后,他成了那所大学的一个讲师,有一个个人实验室和一架崭新的复合显微镜;两年后,他在南吉拉德大道上有了自己的土坯房。
他今晚就站在这儿,这所房子的房廊下。他从未为他的搬迁后悔过,爱丝苔尔也没有。只有在当他因公出差必须离开阿尔布开克的情况下,他才感到遗憾。
他最后一次吸进沁人心肺的空气,使之充满那瘦瘦的胸膛,感到或多或少地恢复了一些精神,通过开着的餐厅玻璃门走进房子里。他关上门,喊道,“爱丝苔尔,来点咖啡怎么样?”
“早好了,正等着哩!”她也喊着回答。“在会客室里!”
他发现爱丝苔尔蟋缩在宽扶手椅里。她的紫灰色头发用卷发器卷起来,肥大的浴袍将她胖大的身躯和椅子一起罩了起来。他肯定,她很像一顶舒适的印第安人帐篷。她正在读里斯曼的《个人主义再思考》,那种专心致志的劲头表示着她的自我完善。现在,她放下书,站起来,从微型电热盘上取来咖啡壶。萨姆走向对面的扶手椅,就像由吊车放下来似的,将瘦长的骨架吱吱咯咯地安放进椅子里。他一坐下,两条细长腿伸出去,便轻松地呻吟了一下。
“你的动静像个老翁,”爱丝苔尔说,一边将咖啡倒进漆木桌上的杯子里。
“《圣经》上说,男人到了49,泰然呻吟有自由。”
“那就无病呻吟好了。你完成不少了吧?”
“洗了一些我在小瀑布周围拍的资料。这墨西哥太阳太亮了,要找到正确的清晰度就得像丧家犬一样。还好,《皮塔哈亚》进展顺利,差不多快完了,我想再有几星期就可脱手。你打字打得怎样了?”
“我赶上你了,”爱丝苔尔说着,回到自己的位子上。“你一写出剩下的那些说明,我就把它们打出来。”
萨姆尝了尝咖啡,用劲吹着,最后有滋有味地喝起来,剩下半杯放了回去。他摘下无边方眼镜——他女儿称之为“舒伯特眼镜”——因为上面蒙了一层蒸气,随着又感到不太对劲,顺理了一下凌乱的黄灰色头发,用一个手指将高耸的眉毛逐个抿了抿,最后寻找到一支雪茄。他正准备点烟,突然扫视了一圈。“玛丽在哪儿?她回来了吗?”
“萨姆,才10点15分。”
“我以为比这还晚。我的双腿感觉时间比你说的要晚。”他点燃雪茄,又喝了一口咖啡。“我今天几乎没见到她——”
“我们难得见到你,在后面那个黑洞里,一趴就是几个小时,一个人起码应知道来吃饭。你吃了三明治了吗?”
“见鬼,我忘了拿碟子和盘子来。”他放下空杯子。“对,我涮过碟子。”又吸了一口雪茄,喷出一团烟云,问道,“她什么时间出去的?”
“你说什么?”爱丝苔尔已经重新读起书来了。
“玛丽。她什么时间离开的?”
“7点左右。”
“今晚是谁——又是沙夫尔那小子吗?”
“对,尼尔-沙夫尔。他带她到布罗菲家的一个生日晚会上去了。你想,莉昂娜-布罗菲17岁了。”
“你想,玛丽-卡普维茨16了。我无法想象的是玛丽能从那个布罗菲家女孩身上看到什么。她是绝对空虚的,而且她穿戴的……”
爱丝苔尔将书搁到膝盖上。“莉昂娜没什么可说的,值得你反对的倒是她的父母。”
萨姆嗤之以鼻。“我讨厌任何将所谓美国精神的标志贴到自己车上的人——上帝,我经常想这些人脑瓜里到底装了些什么。为什么有人将他们是美国人这一事实在美国四处招摇。不用说,他们是美国人,可我们也是,在这个国家的几乎所有人都是。真他妈的令人怀疑,他们想说明什么——想标榜他们是超级美国人、特殊美国人、比一般美国人更美国的美国人?他们是否想证明,一切别人或许在某一天想推翻政府,或者向一股外国势力出卖机密,而他们贴上的标志则证明他们保准不会那样做,一生一世都不会?在那些煞费苦心来证明自己的公民权和忠心的人们的内心世界里,究竟是一些什么样的奇怪而黑暗的东西?为什么布罗菲老头老是带着一枚有‘婚后主义’、‘男子主义’或‘上帝主义’字样的领扣?”
