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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初五過後,雷大空安排了公司工作,將一切日常事務交給了副經理處理,他就上廣東去聯繫生意了。他這一走,竟一月有餘,中間回來了一次,小住幾天,又往州城去了。金狗三月裏,主要在州河兩岸採訪,他是有計劃地一個鎮落一個鎮落走動,準備在州城報上開闢一個“州河見聞”的專欄。這一計劃很得“青年記者學會”的同夥們支持,他也有信心在這一組文章裏滲透他長時間來學習和思索的一些問題,而使其產生一定的影響。

    白石寨城裏一時沒了熟人,小水每日也不出外,兢兢業業幹完自己應乾的工作,就到經管孩子的那户人家去逗鴻鵬玩。入春來,她身子不好,時常害頭疼,找東城寨門口的老中醫扎過幾次針,也不見效,只説是月子裏傷了風,慢慢將息,也就再沒有管。沒想到了四月初五,寨城南門口出了一件駭人聽聞的事,病就又復發得更嚴重了。

    寨城南門口,也就是那高低不平的沿河閣樓上,一位年輕的寡婦身縛了七塊磚,在子夜裏從小窗跳入州河淹死了。這一夜,渡口上出奇地竟沒有停船,這寡婦跳下去的時候誰也不知道,天明有人去河邊洗菜,先看見一團蠕蠕而動的東西,用竹竿去撈,才發現是女人的頭髮,再一挑,那女人身子朝下,頭朝上,臉腫得像發了酵的麪糰。洗菜人嚇得跌了一跤,爬起來失聲大叫,後有人去報案,公安局來人打撈了,認出是樓上的小寡婦。

    小寡婦之死,騷動了整個白石寨城。後來聽人説,這寡婦多年來戀着兩岔鄉的一個船工,船工前幾日撐船下襄陽,在月日灘船翻人亡,寡婦得到消息哭了兩天兩夜,就自殺了。

    小水去那裏看過一次,認得這是和七里溝叫烏面獸相好的白香香。心下倒很是難過一場,想這寡婦住在那一片骯髒地方,卻能有這般痴情,也是難得,可憐她命也是不強!一時聯繫到自己處境,流下兩行熱淚,夜到三更,偷偷去河邊為那寡婦燒了一沓陰錢紙。

    此事過罷三日,公司斜對門的那家,有一個常年害病的女人,突然發了一夜高燒,服藥、打針不能退熱,後來就雙目緊閉,信口胡説。説着説着,旁邊人就覺得不對,她一會兒扮的是州河淹死的白香香的口氣,説她和烏面獸好了幾年了,人都説她是破鞋,可她除了烏面獸,再沒交結過第二個男人,×××來糾纏過她,×× 企圖強xx過她,她將他們打罵跑了,他們就恨她,造她的壞名譽,且借了她的錢,她一死全都不還了。然後一一説出誰借了她多少錢,誰還欠了她什麼東西,要讓這些人將錢如數交還她的母親。後又口氣變了,變得蒼老了,説他沒有喝夠酒,閻王爺讓他做了酒官,但他還要打鐵,他要他的鐵匠鋪……眾人聽了,就叫道:“這不是鐵匠麻子嗎?”當即大驚:“這是‘通説’!那寡婦和麻子陰魂不散啊!”有好事者,偏又不信,跑去問了説出的欠寡婦錢的某某,那些人全滿口應承是欠人家錢,連夜就退還寡婦的母親了。一時風聲旋起,都在議論這場怪事。那“通説”的女人還在嘮嘮叨叨繼續説,越説越害怕,女人的男人就慌了,叫了陰陽師來,拿簸箕覆蓋頭上,折了桃木條狠抽狠打,又以桃木棍夾住左右手的中指使勁壓。那女人方醒轉過來,恢復了以往的口氣,卻如挖過二畝山地一般大聲喘息,後就沉睡不醒。按照陰陽師的囑咐,這家男人先去了寡婦家的小樓下釘了桃木楔,燒了陰紙,夜裏又悄悄到公司的後院,在那棵苦楝樹上貼了符,灑了雞血,又將一個泥和棉花捏就的酷似麻子鐵匠的小人兒身上扎滿了鋼針,掛在樹杈上。

