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是晚上10點多了,薩姆-卡普維茨鎖上暗房門,穿過幾碼寬潮濕的草坪來到石階上,疲憊地登上石階跨進門廊,在門外的柳條躺椅旁停住了腳,吸進一口涼爽、乾燥的夜空氣,清涼一下頭腦裏的暗房氣味。吸進的空氣像美酒一樣令人陶醉,他閉上眼睛,連着吸入和呼出幾次,然後睜開眼,欣賞了一剎成排的路燈和向格蘭德河延伸的星散的住宅燈光。路燈好象在閃爍和移動,帶着黃色的威嚴,就像他去年在墨西哥的薩爾蒂約和蒙特雷之間看到的一個夜間宗教隊伍的火把一樣。
他靜靜地站在屋廊下,不願放棄這個地方和在此看到的景色所帶來的快樂。他對這周圍的環境,對附近阿克馬和聖菲利普的塵土飛揚的村莊、平坦的牧場和澆過的辣椒地、藍色的美麗山巒等的感情是深厚和不可動搖的。
他痛苦地想到是什麼帶他到這兒,對一個從誕生到長大成人對紐約的布朗克斯一無所知的人來説是一個如此不令人喜歡的地方。戰爭——希特勒戰爭期間,他結識了厄恩尼-派爾。薩姆是一個新聞官員和信號部隊攝影師,他在大學裏的生物學學位派不上用場只好不提;派爾則是一名戰地記者。在3個太平洋島子上他們曾一塊長途跋涉,薩姆總是大談太平洋植物生態學的奇妙,而派爾在薩姆的催促下則講他對家鄉新墨西哥州的寧靜的感情。派爾在一次戰鬥中死去數月後,薩姆從部隊退役來到加利福尼亞。他買了一部破舊的車子,自東南部向紐約開去,決心在埋身於首都教育的單調生活之前看一看這個國家。
他的路線穿過阿爾布開克,一到這個城市,他就覺得不拜訪一下派爾太太、厄恩尼的茅屋及其周圍的一切就無法離開;他已故的朋友生前經常懷着無限的愛談論這一切。薩姆在愛爾瓦拉多旅館的一個4塊錢單間裏住了下來,聖費車站就在旅館隔壁。洗整、吃飯、到服務枱問了一下之後,他驅車穿過熱乎乎、靜悄悄的商業區,路過村莊式的大學,上了吉拉德大道。他向右拐上一條鋪過的街,由於他死去的朋友生前的描寫,這兒顯得是那麼熟悉和親切,向前走了1英里,兩旁盡是土坯房子,再往前街面變成了石子路,過了幾個街口,便到了吉拉德大道和聖莫尼卡大道的拐角處。厄恩尼-派爾曾説過,他的茅舍在南吉拉德大道700號,一幢有灌林叢的拐角上的房子,水泥門廊,一隻叫奇塔的狗,房子是白色的,但屋頂是綠瓦,表示嚮往和平。
薩姆停下車,走到屋子跟前,敲了敲門。開門的是個保姆,他説明了身份和來意。保姆告訴他,派爾太太病得太厲害了,難以見任何人;但她又提議説,如果他是厄恩尼的朋友,也許願意看一下厄恩尼的房間,自從他離開後從來沒有動過。在薩姆頭腦裏的那雙眼睛經常見到過這間房子,所以,一切似曾相識,沒有什麼可驚奇的。在某些方面,這間屋子比愛絲苔爾正在那兒等他的那間在布朗克斯的公寓房更像他的房問。他在房中轉了一遭——打開的字典還在架子上,洛的帶有簽名的畫,兩壁圖書,鑲在鏡框裏的厄恩尼同艾森豪威爾和佈雷德利交談的照片,掛在衣鈎上的一頂髒乎乎的綠壘球帽——最後,薩姆帶着對派爾太太的感激崇敬之情離去。
一走到外面,薩姆便沿着石子路向前溜達着,一位正在修剪草坪的鄰居點頭致意,望了望遠處大學的房子,在幾處駐足詢問了一下,還不時停下來凝視着遠處的山巒,最後他回到汽車上向城裏開去。
他在阿爾布開克不只過了一夜。他住了一星期。這期間他到新墨西哥大學求得了一個職務,然後才開始他的穿越祖國旅行。
1年後,他成了那所大學的一個講師,有一個個人實驗室和一架嶄新的複合顯微鏡;兩年後,他在南吉拉德大道上有了自己的土坯房。
他今晚就站在這兒,這所房子的房廊下。他從未為他的搬遷後悔過,愛絲苔爾也沒有。只有在當他因公出差必須離開阿爾布開克的情況下,他才感到遺憾。
他最後一次吸進沁人心肺的空氣,使之充滿那瘦瘦的胸膛,感到或多或少地恢復了一些精神,通過開着的餐廳玻璃門走進房子裏。他關上門,喊道,“愛絲苔爾,來點咖啡怎麼樣?”