爱丝苔尔耐心地接受了丈夫的发泄——事实是,在这义愤填膺之时,她暗地里是喜欢他的——当看到萨姆发完了脾气,她从实际出发又回到问题的中心点。“所有这一切同莉昂娜或者她的生日晚会或者玛丽的出席都毫不相干。”
萨姆笑了。“你是对的,”他说,端详着雪茄。“这个沙夫尔家的小子——玛丽同你谈起过他吗?”
爱丝苔尔摇了摇头。“萨姆,你不是对他吹毛求疵吧?”
萨姆又笑了。“说实话,我是的,但仅仅有一点。我对他也只有过有个初步印象罢了,但对她来说他是太鬼太大了一点。”
“只要你是她的父亲,并且她还在成长,他们对她来说将都是太鬼太大了。”
萨姆很想来上一句俏皮话,但没有说,只代之以平静地点头表示同意。“说得对,我觉得你是正确的,做妈妈的最知道——”
“——最知道做爸爸的,这是肯定的。”
“跑题了。”他观察着漆木桌。“今天有电话、客人、邮件吗?”
“一切照旧,邮箱里只有一张桑地亚地宫聚餐舞会的请柬——几张账单——从公民自由权联盟来的一份报告——《新共和报》——又一些账单——大概就是——”她突然改了口。“噢,亲爱的,我差一点忘了——有一封莫德-海登给你的信,在餐厅桌子上。”
“莫德-海登?我正纳闷这位老大姐现在在哪儿?也许她又要出台了。”
“我去把信取来。”爱丝苔尔说话间已经站起身,脚上的卧房拖鞋踢嗒作响,向餐厅走过去。她拿着一个长长的信封回来,交给萨姆。“是从圣巴巴拉寄来的。”
“她正在变得能坐下来了,”萨姆说着,打开了信封。
在他读信的当儿,爱丝苔尔站在一旁强压回一个阿欠,但在她得知所有事情之前是不会离开的。“有什么重要事?”
“就我所理解的说……”他的声音低了下去,继续读着,是那样专心。“她在6月间要到南太平洋搞一次实地考察。她需要有人同行。”他把看完的那张信纸递给她,漫不经心地摸索他的眼镜,挂到耳朵上,继续往下读。
5分钟后,他读完了信,若有所思地等待着。当妻子读完伊斯特岱的附件时,他抬眼看着她。
“你怎么看,爱丝苔尔?”