    第二天天明,小水到後院,見了那小人兒,氣得昏厥,出來和斜對面的那家男女廝罵。那男人粗胳膊壯腿,罵小水的外爺陰魂作祟,又罵小水是掃帚星,是破鞋,剋死了福運,生了鴻鵬這個雜種。小水當即撲過去就與那男人廝打,卻被人家一腳踹在肚子上,當場趴在街道上打滾。事情一鬧大,副經理和公司的幾個留守人員就扭住那男人不放,説這是故意製造謠言,破壞城鄉貿易聯合公司營業,一轟兒鬧着到公安局去辯理。

    到了中午,小水的肚子慢慢好些了,在公司等待辯理結果。一等不來,二等不來,後來公司的幾個人員回來了,副經理卻沒有回來,一見小水就變臉失色地叫道:“壞了,小水,大事壞了!”小水説:“不要急,好好説,什麼大事壞了?”那些人説:“公安局把副經理扣下了,説是正要去抓他,他倒主動來了!”

    小水驚得説不出話來,後來就抓住每一個人問:“這是怎麼回事,他們憑什麼要抓副經理?”

    那些人也不知什麼原因,但臉色全然灰白,有的就去收拾自己的被褥要走,有的則趁機將貨架上的一件兩件商品塞進自己的懷裏。小水就急了,跳在門口叫: “你們要幹什麼,要溜?要趁機搶了公司的東西?做頭兒的不在,你們這樣做還夠人嗎?現在事情還沒個水落石出,誰要偷拿了公司的東西,就別想着從這門裏出去!”

    那些偷商品的人感到了羞恥,將東西又放回貨架,默默地走出去。小水就將公司的營業室門上了鎖,自己坐在那裏鎮守。至下午,風聲更緊,説是雷大空在州城也被抓了,白石寨城鄉貿易聯合公司是個黑公司,犯了罪了!公司的人員更是一片驚慌,跑來給小水説,小水確實也慌了,卻安慰道:“這不可能的,是外人造謠的。恐怕是公司生意好,人都忌恨,故意造謠生事敗咱的運哩!”立即就給州城辦事處掛電話,要找雷大空。電話還沒有掛通,公安局就來了人,宣佈封閉城鄉貿易聯合公司,沒收了營業執照,拿走了所有賬本,在保險櫃上,貨架上,倉庫門上貼了封條,連大門口懸掛的字號牌子也摘下丟到後院去了。

    小水木呆呆看着這突如其來的事變,腦子裏幾乎什麼都想不來,也沒什麼想了,被人踢過一腳的肚子又疼起來。她靠在牆上,牆上方正好是這個公司受獎的錦旗,後來肚皮使勁往裏陷,小腿發軟,就倒下去了,同時那面錦旗也掉下來,蓋住了她的身子。

    第二天,公安局來人正式宣佈了取締城鄉貿易公司的理由:假改革之名,行破壞社會主義經濟之實,屬於皮包公司。更嚴重的是將一批根本不能出苗的松樹種子賣給山西,造成幾百萬元的經濟損失,以此又危害了國家大面積的植樹造林事業。

    自此,小水才證實了副經理是被逮捕了,雷大空也是被逮捕了,便顧不及去看孩子,腳高步低地就往金狗那裏去。金狗正在加緊寫六篇“州河見聞”,聽罷也叫了一聲,坐在那裏半天不動,末了説道:“大空果然犯事了!”

    小水説:“這怎麼辦呢?公司是縣委批准開辦的,大空又受過縣委、縣政府的表彰,他們就真的這麼逮捕了他?要説大空他們有不法行為,可縣上哪一層領導沒牽連?大空的那個筆記本兒全記着他們受賄的項目啊!”

    金狗説:“筆記本兒現在哪裏?”

