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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初五过后,雷大空安排了公司工作,将一切日常事务交给了副经理处理,他就上广东去联系生意了。他这一走,竟一月有余,中间回来了一次,小住几天,又往州城去了。金狗三月里,主要在州河两岸采访,他是有计划地一个镇落一个镇落走动,准备在州城报上开辟一个“州河见闻”的专栏。这一计划很得“青年记者学会”的同伙们支持,他也有信心在这一组文章里渗透他长时间来学习和思索的一些问题,而使其产生一定的影响。

    白石寨城里一时没了熟人,小水每日也不出外,兢兢业业干完自己应干的工作,就到经管孩子的那户人家去逗鸿鹏玩。入春来,她身子不好,时常害头疼,找东城寨门口的老中医扎过几次针,也不见效,只说是月子里伤了风,慢慢将息,也就再没有管。没想到了四月初五,寨城南门口出了一件骇人听闻的事,病就又复发得更严重了。

    寨城南门口,也就是那高低不平的沿河阁楼上,一位年轻的寡妇身缚了七块砖,在子夜里从小窗跳入州河淹死了。这一夜,渡口上出奇地竟没有停船,这寡妇跳下去的时候谁也不知道,天明有人去河边洗菜,先看见一团蠕蠕而动的东西,用竹竿去捞,才发现是女人的头发,再一挑,那女人身子朝下,头朝上,脸肿得像发了酵的面团。洗菜人吓得跌了一跤,爬起来失声大叫,后有人去报案,公安局来人打捞了,认出是楼上的小寡妇。

    小寡妇之死,骚动了整个白石寨城。后来听人说,这寡妇多年来恋着两岔乡的一个船工,船工前几日撑船下襄阳,在月日滩船翻人亡,寡妇得到消息哭了两天两夜,就自杀了。

    小水去那里看过一次,认得这是和七里沟叫乌面兽相好的白香香。心下倒很是难过一场,想这寡妇住在那一片肮脏地方,却能有这般痴情,也是难得,可怜她命也是不强!一时联系到自己处境,流下两行热泪,夜到三更,偷偷去河边为那寡妇烧了一沓阴钱纸。

    此事过罢三日,公司斜对门的那家,有一个常年害病的女人,突然发了一夜高烧,服药、打针不能退热,后来就双目紧闭,信口胡说。说着说着,旁边人就觉得不对,她一会儿扮的是州河淹死的白香香的口气,说她和乌面兽好了几年了,人都说她是破鞋,可她除了乌面兽,再没交结过第二个男人,×××来纠缠过她,×× 企图强xx过她,她将他们打骂跑了,他们就恨她,造她的坏名誉,且借了她的钱,她一死全都不还了。然后一一说出谁借了她多少钱,谁还欠了她什么东西,要让这些人将钱如数交还她的母亲。后又口气变了,变得苍老了,说他没有喝够酒,阎王爷让他做了酒官,但他还要打铁,他要他的铁匠铺……众人听了,就叫道:“这不是铁匠麻子吗?”当即大惊:“这是‘通说’!那寡妇和麻子阴魂不散啊!”有好事者,偏又不信,跑去问了说出的欠寡妇钱的某某,那些人全满口应承是欠人家钱,连夜就退还寡妇的母亲了。一时风声旋起,都在议论这场怪事。那“通说”的女人还在唠唠叨叨继续说,越说越害怕,女人的男人就慌了,叫了阴阳师来,拿簸箕覆盖头上,折了桃木条狠抽狠打,又以桃木棍夹住左右手的中指使劲压。那女人方醒转过来,恢复了以往的口气,却如挖过二亩山地一般大声喘息,后就沉睡不醒。按照阴阳师的嘱咐,这家男人先去了寡妇家的小楼下钉了桃木楔,烧了阴纸,夜里又悄悄到公司的后院,在那棵苦楝树上贴了符,洒了鸡血,又将一个泥和棉花捏就的酷似麻子铁匠的小人儿身上扎满了钢针,挂在树杈上。

    第二天天明,小水到后院,见了那小人儿,气得昏厥,出来和斜对面的那家男女厮骂。那男人粗胳膊壮腿,骂小水的外爷阴魂作祟,又骂小水是扫帚星,是破鞋,克死了福运,生了鸿鹏这个杂种。小水当即扑过去就与那男人厮打,却被人家一脚踹在肚子上,当场趴在街道上打滚。事情一闹大,副经理和公司的几个留守人员就扭住那男人不放,说这是故意制造谣言,破坏城乡贸易联合公司营业,一轰儿闹着到公安局去辩理。

    到了中午,小水的肚子慢慢好些了,在公司等待辩理结果。一等不来,二等不来,后来公司的几个人员回来了,副经理却没有回来,一见小水就变脸失色地叫道:“坏了,小水,大事坏了!”小水说:“不要急,好好说,什么大事坏了?”那些人说:“公安局把副经理扣下了,说是正要去抓他,他倒主动来了!”

