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將能成名政績佔先機
小鎮大發展機遇最重要
又急又惱的企業辦主任馬萬通,帶着醉得像病鴨子一樣的滑石粉廠廠長宋振州,來到我的辦公室時,已經是下午五點多鐘。宋振州進到屋內,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嘴裏嗚啦着,什麼也説不清楚,沒有多大一會兒,就扯起了呼嚕。馬主任搓着手説:“真拿這傢伙沒辦法,要不説是你找他,他還不起來哩。”
我皺着眉頭,問萬通知不知道他們廠的情況,萬通説:“他們廠早已停產,外邊可能還欠他們一點老陳賬,我們估計馮根是要賬去了。”
我説:“要賬也不至於賣血呀?”
萬通分析説:“據説馮根這個人挺老實,這樣辦説不定是沒有把錢要到手,帶去的錢也花光了。”
聽了這話,我感到很寒心,也很心急,安排馬主任親自去,先從企業辦拿上兩三千塊錢,馬上出發,開着企業辦的破吉普車去接馮根,同時拉上這個醉鬼宋振州。
萬通説:“他醉成這個樣子,咋能去?”
我説:“反正是在虹川的彰陽縣醫院,現在出發也得跑五六個鐘頭,到不了地方這傢伙的酒就醒了。他不去怎麼行?你也是剛來這裏,認不得馮根,必須拉上他才行。”
萬通説:“可不是哩,我咋沒有想到這兒?”就急急忙忙地準備去了。
我的前任曲廣遠在灌河鎮的時間總共不到三年,他能夠一下子當上了副縣長,沾的就是發展鄉鎮企業的光。灌河這個地方能夠如此快地發展鄉鎮企業,是有一定內在原因的。
首先是這裏的羣眾並不保守,從他們的衣着、打扮上就可以看得出來。放羊的小妮,大冬天在山上跑,竟有穿着裙子、抹着口紅的。所以,人們常説,灌河人要比鄰近的孟坪鄉、紅廟鄉人的觀念提前二十年以上。這裏山清水秀,養育出了一批批、一茬茬水靈靈的姑娘,一個個都飛到了大山以外。無論到北京、廣州等大城市,在一些賓館、大酒店裏,你會經常不期而遇地碰上灌河小老鄉,人長得都很秀氣,打扮得也很洋氣,有的做服務工作,有的還當上了領班。當然,據説也有一些當坐枱小姐的。這些人除了往家裏大把大把寄鈔票以外,還不斷地向大山裏傳遞新的信息、新的理念。
改革開放以後,灌河人確實率先火了一把。外邊流行了什麼,這裏很快就能夠流行起來。譬如這卡拉OK,在範城縣縣城裏剛剛出現,灌河街就有了五六家。一到入夜時分,大街裏、河邊上,有幾處電視、VCD機和音響就開始營業。在若明若暗的燈光下,有人整夜地嗷嗷着,什麼“明天要當別人新娘,今天還在想你”啦,什麼“拿一張舊船票想要坐你的破船”啦,什麼“潮濕的、黏糊糊的心”啦等等,仔細聽聽,唱得捏腔拿調,有模有樣,與當紅歌星們一般無二。
鎮裏有一個禮堂,被本鎮文化站站長、“土藝術家”齊學藝承包着,居然養活了五六個小工。鎮武裝部部長鄭春發的老婆就安排在那裏賣票。這位大嫂的文化水淺,一回家就對春發説:“他爹,深川(深圳)又來歌舞團啦。”這些歌舞團經常來灌河演出,一張票七八塊錢,雖説不便宜也照樣有人買,並且場場爆滿。齊站長非常尊重領導,每次都留上好座位,送票給鎮領導看。