    小水説:“他去州城時,讓我保存着。”

    金狗説:“這誰要也不給,説不定以後有用。你不要怕,無論天塌地陷都與你無關,你這幾天好好經管孩子,我打聽打聽事情的內幕再説下一步吧。”

    經過了解,金狗才知道大空他們犯案,還是那批松樹種子引起的。原來這批種子已經腐爛,大空和山西方面採購員談生意時,送了採購員二千元。種子到了山西,那邊也沒有作試驗就入了庫,後除了林場育了三畝苗圃外,其餘全部用飛機播撒到上千畝山上。但三畝苗圃到期卻全沒有出苗,刨開看時種子已發黴了。結果山西方面就到省城告狀,省委領導大怒,責令查處,嚴加懲辦,雷大空就在州城被逮捕了,押回白石寨,現正在審理。

    金狗知道雷大空這下是全完了,對小水説:“這不怨天不怪地,全是他的罪了!眼下這裏亂糟糟的,公司裏又不能住,你還是和孩子先回村去吧。”

    金狗把小水和孩子送回仙遊川后,第五天裏,公安局將他也逮捕了。罪狀是受賄一萬二千元,為雷大空進行宣傳,喪失了一個新聞記者的職業道德,是新聞戰線的敗類!

    消息像炸彈一樣炸開,震動了白石寨,也震動了全地區。這天夜裏,小水正在吃晚飯,金狗爹氣急敗壞跑來找小水,兩人各抱頭大哭,不知如何是好。後半夜,韓文舉就叫了七老漢,撐了渡口上那隻船,幾個人下行到了白石寨。

    這夥村民在白石寨無親無故無熟人相識,白日在寨城裏四處打探情況,晚上就歇身船上。情況每日都在變化,後來就打聽到在監獄裏雷大空是極坦白交代的,用不着軟硬兼施,他將要説的全説出來,似乎他乾的一切從一開始就準備了有今日,記性好得令人吃驚。審理案件的人喜出望外,但不久就大驚失色,因為雷大空交代的與他犯罪有關的,也就是説被他拉下水的竟是白石寨縣大小幹部二十多人,其中包括縣委田有善,也包括公安局長。審理人拍着桌子大發雷霆:“雷大空,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你説話要負責任,不能瘋狗亂咬!”雷大空説:“當然實事求是,我怎麼不説也有你呢?”他一一説出某年某月某日誰怎樣收下他的東西,又怎樣為他開了方便之門。筆錄送給了局長,局長哈哈大笑,説:“目前的階級鬥爭複雜就複雜在這裏,罪犯這麼一咬,把水攪渾,故意要看我們共產黨人的笑話啊!”又將這事彙報給田有善,從此親自審理雷大空一案,讓繼續交待。雷大空就又一一説出這個公司與州城的鞏專員女婿的關係。這一缺口打開,連連深挖,好多問題就牽連了鞏專員和在州城工作的許多鞏家派人。於是,白石寨公安局、縣委經過材料整理,撕毀了雷大空關於交待白石寨田家派受賄的名單,而其餘的全彙報給了上級。立即社會上傳開。雷大空之所以世事鬧得這麼大,原來後台在地區,鞏家的人差不多的都受過他的賄,大開了綠燈。

    而金狗的被捕,則是在城鄉貿易聯合公司的賬單上查出證據的:他受賄了一萬二千元。金狗分辯:這一萬元是雷大空他們贊助給州城報社“青年記者學會”的,那二千元他是借的,且打有借條。回答他的卻是:雷大空為什麼要贊助你們?金狗當即指出雷大空贊助的不僅僅是記者學會一家,他贊助的單位多,光給城關小學就贊助了七萬,而縣委是極力表彰嘉獎,並指令寫報道的。恰恰是他金狗持不同意見,寫了另一種反對文章的,這文章仍在州城報社領導手裏,整個“青年記者學會” 的同志可以作證。如此分辯,這一條罪狀就不了了之了。但又認定他私人借了二千元,雖説是借,這明明是手段,是劉備借了荊州,是一種受賄的狡猾形式。金狗有口説不出,只喊冤枉,可一次審理之後,他就被關在號子裏再也沒有過問了。

