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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一将能成名政绩占先机

    小镇大发展机遇最重要

    又急又恼的企业办主任马万通,带着醉得像病鸭子一样的滑石粉厂厂长宋振州,来到我的办公室时,已经是下午五点多钟。宋振州进到屋内,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嘴里呜啦着,什么也说不清楚,没有多大一会儿,就扯起了呼噜。马主任搓着手说:“真拿这家伙没办法,要不说是你找他,他还不起来哩。”

    我皱着眉头,问万通知不知道他们厂的情况,万通说:“他们厂早已停产,外边可能还欠他们一点老陈账,我们估计冯根是要账去了。”

    我说:“要账也不至于卖血呀?”

    万通分析说:“据说冯根这个人挺老实,这样办说不定是没有把钱要到手,带去的钱也花光了。”

    听了这话,我感到很寒心,也很心急,安排马主任亲自去,先从企业办拿上两三千块钱,马上出发,开着企业办的破吉普车去接冯根,同时拉上这个醉鬼宋振州。

    万通说:“他醉成这个样子,咋能去?”

    我说:“反正是在虹川的彰阳县医院,现在出发也得跑五六个钟头,到不了地方这家伙的酒就醒了。他不去怎么行?你也是刚来这里,认不得冯根,必须拉上他才行。”

    万通说:“可不是哩,我咋没有想到这儿?”就急急忙忙地准备去了。

    我的前任曲广远在灌河镇的时间总共不到三年,他能够一下子当上了副县长,沾的就是发展乡镇企业的光。灌河这个地方能够如此快地发展乡镇企业,是有一定内在原因的。

    首先是这里的群众并不保守,从他们的衣着、打扮上就可以看得出来。放羊的小妮,大冬天在山上跑,竟有穿着裙子、抹着口红的。所以,人们常说,灌河人要比邻近的孟坪乡、红庙乡人的观念提前二十年以上。这里山清水秀,养育出了一批批、一茬茬水灵灵的姑娘,一个个都飞到了大山以外。无论到北京、广州等大城市,在一些宾馆、大酒店里,你会经常不期而遇地碰上灌河小老乡,人长得都很秀气,打扮得也很洋气,有的做服务工作,有的还当上了领班。当然,据说也有一些当坐台小姐的。这些人除了往家里大把大把寄钞票以外,还不断地向大山里传递新的信息、新的理念。

    改革开放以后,灌河人确实率先火了一把。外边流行了什么,这里很快就能够流行起来。譬如这卡拉OK,在范城县县城里刚刚出现,灌河街就有了五六家。一到入夜时分,大街里、河边上,有几处电视、VCD机和音响就开始营业。在若明若暗的灯光下,有人整夜地嗷嗷着,什么“明天要当别人新娘,今天还在想你”啦,什么“拿一张旧船票想要坐你的破船”啦,什么“潮湿的、黏糊糊的心”啦等等,仔细听听,唱得捏腔拿调,有模有样,与当红歌星们一般无二。

    镇里有一个礼堂,被本镇文化站站长、“土艺术家”齐学艺承包着,居然养活了五六个小工。镇武装部部长郑春发的老婆就安排在那里卖票。这位大嫂的文化水浅,一回家就对春发说:“他爹,深川(深圳)又来歌舞团啦。”这些歌舞团经常来灌河演出,一张票七八块钱,虽说不便宜也照样有人买,并且场场爆满。齐站长非常尊重领导,每次都留上好座位,送票给镇领导看。

    有一次,我晚上正好没事,去看了一回。从掌声的情况不仅看出观众很有秩序,也很有水平。唱得好的,掌声热烈;唱得不好的,要也不给,叫我着实感到惊奇。报幕的漂亮女孩走上前台,她的本意是报下一个节目,让演员唱《女人不是月亮》这支当时热播的电视连续剧里的插曲,仪态万方地问观众:“灌河镇的父老乡亲们哪,我向大家提一个问题,女人是什么呢?”她可能是想叫底下回答“不是月亮”吧,谁知台下一齐喊道:“是老虎!”搞得这个小妞当场笑得弯腰岔气。由此可见,灌河人相当地超前、开放。