“早好了,正等着哩!”她也喊着回答。“在會客室裏!”
他發現愛絲苔爾蟋縮在寬扶手椅裏。她的紫灰色頭髮用捲髮器捲起來,肥大的浴袍將她胖大的身軀和椅子一起罩了起來。他肯定,她很像一頂舒適的印第安人帳篷。她正在讀里斯曼的《個人主義再思考》,那種專心致志的勁頭表示着她的自我完善。現在,她放下書,站起來,從微型電熱盤上取來咖啡壺。薩姆走向對面的扶手椅,就像由吊車放下來似的,將瘦長的骨架吱吱咯咯地安放進椅子裏。他一坐下,兩條細長腿伸出去,便輕鬆地呻吟了一下。
“你的動靜像個老翁,”愛絲苔爾説,一邊將咖啡倒進漆木桌上的杯子裏。
“《聖經》上説,男人到了49,泰然呻吟有自由。”
“那就無病呻吟好了。你完成不少了吧?”
“洗了一些我在小瀑布周圍拍的資料。這墨西哥太陽太亮了,要找到正確的清晰度就得像喪家犬一樣。還好,《皮塔哈亞》進展順利,差不多快完了,我想再有幾星期就可脱手。你打字打得怎樣了?”
“我趕上你了,”愛絲苔爾説着,回到自己的位子上。“你一寫出剩下的那些説明,我就把它們打出來。”
薩姆嚐了嚐咖啡,用勁吹着,最後有滋有味地喝起來,剩下半杯放了回去。他摘下無邊方眼鏡——他女兒稱之為“舒伯特眼鏡”——因為上面蒙了一層蒸氣,隨着又感到不太對勁,順理了一下凌亂的黃灰色頭髮,用一個手指將高聳的眉毛逐個抿了抿,最後尋找到一支雪茄。他正準備點煙,突然掃視了一圈。“瑪麗在哪兒?她回來了嗎?”
“薩姆,才10點15分。”
“我以為比這還晚。我的雙腿感覺時間比你説的要晚。”他點燃雪茄,又喝了一口咖啡。“我今天幾乎沒見到她——”
“我們難得見到你,在後面那個黑洞裏,一趴就是幾個小時,一個人起碼應知道來吃飯。你吃了三明治了嗎?”
“見鬼,我忘了拿碟子和盤子來。”他放下空杯子。“對,我涮過碟子。”又吸了一口雪茄,噴出一團煙雲,問道,“她什麼時間出去的?”
“你説什麼?”愛絲苔爾已經重新讀起書來了。
“瑪麗。她什麼時間離開的?”
“7點左右。”
“今晚是誰——又是沙夫爾那小子嗎?”