    小水、韓文舉和金狗老爹愈是不停地聽到這些消息,愈是心急如焚,輪番到公安局、檢察院去,但接待室的人一見他們就推將出來,拒之不理。一日又去了,公安局的人説:“給他送幾件衣服吧。怎麼他的病還這麼多,一條肋子也那樣的不好!”小水當下就哭了,跑到街上商店買了幾件衣服,又買了幾大包蛋糕和一條煙,交給那人。那人接了衣服,竟將蛋糕和煙丟在地上,説:“嗬,他是來坐牢的,可不是來採訪的啊?!”回到船上,小水就哭得淚人一般,説:“金狗叔身體那麼好,怎麼就病了?還説一條肋子不好,這明明是他們在打他嘛,將他打壞了嘛!”矮子畫匠渾身篩糠一般,嘴唇顫顫地説不出話來,兩行老淚只是往下流。韓文舉説:“上一次為了大空的事,金狗是得罪了那些人,他這幾年當記者,又衝了人家許多不是,今日犯在人家手裏,能不打他出氣嗎?”小水説:“這怎麼辦?總不能讓他在裏邊受虧啊!”矮子畫匠就説:“咱去給田中正説説情吧,他與縣上人熟,讓他去通融通融。”小水説:“你這也是糊塗了,你去請田中正就等於給雞請黃鼠狼子嘛!”三人苦於無計,又默默悲傷了一陣,直坐到月亮斜斜地墜到岸上高低不平的小閣樓子後邊了,小水説:“你們先睡吧,上了年紀的人身子也不敢有個三長兩短的,我去到東門口樊伯那兒走一趟。”矮子畫匠説:“夜這麼深了,你去那兒幹啥?”小水説:“我外爺在的時候,常去樊伯的酒鋪買酒,我也與他熟,以前聽他説過他的一個老表在看守所工作,看他有沒有什麼法兒?”韓文舉嘆了一口氣,説:“唉,那是一般工作人員,他能有什麼法兒?你去吧,問問也好。”

    小水出了船艙,月亮已經下落,夜黑漆漆的,風把她的衣服撩起來,一股寒氣直從後背上鑽進去,她打了一個冷顫。從搭在船頭的木板上走過去,看見星星都沉在水裏,水還在活活地流。上了岸,寨城門洞裏沒有燈,黑咚咚地怕人,捏一塊石頭在手裏,慢慢盯住那門洞往前走,就看見在門洞微亮的那一頭,有一個白色的影子靠在那裏,同時有一個更黑的東西在纏附着,像竹籬插在水裏似的有着軟軟的搖動……她怔了一下,立即明白了是什麼,故意咳嗽了一聲。那一白一黑的影子突然分開,又很快攏在一起沒有了,聽見在門洞後的樹林子裏哧哧地笑。不知怎麼,小水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在州河灘上的事。她立即將手中的石頭狠狠砸出去,石頭在寨城的牆上碎裂了,爆響了。進了寨城門洞,街上的路燈稀稀落落,為了省電,夜裏的路燈是隔三個四個才亮一盞的,有了燈,街上就有了一層淡淡的藍霧,如炊煙瀰漫,一切皆浸在飄渺之中,而樹叢中的路燈,在那一圈範圍中,樹葉是那麼綠,那麼鮮,燈是那麼淨,那麼亮。小水走着走着,胸部就憋起來,憋得難受,小鴻鵬還放在經管的人家那兒,她已經多日未去照看,這奶就飽得疼痛,遂立於一棵樹下,背過身將奶汁擠流在樹上。

    天明的時候,小水回到了船上,她告訴伯伯和金狗爹:酒鋪樊伯答應去看守所,他的老表已提拔為看守所長,而且為犯人做飯、送飯的,也有一個是他老表同村的小夥兒。三個人匆匆在城內小吃攤上吃了一點東西,就趕到東門口樊家酒館。

    樊伯一早去了看守所,人還沒有回來,三人就坐着等,小水又去買了許多東西來。半早晨,樊伯回來了,同來的還有那個看守所長和送飯的,介紹後,韓文舉就説了許多感恩戴德之話,又訴説了金狗的冤情。

    看守所長説:“我老表把什麼都對我説了,金狗我以前也認識,他小夥子就是太氣盛,那地方不是氣盛的地方呀!”