有一次,我晚上正好沒事,去看了一回。從掌聲的情況不僅看出觀眾很有秩序,也很有水平。唱得好的,掌聲熱烈;唱得不好的,要也不給,叫我着實感到驚奇。報幕的漂亮女孩走上前台,她的本意是報下一個節目,讓演員唱《女人不是月亮》這支當時熱播的電視連續劇裏的插曲,儀態萬方地問觀眾:“灌河鎮的父老鄉親們哪,我向大家提一個問題,女人是什麼呢?”她可能是想叫底下回答“不是月亮”吧,誰知台下一齊喊道:“是老虎!”搞得這個小妞當場笑得彎腰岔氣。由此可見,灌河人相當地超前、開放。
其次,這裏也出了一批經營人才。這些人中,三教九流,五花八門,魚龍混雜,泥沙俱下。有開礦的,有做生意的,也有開工廠的。他們都是抱着發財致富的理想信念,堅定不移地闖蕩江湖,在經濟建設的主戰場上混成了主角。由於歷史的原因,灌河鎮的工商業歷來比較發達,在人民公社時期,就走在全縣前列。老百姓編了一個順口溜:“幹部好去處,廠礦和店鋪,不吃商品糧,照樣是富户”,説的是改革開放前後,一些比較精明的生產大隊幹部,如果不願在生產大隊裏幹了,就到公社革委會要求給調調工作。革委會領導如果認為他是個經營人才,就有可能把他調整進社辦廠礦當頭頭。這些泥腿子當上了廠(礦)長,免不了要向市場交不少的“學費”,幾年下來,雖然把金融部門坑苦了、坑怕了,但這支能夠穿西裝、打領帶的隊伍卻鞏固了下來。後來,這些人感到給公家幹不過癮的時候,就依靠自己在集體企業時形成的原始積累,另起爐灶,幹起了個體私營經濟,灌河鎮的個體私營經濟就這樣蓬蓬勃勃地發展起來。
其三,山區的礦產資源豐富。主要是螢石礦、白雲岩、滑石、銀礦和鉛鋅礦,還有一道嶺上出煤。
螢石礦主要集中在鯉魚嶺、馬衝、青石溝這幾個村,早在1958年就開始開採了。開採的時間,與地下的資源成反比,時間越長,地下的礦藏越來越貧乏,幾個村的羣眾越來越富裕,當然最富的還是少數人。進入20世紀90年代以後,這幾個礦口已經向地下挖了好幾公里深,開採越來越困難,成本越來越高,基本上成了貧礦。
滑石礦與黃金礦大約有伴生的特點,從地表可以看到整個灌河有兩大滑石礦脈,這種礦藏屬於低價位品種,從開採到加工的利潤都不很大。所以,直到改革開放以後,我國東北的滑石礦資源枯竭時,我們範城縣的發集鎮和灌河鎮才開始開發這一資源。本鎮滑石粉加工廠一下子發展了六個,其中屬鎮政府所有的三個,分別是滑石粉一廠、二廠和農修廠,西關村一個、馬衝村一個和卧牛坡村一個。灌河千好萬好,就是交通條件不好,運輸距離遠,比不得臨近公路的發集鎮,生產出的滑石粉與人家賣同樣的價格就賠錢,即使不賠錢效益也不好。因此,這幾個廠子都是時開時停。凡是公家的廠,在保證廠長喝酒吃肉的前提下,全部處於虧賠狀態。
黃金礦星星點點地散落在滑石礦周圍,屬於雞窩礦。有些小礦洞,從古代就已經開採,不過僅限於小打小鬧。一直到20世紀80年代以後,才有人開始大打黃金的主意。鎮裏把這些礦發包出去,就是一筆可觀的收入。雖然國家的黃金政策規定不允許私營開採。但這些雞窩礦並沒有大工業開採的價值。所以上邊不讓開採就偷採,鎮裏也就變通着讓他們以探礦的名義開採。縣礦產管理部門也插手這裏,同樣收不少管理費,他們睜隻眼閉隻眼,瞞上不瞞下,默認鎮裏的發包行為。市黃金局不斷派人到鎮裏三令五申,揚言要查封這些小礦口,並且處理鎮領導。但是,只要書記、鎮長陪着喝上一場,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世上本來法無定法,非法法也,十幾年裏經常是了猶未了,到最後不了了之。不過,開金礦畢竟是“暴利加風險”的項目,搞不好,竹籃打水一場空,虧賠的人不在少數。儘管這樣,受着暴利的誘惑,人們仍然甘願冒風險,一聽説開金礦就耳朵發直,一看見金礦石就眼睛發紅,一挖出金礦線就不要命。在這樣的環境下,灌河人倒是學到了一門實用性很強的技術,很多人都會用“紅汞碾”、鍊金爐提取黃金,這些土辦法用的藥物主要是汞,有一定毒性,污染了好幾條小河流,所幸沒有聽説毒死過人。