“很迷人,当然了——但是萨姆,你答应过今年夏天我们呆在一起,我不要你撇下我们,自己跑开。”
“我没说要那么干。”
“我们的房子有许多事要去做,许多活你得干,我们不是已经答应我娘家,今年他们可以来……”
“爱丝苔尔,别急,我们哪儿也不去。对我来说,我看不出三海妖比波利尼西亚的其它地方会有任何不同之处。只不过——你瞧,首先,同老莫德在一起很有意思,同她结交是件好事。其二,应当承认,听起来像是一个真正古怪的地方,那样的风俗——我得带上像机——或许会出一本能卖出去的画册,不像以前那样。”
“我们过得挺好,不指望卖什么画册,我厌恶当游牧民或者植物寡妇。我们应该呆在家里像一个家庭一样呆上一个夏天。”
“瞧,我也厌倦了,我和你一样喜欢呆在这儿,我只不过是在瞎想,我根本没打算离开此地一步。”
“好,萨姆。”她俯下身,吻了吻她。“我都睁不开眼了,不要睡得太晚。”
“一等到玛丽……”
“我允许了她半夜回来。你这位格罗弗-惠伦等着欢迎她不成?她有把钥匙,自己知道路。睡觉吧,你需要睡觉。”
“行。你一从洗澡间出来我就去睡。”
爱丝苔尔上楼到卧室去后,萨姆-卡普维茨拿起莫德的信,悠闲地重新读了起来。除去战争以外,他只到过南海一次,呆的时间很短,就在莫德到那儿的第二年,在斐济群岛上搜集标本。他收集到了一批相当好的野生薯蓣,有几个品种他从未见过。在他不辞劳苦地加以测量、学习其名称和生长过程之后,却在保存上出了某种差错,归途中全都烂掉了。再搞一套会是很有价值的,就是说,如果三海妖上也生长那些东西。还有,有可能那本画册将得到补充,甚至得益于莫德肯定会写出的畅销书。是吸引人,可萨姆明白吸引力还不够大。爱丝苔尔是对的,家庭是首要的,要让它根深蒂固。在阿尔布开克会过个好夏天,他主意已定,不再介意,实际上,还很高兴。他将莫德的信整整齐齐地叠好,装回信封里。他关上灯,只留下一盏,前厅灯也亮着,等候玛丽。
他到了卧室,灯已经关了。瞟了一眼,看到床上那一堆就是爱丝苔尔睡在那里。他摸索着走进洗澡间,关上门,打开刮脸灯,做着过夜准备。完事后已是零点过10分了,这令他吃惊。他拉了拉褪了色的蓝长袍罩在睡衣上,决定对玛丽说晚安。
在走向她房间时,他看到房门开着。到了门口,看到床还叠得好好的。他失望地踱进了拥挤的书房,将桌上的学生台灯重新打开,拉开百页帘。外面,吉拉德大道空无人迹。玛丽以前不这样,萨姆心烦意乱,转过身去。他想再点一支雪茄,但已经刷了牙,便否决了这个想法。他在桌旁坐下来,不停地用脚轻轻拍打着,一页页地翻弄着一些生物学杂志。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汽车驶近的声音。壁炉台上的钟表指着12点34分。他立刻跳了起来,关上学生台灯,拉起百页帘,可以看出尼尔-沙夫尔的史蒂贝克小型汽车的轮廓。汽车掠过房子,掉了个头,靠近路边停了下来,发动机不响了。萨姆如同被烫着一样放下百页帘,做一个关心子女的父亲,没问题;但做一个间谍,决不能。
他那苍鹭式的双腿载着高而瘦的身躯慢慢地向床边走去。他扔掉长袍,爬进被窝,仰面而卧,脑子里想着玛丽,甚至想到了她的儿时;转而又想到莫德,回想起曾同她一道搞的那次实地考察,随后又想到战争及后来的日子;突然又想到玛丽,全无睡意。他一直在竖着耳朵听,没有听到她进屋。恰在此时,好象故意捉弄他,听到了钥匙的金属声响,折页的吱扭声和关门时木头相碰的声音。他觉得自己的脸在黑影里挂着笑容,静静地等着听她从起居室向卧室走的脚步声。
他等着那自然会有的脚步声,但没有听到。他更加清醒了,用力听着,还是没有脚步声。奇怪。他控制住自己,翻了个身,摆出要睡觉的架子,但耳膜却始终在等着。没有动静。这非同往常,他现在有点神经质了。他肯定,从她进门起码已经过75分钟。他再也忍不住了,便掀掉毯子,蹬上拖鞋,披上长袍,走到过道上。
他再一次向她的房间走去,没人在里面。他来到起居室,里面静静的,看起来好像没人,可他看到了她坐在他的椅子上。她已经将她的高跟舞鞋——他从来都看不惯的那种——甩到一边,直挺挺地坐在那儿,没感觉到有人进来,茫然地盯着前方。
奇怪啊奇怪,他想着,转到她的面前。“玛丽,”
她抬起头,秀气的桃子般的脸是那么可爱和娇嫩,那么年轻,以至于可以明显看出她的眼睛有点不对劲,好像是哭过。“嗬,爸,”她低声说。“我以为你睡了。”
“我听到你进屋了,”他小心翼翼地说。“没听到你上床的声音,就放不下心。没什么事吧?”