    小水就詢問金狗的傷情,求看守所長能在裏邊關照關照。看守所長説:“看樣子,金狗是得罪的人多了……你們也不要太傷心,我也會想辦法照顧他的,可以讓他在號子裏不受同號犯人打。”

    韓文舉説:“犯人還打犯人?”

    所長説:“那裏什麼人都有,新的進去,都要打的,把你打得趴下了,飯就被別人爭了去吃,睡覺也不給你寬展地方。”

    金狗爹就説:“這金狗口是硬,他手善呀,必是要受人家打了!”

    所長説:“我要不怎麼也把送飯的叫來了,他以後多給他一點飯,我也會去對同號犯人講:誰敢打了金狗,誰小心點!誰要敢吃了金狗的飯,就罰誰一天沒飯吃!這你們放心吧。至於金狗是真有罪還是受了冤枉,我就沒辦法管了!”

    小水、金狗爹和韓文舉便不迭聲地説:“就這樣我們也感恩不盡了!”拿出四瓶好酒,兩瓶給所長,兩瓶給送飯的,説:“這點小禮,表一下我們的心意!”

    所長説:“這我怎麼能收呢?你們和我老表是世交,我才這樣,要是別人,你送我千兒八百,我也不能答應這事的。説要喝酒,我老表開着酒鋪,我三天兩頭來這裏喝的!”

    樊伯也説:“算了,我老表不是外人,就免了吧。”

    小水就又説:“所長,能不能讓我去見見金狗?”

    所長説:“這可不能,這案子沒有了結,任何人也不能見的,出了事我就不敢擔保了!”小水只好作罷,再要將幾大包蛋糕和煙捲讓所長帶給金狗,所長也同樣拒絕了。

    三個人從酒鋪回來,唸叨了一路所長和炊事員的好處,韓文舉説:“世上還是有好人的!話説回來,熟人到底好辦事。人常説:一個爛套子都能塞一個牆窟窿的,誰能想到開酒鋪的樊老漢倒給咱幫了大忙!唉,金狗年輕,世事經的少呀,他當記者時事情看得太認真,這次吃虧還不是吃在太認真上了!”

    小水説:“伯伯説這話,是説金狗以前做錯了?姓田的這麼整他,他早年還不是救過田中正的命?”

    韓文舉説:“唉,這世事,這世事使人越來越糊塗了!一會兒説是英雄,一會兒説是壞蛋,紅臉一陣白臉一陣,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這樣呆過幾天,三個人既見不上金狗、大空,又對金狗、大空的案件無能為力。韓文舉就不停地喝酒,喝了酒就發牢騷,金狗爹則每日吃一碗兩碗飯,一坐下來就哭哭啼啼。這一日,韓文舉又發牢騷,説這一切都是天命,該是皇帝的就是怎樣,終了還是坐金鑾殿,不該是皇帝的就是打進金鑾殿也坐不了位的,就又嘮叨起李自成當年屯兵州河,怎麼攻到北京了,又怎麼兵敗身亡。小水就火了,對伯伯説:“伯伯你是怎麼啦?到了什麼時候了,你説這泄氣話是讓大家都不管金狗、大空啦?!”

    韓文舉自覺失言,就説:“怎麼不管,可咱怎麼個管法啊?”