    小水惊得说不出话来,后来就抓住每一个人问:“这是怎么回事,他们凭什么要抓副经理?”

    那些人也不知什么原因,但脸色全然灰白,有的就去收拾自己的被褥要走,有的则趁机将货架上的一件两件商品塞进自己的怀里。小水就急了,跳在门口叫: “你们要干什么,要溜?要趁机抢了公司的东西?做头儿的不在,你们这样做还够人吗?现在事情还没个水落石出,谁要偷拿了公司的东西,就别想着从这门里出去!”

    那些偷商品的人感到了羞耻,将东西又放回货架,默默地走出去。小水就将公司的营业室门上了锁,自己坐在那里镇守。至下午,风声更紧,说是雷大空在州城也被抓了,白石寨城乡贸易联合公司是个黑公司,犯了罪了!公司的人员更是一片惊慌,跑来给小水说,小水确实也慌了,却安慰道:“这不可能的,是外人造谣的。恐怕是公司生意好,人都忌恨,故意造谣生事败咱的运哩!”立即就给州城办事处挂电话,要找雷大空。电话还没有挂通,公安局就来了人,宣布封闭城乡贸易联合公司,没收了营业执照,拿走了所有账本,在保险柜上,货架上,仓库门上贴了封条,连大门口悬挂的字号牌子也摘下丢到后院去了。

    小水木呆呆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事变,脑子里几乎什么都想不来,也没什么想了,被人踢过一脚的肚子又疼起来。她靠在墙上,墙上方正好是这个公司受奖的锦旗,后来肚皮使劲往里陷,小腿发软,就倒下去了,同时那面锦旗也掉下来,盖住了她的身子。

    第二天,公安局来人正式宣布了取缔城乡贸易公司的理由:假改革之名,行破坏社会主义经济之实,属于皮包公司。更严重的是将一批根本不能出苗的松树种子卖给山西,造成几百万元的经济损失,以此又危害了国家大面积的植树造林事业。

    自此,小水才证实了副经理是被逮捕了,雷大空也是被逮捕了,便顾不及去看孩子,脚高步低地就往金狗那里去。金狗正在加紧写六篇“州河见闻”,听罢也叫了一声,坐在那里半天不动,末了说道:“大空果然犯事了!”

    小水说:“这怎么办呢?公司是县委批准开办的,大空又受过县委、县政府的表彰,他们就真的这么逮捕了他?要说大空他们有不法行为,可县上哪一层领导没牵连?大空的那个笔记本儿全记着他们受贿的项目啊!”

    金狗说:“笔记本儿现在哪里?”

    小水说:“他去州城时,让我保存着。”

    金狗说:“这谁要也不给,说不定以后有用。你不要怕,无论天塌地陷都与你无关,你这几天好好经管孩子,我打听打听事情的内幕再说下一步吧。”

    经过了解,金狗才知道大空他们犯案,还是那批松树种子引起的。原来这批种子已经腐烂,大空和山西方面采购员谈生意时,送了采购员二千元。种子到了山西,那边也没有作试验就入了库,后除了林场育了三亩苗圃外,其余全部用飞机播撒到上千亩山上。但三亩苗圃到期却全没有出苗,刨开看时种子已发霉了。结果山西方面就到省城告状,省委领导大怒,责令查处,严加惩办,雷大空就在州城被逮捕了,押回白石寨,现正在审理。

    金狗知道雷大空这下是全完了,对小水说:“这不怨天不怪地,全是他的罪了!眼下这里乱糟糟的,公司里又不能住,你还是和孩子先回村去吧。”

    金狗把小水和孩子送回仙游川后,第五天里,公安局将他也逮捕了。罪状是受贿一万二千元,为雷大空进行宣传,丧失了一个新闻记者的职业道德,是新闻战线的败类!