“對,尼爾-沙夫爾。他帶她到布羅菲家的一個生日晚會上去了。你想,莉昂娜-布羅菲17歲了。”
“你想,瑪麗-卡普維茨16了。我無法想象的是瑪麗能從那個布羅菲家女孩身上看到什麼。她是絕對空虛的,而且她穿戴的……”
愛絲苔爾將書擱到膝蓋上。“莉昂娜沒什麼可説的,值得你反對的倒是她的父母。”
薩姆嗤之以鼻。“我討厭任何將所謂美國精神的標誌貼到自己車上的人——上帝,我經常想這些人腦瓜裏到底裝了些什麼。為什麼有人將他們是美國人這一事實在美國四處招搖。不用説,他們是美國人,可我們也是,在這個國家的幾乎所有人都是。真他媽的令人懷疑,他們想説明什麼——想標榜他們是超級美國人、特殊美國人、比一般美國人更美國的美國人?他們是否想證明,一切別人或許在某一天想推翻政府,或者向一股外國勢力出賣機密,而他們貼上的標誌則證明他們保準不會那樣做,一生一世都不會?在那些煞費苦心來證明自己的公民權和忠心的人們的內心世界裏,究竟是一些什麼樣的奇怪而黑暗的東西?為什麼布羅菲老頭老是帶着一枚有‘婚後主義’、‘男子主義’或‘上帝主義’字樣的領釦?”
愛絲苔爾耐心地接受了丈夫的發泄——事實是,在這義憤填膺之時,她暗地裏是喜歡他的——當看到薩姆發完了脾氣,她從實際出發又回到問題的中心點。“所有這一切同莉昂娜或者她的生日晚會或者瑪麗的出席都毫不相干。”
薩姆笑了。“你是對的,”他説,端詳着雪茄。“這個沙夫爾家的小子——瑪麗同你談起過他嗎?”
愛絲苔爾搖了搖頭。“薩姆,你不是對他吹毛求疵吧?”
薩姆又笑了。“説實話,我是的,但僅僅有一點。我對他也只有過有個初步印象罷了,但對她來説他是太鬼太大了一點。”
“只要你是她的父親,並且她還在成長,他們對她來説將都是太鬼太大了。”
薩姆很想來上一句俏皮話,但沒有説,只代之以平靜地點頭表示同意。“説得對,我覺得你是正確的,做媽媽的最知道——”
“——最知道做爸爸的,這是肯定的。”
“跑題了。”他觀察着漆木桌。“今天有電話、客人、郵件嗎?”
“一切照舊,郵箱裏只有一張桑地亞地宮聚餐舞會的請柬——幾張賬單——從公民自由權聯盟來的一份報告——《新共和報》——又一些賬單——大概就是——”她突然改了口。“噢,親愛的,我差一點忘了——有一封莫德-海登給你的信,在餐廳桌子上。”
“莫德-海登?我正納悶這位老大姐現在在哪兒?也許她又要出台了。”
“我去把信取來。”愛絲苔爾説話間已經站起身,腳上的卧房拖鞋踢嗒作響,向餐廳走過去。她拿着一個長長的信封回來,交給薩姆。“是從聖巴巴拉寄來的。”
“她正在變得能坐下來了,”薩姆説着,打開了信封。
在他讀信的當兒,愛絲苔爾站在一旁強壓回一個阿欠,但在她得知所有事情之前是不會離開的。“有什麼重要事?”
“就我所理解的説……”他的聲音低了下去,繼續讀着,是那樣專心。“她在6月間要到南太平洋搞一次實地考察。她需要有人同行。”他把看完的那張信紙遞給她,漫不經心地摸索他的眼鏡,掛到耳朵上,繼續往下讀。
5分鐘後,他讀完了信,若有所思地等待着。當妻子讀完伊斯特岱的附件時,他抬眼看着她。
“你怎麼看,愛絲苔爾?”