    矮子畫匠忙勸小水不要動火,説大家心都是一樣的,但四處碰壁,氣就窩得煩躁。又對韓文舉説:“他韓伯,我看你還是回去為好,你在渡口上撐船,總不能長時間離開呀!我和小水在這裏就可以了。”説罷又流眼淚,泣不成聲。

    小水就説:“你哭什麼呀,現在是哭的時候嗎?這樣吧,你們都回去,我一個人留在這裏,一旦有了什麼事情我就給你們捎信去。”

    矮子畫匠於心不忍,自己的兒子出了事,拖累得小水日日夜夜不安,但小水堅決,也確像男人一樣有主見,自己在這兒擔驚受怕,又不頂事,反是負擔,就説: “小水,我們家欠你的東西太多了!……你留在寨城,處處可要小心。我身上有八十元,就給你留下吧。”

    小水拒不收,畫匠就悄悄塞在她的一個提兜裏,划船和韓文舉哭着回仙遊川去了。

    留下小水,她就借居在照管孩子的那户人家裏,天天打聽着金狗和大空的消息。一日看守所長來,關了門對小水説,金狗和大空的案子抓得又緊起來,每日審訊幾次,大空脾氣暴躁,總是破口大罵,審訊人就將他綁在柱子上,到另一個房間去玩撲克,他還在罵,罵得周圍幾個房子都聽見,審訊人就進去將一塊抹布塞進他的嘴裏,直整治了一夜。金狗雖然沒罵,但他拒不承認有罪,以理分辯,審訊人就説他態度頑固,一腳踢在他交襠處,那一腳踢得厲害,他當下就昏過去,七八個小時才醒過來。小水聽了,一夜未能入睡。第二天,她瞞了樊伯,穿了一件淺花衫子,戴了一頂草帽,假裝是看守所長的外甥女兒到看守所找所長,説是其母病了,要舅舅去醫院聯繫住院事宜。看守所門口警衞認真盤問之後,領她進了三道崗門,在後院的水池旁見着了所長。所長先是疑惑,待見了她,大吃了一驚,但立即就招呼她,問其母病況,等領見人一走,他就低聲訓道:“你好個死膽兒,這地方怎麼個能進來?”小水説:“我求求你,你讓我見見金狗和大空!”所長説:“你盡胡説,等着你和我都犯罪嗎?你快出去!”所長領了小水就往外走,恰這時兩個持槍的人押了一個犯人從一個號子裏往後院走去。小水不看則已,一看正是金狗,忍不住就“啊”了一聲。持槍人和金狗都同時扭過頭來,所長嚇得臉都白了,立即説:“不要害怕,那是犯人要審訊去。你快到醫院照看你娘,就説舅舅馬上來的!”小水則鎮定了,她大聲説:“舅舅,你要忙你就不要去了,我娘病再重,有我哩,我正想辦法給我娘請醫生抓藥。我來看你一下,給你説一聲,你不要太難過,人有病還能不好嗎?總能碰着個好大夫的!”那邊的金狗全聽在耳裏,卻立即回過頭去,走過了院子,到前邊的一排房子裏去了。小水再要往後看時,所長已經領了她走出了三道崗門,當着門衞的人説:“人吃五穀誰不得病,你娘那病會治得好的。醫院牀位緊,我過會兒就找院長去!”將小水送出大門,頭不回地就進了大門不見了。

    小水總算見了幾眼金狗,只説見上了心裏會輕鬆一點,誰知見過之後,愈加難受,她想象不來那號子裏的生活怎麼過,又是怎樣審訊,審訊人還會不會打他,飯吃得飽不飽,號子裏不能抽煙,他的煙癮發了怎麼抗得了?如此越想越可怕,一顆心懸在喉嚨眼,於第三天、第四天接連又去了幾次。但小水再也不敢説謊進去找所長了,她假裝閒散人,站在高高的拉着電網的磚牆下,痴心妄想。後來就在黃昏沒人時大聲唱州河行船的號子,先唱道:

    州河水彎又彎,

    上下都是灘連灘,

    有名灘,無名灘,

    本事不高難過關,

    洪水灘上號子喊,

    船怕號子馬怕鞭。

    唱罷總歌,她唱起“上灘拉船號子”:

    “喲——喲喲嗨——喲——喲噢嗨——嗨——嗨——嗨——嗨——嗨——嗨。”

    唱罷“上灘拉船號子”,又唱“下灘號子”:

    “嗨嗨——不要放鬆——嗨嗨——搖櫓嗨嗨——眼要望前——嗨嗨——嗨嗨——嗨嗨——搖哇——要吸氣——快完了——上啊——嗨——嗨——嗨——叫啊—— ”

    唱罷“下灘號子”,再唱“彎船號子”:

    “喲號——喲囉囉——喲號——喲號——喲號——喲囉囉——喲噢——”

    小水一套一套唱下去,“拖號”,“扯篷號子”,“連篷帶抄篙號子”,“跑挽號子”,“過街號子”,“活錨號子”,“上擋號子”,“流星號子”……小水想,看守所的磚牆再高再厚,她眼睛看不透,這號子聲卻能穿透的!金狗和大空是關在哪一個號子呢?在那黑暗、冰冷的四堵牆內,他們聽到了她唱的這號子聲,他們就不感到寂寞,他們的心就會同小水的心在號子聲中相互感應!小水唱得口也幹了,聲也啞了,但她還在拼着力氣唱,唱只有金狗和大空聽得懂的歌。

    夜已經很深了,小水累得一絲力氣也沒有了,她拖着散了架的身子往借居的人家走,心裏卻感到了安慰和充實。金狗和大空在州河裏行船撐排的時候,她整日聽他們唱號子,她也會,但她從不唱,她的聲不好,他們曾叫她唱時,她羞過口,一聲也不唱,現在她唱起來連自己也吃驚唱得這般深沉和有力!這晚唱過之後,她幾乎每天都來唱,她甚至感覺到在她唱的時候,周圍的一切都是那樣安靜,黑黝黝的高牆裏也是那樣安靜,她知道這號子聲一定是一字不漏地全灌進了金狗的耳內,雷大空的耳內!後來,寨城的人就發現了一個女的老在這裏唱州河行船號子,都覺得她唱得好,都湧來聽她唱,以為她是賣唱掙錢的,紛紛將一分兩分的硬幣投在她的腳下。但小水卻將這錢又退還他們了,結果有人就認出她來,説起她的冤情,皆大同情,當她再唱時就圍聽的人更多。那些州河上行船撐排的人,包括兩岔鎮河運隊的,包括個體户船工的,也有人來和她一起唱。

    一日,小水又在那裏唱了,忽有一人近前來説:“你是韓小水?”

    小水説:“你是誰?”

    那人説:“你在這兒唱什麼呀?”

    小水説:“唱歌,你不愛聽嗎?”

    那人説:“你是給誰唱的?”

    小水説:“給我唱的,也給別人。”

    那人説:“是給金狗?”

    小水説:“你是公安局便衣嗎,就是唱給金狗,你要抓我嗎?”

    那人説:“你這麼唱金狗能聽到嗎?聽到了又能起什麼作用?”

    小水突然睜大眼睛,傷心得將要哭起來,但她沒有哭,立即反問道:“可我有什麼辦法?誰能替金狗申冤,你能嗎,你敢嗎?”

    那人吃驚地看着她,她也緊盯着他,她猛地發現就在他的上衣口袋裏,插着一個紅塑料本兒,微微露出那上邊一個字:“記”,就嘿嘿地冷笑了:“你也是記者?”

    那人説:“是記者。”

    小水就説:“金狗當記者的時候,他是怎麼當的?他為了羣眾的事去惹那些人,去鬥那些人!金狗被抓進牢了,卻沒有一個人來救他了?!這世事就這麼不公平!”

    那人説:“小水,這裏耳多眼雜的,你不要説!”

    小水卻聲更大了,説:“你是記者也害怕了?你要害怕,你就把記者證撂到州河裏去吧!”