    消息像炸弹一样炸开,震动了白石寨,也震动了全地区。这天夜里,小水正在吃晚饭,金狗爹气急败坏跑来找小水,两人各抱头大哭,不知如何是好。后半夜,韩文举就叫了七老汉,撑了渡口上那只船,几个人下行到了白石寨。

    这伙村民在白石寨无亲无故无熟人相识,白日在寨城里四处打探情况,晚上就歇身船上。情况每日都在变化,后来就打听到在监狱里雷大空是极坦白交代的,用不着软硬兼施,他将要说的全说出来,似乎他干的一切从一开始就准备了有今日,记性好得令人吃惊。审理案件的人喜出望外,但不久就大惊失色,因为雷大空交代的与他犯罪有关的,也就是说被他拉下水的竟是白石寨县大小干部二十多人,其中包括县委田有善,也包括公安局长。审理人拍着桌子大发雷霆:“雷大空,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你说话要负责任,不能疯狗乱咬!”雷大空说:“当然实事求是,我怎么不说也有你呢?”他一一说出某年某月某日谁怎样收下他的东西,又怎样为他开了方便之门。笔录送给了局长,局长哈哈大笑,说:“目前的阶级斗争复杂就复杂在这里,罪犯这么一咬,把水搅浑,故意要看我们共产党人的笑话啊!”又将这事汇报给田有善,从此亲自审理雷大空一案,让继续交待。雷大空就又一一说出这个公司与州城的巩专员女婿的关系。这一缺口打开,连连深挖,好多问题就牵连了巩专员和在州城工作的许多巩家派人。于是,白石寨公安局、县委经过材料整理,撕毁了雷大空关于交待白石寨田家派受贿的名单,而其余的全汇报给了上级。立即社会上传开。雷大空之所以世事闹得这么大,原来后台在地区,巩家的人差不多的都受过他的贿,大开了绿灯。

    而金狗的被捕,则是在城乡贸易联合公司的账单上查出证据的:他受贿了一万二千元。金狗分辩:这一万元是雷大空他们赞助给州城报社“青年记者学会”的,那二千元他是借的,且打有借条。回答他的却是:雷大空为什么要赞助你们?金狗当即指出雷大空赞助的不仅仅是记者学会一家,他赞助的单位多,光给城关小学就赞助了七万,而县委是极力表彰嘉奖,并指令写报道的。恰恰是他金狗持不同意见,写了另一种反对文章的,这文章仍在州城报社领导手里,整个“青年记者学会” 的同志可以作证。如此分辩,这一条罪状就不了了之了。但又认定他私人借了二千元,虽说是借,这明明是手段,是刘备借了荆州,是一种受贿的狡猾形式。金狗有口说不出,只喊冤枉,可一次审理之后,他就被关在号子里再也没有过问了。

    小水、韩文举和金狗老爹愈是不停地听到这些消息,愈是心急如焚,轮番到公安局、检察院去,但接待室的人一见他们就推将出来,拒之不理。一日又去了,公安局的人说:“给他送几件衣服吧。怎么他的病还这么多,一条肋子也那样的不好!”小水当下就哭了,跑到街上商店买了几件衣服,又买了几大包蛋糕和一条烟,交给那人。那人接了衣服,竟将蛋糕和烟丢在地上,说:“嗬,他是来坐牢的,可不是来采访的啊?!”回到船上,小水就哭得泪人一般,说:“金狗叔身体那么好,怎么就病了?还说一条肋子不好,这明明是他们在打他嘛,将他打坏了嘛!”矮子画匠浑身筛糠一般,嘴唇颤颤地说不出话来,两行老泪只是往下流。韩文举说:“上一次为了大空的事,金狗是得罪了那些人,他这几年当记者,又冲了人家许多不是,今日犯在人家手里,能不打他出气吗?”小水说:“这怎么办?总不能让他在里边受亏啊!”矮子画匠就说:“咱去给田中正说说情吧,他与县上人熟,让他去通融通融。”小水说:“你这也是糊涂了,你去请田中正就等于给鸡请黄鼠狼子嘛!”三人苦于无计,又默默悲伤了一阵,直坐到月亮斜斜地坠到岸上高低不平的小阁楼子后边了,小水说:“你们先睡吧,上了年纪的人身子也不敢有个三长两短的,我去到东门口樊伯那儿走一趟。”矮子画匠说:“夜这么深了,你去那儿干啥?”小水说:“我外爷在的时候,常去樊伯的酒铺买酒,我也与他熟,以前听他说过他的一个老表在看守所工作,看他有没有什么法儿?”韩文举叹了一口气,说:“唉,那是一般工作人员,他能有什么法儿?你去吧,问问也好。”