“很迷人,當然了——但是薩姆,你答應過今年夏天我們呆在一起,我不要你撇下我們,自己跑開。”
“我沒説要那麼幹。”
“我們的房子有許多事要去做,許多活你得幹,我們不是已經答應我孃家,今年他們可以來……”
“愛絲苔爾,別急,我們哪兒也不去。對我來説,我看不出三海妖比波利尼西亞的其它地方會有任何不同之處。只不過——你瞧,首先,同老莫德在一起很有意思,同她結交是件好事。其二,應當承認,聽起來像是一個真正古怪的地方,那樣的風俗——我得帶上像機——或許會出一本能賣出去的畫冊,不像以前那樣。”
“我們過得挺好,不指望賣什麼畫冊,我厭惡當遊牧民或者植物寡婦。我們應該呆在家裏像一個家庭一樣呆上一個夏天。”
“瞧,我也厭倦了,我和你一樣喜歡呆在這兒,我只不過是在瞎想,我根本沒打算離開此地一步。”
“好,薩姆。”她俯下身,吻了吻她。“我都睜不開眼了,不要睡得太晚。”
“一等到瑪麗……”
“我允許了她半夜回來。你這位格羅弗-惠倫等着歡迎她不成?她有把鑰匙,自己知道路。睡覺吧,你需要睡覺。”
“行。你一從洗澡間出來我就去睡。”
愛絲苔爾上樓到卧室去後,薩姆-卡普維茨拿起莫德的信,悠閒地重新讀了起來。除去戰爭以外,他只到過南海一次,呆的時間很短,就在莫德到那兒的第二年,在斐濟羣島上搜集標本。他收集到了一批相當好的野生薯蕷,有幾個品種他從未見過。在他不辭勞苦地加以測量、學習其名稱和生長過程之後,卻在保存上出了某種差錯,歸途中全都爛掉了。再搞一套會是很有價值的,就是説,如果三海妖上也生長那些東西。還有,有可能那本畫冊將得到補充,甚至得益於莫德肯定會寫出的暢銷書。是吸引人,可薩姆明白吸引力還不夠大。愛絲苔爾是對的,家庭是首要的,要讓它根深蒂固。在阿爾布開克會過個好夏天,他主意已定,不再介意,實際上,還很高興。他將莫德的信整整齊齊地疊好,裝回信封裏。他關上燈,只留下一盞,前廳燈也亮着,等候瑪麗。
他到了卧室,燈已經關了。瞟了一眼,看到牀上那一堆就是愛絲苔爾睡在那裏。他摸索着走進洗澡間,關上門,打開刮臉燈,做着過夜準備。完事後已是零點過10分了,這令他吃驚。他拉了拉褪了色的藍長袍罩在睡衣上,決定對瑪麗説晚安。
在走向她房間時,他看到房門開着。到了門口,看到牀還疊得好好的。他失望地踱進了擁擠的書房,將桌上的學生枱燈重新打開,拉開百頁簾。外面,吉拉德大道空無人跡。瑪麗以前不這樣,薩姆心煩意亂,轉過身去。他想再點一支雪茄,但已經刷了牙,便否決了這個想法。他在桌旁坐下來,不停地用腳輕輕拍打着,一頁頁地翻弄着一些生物學雜誌。
過了一會兒,他聽到汽車駛近的聲音。壁爐台上的鐘表指着12點34分。他立刻跳了起來,關上學生枱燈,拉起百頁簾,可以看出尼爾-沙夫爾的史蒂貝克小型汽車的輪廓。汽車掠過房子,掉了個頭,靠近路邊停了下來,發動機不響了。薩姆如同被燙着一樣放下百頁簾,做一個關心子女的父親,沒問題;但做一個間諜,決不能。
他那蒼鷺式的雙腿載着高而瘦的身軀慢慢地向牀邊走去。他扔掉長袍,爬進被窩,仰面而卧,腦子裏想着瑪麗,甚至想到了她的兒時;轉而又想到莫德,回想起曾同她一道搞的那次實地考察,隨後又想到戰爭及後來的日子;突然又想到瑪麗,全無睡意。他一直在豎着耳朵聽,沒有聽到她進屋。恰在此時,好象故意捉弄他,聽到了鑰匙的金屬聲響,摺頁的吱扭聲和關門時木頭相碰的聲音。他覺得自己的臉在黑影裏掛着笑容,靜靜地等着聽她從起居室向卧室走的腳步聲。
他等着那自然會有的腳步聲,但沒有聽到。他更加清醒了,用力聽着,還是沒有腳步聲。奇怪。他控制住自己,翻了個身,擺出要睡覺的架子,但耳膜卻始終在等着。沒有動靜。這非同往常,他現在有點神經質了。他肯定,從她進門起碼已經過75分鐘。他再也忍不住了,便掀掉毯子,蹬上拖鞋,披上長袍,走到過道上。
他再一次向她的房間走去,沒人在裏面。他來到起居室,裏面靜靜的,看起來好像沒人,可他看到了她坐在他的椅子上。她已經將她的高跟舞鞋——他從來都看不慣的那種——甩到一邊,直挺挺地坐在那兒,沒感覺到有人進來,茫然地盯着前方。
奇怪啊奇怪,他想着,轉到她的面前。“瑪麗,”
她抬起頭,秀氣的桃子般的臉是那麼可愛和嬌嫩,那麼年輕,以至於可以明顯看出她的眼睛有點不對勁,好像是哭過。“嗬,爸,”她低聲説。“我以為你睡了。”
“我聽到你進屋了,”他小心翼翼地説。“沒聽到你上牀的聲音,就放不下心。沒什麼事吧?”