    其次,这里也出了一批经营人才。这些人中,三教九流,五花八门,鱼龙混杂,泥沙俱下。有开矿的,有做生意的,也有开工厂的。他们都是抱着发财致富的理想信念,坚定不移地闯荡江湖,在经济建设的主战场上混成了主角。由于历史的原因,灌河镇的工商业历来比较发达,在人民公社时期,就走在全县前列。老百姓编了一个顺口溜:“干部好去处,厂矿和店铺,不吃商品粮,照样是富户”,说的是改革开放前后,一些比较精明的生产大队干部,如果不愿在生产大队里干了,就到公社革委会要求给调调工作。革委会领导如果认为他是个经营人才,就有可能把他调整进社办厂矿当头头。这些泥腿子当上了厂(矿)长,免不了要向市场交不少的“学费”,几年下来,虽然把金融部门坑苦了、坑怕了,但这支能够穿西装、打领带的队伍却巩固了下来。后来,这些人感到给公家干不过瘾的时候,就依靠自己在集体企业时形成的原始积累,另起炉灶,干起了个体私营经济,灌河镇的个体私营经济就这样蓬蓬勃勃地发展起来。

    其三,山区的矿产资源丰富。主要是萤石矿、白云岩、滑石、银矿和铅锌矿,还有一道岭上出煤。

    萤石矿主要集中在鲤鱼岭、马冲、青石沟这几个村,早在1958年就开始开采了。开采的时间,与地下的资源成反比,时间越长,地下的矿藏越来越贫乏,几个村的群众越来越富裕,当然最富的还是少数人。进入20世纪90年代以后,这几个矿口已经向地下挖了好几公里深,开采越来越困难,成本越来越高,基本上成了贫矿。

    滑石矿与黄金矿大约有伴生的特点,从地表可以看到整个灌河有两大滑石矿脉,这种矿藏属于低价位品种,从开采到加工的利润都不很大。所以,直到改革开放以后,我国东北的滑石矿资源枯竭时,我们范城县的发集镇和灌河镇才开始开发这一资源。本镇滑石粉加工厂一下子发展了六个,其中属镇政府所有的三个,分别是滑石粉一厂、二厂和农修厂,西关村一个、马冲村一个和卧牛坡村一个。灌河千好万好,就是交通条件不好,运输距离远,比不得临近公路的发集镇,生产出的滑石粉与人家卖同样的价格就赔钱,即使不赔钱效益也不好。因此,这几个厂子都是时开时停。凡是公家的厂,在保证厂长喝酒吃肉的前提下,全部处于亏赔状态。

    黄金矿星星点点地散落在滑石矿周围,属于鸡窝矿。有些小矿洞,从古代就已经开采,不过仅限于小打小闹。一直到20世纪80年代以后,才有人开始大打黄金的主意。镇里把这些矿发包出去,就是一笔可观的收入。虽然国家的黄金政策规定不允许私营开采。但这些鸡窝矿并没有大工业开采的价值。所以上边不让开采就偷采,镇里也就变通着让他们以探矿的名义开采。县矿产管理部门也插手这里,同样收不少管理费,他们睁只眼闭只眼,瞒上不瞒下,默认镇里的发包行为。市黄金局不断派人到镇里三令五申,扬言要查封这些小矿口,并且处理镇领导。但是,只要书记、镇长陪着喝上一场,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世上本来法无定法,非法法也,十几年里经常是了犹未了,到最后不了了之。不过,开金矿毕竟是“暴利加风险”的项目,搞不好,竹篮打水一场空,亏赔的人不在少数。尽管这样,受着暴利的诱惑,人们仍然甘愿冒风险,一听说开金矿就耳朵发直,一看见金矿石就眼睛发红,一挖出金矿线就不要命。在这样的环境下,灌河人倒是学到了一门实用性很强的技术,很多人都会用“红汞碾”、炼金炉提取黄金,这些土办法用的药物主要是汞,有一定毒性,污染了好几条小河流,所幸没有听说毒死过人。