“没有,我想是没有。”
“你以前不这样,一个人这样呆在这儿干啥?已很晚了。”
“只是想一想,我不知在这儿干啥。”
“你肯定今晚没发生什么事?玩得痛快吗?”
“还算可以,同往常一样。”
“是沙夫尔家小伙子送回你来的吧?”
“该当他送……”她清醒过来,在椅子里向前挪了挪,准备站起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
“噢,没什么,爸,请。”
“好吧,如果你不想告诉我——”
“没有什么可告诉你的,真的,他只不过有点讨厌。”
“讨厌,这话倒新鲜?”
“意味着讨厌。接个吻是一码事,可当他们以为他们拥有你。”
“我恐怕不懂,或者我可能也明白。”
她一下子站了起来。“爹——”萨姆知道,当她生他的气时,当他是一块冰块时,她才称他“爹”。所谓“冰块”在她的词汇里是指古板守旧。“别小题大做,”她说。“这让人心烦。”
他不知道还该说什么。保持父辈权威和父亲形象的需要怂恿了他,但她正在成熟起来,要保持一些个人的秘密。当她拾起钱包时,他看着她,修饰过的棕色头发,美丽的黑眼睛镶嵌在洁玉似的甜脸盘上,新的红色礼服裙紧贴着纤细的身躯,只有那出奇地坚挺着的胸脯显示出已近成年。对这个不想让自己害羞的半是孩子半是成人的女儿,有什么可说的?“好吧,什么时候你想说——”萨姆说了半截,打住了。
她拎起钱包和鞋子。说,“我去睡了,爸。”
她迈出一只脚,打他前面走过,看起来走路有点吃力,一个膝盖好像受了伤,支撑不住,坚持往前走,挣扎着保持平衡。他只离着一步远,及时扶住了她,帮她站直。这时,她的脸蹭了他的脸一下,她呼出的气味证明她喝酒了。
她想往前走,口里叨唠着感谢的话,但他挡住了她的去路,他决计不再犹豫,他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你喝酒了,玛丽。”
这种不动声色不同意,使玛丽的泰然自若态度一下子消失了。她不再是26岁,而只有16岁——或者是6岁。一时间,她想厚着脸皮再混一下,把眼睛转向一边,站在那儿,这个年轻的女儿。“是的,”她承认,声音几乎听不清。
“可你从不——”他说。“我认为对此我们有默契。你是怎么了?喝了多少?”
“两杯或3杯,我记不清了。抱歉,我不得不喝。”
“不得不?这倒是新鲜事,谁逼你了?”
“我无法解释,爸,我在那儿就得做点什么。总不能做个倒霉鬼,只是大煞风景,所以,我权衡了一下这样做要比其他做法好——”
萨姆感到他那瘦骨嶙峋的胸膛一阵紧缩。
“还有别的事吗?”
“你瞧,”她说,一只手玩弄着钱包提手。“他们都要你干,如果不干,你就不属于那帮人,每人都干。”
“干?干什么?”他不留情面地紧追不舍。“你是指性交吧?”
“是的。”
他几乎听不到她的声音。“每个人都干?”他继续追问。
“是的,几乎是。”
“几乎是,你是这样说的,你的意思是有的女孩没干。”
“唉,是的,但她们不会这样下去很长时问。”
“你的朋友——那个莉昂娜——她干了吗?”