“沒有,我想是沒有。”
“你以前不這樣,一個人這樣呆在這兒幹啥?已很晚了。”
“只是想一想,我不知在這兒幹啥。”
“你肯定今晚沒發生什麼事?玩得痛快嗎?”
“還算可以,同往常一樣。”
“是沙夫爾家小夥子送回你來的吧?”
“該當他送……”她清醒過來,在椅子裏向前挪了挪,準備站起來。
“你這是什麼意思?”
“噢,沒什麼,爸,請。”
“好吧,如果你不想告訴我——”
“沒有什麼可告訴你的,真的,他只不過有點討厭。”
“討厭,這話倒新鮮?”
“意味着討厭。接個吻是一碼事,可當他們以為他們擁有你。”
“我恐怕不懂,或者我可能也明白。”
她一下子站了起來。“爹——”薩姆知道,當她生他的氣時,當他是一塊冰塊時,她才稱他“爹”。所謂“冰塊”在她的詞彙裏是指古板守舊。“別小題大做,”她説。“這讓人心煩。”
他不知道還該説什麼。保持父輩權威和父親形象的需要慫恿了他,但她正在成熟起來,要保持一些個人的秘密。當她拾起錢包時,他看着她,修飾過的棕色頭髮,美麗的黑眼睛鑲嵌在潔玉似的甜臉盤上,新的紅色禮服裙緊貼着纖細的身軀,只有那出奇地堅挺着的胸脯顯示出已近成年。對這個不想讓自己害羞的半是孩子半是成人的女兒,有什麼可説的?“好吧,什麼時候你想説——”薩姆説了半截,打住了。
她拎起錢包和鞋子。説,“我去睡了,爸。”
她邁出一隻腳,打他前面走過,看起來走路有點吃力,一個膝蓋好像受了傷,支撐不住,堅持往前走,掙扎着保持平衡。他只離着一步遠,及時扶住了她,幫她站直。這時,她的臉蹭了他的臉一下,她呼出的氣味證明她喝酒了。
她想往前走,口裏叨嘮着感謝的話,但他擋住了她的去路,他決計不再猶豫,他知道什麼是對,什麼是錯。
“你喝酒了,瑪麗。”
這種不動聲色不同意,使瑪麗的泰然自若態度一下子消失了。她不再是26歲,而只有16歲——或者是6歲。一時間,她想厚着臉皮再混一下,把眼睛轉向一邊,站在那兒,這個年輕的女兒。“是的,”她承認,聲音幾乎聽不清。
“可你從不——”他説。“我認為對此我們有默契。你是怎麼了?喝了多少?”
“兩杯或3杯,我記不清了。抱歉,我不得不喝。”
“不得不?這倒是新鮮事,誰逼你了?”
“我無法解釋,爸,我在那兒就得做點什麼。總不能做個倒黴鬼,只是大煞風景,所以,我權衡了一下這樣做要比其他做法好——”
薩姆感到他那瘦骨嶙峋的胸膛一陣緊縮。
“還有別的事嗎?”
“你瞧,”她説,一隻手玩弄着錢包提手。“他們都要你幹,如果不幹,你就不屬於那幫人,每人都幹。”
“幹?幹什麼?”他不留情面地緊追不捨。“你是指性交吧?”
“是的。”
他幾乎聽不到她的聲音。“每個人都幹?”他繼續追問。
“是的,幾乎是。”
“幾乎是,你是這樣説的,你的意思是有的女孩沒幹。”
“唉,是的,但她們不會這樣下去很長時問。”
“你的朋友——那個莉昂娜——她幹了嗎?”