    银矿和铅锌矿规模太小,在选矿技术不具备的条件下,没有开采价值,所以一直没有人开采。

    煤矿虽然从地表上看就有裸露的矿脉,都是些颜色发黑的煤矸石,质量太次。1958年大炼钢铁时,趁着大跃进的革命形势,曾有人为了解决能源问题,到这道黑岭上乱扒了一气,终因点不着火没有进行大型开采。近几年,锡都市有人来投入几十万元,找了一个富集区向地下挖了几十米,也打出了含硫很高的煤泥,就是矿线太窄,挖出的矿藏不够给矿工发饷,投资打了水漂。

    白云岩是生产金属镁的主要原料,在灌河储量很大,品质优良,露天开采,唾手可得。平时谁也不懂得这些满山遍野的石头还是矿产,兴办金属镁厂时,一下子成了宝贝。镇里出现的四个金属镁厂因此成于斯,败于斯。

    广远兄来灌河上任以后,脑子要比他的前任好用得多。那时,正是邓小平南巡以后不久,“东方风来满眼春”,各地发展经济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各级领导都知道,对于农村来说,老百姓在几亩地上已经抠不出四两油来。通过对广东、江浙一带的发展经验进行浓缩,总结出“乡镇企业是农村经济的半壁河山”。于是,也不管乡情如何,只管压下指标,大力发展乡镇企业。广远就是在这个背景下,乘风破浪,抢抓机遇,真的干了几件轰轰烈烈的大事。他这个人,很有福气,步入灌河不久,就走上了经济发展政绩和个人进步业绩同步迅速提升的轨道,一举跃到了副县级的领导岗位上,由一名基层干部变成了地方官员。正因为如此,给我这个下任留下了很高的工作“茬子”。在审定镇人代会的报告时,我专门把镇长的工作报告上关于成绩部分的数字抹去,因为上面赫然写道:截至1995年年底,乡镇企业产值达到六亿四千多万元。灌河镇总共才不到六万二千人,这个产值意味着,仅乡镇企业一项,灌河的人均产值一万多元!除非不懂,谁要是信这个数字,那他肯定是个白痴。

    广远的其他政绩不再多说,仅在发展乡镇企业方面,他就干了几件大事。

    首先是他把公主岭金矿的储藏量加上一个零,于是,九十八千克的储量成了九百八十千克,加上驻在廊坊市的国家武警黄金部队又在这里勘察过,人们就信以为真。带着这份资料,这份诱惑,他到山东省烟台地区的招远县去招商引资,那是个全国著名的黄金大县,开采的历史悠久,公司多,设备好,资金雄厚,真是找对了地方,很快就叼来了一个国有大企业,总投入七百多万元,在公主岭上盖起了选矿厂。说来也怪,这个大企业竟然没有经过周密论证,就根据广远他们提供的资料上说的,这里的黄金矿脉浅、储量大,可以露天开采,搞了个大揭顶。这个办法,不仅没有找出大矿脉,反而造成现有的矿产贫化,不好选取。就这样,轰轰烈烈干了几个月,挖成了一个二十多亩地那么大、十来米深的大坑,引来省、市、县领导一拨一拨地视察,招待费花了不少,名头也搞得空前响亮。最后据说招远有色金属公司只弄走了二百多千克黄金泥,欠了当地百姓一屁股债,所有人员自上而下分期分批悄悄地开溜了。留下了明的暗的好几年都处理不完的后遗症。