    那人卻一把扯了小水就走,走得極快,小水直嚷:“你要幹什麼?”那人扯她到無人處了,説領她去見一夥人去,遂到了記者站金狗原來的辦公室。辦公室裏已坐了上十個年輕人。一介紹,小水方知道這是州城報社的“青年記者學會”的成員。這些人得到金狗被捕的消息後,大為震驚,就集體到報社找總編,為金狗訴説冤情,希望組織出面向白石寨公安局交涉,但總編卻拒絕了,理由是:公安局能逮捕金狗,金狗必是犯了法的,為學會找雷大空贊助的事現已否定不構成犯罪,但他以私人名義從雷大空那裏拿走二千元則是他私人的事,組織不便出面交涉,更何況金狗和雷大空是那層關係,其中還有什麼交易,那就説不清了。學會的記者們很是氣憤,就再不找總編了,他們索要了金狗當年寫雷大空公司的那份材料,以學會的名義去請了律師,又來找小水談談,再要寫一份説明寄給公檢法有關部門。小水便將她得知的有關金狗向雷大空借款事詳細地説了前因後果,這些記者就寫了一份《關於雷大空一案中涉及到金狗受賄的説明》,其內容主要為:金狗不屬於受賄犯罪。理由之一是:據法律規定,受賄罪應是“以本職權力為他人謀取私利而非法獲得收入”,而金狗身為記者,記者的本職權力就是寫新聞報道,但金狗並沒有為雷大空的城鄉貿易聯合公司寫過一個字的新聞報道,這也就不存在為雷大空謀取了什麼私利。理由之二是:金狗因為與雷大空是同鄉、熟人,私人借款是正當交往,而雖説二千元是向公司借的,但當時主動要求打有借條。

    説明書以州城報社“青年記者學會”的名義送給公檢法有關部門後,小水明白了自己以前做法的笨拙,更明白了這些記者都是和金狗一樣的人!與這些人打交道,她懂得了法,也懂得了以法作鬥爭的重要,她記起上次金狗就是利用鞏家派和田家派的矛盾,整治了一下田家派,這次明明是田家派趁機報復金狗的,就以此又給州城的行署寫了信,説明了其中原委。但信寄走後許多日毫無反應,小水就估計那信一定是鞏寶山專員手下人私扣了,沒有交給鞏寶山本人。她於是買了一面大紅錦旗,在上寫了“明鏡高懸”四個大字,然後將上訴信包

    在錦旗中以包裹的形式寄給鞏寶山本人,包裹上署名仙遊川鞏族某某人的名字,從兩岔鎮郵局寄出,然後又搭車去了州城,在行署附近的一家郵局打問有沒有鞏專員家人領取了包裹,當得知包裹被取走後,她放心地返回白石寨等待消息,可過了十天,二十天,依然毫無動靜,反得到一個令她魂飛魄散的噩耗:雷大空死了,是自殺的,用刮臉刀片割斷了喉管身亡的。

    小水急忙同樊伯去找看守所長證實,所長説消息可靠。但怎麼死的,他也説不清,因為地區公安局後來插手了這一案子,將雷大空押解州城去召開了一次公審會,第四天裏,只説再押解送回白石寨,但頭一天夜裏他卻自殺了。

    小水脱口説道:“大空那人我瞭解,他不是個會自殺的人,他怎麼會自殺?就是自殺,他哪兒得到的刮臉刀片?他哪兒自殺不了,偏偏就在州城的牢裏自殺了?!”

    所長説:“外邊也都是這麼議論,可這話咱千萬不要説,自有人處理的。”

    小水又説:“這一定是他殺,是殺人滅口!”

    所長臉就變了,訓道:“這話可是你説的,我什麼也沒聽見!”就急急走了。

    樊伯就對小水説:“小水,説這話要捅婁子的。既然雷大空已經死了,你明日到公安局去一下,大空沒家沒眷的,屍體要是從州城拉回來,問人家怎麼個處理?”

    小水説:“怎麼個處理?他畢竟是仙遊川人,還是運回去埋在仙遊川的好。讓人家處理,不是讓醫院拿去剮了割了當標本,就是掘個土坑一埋,叫野狗刨出銜了去。”説罷了,就問道:“伯伯,大空那麼死了,金狗會不會也……”

    樊伯説:“事情別往壞處想,我這幾日多去我老表那兒跑跑,有事我去找你。”

    兩人分手後,小水先在郵局給韓文舉掛了電話,説明大空已死,要伯伯找些人來寨城搬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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