“這不公平,爸,我不能……”
“那麼她幹了,”他説。“這就是所謂同沙夫爾家小子一起時的討厭。這是他要你到那兒去要乾的事情。”
她的眼睛低垂,一聲不吭。看到她那樣子,那樣天真無邪,他再也不想充當嚴厲的法官了,他的心對她充滿了憐愛之情,只想關心她、保護她,從她那潔白純真的王國裏消除一切不愉快。
他抓住她的胳膊肘,輕聲説着。“來,瑪麗,我們在廚房坐會,喝點奶——不,最好是茶——喝杯茶,來點餅乾。”當她6歲、8歲、10歲之時,打夢中醒來,睡眼朦朧,頭髮蓬鬆,穿着皺巴巴的睡衣,還拖着一匹小氈馬走來,他常常帶她到廚房去一起喝牛奶吃餅乾,睡覺前給她講上一個寓言故事,領她回到小牀上去。
他走進廚房,開了燈,將水壺坐到灶上,取出餅乾。她坐在飯桌旁,醉眼朦朧地看着他的一舉一動。他在杯子裏放好茶袋和糖塊,然後向茶袋上倒熱水。
最後,他在她對面桌旁坐下來,從杯子上注視着她吃餅乾和呷茶。他們打起居室進來後沒説過一句話。
“瑪麗,”他説。
她的眼光碰到了他的,在等待着。
“你喝酒是想成為那幫人中的一分子,想要乾點什麼事,因為你不想幹另一件事,不是嗎?”
“我想是的,”瑪麗説。
“但那另一件事還非幹不可?”
“是的。”
“那你為何不離開這幫人,加入到更有價值的青年人中去?”
“爸,這些人是我的朋友,我們一起長大,你不能一遇煩惱事就別處另尋朋友。我喜歡他們所有的人——都是最好的青年——本來一直是很有意思的——將來仍然會是——如果不是為這。”
薩姆遲疑了片刻,然後説:“你的女友們同你討論過她們的行為嗎?”
“噢,當然,始終在談論。”
“她們——她們感到——很好,還是厭煩,還是內疚我的意思是説,她們對此舉動是生厭還是感到有意思?”
“有意思?當然不是。像此種骯髒的事——我是説一種強迫你去做的事,有什麼意思可談?我想大多數女孩都不計較這個,她們不認為有意思,也不認為是錯誤的,並不為之擔憂。她們認為這只不過是為讓同伴們高興而不得不幹的討厭事之一。”
“為什麼讓同伴們高興在你們看來是那麼重要?如果令人生厭、不快,為什麼不拒絕而使自己心情愉快?”
“爹,你不懂。那是一種做了後能使一個人更加愉快的事。我是説,這樣你就真正屬於這幫人中的一分子了,就可從中得到真正的樂趣,盡情地約會,不盡的歡笑,駕車兜風和看電影。”
“可你首先得付出代價。”
“好吧,你想那麼説也行。大多數女孩子覺得這個代價是相當的。我是説,一旦女友們這麼幹了,有什麼能……?”
“瑪麗,”他打斷她的話,“你今晚為什麼沒幹呢?我估計有人向你提出過?”
“是的,他試圖勸我入港。”
薩姆黯然神傷。他的小冤家穿着寬鬆的粉紅色睡衣。“可你沒有上圈套,為什麼?”
“我,我怕。”
“怕什麼?你媽和我——”
“噢,不。我是説,那無關緊要。總之,我不一定非得告訴你。”她漫不經心地呷着茶,皺起了年輕的眉頭。“我説不準。”
“你是怕懷孕?或者怕得上性病?”
“別説了,爹,多數女孩子壓根想不了這麼多,況且,我聽説他們用避孕套。”
薩姆又一次愴然。這恰似庚斯博羅筆下的藍衣少年説出了一句下流話。他滿腹狐疑地盯着自己的“小藍孩。”
瑪麗陷入深思。“我想我害怕是因為從沒幹過這碼事,那是一種謎,我是説,説和做是不同的兩回事。”
“當然是的。”
“我認為所有像我這個年紀的女孩子都好奇,但不認為我們都想要去試一試。我是説,念頭並不能驅使我。在晚會上,後來在汽車裏,當我一次次推開他的手,我一直在想,那是很討厭的,那會玷污我,我再也不這樣了。”
“我不大懂,瑪麗。”
“我——我不能解釋。”
“我們一向在關於性的問題上十分,相當的坦率、明智。所以,你不會因此而神傷。”
“不,那是另外一回事。”
“是不是接近時的冷淡——一種交易,就是説如果你想同他們在一起,想要朋友和刺激,你就得付租金?”