    其次是1989年前苏联解体后,俄罗斯经济受到重创。在此后几年的恢复期内,雄踞全世界产量第一位的金属镁产业恢复得较慢,而全世界金属镁的需求量由于海湾战争却不降反升,中国乡镇企业乘机钻了一个时间差的空子,一下子发展了一大批土炼金属镁企业。刚开始,这些炼镁厂确实因镁的价格高昂赚了大钱。马冲村的支书齐长德就是因为了解信息早,利用灌河区域内白云岩储量大、品质好这一资源优势,率先办起了金属镁冶炼厂,让马冲村发了一笔横财。

    第一个金属镁厂的成功,使广远看到了希望和潜力所在,他动员全镇干部走向全国,四处奔走游说,吸引外资办金属镁厂。不久,卧牛坡村与鸭阳市客运公司陈鹏万老总谈成投资意向:村里出地皮,鸭阳市、范城县上下两家客运公司共同出资,几个月就点了火。几乎与此同时,灌河镇供销社与上级主管部门也建成一个厂,冒上三天烟,就生产出了镁锭。

    这两个新厂开业几个月内都是赚钱的。那段时间,灌河镇一下子拥来了众多买金属镁的客户,古老的丝绸之路成了新兴的金属镁之路。由于是卖方市场,各厂的条件扳得很硬,不带现金来就免谈业务。后来“牛×”到外地的客商拿着现金也不行,谁知你是不是假票子?自己去吧,交到营业所或信用社,拿到存折交给我们会计,住在旅社里去排队吧,等有货时再发给你。

    在这种加速发展的形势下,西关村的支部书记方明伟急起直追,也拉来了鸭阳市废旧物资回收公司这么一个商业企业。这个企业濒临倒闭,正在做垂死挣扎。因此,他们的领导班子经过研究,决定孤注一掷,背水一战,以全部资产做抵押,筹资三百多万,又请来看地先生看了好地皮、选了好时辰,建成了西关镁厂,生产了十几吨镁。

    一业兴,百业旺。上千万资金的注入和流动,给灌河带来了空前的泡沫般的繁荣。灌河人民永远怀念那些大发展的日子,各行各业无一例外地形势看好。大街上整天闹哄哄的,连小旅社里都来了三陪小姐,以至于机关干部中、镇直部门中和企业中一些人,喝酒玩乐,夜不归宿,他们的老婆恨死了这些外来妹,弄得老公不回家睡!派出所趁机发了一笔小财,有一天晚上,他们采取突然行动,把几个小姐和嫖客逮了个正着,每人认罚五千元;又从小姐嘴中掏出了一批大大小小干部的名单。于是,一张二寸长条的罚款通知,比红头文件厉害。大家心照不宣地悄悄地乖乖地要多少钱给多少钱,只要不让领导知道,不让老婆知道,只要保全面子,只要保住饭碗,只要不予追究,“派出所所长就不是所长,是亲爷爷”!

    谁知好景不长。美国总统克林顿一上台,首先挑中国的毛病,找理由制裁中国;同时,俄罗斯的经济已经复苏,人家炼镁的技术水平与先进设备,让我们的乡镇企业望尘莫及。产量高,成本低,在国际市场的价格竞争中肯定占上风;此时,东南亚金融风暴严重打击了泰国、马来西亚、韩国、日本。在这种情况下,国际形势大变,镁价应声下跌,四家金属镁厂全部停产倒闭。这几个厂,占了老百姓的耕地,向群众许了不少口愿无法兑现,发不了工资,结果是苦了那些烧火炉的职工,只肥了极个别人,一个个留下了一屁股难以擦净的青菜屎。

    也就是在这个关头,市委组织部开始考核曲广远书记。为了配合这一关乎领导升迁的大事,各个镁厂都在那几天里重新点火,一颗政治新星从灌河镇升起在范城县天空。

    正是:政治新星升起日,乡镇企业落地时。

    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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