“这不公平,爸,我不能……”
“那么她干了,”他说。“这就是所谓同沙夫尔家小子一起时的讨厌。这是他要你到那儿去要干的事情。”
她的眼睛低垂,一声不吭。看到她那样子,那样天真无邪,他再也不想充当严厉的法官了,他的心对她充满了怜爱之情,只想关心她、保护她,从她那洁白纯真的王国里消除一切不愉快。
他抓住她的胳膊肘,轻声说着。“来,玛丽,我们在厨房坐会,喝点奶——不,最好是茶——喝杯茶,来点饼干。”当她6岁、8岁、10岁之时,打梦中醒来,睡眼朦胧,头发蓬松,穿着皱巴巴的睡衣,还拖着一匹小毡马走来,他常常带她到厨房去一起喝牛奶吃饼干,睡觉前给她讲上一个寓言故事,领她回到小床上去。
他走进厨房,开了灯,将水壶坐到灶上,取出饼干。她坐在饭桌旁,醉眼朦胧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他在杯子里放好茶袋和糖块,然后向茶袋上倒热水。
最后,他在她对面桌旁坐下来,从杯子上注视着她吃饼干和呷茶。他们打起居室进来后没说过一句话。
“玛丽,”他说。
她的眼光碰到了他的,在等待着。
“你喝酒是想成为那帮人中的一分子,想要干点什么事,因为你不想干另一件事,不是吗?”
“我想是的,”玛丽说。
“但那另一件事还非干不可?”
“是的。”
“那你为何不离开这帮人,加入到更有价值的青年人中去?”
“爸,这些人是我的朋友,我们一起长大,你不能一遇烦恼事就别处另寻朋友。我喜欢他们所有的人——都是最好的青年——本来一直是很有意思的——将来仍然会是——如果不是为这。”
萨姆迟疑了片刻,然后说:“你的女友们同你讨论过她们的行为吗?”
“噢,当然,始终在谈论。”
“她们——她们感到——很好,还是厌烦,还是内疚我的意思是说,她们对此举动是生厌还是感到有意思?”
“有意思?当然不是。像此种肮脏的事——我是说一种强迫你去做的事,有什么意思可谈?我想大多数女孩都不计较这个,她们不认为有意思,也不认为是错误的,并不为之担忧。她们认为这只不过是为让同伴们高兴而不得不干的讨厌事之一。”
“为什么让同伴们高兴在你们看来是那么重要?如果令人生厌、不快,为什么不拒绝而使自己心情愉快?”
“爹,你不懂。那是一种做了后能使一个人更加愉快的事。我是说,这样你就真正属于这帮人中的一分子了,就可从中得到真正的乐趣,尽情地约会,不尽的欢笑,驾车兜风和看电影。”
“可你首先得付出代价。”
“好吧,你想那么说也行。大多数女孩子觉得这个代价是相当的。我是说,一旦女友们这么干了,有什么能……?”
“玛丽,”他打断她的话,“你今晚为什么没干呢?我估计有人向你提出过?”
“是的,他试图劝我入港。”
萨姆黯然神伤。他的小冤家穿着宽松的粉红色睡衣。“可你没有上圈套,为什么?”
“我,我怕。”
“怕什么?你妈和我——”
“噢,不。我是说,那无关紧要。总之,我不一定非得告诉你。”她漫不经心地呷着茶,皱起了年轻的眉头。“我说不准。”
“你是怕怀孕?或者怕得上性病?”
“别说了,爹,多数女孩子压根想不了这么多,况且,我听说他们用避孕套。”
萨姆又一次怆然。这恰似庚斯博罗笔下的蓝衣少年说出了一句下流话。他满腹狐疑地盯着自己的“小蓝孩。”
玛丽陷入深思。“我想我害怕是因为从没干过这码事,那是一种谜,我是说,说和做是不同的两回事。”
“当然是的。”
“我认为所有像我这个年纪的女孩子都好奇,但不认为我们都想要去试一试。我是说,念头并不能驱使我。在晚会上,后来在汽车里,当我一次次推开他的手,我一直在想,那是很讨厌的,那会玷污我,我再也不这样了。”
“我不大懂,玛丽。”
“我——我不能解释。”
“我们一向在关于性的问题上十分,相当的坦率、明智。所以,你不会因此而神伤。”
“不,那是另外一回事。”
“是不是接近时的冷淡——一种交易,就是说如果你想同他们在一起,想要朋友和刺激,你就得付租金?”