“我不知道,爸,真的不知道。”
薩姆點點頭,拿起她的杯子和碟子,又拿起他自己的,站起來,送到水池子那裏。他轉過身朝她慢慢走來。“以後呢,瑪麗?”
“以後?”
“你還想再見到尼爾-沙夫爾嗎?”
“當然還想!”她站起身。“我喜歡他。”
“也不管他那雙不老實的手和他的非分要求?”
“我真不該告訴你這些,讓你這麼一説,聽起來更下流了。尼爾同那幫人中的其餘人沒有什麼兩樣,他是個普普通通的美國小子。他的家庭——”
“下次你打算如何對付他?如果他不顧你的拒絕又會怎樣?如果這幫人以拋棄你想要挾又會怎樣?”
瑪麗咬着下唇。“他們不會,我是説不會真那樣做。我會對付的,我不是已經對付到現在了嗎?我自有辦法制服他和別人,而且我認為他們很喜歡我,足以……”她突然打住。
“足以幹什麼?”薩姆急切地問:“足以使他們耐心等待,直到你最後讓步?”
“不,足以使他們尊重我的意願。他們知道我不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死心眼,偶爾親個嘴,然後——好吧,你知道,尋個小開心,這我並不在乎。”
“現在,他們知道你會喝酒。”
“爸,你這麼一説,好像我快成了一個不可救藥的酒鬼。我不是,今晚是——咳,純屬例外,我不會讓你失望。”
她已經再度拿起錢包和鞋子,開始向過道走。
“瑪麗,我還要説一句。也許你大了,不需要別人的教導了。我接受你是一個有着自己主見的獨立人這個事實。但是,你還是太年輕。此刻看來對你似乎重要的事情,在幾年後當真正重要的事情出來要求決斷時,就會顯得遠遠不似以前那麼要緊了。我只能説到此,並希望你能接受。當你同朋友們外出時,我無法拖住你的後腿。你是一個正派、有教養的女孩子,受到每個人的尊敬,媽媽和我都為你驕傲。我不想讓你用一種令我們失望的方式行事,並且,到頭來,記住我的話,也會令你自己失望。”
“你總是把什麼都看得那麼嚴重,爸。”她走到他跟前,踮起腳吻了吻他的面頰,朝他笑了笑。“現在我感覺好多了,相信我,晚安。”
她去睡了後,薩姆-卡普維茨在廚房裏徘徊,倚到一個碗櫥上,抱着胳膊,檢討着他那16歲的千金及其要好的一幫的整個問題。他知道,她無法從目前的環境中跳出來。如果他帶她到菲尼克斯或邁阿密,或孟菲斯,或匹茲堡,或達拉斯,或聖保羅,她還會被同樣的朋友所吸引,面孔不同的同樣一夥人。這就是今天青年人社會的狀況,不説是全部,但大部分是如此,薩姆痛恨之,也痛恨女兒生長在其中。
他可以預見到不遠的將來,看得很清楚。他怕的是即將來臨的夏天。幾個月內,這幫人仍將被學校作業、期終考試和校內活動所束縛,相互見面不會那麼多,手上也難得空問。而夏天裏學校放假事情就會發生變化。這幫人如脱繮之馬,瑪麗白天黑夜混跡其中。在近幾個月內,她也許能如願地擺脱尼爾-沙夫爾,但夏天可是戀愛的犯罪季節。尼爾吻不着她的香唇,摸不到她的胸脯,或者在瑪麗裙子下的手被挪開,就會難以忍受和惱火。他定會堅持要完其好事,如遭拒絕,就會將其注意力轉向別處。瑪麗就會被拋在一邊,她就會像一個麻瘋病人無人理睬。她能堅強地面對這個現實嗎?薩姆懷疑,實在懷疑。不管怎麼説,有誰能經得起遭到排斥的恐嚇或從容地擁抱孤獨呢?