銀礦和鉛鋅礦規模太小,在選礦技術不具備的條件下,沒有開採價值,所以一直沒有人開採。
煤礦雖然從地表上看就有裸露的礦脈,都是些顏色發黑的煤矸石,質量太次。1958年大鍊鋼鐵時,趁着大躍進的革命形勢,曾有人為了解決能源問題,到這道黑嶺上亂扒了一氣,終因點不着火沒有進行大型開採。近幾年,錫都市有人來投入幾十萬元,找了一個富集區向地下挖了幾十米,也打出了含硫很高的煤泥,就是礦線太窄,挖出的礦藏不夠給礦工發餉,投資打了水漂。
白雲岩是生產金屬鎂的主要原料,在灌河儲量很大,品質優良,露天開採,唾手可得。平時誰也不懂得這些滿山遍野的石頭還是礦產,興辦金屬鎂廠時,一下子成了寶貝。鎮裏出現的四個金屬鎂廠因此成於斯,敗於斯。
廣遠兄來灌河上任以後,腦子要比他的前任好用得多。那時,正是鄧小平南巡以後不久,“東方風來滿眼春”,各地發展經濟的呼聲一浪高過一浪。各級領導都知道,對於農村來説,老百姓在幾畝地上已經摳不出四兩油來。通過對廣東、江浙一帶的發展經驗進行濃縮,總結出“鄉鎮企業是農村經濟的半壁河山”。於是,也不管鄉情如何,只管壓下指標,大力發展鄉鎮企業。廣遠就是在這個背景下,乘風破浪,搶抓機遇,真的幹了幾件轟轟烈烈的大事。他這個人,很有福氣,步入灌河不久,就走上了經濟發展政績和個人進步業績同步迅速提升的軌道,一舉躍到了副縣級的領導崗位上,由一名基層幹部變成了地方官員。正因為如此,給我這個下任留下了很高的工作“茬子”。在審定鎮人代會的報告時,我專門把鎮長的工作報告上關於成績部分的數字抹去,因為上面赫然寫道:截至1995年年底,鄉鎮企業產值達到六億四千多萬元。灌河鎮總共才不到六萬二千人,這個產值意味着,僅鄉鎮企業一項,灌河的人均產值一萬多元!除非不懂,誰要是信這個數字,那他肯定是個白痴。
廣遠的其他政績不再多説,僅在發展鄉鎮企業方面,他就幹了幾件大事。
首先是他把公主嶺金礦的儲藏量加上一個零,於是,九十八千克的儲量成了九百八十千克,加上駐在廊坊市的國家武警黃金部隊又在這裏勘察過,人們就信以為真。帶着這份資料,這份誘惑,他到山東省煙台地區的招遠縣去招商引資,那是個全國著名的黃金大縣,開採的歷史悠久,公司多,設備好,資金雄厚,真是找對了地方,很快就叼來了一個國有大企業,總投入七百多萬元,在公主嶺上蓋起了選礦廠。説來也怪,這個大企業竟然沒有經過周密論證,就根據廣遠他們提供的資料上説的,這裏的黃金礦脈淺、儲量大,可以露天開採,搞了個大揭頂。這個辦法,不僅沒有找出大礦脈,反而造成現有的礦產貧化,不好選取。就這樣,轟轟烈烈幹了幾個月,挖成了一個二十多畝地那麼大、十來米深的大坑,引來省、市、縣領導一撥一撥地視察,招待費花了不少,名頭也搞得空前響亮。最後據説招遠有色金屬公司只弄走了二百多千克黃金泥,欠了當地百姓一屁股債,所有人員自上而下分期分批悄悄地開溜了。留下了明的暗的好幾年都處理不完的後遺症。
