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散尽之后,谭呐让助手处理这儿后事。他对于堇等人说,他们辛苦了,想必都饿了,他请客,去简单吃点东西。白云裳和陈可欣一听,都很高兴,于堇的确饿极了,她朝他点点头。谭呐对莫之因说:“莫兄,你知道就近有地方吗?”莫之因与他并肩走,说隔一条街就有一个不错的粤帮餐馆。
一行五人步行去,餐馆真的雅致,而且安静。坐下来后,大家让莫之因在点菜。等菜饭来时,白云裳天真地问:“这上海不夜城,各位大艺术家平日里是如何消遣的呢?”被问的人面面相觑,这白小姐真是不懂行,怎么问起私人的事来。她对坐在左边的陈可欣说:“你消遣时也听音乐吗?”陈可欣谦虚的一笑:“我喜欢建筑,收集设计图,匈牙利建筑师乌达克还在上海,他答应过我,陪我看他设计的国际饭店内部结构。”这话把于堇吓了了一跳。
白云裳倒真是没有注意到于堇的反应,转向左手边的谭呐:“你呢,大导演?”“我弄点小爱好――我喜欢书却没有钱,但最近上海四马路成了收书的天堂,几家旧书店不错――”于堇本来累极,听谭呐说旧书,又吃了一惊。正好侍者上来两碟熏鱼和咸蛋黄肚圈凉素菜。谭呐收住话题。
白云裳自己说起来:“我说说我的消遣,很俗:看跑马,看打回力球。最近听说到了几位葡萄牙球手,年轻英俊――”莫之因听得早就不耐烦了,这些高雅洋派的假斯文!他觉得在麻将桌上跟女人打情骂俏很过瘾,但是他要吓吓这些人一跳:“我每夜必吞云吐雾一次!”大家都朝他转过脸,他更神秘了:“听说过‘冷芳幽居’这个去处吗?”看到大家双眼发直,他越加得意地说:“你们顶多做到醉死,我在那里能先醉死后梦生。”
才十二月初,这个洋人半洋人集中的国际饭店就开始准备圣诞树,大厅里都开始装点圣诞节来临的气氛。
于堇走进旋转门,看到仆欧们在搬运一棵大冷杉,一个个纸箱已放在大厅里。可能是半夜后客人走动少容易布置。于堇走入厅里,好奇地看着仆欧们摆弄大冷杉。看了一分钟,她索性坐在沙发里。
刚才莫之因开着车送他们回家,谭呐与于堇一起下车来。他准备将于堇拿回房间的礼品花篮拿下来,突然想起什么,看了于堇疲倦的面容,就止住了手。谭呐说,“好好睡一个觉!睡好了,给我一个电话。”他的感激,是在内心。于堇明白。
她耳边响起音乐,竖琴伴随,于堇抬眼望去,穿着黑纱裙的妇人,坐在厅里,慢慢地弹,轻轻地吟唱,好像是在练习。
两个仆欧打开纸箱,从里面走出一个个天使飞跃在树上,带着闪闪的星星,好多五颜六色的花朵、小礼物盒和红鞋子。
夏皮罗站在二层的栏杆上。他没有惊动于堇。他派去给休伯特送信的人也早已回来,去剧场探看情况的人也回来了,说了“双花配演”。夏皮罗微笑了,看来于堇真是能干极了。一切如计划进行。他之所以没有去看《狐步上海》首演,是担心饭店,日本宪兵还没有忘记白天来搜查的失败。
休伯特也像他一样担心,没有去兰心大戏院。夏皮罗的心腹去休伯特老先生那儿送信回来,“H先生的回话是‘蓝靛花开着’。”夏皮罗明白这意思:事情没有变化,还是按原计划进行。休伯特老先生对夏皮罗说过,邱吉尔赞美情报人员:情报机构是下了金蛋都不叫唤的鹅。
夏皮罗却觉得这鹅想叫都叫不出来。
如同那只在管风琴里捣蛋的耗子。
在123年前,在奥地利一个有雪的小村庄里,圣诞节的前一天,琴师在教堂练琴,练得很认真。他搓搓手重新按下琴键踩踏板,管风琴里中发出低沉的“噗噗”声。神甫走过来说,昨天他就发现有一只耗子在管风琴里寻食。
琴师站起来,乡村神甫是个音乐家,也是个诗人,非常聪明,他让琴师不要着急,他来写一首诗,然后琴师谱上曲,用口唱代风琴,或许可以应付当夜的弥撒。
乡村神甫写好了诗,琴师作好了曲,他们又找来了十二个男孩女孩,一直排练到太阳都下了山。
子夜弥撒开始了,琴师领着十二个衣着整洁的孩子走上圣坛。人们窃窃私语。乡村神甫也在孩子们中间。琴师颔首行礼后,用吉他弹起了《平安夜》,乡村神甫浑厚的低音和孩子们稚嫩的童声响起来。人们没想到用嘴唱出的歌,是这么好听难忘。
小时候,夏皮罗的邻居阿姨给他讲这个故事。犹太人不过圣诞节,每年十二月过修殿节时,家人和亲朋好友对着烛台上亮亮的一排蜡烛唱歌跳舞,母亲和他跳,父亲和弟弟跳,嫂嫂和她的儿子跳。哥哥喝着酒看着。夏皮罗的泪水淌了下来,他思念生死未卜的亲人们。
他想,今年上海孤岛还有一个平安夜,明年是不是全世界都会像老鼠一样,在管风琴里两头受气?
于堇靠在沙发上,感觉炉火温暖的光焰升腾起来,她的身体轻飘飘的。平安夜,多少圣洁多少天真。这种歌声伴奏的节日,在以往岁月里,于堇总是陪休伯特度过。
弗雷德,你看了我的演出吗?你当然不在台下。你把自己化妆成一个我完全认不出来的人,比如戴上假胡子,再戴上礼帽,握着手杖,有点像圣诞老人。你看了我一眼,就马上回了书店。你担心着,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但愿我能尽快解除你的忧虑。
绝非凭空猜想,于堇知道,休伯特日日夜夜守着他的阵地,如同她守着她的阵地一样,战争早已开始,战争与兰心大戏院相似,只是那个舞台上,人死了不能复活。
人死不能说话,也不能再听这歌。
于堇想想,不对,并不是每个平安夜他们都在一起度过,最近三年她就一直没能回来。还有三十年代中期,有一次她拍《北国女子》,饰一个渔家女,在北方海边某地拍外景。她意外地收到他的电话,没有说话,电话里就是这支平安曲。
今年离圣诞节还早着,还有二十多天。她想,今年圣诞节,我会和弗雷德在一道――如果我们还能在一道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