“我不知道,爸,真的不知道。”
萨姆点点头,拿起她的杯子和碟子,又拿起他自己的,站起来,送到水池子那里。他转过身朝她慢慢走来。“以后呢,玛丽?”
“以后?”
“你还想再见到尼尔-沙夫尔吗?”
“当然还想!”她站起身。“我喜欢他。”
“也不管他那双不老实的手和他的非分要求?”
“我真不该告诉你这些,让你这么一说,听起来更下流了。尼尔同那帮人中的其余人没有什么两样,他是个普普通通的美国小子。他的家庭——”
“下次你打算如何对付他?如果他不顾你的拒绝又会怎样?如果这帮人以抛弃你想要挟又会怎样?”
玛丽咬着下唇。“他们不会,我是说不会真那样做。我会对付的,我不是已经对付到现在了吗?我自有办法制服他和别人,而且我认为他们很喜欢我,足以……”她突然打住。
“足以干什么?”萨姆急切地问:“足以使他们耐心等待,直到你最后让步?”
“不,足以使他们尊重我的意愿。他们知道我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死心眼,偶尔亲个嘴,然后——好吧,你知道,寻个小开心,这我并不在乎。”
“现在,他们知道你会喝酒。”
“爸,你这么一说,好像我快成了一个不可救药的酒鬼。我不是,今晚是——咳,纯属例外,我不会让你失望。”
她已经再度拿起钱包和鞋子,开始向过道走。
“玛丽,我还要说一句。也许你大了,不需要别人的教导了。我接受你是一个有着自己主见的独立人这个事实。但是,你还是太年轻。此刻看来对你似乎重要的事情,在几年后当真正重要的事情出来要求决断时,就会显得远远不似以前那么要紧了。我只能说到此,并希望你能接受。当你同朋友们外出时,我无法拖住你的后腿。你是一个正派、有教养的女孩子,受到每个人的尊敬,妈妈和我都为你骄傲。我不想让你用一种令我们失望的方式行事,并且,到头来,记住我的话,也会令你自己失望。”
“你总是把什么都看得那么严重,爸。”她走到他跟前,踮起脚吻了吻他的面颊,朝他笑了笑。“现在我感觉好多了,相信我,晚安。”
她去睡了后,萨姆-卡普维茨在厨房里徘徊,倚到一个碗橱上,抱着胳膊,检讨着他那16岁的千金及其要好的一帮的整个问题。他知道,她无法从目前的环境中跳出来。如果他带她到菲尼克斯或迈阿密,或孟菲斯,或匹兹堡,或达拉斯,或圣保罗,她还会被同样的朋友所吸引,面孔不同的同样一伙人。这就是今天青年人社会的状况,不说是全部,但大部分是如此,萨姆痛恨之,也痛恨女儿生长在其中。
他可以预见到不远的将来,看得很清楚。他怕的是即将来临的夏天。几个月内,这帮人仍将被学校作业、期终考试和校内活动所束缚,相互见面不会那么多,手上也难得空问。而夏天里学校放假事情就会发生变化。这帮人如脱缰之马,玛丽白天黑夜混迹其中。在近几个月内,她也许能如愿地摆脱尼尔-沙夫尔,但夏天可是恋爱的犯罪季节。尼尔吻不着她的香唇,摸不到她的胸脯,或者在玛丽裙子下的手被挪开,就会难以忍受和恼火。他定会坚持要完其好事,如遭拒绝,就会将其注意力转向别处。玛丽就会被抛在一边,她就会像一个麻疯病人无人理睬。她能坚强地面对这个现实吗?萨姆怀疑,实在怀疑。不管怎么说,有谁能经得起遭到排斥的恐吓或从容地拥抱孤独呢?