其次是1989年前蘇聯解體後,俄羅斯經濟受到重創。在此後幾年的恢復期內,雄踞全世界產量第一位的金屬鎂產業恢復得較慢,而全世界金屬鎂的需求量由於海灣戰爭卻不降反升,中國鄉鎮企業乘機鑽了一個時間差的空子,一下子發展了一大批土鍊金屬鎂企業。剛開始,這些煉鎂廠確實因鎂的價格高昂賺了大錢。馬衝村的支書齊長德就是因為了解信息早,利用灌河區域內白雲岩儲量大、品質好這一資源優勢,率先辦起了金屬鎂冶煉廠,讓馬衝村發了一筆橫財。
第一個金屬鎂廠的成功,使廣遠看到了希望和潛力所在,他動員全鎮幹部走向全國,四處奔走遊説,吸引外資辦金屬鎂廠。不久,卧牛坡村與鴨陽市客運公司陳鵬萬老總談成投資意向:村裏出地皮,鴨陽市、範城縣上下兩家客運公司共同出資,幾個月就點了火。幾乎與此同時,灌河鎮供銷社與上級主管部門也建成一個廠,冒上三天煙,就生產出了鎂錠。
這兩個新廠開業幾個月內都是賺錢的。那段時間,灌河鎮一下子擁來了眾多買金屬鎂的客户,古老的絲綢之路成了新興的金屬鎂之路。由於是賣方市場,各廠的條件扳得很硬,不帶現金來就免談業務。後來“牛×”到外地的客商拿着現金也不行,誰知你是不是假票子?自己去吧,交到營業所或信用社,拿到存摺交給我們會計,住在旅社裏去排隊吧,等有貨時再發給你。
在這種加速發展的形勢下,西關村的支部書記方明偉急起直追,也拉來了鴨陽市廢舊物資回收公司這麼一個商業企業。這個企業瀕臨倒閉,正在做垂死掙扎。因此,他們的領導班子經過研究,決定孤注一擲,背水一戰,以全部資產做抵押,籌資三百多萬,又請來看地先生看了好地皮、選了好時辰,建成了西關鎂廠,生產了十幾噸鎂。
一業興,百業旺。上千萬資金的注入和流動,給灌河帶來了空前的泡沫般的繁榮。灌河人民永遠懷念那些大發展的日子,各行各業無一例外地形勢看好。大街上整天鬧哄哄的,連小旅社裏都來了三陪小姐,以至於機關幹部中、鎮直部門中和企業中一些人,喝酒玩樂,夜不歸宿,他們的老婆恨死了這些外來妹,弄得老公不回家睡!派出所趁機發了一筆小財,有一天晚上,他們採取突然行動,把幾個小姐和嫖客逮了個正着,每人認罰五千元;又從小姐嘴中掏出了一批大大小小幹部的名單。於是,一張二寸長條的罰款通知,比紅頭文件厲害。大家心照不宣地悄悄地乖乖地要多少錢給多少錢,只要不讓領導知道,不讓老婆知道,只要保全面子,只要保住飯碗,只要不予追究,“派出所所長就不是所長,是親爺爺”!
誰知好景不長。美國總統克林頓一上台,首先挑中國的毛病,找理由制裁中國;同時,俄羅斯的經濟已經復甦,人家煉鎂的技術水平與先進設備,讓我們的鄉鎮企業望塵莫及。產量高,成本低,在國際市場的價格競爭中肯定佔上風;此時,東南亞金融風暴嚴重打擊了泰國、馬來西亞、韓國、日本。在這種情況下,國際形勢大變,鎂價應聲下跌,四家金屬鎂廠全部停產倒閉。這幾個廠,佔了老百姓的耕地,向羣眾許了不少口願無法兑現,發不了工資,結果是苦了那些燒火爐的職工,只肥了極個別人,一個個留下了一屁股難以擦淨的青菜屎。
也就是在這個關頭,市委組織部開始考核曲廣遠書記。為了配合這一關乎領導升遷的大事,各個鎂廠都在那幾天裏重新點火,一顆政治新星從灌河鎮升起在範城縣天空。
正是:政治新星升起日,鄉鎮企業落地時。
畢竟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