還有喝酒。另一個危險。當薩姆想到她為什麼喝酒時,突然從碗櫥上將身子站直。開始,他曾設想她這麼做是為了證明自己是個好樣的,且不説是對童貞的珍愛。現在,他看到了她喝酒的另一個原因,一個不同的動機。她要入羣。她害怕性交。於是,或許在某人的提議下——莉昂娜?尼爾?她兩度喝酒來掩蓋她對此的冷漠和表示有限度的妥協。今晚,她沒有成功地克服懼怕心理。但另一次,如果不是兩杯而是4杯或5杯……
薩姆感到無力和無助。他關掉廚房的燈,朝大廳走去,繞過去關了起居室的燈。當他關燈時,看到了莫德-海登的來信。黑影裏,他盯着這封信,然後朝他的卧室走去。
他將睡袍甩到一邊,躺到牀上。
“薩姆,”是愛絲苔爾在低聲叫。
他在枕頭上轉過臉。“你還沒……?”
“薩姆,我幾乎都聽見了,我起來聽的。”她的聲音顫抖而且充滿憂慮。“我們該怎麼辦?”
“我們將盡最大努力,”薩姆堅定地説。“明天一早我就給莫德-海登寫信,我要告訴她,要麼我們全家都去,要麼都不去。如果她説行,我們就會使瑪麗離開這兒,到某個安靜的小島上去,在那兒她不會被引誘。”
“這只不過是今年夏天,薩姆,再往後怎麼辦?”
“再往後她就老成了,我只想要她長大一些。讓我們先從眼前做起吧,眼前要做的就是過好這個夏天……”
莫德-海登從寫給遠在加利福尼亞州舊金山的沃爾特-澤格納那封信的副本上抬起頭來。
“你説怎麼回事,克萊爾?我為什麼要邀請一個內科醫生參加?好吧,現在——”她遲疑了一下,然後嚴肅地説,“我想告訴你,那是因為他在老年人病學方面有專長,我同他有長期的通信聯繫,而且海妖島對他的工作來説可能是一個有價值的實驗室。”
她又一次停住,使臉上出現笑容。“我想全都告訴你,這只是在我們家裏,否則我不會説的。我邀一個內科醫生,天哪,是出於政治原因,純粹的政治原因。我懂得賽勒斯-哈克費爾德的想法和把戲。他擁有一大串減價雜貨店,還是向這些店供貨的製藥廠的一個大股東。哈克費爾德對原始部落裏用的任何簡單藥劑或土方都感興趣——某種外國的胡説八道往往被轉變成一種無害的興奮劑,或是去皺霜,或者是健胃藥。因此,每當有科學家提出申請,他總是要問是否有一位學醫的人一道去。我預感到這次他還會這樣。”
“雷切爾-德京博士又會怎樣?”克萊爾想要知道。“她是一個醫學博士,還是一個精神分析醫生,不是嗎?她還不會使哈克費爾德滿意嗎?”
“我也這麼想過,克萊爾,後來我否決了它,”莫德説。“我肯定雷切爾在醫學博士院中是落後了,從事兩份工作也會力不從心,到頭來,哈克費爾德會感到受了騙。所以,我不能冒險得罪於我們的贊助人。只有找一個全日制的學醫的人一道去,如果説這是個辦法,就只好這麼幹了。我只希望這個人選是沃爾特-澤格納。”
已是晚上差20分鐘8點了,而沃爾特-澤格納説過8點鐘準時來到她身邊。在她認識他後的10個星期裏,或者説在她熟悉了他的9個星期另6天的時間內,哈里特-布麗絲卡一次也沒有因沃爾特-澤格納誤約而空等。事實上,她記得有3次——即使現在,這回憶又使她嘴角掛上微笑——他提前一刻鐘到達,據他自己解釋,是“一種不可控制的慾望”使之然。
是的,他肯定會按時到達,尤其是今晚有這麼多事要慶祝,她還要做些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