    小水出了船舱,月亮已经下落,夜黑漆漆的,风把她的衣服撩起来,一股寒气直从后背上钻进去,她打了一个冷颤。从搭在船头的木板上走过去,看见星星都沉在水里,水还在活活地流。上了岸,寨城门洞里没有灯,黑咚咚地怕人,捏一块石头在手里,慢慢盯住那门洞往前走,就看见在门洞微亮的那一头,有一个白色的影子靠在那里,同时有一个更黑的东西在缠附着,像竹篱插在水里似的有着软软的摇动……她怔了一下,立即明白了是什么,故意咳嗽了一声。那一白一黑的影子突然分开,又很快拢在一起没有了,听见在门洞后的树林子里哧哧地笑。不知怎么,小水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在州河滩上的事。她立即将手中的石头狠狠砸出去,石头在寨城的墙上碎裂了,爆响了。进了寨城门洞,街上的路灯稀稀落落,为了省电,夜里的路灯是隔三个四个才亮一盏的,有了灯,街上就有了一层淡淡的蓝雾,如炊烟弥漫,一切皆浸在飘渺之中,而树丛中的路灯,在那一圈范围中,树叶是那么绿,那么鲜,灯是那么净,那么亮。小水走着走着,胸部就憋起来,憋得难受,小鸿鹏还放在经管的人家那儿,她已经多日未去照看,这奶就饱得疼痛,遂立于一棵树下,背过身将奶汁挤流在树上。

    天明的时候,小水回到了船上,她告诉伯伯和金狗爹:酒铺樊伯答应去看守所,他的老表已提拔为看守所长,而且为犯人做饭、送饭的,也有一个是他老表同村的小伙儿。三个人匆匆在城内小吃摊上吃了一点东西,就赶到东门口樊家酒馆。

    樊伯一早去了看守所,人还没有回来,三人就坐着等,小水又去买了许多东西来。半早晨,樊伯回来了,同来的还有那个看守所长和送饭的,介绍后,韩文举就说了许多感恩戴德之话,又诉说了金狗的冤情。

    看守所长说:“我老表把什么都对我说了,金狗我以前也认识,他小伙子就是太气盛,那地方不是气盛的地方呀!”

    小水就询问金狗的伤情,求看守所长能在里边关照关照。看守所长说:“看样子,金狗是得罪的人多了……你们也不要太伤心,我也会想办法照顾他的,可以让他在号子里不受同号犯人打。”

    韩文举说:“犯人还打犯人?”

    所长说:“那里什么人都有,新的进去,都要打的,把你打得趴下了,饭就被别人争了去吃,睡觉也不给你宽展地方。”

    金狗爹就说:“这金狗口是硬,他手善呀,必是要受人家打了!”

    所长说:“我要不怎么也把送饭的叫来了,他以后多给他一点饭,我也会去对同号犯人讲:谁敢打了金狗,谁小心点!谁要敢吃了金狗的饭,就罚谁一天没饭吃!这你们放心吧。至于金狗是真有罪还是受了冤枉,我就没办法管了!”

    小水、金狗爹和韩文举便不迭声地说:“就这样我们也感恩不尽了!”拿出四瓶好酒,两瓶给所长,两瓶给送饭的,说:“这点小礼,表一下我们的心意!”

    所长说:“这我怎么能收呢?你们和我老表是世交,我才这样,要是别人,你送我千儿八百,我也不能答应这事的。说要喝酒,我老表开着酒铺,我三天两头来这里喝的!”

    樊伯也说:“算了,我老表不是外人,就免了吧。”

    小水就又说:“所长,能不能让我去见见金狗?”

    所长说:“这可不能,这案子没有了结,任何人也不能见的,出了事我就不敢担保了!”小水只好作罢,再要将几大包蛋糕和烟卷让所长带给金狗,所长也同样拒绝了。

    三个人从酒铺回来,念叨了一路所长和炊事员的好处,韩文举说:“世上还是有好人的!话说回来,熟人到底好办事。人常说:一个烂套子都能塞一个墙窟窿的,谁能想到开酒铺的樊老汉倒给咱帮了大忙!唉,金狗年轻,世事经的少呀,他当记者时事情看得太认真,这次吃亏还不是吃在太认真上了!”