还有喝酒。另一个危险。当萨姆想到她为什么喝酒时,突然从碗橱上将身子站直。开始,他曾设想她这么做是为了证明自己是个好样的,且不说是对童贞的珍爱。现在,他看到了她喝酒的另一个原因,一个不同的动机。她要入群。她害怕性交。于是,或许在某人的提议下——莉昂娜?尼尔?她两度喝酒来掩盖她对此的冷漠和表示有限度的妥协。今晚,她没有成功地克服惧怕心理。但另一次,如果不是两杯而是4杯或5杯……
萨姆感到无力和无助。他关掉厨房的灯,朝大厅走去,绕过去关了起居室的灯。当他关灯时,看到了莫德-海登的来信。黑影里,他盯着这封信,然后朝他的卧室走去。
他将睡袍甩到一边,躺到床上。
“萨姆,”是爱丝苔尔在低声叫。
他在枕头上转过脸。“你还没……?”
“萨姆,我几乎都听见了,我起来听的。”她的声音颤抖而且充满忧虑。“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将尽最大努力,”萨姆坚定地说。“明天一早我就给莫德-海登写信,我要告诉她,要么我们全家都去,要么都不去。如果她说行,我们就会使玛丽离开这儿,到某个安静的小岛上去,在那儿她不会被引诱。”
“这只不过是今年夏天,萨姆,再往后怎么办?”
“再往后她就老成了,我只想要她长大一些。让我们先从眼前做起吧,眼前要做的就是过好这个夏天……”
莫德-海登从写给远在加利福尼亚州旧金山的沃尔特-泽格纳那封信的副本上抬起头来。
“你说怎么回事,克莱尔?我为什么要邀请一个内科医生参加?好吧,现在——”她迟疑了一下,然后严肃地说,“我想告诉你,那是因为他在老年人病学方面有专长,我同他有长期的通信联系,而且海妖岛对他的工作来说可能是一个有价值的实验室。”
她又一次停住,使脸上出现笑容。“我想全都告诉你,这只是在我们家里,否则我不会说的。我邀一个内科医生,天哪,是出于政治原因,纯粹的政治原因。我懂得赛勒斯-哈克费尔德的想法和把戏。他拥有一大串减价杂货店,还是向这些店供货的制药厂的一个大股东。哈克费尔德对原始部落里用的任何简单药剂或土方都感兴趣——某种外国的胡说八道往往被转变成一种无害的兴奋剂,或是去皱霜,或者是健胃药。因此,每当有科学家提出申请,他总是要问是否有一位学医的人一道去。我预感到这次他还会这样。”
“雷切尔-德京博士又会怎样?”克莱尔想要知道。“她是一个医学博士,还是一个精神分析医生,不是吗?她还不会使哈克费尔德满意吗?”
“我也这么想过,克莱尔,后来我否决了它,”莫德说。“我肯定雷切尔在医学博士院中是落后了,从事两份工作也会力不从心,到头来,哈克费尔德会感到受了骗。所以,我不能冒险得罪于我们的赞助人。只有找一个全日制的学医的人一道去,如果说这是个办法,就只好这么干了。我只希望这个人选是沃尔特-泽格纳。”
已是晚上差20分钟8点了,而沃尔特-泽格纳说过8点钟准时来到她身边。在她认识他后的10个星期里,或者说在她熟悉了他的9个星期另6天的时间内,哈里特-布丽丝卡一次也没有因沃尔特-泽格纳误约而空等。事实上,她记得有3次——即使现在,这回忆又使她嘴角挂上微笑——他提前一刻钟到达,据他自己解释,是“一种不可控制的欲望”使之然。
是的,他肯定会按时到达,尤其是今晚有这么多事要庆祝,她还要做些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