    小水说:“伯伯说这话,是说金狗以前做错了?姓田的这么整他,他早年还不是救过田中正的命?”

    韩文举说:“唉,这世事,这世事使人越来越糊涂了!一会儿说是英雄,一会儿说是坏蛋,红脸一阵白脸一阵,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这样呆过几天,三个人既见不上金狗、大空,又对金狗、大空的案件无能为力。韩文举就不停地喝酒,喝了酒就发牢骚,金狗爹则每日吃一碗两碗饭,一坐下来就哭哭啼啼。这一日,韩文举又发牢骚,说这一切都是天命,该是皇帝的就是怎样,终了还是坐金銮殿,不该是皇帝的就是打进金銮殿也坐不了位的,就又唠叨起李自成当年屯兵州河,怎么攻到北京了,又怎么兵败身亡。小水就火了,对伯伯说:“伯伯你是怎么啦?到了什么时候了,你说这泄气话是让大家都不管金狗、大空啦?!”

    韩文举自觉失言,就说:“怎么不管,可咱怎么个管法啊?”

    矮子画匠忙劝小水不要动火,说大家心都是一样的,但四处碰壁,气就窝得烦躁。又对韩文举说:“他韩伯,我看你还是回去为好,你在渡口上撑船,总不能长时间离开呀!我和小水在这里就可以了。”说罢又流眼泪,泣不成声。

    小水就说:“你哭什么呀,现在是哭的时候吗?这样吧,你们都回去,我一个人留在这里,一旦有了什么事情我就给你们捎信去。”

    矮子画匠于心不忍,自己的儿子出了事,拖累得小水日日夜夜不安,但小水坚决,也确像男人一样有主见,自己在这儿担惊受怕,又不顶事,反是负担,就说: “小水,我们家欠你的东西太多了!……你留在寨城,处处可要小心。我身上有八十元,就给你留下吧。”

    小水拒不收,画匠就悄悄塞在她的一个提兜里,划船和韩文举哭着回仙游川去了。

    留下小水,她就借居在照管孩子的那户人家里,天天打听着金狗和大空的消息。一日看守所长来,关了门对小水说,金狗和大空的案子抓得又紧起来,每日审讯几次,大空脾气暴躁,总是破口大骂,审讯人就将他绑在柱子上,到另一个房间去玩扑克,他还在骂,骂得周围几个房子都听见,审讯人就进去将一块抹布塞进他的嘴里,直整治了一夜。金狗虽然没骂,但他拒不承认有罪,以理分辩,审讯人就说他态度顽固,一脚踢在他交裆处,那一脚踢得厉害,他当下就昏过去,七八个小时才醒过来。小水听了,一夜未能入睡。第二天,她瞒了樊伯,穿了一件浅花衫子,戴了一顶草帽,假装是看守所长的外甥女儿到看守所找所长,说是其母病了,要舅舅去医院联系住院事宜。看守所门口警卫认真盘问之后,领她进了三道岗门,在后院的水池旁见着了所长。所长先是疑惑,待见了她,大吃了一惊,但立即就招呼她,问其母病况,等领见人一走,他就低声训道:“你好个死胆儿,这地方怎么个能进来?”小水说:“我求求你,你让我见见金狗和大空!”所长说:“你尽胡说,等着你和我都犯罪吗?你快出去!”所长领了小水就往外走,恰这时两个持枪的人押了一个犯人从一个号子里往后院走去。小水不看则已,一看正是金狗,忍不住就“啊”了一声。持枪人和金狗都同时扭过头来,所长吓得脸都白了,立即说:“不要害怕,那是犯人要审讯去。你快到医院照看你娘,就说舅舅马上来的!”小水则镇定了,她大声说:“舅舅,你要忙你就不要去了,我娘病再重,有我哩,我正想办法给我娘请医生抓药。我来看你一下,给你说一声,你不要太难过,人有病还能不好吗?总能碰着个好大夫的!”那边的金狗全听在耳里,却立即回过头去,走过了院子,到前边的一排房子里去了。小水再要往后看时,所长已经领了她走出了三道岗门,当着门卫的人说:“人吃五谷谁不得病,你娘那病会治得好的。医院床位紧,我过会儿就找院长去!”将小水送出大门,头不回地就进了大门不见了。

    小水总算见了几眼金狗,只说见上了心里会轻松一点,谁知见过之后,愈加难受,她想象不来那号子里的生活怎么过,又是怎样审讯,审讯人还会不会打他,饭吃得饱不饱,号子里不能抽烟,他的烟瘾发了怎么抗得了?如此越想越可怕,一颗心悬在喉咙眼,于第三天、第四天接连又去了几次。但小水再也不敢说谎进去找所长了,她假装闲散人,站在高高的拉着电网的砖墙下,痴心妄想。后来就在黄昏没人时大声唱州河行船的号子,先唱道:

    州河水弯又弯,

    上下都是滩连滩,

    有名滩,无名滩,

    本事不高难过关,

    洪水滩上号子喊,

    船怕号子马怕鞭。

    唱罢总歌,她唱起“上滩拉船号子”:

    “哟——哟哟嗨——哟——哟噢嗨——嗨——嗨——嗨——嗨——嗨——嗨。”

    唱罢“上滩拉船号子”,又唱“下滩号子”:

    “嗨嗨——不要放松——嗨嗨——摇橹嗨嗨——眼要望前——嗨嗨——嗨嗨——嗨嗨——摇哇——要吸气——快完了——上啊——嗨——嗨——嗨——叫啊—— ”

    唱罢“下滩号子”,再唱“弯船号子”:

    “哟号——哟啰啰——哟号——哟号——哟号——哟啰啰——哟噢——”

    小水一套一套唱下去,“拖号”,“扯篷号子”,“连篷带抄篙号子”,“跑挽号子”,“过街号子”,“活锚号子”,“上挡号子”,“流星号子”……小水想,看守所的砖墙再高再厚,她眼睛看不透,这号子声却能穿透的!金狗和大空是关在哪一个号子呢?在那黑暗、冰冷的四堵墙内,他们听到了她唱的这号子声,他们就不感到寂寞,他们的心就会同小水的心在号子声中相互感应!小水唱得口也干了,声也哑了,但她还在拼着力气唱,唱只有金狗和大空听得懂的歌。

    夜已经很深了,小水累得一丝力气也没有了,她拖着散了架的身子往借居的人家走,心里却感到了安慰和充实。金狗和大空在州河里行船撑排的时候,她整日听他们唱号子,她也会,但她从不唱,她的声不好,他们曾叫她唱时,她羞过口,一声也不唱,现在她唱起来连自己也吃惊唱得这般深沉和有力!这晚唱过之后,她几乎每天都来唱,她甚至感觉到在她唱的时候,周围的一切都是那样安静,黑黝黝的高墙里也是那样安静,她知道这号子声一定是一字不漏地全灌进了金狗的耳内,雷大空的耳内!后来,寨城的人就发现了一个女的老在这里唱州河行船号子,都觉得她唱得好,都涌来听她唱,以为她是卖唱挣钱的,纷纷将一分两分的硬币投在她的脚下。但小水却将这钱又退还他们了,结果有人就认出她来,说起她的冤情,皆大同情,当她再唱时就围听的人更多。那些州河上行船撑排的人,包括两岔镇河运队的,包括个体户船工的,也有人来和她一起唱。

    一日,小水又在那里唱了,忽有一人近前来说:“你是韩小水?”

    小水说:“你是谁?”

    那人说:“你在这儿唱什么呀?”

    小水说:“唱歌,你不爱听吗?”

    那人说:“你是给谁唱的?”

    小水说:“给我唱的,也给别人。”

    那人说:“是给金狗?”

    小水说:“你是公安局便衣吗,就是唱给金狗,你要抓我吗?”

    那人说:“你这么唱金狗能听到吗?听到了又能起什么作用?”

    小水突然睁大眼睛,伤心得将要哭起来,但她没有哭,立即反问道:“可我有什么办法?谁能替金狗申冤,你能吗,你敢吗?”

    那人吃惊地看着她,她也紧盯着他,她猛地发现就在他的上衣口袋里,插着一个红塑料本儿,微微露出那上边一个字:“记”,就嘿嘿地冷笑了:“你也是记者?”

    那人说:“是记者。”

    小水就说:“金狗当记者的时候,他是怎么当的?他为了群众的事去惹那些人,去斗那些人!金狗被抓进牢了,却没有一个人来救他了?!这世事就这么不公平!”

    那人说:“小水,这里耳多眼杂的,你不要说!”

    小水却声更大了,说:“你是记者也害怕了?你要害怕,你就把记者证撂到州河里去吧!”

    那人却一把扯了小水就走,走得极快,小水直嚷:“你要干什么?”那人扯她到无人处了,说领她去见一伙人去,遂到了记者站金狗原来的办公室。办公室里已坐了上十个年轻人。一介绍,小水方知道这是州城报社的“青年记者学会”的成员。这些人得到金狗被捕的消息后,大为震惊,就集体到报社找总编,为金狗诉说冤情,希望组织出面向白石寨公安局交涉,但总编却拒绝了,理由是:公安局能逮捕金狗,金狗必是犯了法的,为学会找雷大空赞助的事现已否定不构成犯罪,但他以私人名义从雷大空那里拿走二千元则是他私人的事,组织不便出面交涉,更何况金狗和雷大空是那层关系,其中还有什么交易,那就说不清了。学会的记者们很是气愤,就再不找总编了,他们索要了金狗当年写雷大空公司的那份材料,以学会的名义去请了律师,又来找小水谈谈,再要写一份说明寄给公检法有关部门。小水便将她得知的有关金狗向雷大空借款事详细地说了前因后果,这些记者就写了一份《关于雷大空一案中涉及到金狗受贿的说明》,其内容主要为:金狗不属于受贿犯罪。理由之一是:据法律规定,受贿罪应是“以本职权力为他人谋取私利而非法获得收入”,而金狗身为记者,记者的本职权力就是写新闻报道,但金狗并没有为雷大空的城乡贸易联合公司写过一个字的新闻报道,这也就不存在为雷大空谋取了什么私利。理由之二是:金狗因为与雷大空是同乡、熟人,私人借款是正当交往,而虽说二千元是向公司借的,但当时主动要求打有借条。

    说明书以州城报社“青年记者学会”的名义送给公检法有关部门后,小水明白了自己以前做法的笨拙,更明白了这些记者都是和金狗一样的人!与这些人打交道,她懂得了法,也懂得了以法作斗争的重要,她记起上次金狗就是利用巩家派和田家派的矛盾,整治了一下田家派,这次明明是田家派趁机报复金狗的,就以此又给州城的行署写了信,说明了其中原委。但信寄走后许多日毫无反应,小水就估计那信一定是巩宝山专员手下人私扣了,没有交给巩宝山本人。她于是买了一面大红锦旗,在上写了“明镜高悬”四个大字,然后将上诉信包

    在锦旗中以包裹的形式寄给巩宝山本人,包裹上署名仙游川巩族某某人的名字,从两岔镇邮局寄出,然后又搭车去了州城,在行署附近的一家邮局打问有没有巩专员家人领取了包裹,当得知包裹被取走后,她放心地返回白石寨等待消息,可过了十天,二十天,依然毫无动静,反得到一个令她魂飞魄散的噩耗:雷大空死了,是自杀的,用刮脸刀片割断了喉管身亡的。

    小水急忙同樊伯去找看守所长证实,所长说消息可靠。但怎么死的,他也说不清,因为地区公安局后来插手了这一案子,将雷大空押解州城去召开了一次公审会,第四天里,只说再押解送回白石寨,但头一天夜里他却自杀了。

    小水脱口说道:“大空那人我了解,他不是个会自杀的人,他怎么会自杀?就是自杀,他哪儿得到的刮脸刀片?他哪儿自杀不了,偏偏就在州城的牢里自杀了?!”

    所长说:“外边也都是这么议论,可这话咱千万不要说,自有人处理的。”

    小水又说:“这一定是他杀,是杀人灭口!”

    所长脸就变了,训道:“这话可是你说的,我什么也没听见!”就急急走了。

    樊伯就对小水说:“小水,说这话要捅娄子的。既然雷大空已经死了,你明日到公安局去一下,大空没家没眷的,尸体要是从州城拉回来,问人家怎么个处理?”

    小水说:“怎么个处理?他毕竟是仙游川人,还是运回去埋在仙游川的好。让人家处理,不是让医院拿去剐了割了当标本,就是掘个土坑一埋,叫野狗刨出衔了去。”说罢了,就问道:“伯伯,大空那么死了,金狗会不会也……”

    樊伯说:“事情别往坏处想,我这几日多去我老表那儿跑跑,有事我去找你。”

    两人分手后,小水先在邮局给韩文举挂了电话,说明大空已死,要伯伯找些人来寨城搬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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